第二章

第二章

大盛王朝四百三十八年,王朝第十代君王业帝驾崩。

大盛王朝四百三十九年初春,王朝第十一代王即位,是为耀帝。

翌年。

湛蓝的天空下,各国的商旅依然热络地往来于中上之中最富裕繁华的盛朝京城。这一年以来,有别于前位君王的保守,新任的耀帝展现智慧、魄力、施加多项重要政策,更将盛朝迅速带向武力与经济愈加强壮巩固的地步。所以不仅是盛朝子民衷心爱戴他们这位继位为王之前便以谋智辅国的皇帝陛下,就连四方诸国也不敢小觑这位年轻的帝王。

不过,这位让邻国钦佩,百姓拥戴的盛朝之王,最近却让他的臣子们开始替他关注起一件最重要的事——究竟何时,他才肯给他们一位皇后?自古以来,盛朝便与邻近几个国家的后宫制不同,帝王从来只纳皇后不纳妃,就算帝王身边真有其他女人,也仅有侍妾之名而不列入后宫,因此皇后便是帝王唯一的王妻。可虽然盛朝的帝王挑选皇后是慎而重之的大事,但决定皇后人选的天健,不只有众臣的考量,帝王本身的意见更是重要。所以在盛朝的前十位帝王之中,有三位迎娶了邻国的公主为后,两位立了平民女子,其他的才是娶了本国的大臣之女。

例如他们现在的斯儿太后,便是汉国的公主嫁过来的。

而现在,他们的新帝都已经即位一年了,难怪他们这些老臣烦恼着他们仍空缺的皇后之位了。

在陛下仍是太子殿下之时,每年之中他总有一段时间会隐藏起身分去四处游历,为自己增广见识。照常理来说,他应该看尽天下美女,几年下来他多少会见到令他动心的姑娘吧?就算是异国女子,就算是平民女子,他们也没意见,因为他们相信他挑选未来太子妃,皇后娘娘的眼光,所以当时他们和陛下与娘娘才一直没催促他。但没想到几年过去,他们不仅盼不到太子妃,现在甚至连皇后的可能人影都瞧不着。

即使他们早清楚,他们拥有的不仅是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同时也是我行我素得令人头痛的主子啊!

就如同现在——

皇宫的东殿之外,原本及明朝中王公重臣正围成一团低声地上套着等会儿要怎么跟皇上提立后事,不过就在这时,殿内隐隐约约传出来似在高声朗诵的声音,他们立即停下讨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移至殿门的方向。

沉默地听了一会儿那断断续续又稍嫌笨拙的男声,终于有位大臣轻咳了咳道?:“看来……陛下今儿个兴致又起,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的声音受到陛下的赏识,被陛下召去念诗文呢。”

所有人的面色一致露出同情。

“听起来,好像是卫将军的声音……”有人辨出来了。

众人的表情先是古怪,接着是一阵心惊胆跳。

“卫将军只会带兵打仗,大字不识几个,他……他怎么会念诗文?”大疑。

“可我听来,卫将军不象在念诗文。”有人再努力听了听。

大臣忍不住摇头,猜道:“卫将军不会念诗文不要紧,只要他出声就好了。陛下在批奏折时总要人在旁说说话,念念诗什么的,陛下不识说这样才会提高他的工作效能?”

说到这个,每个人都不由得缩了缩肩,一副唯恐成为下一个被陛下抓去成为“说说话,念念诗”的人,

什么提高工作效能?这根本就是皇上的怪癖吗!不过这话可从没人敢说出口。

没错,他们这位英明神武的耀帝陛下什么都好,偏偏就是有着这硕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怪癖,让他们偶尔瞠目结舌,水深火热,生不如死。

