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没想到陆涛会拒绝这份工作。
我没想到他会拒绝得那样干脆,连个理由都不给。
我追着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接呢?只是几张平面广告的素材照,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啊!”
“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呢?因为是罗杰拜托的吗?你别乱想,罗杰只是朋友,真的只是朋友而已。”
“我没乱想。”
“那你究竟在想什么呢?我都答应人家了,总得给个回绝的理由啊!”
“你跟他说……我手受伤了。”
“明明就没有嘛!骗人的话我可不说。”
“那就说我工作太满,抽不出时间。”
“你工作太满?”我狐疑的看他一眼。不是我多心,关于“工作量”这点我绝对有理由质疑。一周七天,至少有五天他会准备好晚餐等我出现,有时是买的,有时是自己做的。当初一菜一汤的“煮饭协议”内容依旧,只是换了执行人。有一次我来早了,见他穿着围裙在炉灶前摆弄锅铲,弄得满厨房都是烟。说实话,感慨万千。
陆涛伸手在我头上揉了一把。“好奇心这么强,周末带上你。”
“真的?这个周末?去哪里?要不要我做便当?”我双眼发亮,像个在家里闷久了终于可以出门的孩子,一瞬间将罗杰的委托抛诸脑后。
周六一早,我将便当盒用棉布包好,放进背包底层,前往约定的地点等陆涛。虽然他叫我不要准备,我还是包了满满一盒紫菜卷,还有切成章鱼状的烤香肠。
远远驶来一台小绵羊,看鞋就知道,那是陆涛。我冲他一伸手。
“什么?”
“头盔啊!”
“要头盔做什么?”
“不是说好带我去的么?”
“到了,就是这儿。”他一指我身后的大厦。
我抬头往上看……再看……唔,好高。
“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
陆涛笑而不答,将一张名牌夹在我衣领上。
“这是什么?”
“隐身符。”陆涛说。“有了这个,别人看不到你。隔壁就是银行,你可以去抢抢看。”
“哦……”
“呵呵呵——”
“你拿我当孩子哄啊?”
“哈哈哈——”
“你还笑?”我气得磨牙。
陆涛止住笑声,一刮我的后脑勺。
“还愣着干嘛?我们要迟到了,助手小姐。”
“助手?”我低头看看名牌,果然看到“Assistant”的字样,心里乐开了花。
我今天是助手。不是路人甲,是助手呢!一恍神,才发觉陆涛已经走了,我赶紧追在他身后进了大厦。
搭电梯来到十五楼,陆涛带着我往深处走。走得很快,害我来不及多看周围两眼。几个门牌一恍而过,都是小有名气的杂志。有时尚的,有时事的,也有八卦娱乐的。
陆涛带我来到最里面。这里也有一间杂志社,门面却明显小了很多,只用黑体字在A4纸上印着——《食在必行》——草草贴在门上。右下角没粘牢,卷起一道黄边,露出下面灰戚戚的玻璃。
我轻轻一扯陆涛的衣角,问:“这是什么杂志?”
“你觉得呢?”
“我觉得和吃有关……”
“答对了,”陆涛拍拍我的头,“待会儿请你吃好吃的。”
“可我带了……”我想告诉他我带了便当,是我亲手包的紫菜卷,却被一声震天的呼喝打断话头。
“阿陆来啦?赶紧赶紧,肉骨茶快好了,马上出照片我好截稿!啊——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个月只有三十天!?”
哀嚎的是个蓄了落腮胡看不出年纪的大叔。头发散乱,两眼通红,衣衫不整……
陆涛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别怕,他叫阿年,已经三天没回家了。每逢月底都这样,习惯了就好。”
“他贵庚?”
“二十九。”
“比你还小一岁?”
“嗯。”
“保养得真是……看不出来呢。”
陆涛拉着我在无数资料袋和文件夹堆成的小山中穿行。我数了数,总共四台电脑,六个人,十二只黑眼圈……
我闻到肉骨茶的香味,却找不到香味的来源。这么小的办公室,总不会有厨房吧?答案在绕过阿年的电脑桌后揭晓。墙角被腾出两公尺见方的空间,有锅有铲,有盆有碗,地上有电磁炉,炉台上有砂锅,锅盖错开一条缝,香气四溢。
我看傻了。直到陆涛叫我,才回过神来。
“别愣着,来帮忙啊。”陆涛对我说。“别忘了你是助手。”
看他的意思是要把一张桌子清空,让我想起“愚公移山”来。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一叠旧杂志,转身放在隔壁桌的文件堆上。如此反复N次,总算清了个七七八八。
身后突然响起阿年的哀嚎——
“阿陆你赶快拍啊!快拍啊!出了照片我好截稿!啊——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个月只有三十天……”
我小声对陆涛说:“他和刚才喊的一样……”
陆涛笑道:“听多了就习惯了。”
他找出一付隔温手套给我戴好,接着叫我把砂锅端到桌上,锅盖斜扣一边,另一边摆上双红木筷子做装饰。
“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了。”
我退到镜头之外,看着他工作。这是我第几次看他工作呢?