声音,耀帝对声音有着敏感又无比挑剔的怪癖。之前在陛下还是太子时,伺候他的宫女、内侍都知道,他就寝时,寝殿周遭必须保持宁静无声,但在他兴之所至时,却又要有琴声鸟鸣啦,下人们说笑话的声音啦……等等各种怪响,简直把一堆宫女内侍搞得心惊胆跳。先帝宠爱的歌姬歌声明明如黄莺出谷,他却嫌歌姬的声音简直像在谋杀他;他任用心腹臣子,听说全取决于他们的声音能不能取悦的了他,甚至在朝中有传言,陛下可以从他们的说话声中探知他们的忠心与否……这些传言当然有些夸张,但偏偏还是有许多人相信,只因为他们这些臣子和陛下对话时,几乎没有人藏得住内心的秘密。

尽管耀帝有这不大不小的怪癖,但和他的睿智明君形象相比,却又算不得什么。所以他们这些臣子是可以承受住他们陛下这怪癖,只要陛下的目标不是针对他们……

这时,众人忽然沉默了下来,脸色不大自在地看着殿内。殿内传出那似乎愈来愈没力气的朗诵声,简直就像在宣告他们此时若进去晋见陛下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们一点也不想接替卫将军此时的角色。

“……那个……我瞧陛下此刻正忙着批奏折,应该没心思谈立后之事,咱们要不要改日再来找陛下谈?”大臣终于破除沉默开口。

其余众人自然忙不迭纷纷点头。

“是、是。吴大人说得没错,咱们还是另日再来吧。”所有人附和。

真是抱歉了,卫将军,请别怪咱们没同僚道义啊!

很快的,一群原本要见耀帝商讨立后之事的大臣们溜得一个都不剩。

大地新绿的初春,各式各样的赏花宴,品酒宴又在京城之间流行起来。商人大贾为了炫耀自身财富,总喜欢在这时大摆春酿雅宴,并且用尽心思邀来达官贵人赴宴,以示其能耐;还有当官的、文人雅士,也喜欢在自家,甚或名园,诗社举办这类大大小小,名目花样众多的春宴。

不过总的来说,在经过一个令人郁闷的严冬之后,能在百花齐放的春天弄个热热闹闹的宴会,也的确是扫除郁闷的好方法。

所以就在今天,连城东的相爷府,也设了一场春宴。想当然尔,由当今丞相爷亲办的品酒宴,能出席的可全是朝中大臣贵爵。但更令相爷府上下惊喜不已的是,得知丞相家办春宴的皇上,竟主动开圣口表明有兴趣参加。

也因为皇上一句话,整个相爷府为了这场迎接君王驾临的春宴,更是费尽心思地自半个月前便开始打点,一直到今天。

而今天一早,相爷府上上下下不但洋溢着异常兴奋的气氛,其中甚至还隐隐有股暗潮汹涌。

没错,那股暗潮汹涌便是来自包括相爷府里几个豆蔻年华的姑娘们之间。再稍晚,陆陆续续受邀前来的王公大臣们也全把自己未出阁的千金带来一起出席,那争妍斗艳的意味更是明显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帝王会出现在今天的春宴之中。所以能够有机会一睹俊伟皇帝风采,甚至案子期待得到圣上青睐,成为未来皇后的女孩子们,莫不使出浑身解数精心打扮自己。

相爷府前车水马龙,宾客更是川流不息,冠盖云集。

巳时,众人引颈企盼的皇族车队,终于浩浩荡荡从皇宫移驾到了相爷府。而即使整条府前街道已被皇宫侍卫堵住,禁止闲杂人等通行,不过来此参与春宴的众人车,还是将半条街淹没了.

是的,几乎所有人都跑去前头迎接君王圣驾,但这位娘亲的好说歹说、慎重叮咛下,总算翻出自己衣箱里最美的衣裳穿上身,安安份份梳了个头的圆脸小姑娘,此刻却急着在屋里屋外,前院后园找着某样东西。

“……快乐……喵喵……你躲哪儿去了?快乐……你出来呀……”嘴里一边轻唤着,争晴一边往“快乐”平常会钻会躲的地方找。

趴在厨子利步的宝贝厨柜下伸长手往里面捞,她没摸到那团熟悉毛茸茸的身躯,失望地爬起来,随意地拍拍脏灰了的裙,接着走到外面推了薪柴的竹林下。“喵……快乐……你快出来……”还是没发现。

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她担心再不把那小家伙逮到关起来,若是它像平日在府里一样捣蛋就惨了。

今天不行!今天家里有那么多客人来,最重要最重要的客人还是当今圣上,要是她让“快乐”在酒宴上出现闯祸就惨了。

小家伙已经不只一次被爹、兄嫂们威胁要剥了它的皮、丢进热锅里,这回她若不能确保它乖乖地待在笼子里,恐怕它真的会有成为一道“油炸猫”上盯的危险。

这么一想,争晴就急得更想快快把“快乐”找到。

“……快乐……喵喵……你再不出来,姐姐真的要生气喽……”视线一边四处搜寻可疑的角落,一边对着空无一人的小院子出声。

眼尖地,她瞄到墙角处有条圆圆的长尾巴在晃动,她一喜:“快乐!小乖乖……你溜到这儿玩是不是?”放轻脚步,她若无其事般地朝墙角走过去。

没想到那小家伙竟开始跟她玩起捉迷藏,她才靠近墙边一步,那白尾巴就“咻”地缩不见,她跳上前,却还是慢了一步。不过她仍是提起裙摆,俐落地朝着那跳跃闪开的白色身影追去。

“快乐!别跑了!快停下来!”

它跑、她追,直到她发现,它竟然钻进了园子——那个今天被拿来设置酒宴招待客人的园子。

更惨的是,原本去前头迎接圣上的人群已经回来了,偌大的园子尽是人潮、宾客和府里下要在其中穿梭。她才一踏进园门,差点就被这汹涌的阵仗惊得缩回脚,可一想到“快乐”,她又赶紧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逃开这里的冲动。

不行,那小家伙闻进这里来了,她必须忙把它找回来……可是……

愣站在原地瞪着随意在她四周谈笑走动的人群,她开始在心中祈求着,希望可以在它美美闯祸前找到它。

此时,被众人簇拥在园子中心的,是一名穿着一身玄色镶金大袍,尽显威仪慑人贵气,却也俊美阳刚的高大男子。

而他,便是当今盛朝的君主,耀帝。

丞相丁乔文恭敬地呈上一杯春酿给君王品尝。耀帝接下,轻啜一口,接着颔首微笑表示赞许后,不仅是丁丞相,其他人也全跟着松了口气。

稍后,在耀帝的命令下,众人不再拘谨地各自取了长桌上的各式佳酿佳肴畅欢去。不过在耀帝的身边除了侍卫,也总有几名臣子和他们带来的女眷围绕着他。

“……陛下,这是微臣的小女,除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非微臣自夸,小女的刺绣女红可也得到宫中师傅的赞许呢。”曾尚书不忘把握机会把自己最骄傲的女儿推荐出去。

“倩儿叩见陛下!”娇艳如花般的尚书千金努力抑下如小鹿乱窜的芳心,立即朝眼前俊若天神的耀帝盈盈福身。而且她也因为谨记帝王那与众不同的声音癖好,所以她昼将自己的嗓音放得娇柔再娇柔,拿出她最美丽自信的声音。

耀帝一掌支颈,另一手悠适地轻转着杯子。他当然明白这些臣子和千金小姐们的用意。俊眸睇向尚书千金脸上娇羞的笑,他仍是气沉神定。

不过他还没开口,一旁的赵学士也不甘示弱地道:“陛下,小女容雁诗画冠京城,不但是众人公认的才女,去年还让太后娘娘召进宫,陛下肯定听过小女“京城赵女诗”之名!”