我想起富士冰宫的银色舞台。隔着玻璃围墙,我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捕捉他的身影。我将他每一个动作收进眼底,每一个神情印到心里。
我想起走下橱窗的那个晚上。他站在聚光灯前,披一身璀璨的金芒。我踮着脚,越过人墙,穿过人与人的夹缝,努力寻找。可我看到的背影扑朔迷离,咫尺天涯。
我想起过去一年每晚捧着手机等彩信照片的日子。我想象着他是如何在寒冷的凌晨等待日出,如何在陡峭的悬崖俯瞰世界……
现在,他穿着我送给他的鞋,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微弓着背,微耸着肩,双手平稳的托着相机。在他的镜头下,是一锅飘着热气的肉骨茶。四周并不安静,我却听见按动快门的声音,听见镜头伸缩的声音,听见他调整角度时衣袖摩擦的声音……而听得最清晰的,是我自己的心跳。
我沉溺于他的专注,无法自拔。
镜头倏地指向我,“咔嚓”一声。相机后露出一张得逞的笑脸。
“干嘛拍我?”我问。
“刚才那个表情很好。”陆涛答非所问。
“很傻好不好……”
似曾相识的对白呢……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居然记得……
陆涛在我头上一揉,转身朝阿年走去,将数据线接上阿年的电脑。
“你拍了多少?”阿年问。
“三十二张。”
“拍那么多干嘛?再怎么拍还不都是肉骨茶?随便选一张就行了!”
我虽然站的远,却听见那最后几句,心里很不是滋味。陆涛却只是笑,埋头处理照片。我想走近些看,可转念一想——就算走近了也帮不上忙,反而妨碍了他——只好打消念头远远的站着,随手翻阅桌上的旧杂志。
工作完成后,阿年递给陆涛一个地址,说是某个新开的糕饼屋,预约下午一点访问,一点半拍照。
“Ok,我有时间。”陆涛爽快的应下来,将地址塞进口袋。
等电梯的时候,陆涛看出我有心事,问我怎么了。
我先是摇头,然后抬头看看他,忍不住开口:“他怎么可以那样对你?”
“阿年?他不是让我打包了么?”陆涛拎起保温筒在我眼前晃。
我将保温筒推开,赌气说:“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他……他怎么可以那样说你?”
“他说我什么了?”
“他抱怨你拍太多,还说什么‘怎么拍都是肉骨茶’……”
“那当然,”陆涛笑道,“我可不会把肉骨茶拍成燕窝。”
我疑惑的盯着他,企图从那毫无异样的笑容里看出些端倪。
“被人那样讲,你不生气么?”
“他说的是事实,我为什么要生气?”陆涛又拎起保温筒在我眼前晃。“饿不饿?我说过请你吃好吃的……”
电梯来了。可能是从三十几楼下来的关系,电梯内的空间所剩无几。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发挥礼让精神,下一秒就被陆涛拦腰抱着挤进人堆里。
我大叫一声:“会超重——”结果电梯门好好的关上,半声警铃也没听见。
陆涛凑到我耳边说:“看来你不需要减肥。”
我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电梯以龟速下降。陆涛无视周遭的视线,坚持这样抱着我,无论我怎么咳怎么扭怎么推也不松手。每下一层,我都在心里把发明电梯的人诅咒千遍。
不晓得到了哪一层,只听“叮——”的一声,电梯门安静的滑向两旁。
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站在外面,咋舌道:“怎么这么多人?”
我感觉陆涛抱着我的手紧了一下。
见他没有进来的意思,有人按下关门的钮。电梯门缓缓合拢,关到一半又“刷——”的滑向两旁。男人除下墨镜,露出一双略显疲态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我和陆涛之间兜了一圈后,落在陆涛脸上。
“嗨,Thomas.”