赵容雁早心仪面前的年轻君王已久,所以即使平日的她自视甚高,此时也不禁在君王眼前微红了脸。但她仍勉强保持落落大方的身态,福身行宫冖,莺声道:“容雁叩见陛下!”收集无数关于皇上的事迹,因此她当然清楚他那些对声音要求古怪又根本毫无标准可循的癖好,而她对自己的声音向来很满意。

几个朝廷重臣见状——除了主人家丞相丁乔文——纷纷抢着把带来的女眷推出去,就怕被其他人比下去。

而耀帝,只带着慵懒笑意,任眼前的臣子、千金们明争暗斗直到他们终于把自家的女儿、侄女等等女眷们天花乱坠的赞赏过一遍,他也已经啜饮下第二杯春酿。

早习惯应付各种场面的耀帝,没有人发现他正在熟练地运用他一心多用的本事。他既能看似和臣子们对答如流,毫不显错乱;对几个郡主千金们投向他的痴迷眼神,无意义得让他想直接踹开人的智障问题,也都能从容回应,脸色仍维持一贯的优雅自若,不显露内心真正的情绪。但事实上,他有六成以上的专注力,全用在倾听寻找那个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声音上。就算在这样杂乱喧闹的场子中,只要她出声,他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出她。

除了他的贴身侍卫,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会来相爷府,绝不是因为兴之所至,而是为了某个人……

一个曾在一年前的乡下小村前,承诺要送他快乐宝物的小姑娘。

耐心地等待、耐心地倾听,直到喝下第二杯春酿,他的浓眉才几不可察地一扬。

半敛眸,轻易掩去眼底的笑意,他淡淡地打断正滔滔不绝和他聊起女儿的刺绣有多得到宫中师傅夸赞的赵尚书话头,漫不经意似地起身。

“听说相爷府里的园子所培植的梅树盛开,是京城一景,朕倒想瞧瞧。”说着,他的脚步已经闲散踱上前。

丞相丁乔文老脸立刻一整,急忙快步跟上。

“陛下,那么请容许微臣带您去瞧寒舍几株今年花开得最美的老梅树……”

一群人也跟着移动。

而这时,一会儿混在人群里搜寻着人们脚边有没有可疑猫影跳过,一会儿忍不住拉了几个府里丫头仆役到旁边偷偷问的争晴,总算让她发现了一抹白影正灵巧地在前方窜跃,她又紧张又高兴地赶忙一边闪开人,一边朝它追去。

“……快乐……喵喵……你这只小坏猫,快过来……”不想引起旁人注意,她只能小声地叫唤着仍在前头人们的脚边钻来钻去的猫咪。

也因为她过于专注猫儿的身影,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前方的人群忽然慢慢自动让开了一条路,她只看到她的猫儿就在前面不远处,且又溜进某人的长袍下摆后消失。

“唉呀!”忍不住跺脚,可惜地叹叫一声,她想也没想地埋头又要追,但就在她很快接近那黑袍主人并且即将擦身而过之际,一只长臂竟意外地伸出,拦住了她,同时——

“晴儿!你你……你在做什么?”一个压不住震撼的惊喝同时在她左侧响起。

争晴先是发觉自己被一只臂膀勾拦住腰,她反应不慢地正要动手推开,可传进耳边的熟悉声音却令她下意识先转过头去——于是,她看见耵爷,也就是她爹正惊愕地瞪着她,一脸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的表情。

她也很惊讶。“……爹?”

不过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不仅是她爹,连她身边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咦?不对,他们盯着的目标不止是她,还有……她旁边的人。

某个正拦着她的人!

眨眨眼,知道所有不对劲的根源全都指向这个人,她马上转回头,但她的视线竟只及这个人宽阔的肩头。她一愣,接着仰起下巴,这才终于看到一张男人的脸庞……

脑子一震,完全没预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这张脸的争晴,结实呆住了。

他……

玄溟!

这张没人忘得了的脸,记性很好的她当然也没忘。

铁臂仍箍在这显然已经呆掉的少女腰际的耀帝,即使很意外用这种方式与她重逢,即使因为她大张的眼睛和扑入他鼻间的少女幽香立即引发他的心一阵翻腾,可他依然波澜不兴的表情,足以与他的贴身侍卫媲美了。

“好久不见了,争晴。”眸光一闪,他的声音却低柔如清风拂过她耳际。不想让她继续成为众人的焦点,他略带不舍地放开她的腰。

刚才一在人群之中捕捉到她久违的轻快声音,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朝她出声的方向走去,但没料到不是他给了她惊奇,而是她……

他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她竟能将他忽视得如此彻底地擦身而过!本来以为一年不见,她还真忘了他,不过见到她惊呆的表情,他明白他是多想了。

他一出声,终于让争晴回过神来了,她瞪圆大眼,仔细比对着记忆中这男人的眼睛、表情和神态。看着这比一年前看来更深不可测、也更垣赫的男人,她怎么觉得一年前的他好像比较可亲,而现在在众人面前的他……

猛地一醒,察觉到周旁正紧盯着他们看的人——包括她爹——她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嗯……是好久不见。你……你该不会就是……”从站在他身后的一群王宫护卫,和爹他们的态度,她隐约猜出他的身分了。

“晴儿,你怎么能对陛下如此放肆!”她的眉头还在打结,她爹已经因为她的无礼而头痛着一步上前。“陛下,臣教女无言,请陛下恕罪!”想要带着她告罪退下。

“慢着,相爷。”耀帝不疾不徐地唤住他。而他略一瞟眸,便发现她正用她那双澄澄大眼,满是惊奇又不安地盯着他。他明白她已经很努力在消化他是她的帝王这事实,但他来的目的可不是专程要吓她的。“朕与争晴姑娘虽是旧识,不过争晴姑娘一直没机会知道朕的身分,你可别怪她。”只将两人的关系以“旧识”带过,他对一脸意外的丁丞相温和地道。

就连四周的人们也满是讶异地看着这本该是一身美丽青翠衣裙,如今却已沾上几处脏灰,甚至连发上簪子都已歪斜一边,脸上额际还有抹炭渣,模样尽显狼狈的圆脸少女竟是相爷的千金,还与皇上是旧识?

错愕的不仅是丁丞相,一直努力黏在皇上身边的几位官家小姐也惊讶又嫉妒地直瞪着她瞧。

“是……臣明白了。”既然皇上都开口了,十丞相自然没有不点头之理。

在玄溟的目光下,他没再急着带走争晴。但他对她一身活像从地洞里钻出来的模样皱紧了眉,老脸有些窘因难堪。

这争晴,平日他放任她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没个丞相千金样也就罢了,今天这大日子,他都已经透过她娘告诫过她了,没想到她还是……唉!

玄溟却一点也没发现争清身上的狼狈,他直接道:“既然争晴姑娘在此,那么朕就劳烦争晴姑娘带路赏梅,相爷别介意朕,尽管去招呼其他大人吧!”他的语意不带命令却又不容否定。

愣了愣,目光不由得转向争晴,泛过一丝担忧,丁丞相最后还是退了下。

玄溟步至已然回过神的争晴身边。“争晴姑娘,请带路。”偏下头,他的声调温热而慵懒。

抬起脸看了他一眼,她决定不再理会其他人的视线。“玄……陛下,我以为您是来喝酒的。”及时改口,忽然发现让她在心里惦记了一年的“朋友”

虽然一年前就清楚他绝非普通人,但……皇上耶!那位即使她不必特地跟人家打探,就从她爹啦、古叔啦、和许许多多人口中听过无数关于他各项丰功伟业的英明神武的盛朝皇帝耶!没想到竟然是她遇见的“玄溟”!

忽然想到什么转头朝他身后搜寻——果然,她看到了蓝天云那张熟悉的阎王脸。

“酒我喝过了。”明白她在找什么人,他淡淡一笑,干脆迈步先行。

“事实上,你才是我这回到相爷府的目的。”他没有隐瞒。

他说这话,只有她听到。

蓝天云早有默契地以一圈侍卫将他们和群众隔离开,所以两人才得以有话直说——争晴当然已经注意到了。

她的心一跳,立刻跟上他。

“你是说……呃……陛下是说,你特地来找我?隔了一年之后?”及时改了口,她却不无迷惑和……小小埋怨。

那个时候她还是告诉了他,她是什么人。本来她以为,依他那似乎非从她手中得到宝物的霸道样子,她会很快再见到他,所以她还真认真焦急地为他找宝物。只是没想到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了,她的宝物早就找到了,她却一直没等到他上门来索讨。然后一个月又一个月,虽然她也常常忙得几乎快将他慢慢挤出脑中,但是只要“快乐”在她眼前打滚,她就马上又想起他。