我屏息看着陆涛。他笑容依旧,眼底却漫起我看不懂的情绪。
“嗨,Ken.”
“好久不见,几时回来的?”
“前不久。”
电梯里扬起不满的干咳。男人却依然按着升降钮,没有离手的意思。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望着陆涛,眼光流露出某种坚持。就在我开始紧张的时候,陆涛突然将我放开,独自踏出电梯。我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来不及叫他,只能怔怔的看着电梯门在我眼前合拢,平滑如镜的门上只剩我一个人的倒影。
我突然想到,除了雷蒙特的人,还有谁会叫他Thomas?
电梯走得缓慢而平稳。我的心却怦怦作响,伴着迟来的失重感提上胸口,又一路沉了下去。
来到一楼,我收到陆涛的短信。他叫我在大堂等他。我也只有等他。
大堂尽头有个休息区,并排放着几张长沙发。我走到最里面,脱了鞋,让整个身体沉进软垫里,疲倦的闭上眼睛。为什么我会突然觉得这么累呢?肚子“咕”的叫了一声。是不是因为饿了?饿了,所以累了?我试图用最单纯的理由说服自己。
打开背包,我取出那只包了棉布的便当盒。我盯着盒盖看了很久,终于没有打开。我饿,但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将便当盒重新包好,塞回原来的地方。抱着背包,又一次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的,我听到脚步声,朝我的方向逐渐接近。我想多半是陆涛来了,于是继续缩在那儿假寐,故意不把眼睛睁开。脚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了。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名字和一个问号——
“舒彤?”
我睁开眼睛,抬头往上看。
“罗杰……是你?”
“是我。”罗杰坐进沙发另一端,没和我坐得太近。“我一出电梯就看见你了……你ok吗?”
我越过他看了看大堂的方向,电梯来了,我等的人依然没有出现。
“我ok,只是有点累。”
“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ok.”罗杰说。
我冲他笑笑,将垂到脸上的发丝拨到耳后,说:“我在等人。”
“等很久了?”
“好像……很久。”我将怀中的背包抱得更紧,迟疑着说。“我没看表。”
“这样对身体不好,你需要新鲜空气。”罗杰站起来,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们出去走走吧。”
“可我在等人……”
“你不在,他自然会等你,或者找你。你不想试试看么?”
“试试看……什么?”
“看他是等你,还是找你。”
我不晓得是他的声音蛊惑了我,还是这个提议本身充满诱惑。我没把自己的手给他,但我慢慢穿上鞋,跟着他走出大堂。
穿过马路,我回头盯着交通灯上依然闪烁的绿色小人,忘了跟上罗杰的脚步。我清楚的知道,不管向左还是向右,都将离他愈来愈远。那么,我要如何得知,他是在等我,还是在找我?
罗杰发现我还留在原地,停下脚步问:“你怎么了?”
交通灯在这时变了颜色,一度淤塞的车流又开始穿行。我看着逐渐加速的车辆从眼前经过,感觉热烫的气流吹过身体,卷起我的长发。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快进镜头中唯一不动的个体。像踩着激流中唯一一块岩石,我惊惶无措,却只能眼睁睁看城市在脚下运行,世界在脚下转动。
身体突然被向后拉扯,我在一个踉跄后稳住脚,耳畔同时响起一声尖锐的呵斥——
“范舒彤,你干嘛!?”
我茫然的望着罗杰。“我怎么了?”
“你从路肩走下去,差点儿被车撞了!”他拧着眉,大声数落我。“你眼睛长哪儿去了?没看见红灯吗?!”
是么?可我完全不记得那危急的瞬间……我这是怎么了?
“舒彤,我想你该去看一下医生。你的脸色很差。”
“谢谢你,罗杰。但我不能走。”我眺望马路对面,大厦的镜墙上映出天空的倒影,一片水蓝。“我想知道,他是会等我,还是找我……”
短暂的沉默后,罗杰转身离去,我没有留他。几分钟后,他却从原路折回,递给我一只插着吸管的纸杯,自己手里也有一杯。
“这是什么?”
“冰咖啡。”他的口吻不再严厉。“我不能让你在这里昏倒。”
我接过咖啡,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罗杰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的陪我站在树荫下。偶尔吸一口咖啡,发出“苏苏”的声音。
罗杰……他只是朋友,一个极少见面,偶尔拨一通电话,算不得太熟的朋友。他没有义务陪我等的……不是吗?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罗杰,你是不是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