现在,她等的人终于出现了,带着他令人惊奇的身分和这句话。

他听出她的情绪了。深深吸了口气,却不期然将身侧少女的幽淡发香一起沁入胸腔,他的心,再次无法掏地悸动。

他以为这小姑娘对他来说,只是和他以前遇过的不少女子一样,带给他一时的新奇和心动而已。其实他来,原本只是要确定一年前她对他的新鲜感是不是已经消失,不过他没料到就在刚才她清甜依旧的声音一穿透周遭嘈杂的声响传入他耳中的一刹那,属于她的笑脸,竟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就连他自己也诧讶了。

如同他见过的无数人一样,被他在一年前转眼就遗忘的这张脸孔,就在一年后,她的声音重现的一瞬间,从他的记忆中苏醒过来,这的确足够让他将她立刻撤除在“一时新鲜”的名单外。

在朝中、在宫中,很多人知道他对声音有着各式的怪癖,但却很少人知道,其实他最大的怪癖是——除非在他眼前晃,或对他而言亲近重要的人,否则只要面前的人不出声,他甚至会在一转身就彻底将才和他讲了大半天话的人的脸孔忘得一干二净。

他通常不认人,却对声音异常敏感——只听过一次某个人的声音,就算许多年后,他仍然可以准确无误地认出来。他甚至看也不用看,便能轻易在人声鼎沸中听出有谁在场,并找到他要找的人——就像方才他找到争晴一样。

对他来说,自己这项与常人稍不同的辨人方式,并不对日常生活造成困扰,甚至直到现在,朝中几乎所有的大臣根本还不晓得,与他们对看了一年,甚或更久的主子,竟然仍记不住他们的面孔。就连他的王弟,也是好多年以后,才无意间从他口中得知这项超伤人的事实——原来,一直到他五岁,他这位王兄才终于不用靠声音认出他。

因此,他此刻能记起争晴的脸孔代表着什么?这事对他而言实属罕见呐。

“对不起,这一年朕忙了许多事。”一句话道尽从他赶回王宫见到病危的父王最后一面,及接下王位之后在新的国政上花了多少心思。更何况在这之间,他还顺势解决了一场宫廷内部风暴——多年来欲将他除之而后快的四皇叔淳德,终于在被他找到通敌证据后逐出王宫,甚至自王族中永远除名。

微笑凝视着这张圆净小脸,那种平静祥和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怎么会忘记这小姑娘身上所拥有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朕的宝物呢?你不是说要为朕找到能让朕快乐的宝物?”要债似的朝她伸出手。

争晴立刻因他的一句话释怀了。

也对,依照时间推测,这一年正是他成为皇上的头一年,他当然忙,所以他怎么可能记得她这件小事。

而他提到宝物,这才又让她想起她还在找那小家伙的事。“对了,快乐……”低叫一声,她的眼睛马上从他脸上转开,开始朝四周搜索。“刚才有只猫朝你脚边逃过去了,你还记得吧?我得快快把它找出来,它……”一时又忘了对他的敬称,她的注意力转到未找到的猫咪身上。

猫?

玄溟眉微挑,此刻他的确已经听到那只猫的声音了。

“啊!”、“哇!搞什么鬼?”、“唉呀!有东西跳上桌……”这时,阵阵惊呼从人群那边响起,现场开始变得混乱,也打断了她的话。

争晴却只想到一件事。她的面色一变,毫不迟疑跳起来就往混乱的地方跑。

“猫!有猫在这里!”有人叫着。

“快!快把猫捉起来啊!”有人在喊。

愈跑愈近的争晴,心情愈紧张沮丧了,因为她心里明白,那掀起这一团乱的主角肯定是“快乐”。

努力推开那些站在外边像在看戏的人群,等到她总算挤到里面时,一看到原本放着满列春酒佳酿的长桌上,仿佛被一个调皮鬼扫过般的狼籍,再看到那只几乎将自己浸在酒桶内“呼噜”喝着酒的家伙后,她不禁在心里惨嚎一声。但她仍是火速振作精神,在围观众人惊异又趣然的眼光下,在府里仆役已经要过去逮住它之前,她立刻跳上前去,熟练地一把将它肥嘟嘟的雪白身躯捞了就跑。

“小、小姐!”府里下人追着她。

那些围观的宾客也发现抱走猫的正是刚才引起话题的丞相千金,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不由得跟着那个简直像是野丫头的身影跑。

“晴儿!站住!”另一头原本与几名朝中同僚在聊天品酒的丁乔交,被这边的声响吸引过来,这才知道出了什么事。震惊不已的他更在看到争晴抱着那只调皮的猫要逃时,出声叫住她。

争晴当然听到她爹的声音了。本来她想装作没听到,但她狂奔的步子最后还是慢了下来。抱着身上满是酒味的“快乐”,她仍急促地喘着气。

丁乔文又是无奈又是懊恼地走了过来。“又是它!来人哪!把它抱下去,等我晚一点儿再处置它!”明快地下达命令,两名下人马上靠近仍紧抱着它的争晴。

争晴知道“快乐”真的惹爹生气了,但她仍抱着怀里的“快乐”。

“爹,对不起,快乐它不是故意要跳上桌子,它……它只是口渴了……”其实她爹虽然常常被“快乐”的捣蛋惹得要人把它关回笼子里,但她知道“快乐”的撒娇和聪明也很深得她爹的心。

噢,这大笨猫,在她忙着替它求情时,它竟然还醉呼呼地睡着了!

抱着软绵绵昏睡在她怀里的家伙,她简直哭笑不得。

“晴儿,不管它是不是故意,它在这儿给大家惹了大麻烦就是该受处罚。快把它交出来吧!”虽然也被“快乐”呼呼醉倒的模样给惹得眼底漾出了笑意,但现在在一堆等着看他怎么做的众人面前,他可不能真的笑出来啊。“还有你——”板着脸,本来要对争晴下达回房禁出门命令的,却在目光接触到已经来到这儿的皇上后止住。

“快乐?争晴姑娘,这猫儿真的名唤快乐?”他可没错过他这位向来稳重的丞相语中藏着笑。玄溟似笑非笑、饶富深意地看着她抱在怀里,显然正在呼呼大睡的白色大肥猫。

一见到他出现,争晴的心情乍地一杨,眼里蓦地迸出一抹光芒,她立刻朝着他忙不迭地点头:“对!快乐!它叫快乐,是一年前我们分手后,我继续去找我奶娘,回程路上,在一家茶馆的后方捡到的。它其实很乖,还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总之……总之它很特别。玄……陛下,我一见到它就想到我曾承诺要送人宝物……”直直望进他深黑的眸里。

“这只猫,就是你所谓的宝物?”他挑眉。

四周看热闹的人们不禁嘲笑地盯着她手里的猫,纷纷交头接耳着。

因为信任他眼底透露的一丝暖意,所以争晴昂起了下巴。“没错!而且我相信它是会带给人快乐的宝物!”

人群之中终于响起了一阵讪笑声。

唉,没想到晴儿真的对着圣上说出这些话——丁乔文已经忍不住嘴角开始抽搐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在众人面前意思一下地出口教训她,耀帝便开口了,而他一开口差点惊掉所有人的下巴——

“好吧,朕相信你。”他微笑点头。

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靥。然后,虽然很不舍,她还是走到他前方,将怀里的[快乐]抱给他。“我把‘快乐’送你!”

他听出她的不舍了。微垂眸看向她递抱上前的白猫,没想到,原来睡得沉熟的猫竟忽然打开一只琥珀色的猫眼睨向他。

“喵……”懒懒地朝他出声。

他不由得露出一抹怪异地的笑。他怎么觉得,这只肥猫是在跟他打招呼?

“咦?它醒了……”它一出声,争晴才发现它好像醒了。“……啊,怎么又睡啦!”没想到才一下子,它又闭起猫眼,还立刻打呼噜。她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将它往他怀里塞,还边解释到:“快乐它应该是喝醉了。它很喜欢喝酒,你一定要提防,别让它离你的酒太近,否则它会把你的酒偷喝光。”已经在叮嘱他要注意的事了。唉,好像是要把终于养大的女儿嫁出去的娘喔。

玄溟只一个眼神,蓝天云便走来将白猫接了过去。

“相爷,朕带走这只猫了,你不反对吧?”目光转向正可疑地用大袖子掩住自己半张脸的丁丞相,含笑道。

丁乔文不着痕迹地放下袖,表情正经沉稳得一如他寻常在众人之前的模样。基于臣子之责,他还是劝到:“陛下,这猫性情不驯,在微臣府里惹出不少麻烦,臣担心——”

玄溟一扬手,阻断了他的好意相劝。“相爷不必担心,宫里会有专人看顾它,朕料定它应该只是顽皮了点儿而已,没事。”虽然已看过它在酒宴上“玩闹”的成果,不过他的确没丁丞相的担忧。更何况,争晴还一心一意要把‘快乐’送给他……

果然,见到‘快乐’被蓝护卫抱走,玄溟还表明了这番话,她立刻松了口气,露出欣喜的表情。

“陛下,谢谢您相信‘快乐’!"她赶忙谢过他。

颔首,他的唇角有笑。“不,是朕该多谢你赠与的宝物。思念它的时候,本王允许你随时可以进宫来见它。”等于给了她在宫内畅行无阻的邀请函。

不少名媛千金听了不禁倒吸一口气,更加又妒又羡地看着这‘女凭畜牲贵’的幸运儿。

争晴却不知自己已经成了众女眼红的对象,更不明白他这一开口究竟代表了何等特殊意义,因此她一听他说还可以去见‘快乐’,她也只是单纯地感到开心。

没多久,在皇家侍卫的护送下,耀帝的车驾回返皇宫。

而挤在人群中目送玄溟离去的争晴,不自觉双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拼命想压下难受的心情。

趁着爹他们还没将注意力转回她身上,她赶紧闪回她的小院落。

蹲在房门后,看着‘快乐’平常睡觉的木箱子,她撑着下巴,出神了。

虽然他是那么说,可她也明白,她怎么可能随时想‘快乐’就随时可以去找它!它呆的地方可是王宫,而他……他是皇上啊!

如果他是普通人该有多好……

心口还是闷闷的,而且她知道她会闷的原因不全是为了‘快乐’,是那个男人。

明明他们算起来也不过才见了第二次面,中间还隔了长长的一年,但为什么现在他才离开,她就已经开始在想着他?虽然不明白是他对她说话的语气、或看着她的眼神,还是仿佛唯有在她面前才会出现的暖笑,让她的脑子全被他的身影占据,不过她肯定,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莫名其妙地想着一个人。

用力摇摇头,她站起来,走到小桌前倒了杯茶喝。

不行!她可别再胡思乱想了。就算他们是[旧识],就算他客气地说了她随时可以进宫,但她也不能当真。

深吸一口气,这时,她才终于发现自己衣裙的脏污。赶紧跳到镜子前,仔细瞧了瞧自己,然后,她发出了一声羞愧的呻吟——天啊,她……她刚才竟然就是这模样出现在他眼前……

让她死了吧!

难怪她爹一直对她皱眉头,而其他人也老是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可她努力回想,再努力回想,却发觉他看着她的眼神好像没有任何一丝异样,但他……他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她一身的狼狈?还是他太好心了,决定对她乱七八糟的样子视而不见?

唉!

颓然叹了口气,她把擦洗完脸的巾子甩回架台上,知道自己在他面前丢脸丢定了,干脆不再想地重新振作起精神。她动手将身上的衣裙换下,再换上方便做事的轻松衣裳。

很快地,她从后门溜了出去。

她希望他真的快乐。就算他是一国之君,她、一年前要送他的祝福还是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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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声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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