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按照约定,我在第二天下午报到,开始了为期一周的打工生涯。

工作时间是六点到七点,每十分钟换一次衣服,一共五套,换装时间不超过两分钟。我报到时依然只见罗杰,不见店主。

“她出国旅行了,下个月才回来。”罗杰解释道。“这期间店里的事我全权代理,绝不会欠你薪水。”

我告诉他我不担心这个,然后拿了他给的衣服去换。可能因为是第一天,五套衣服都不是太夸张的设计,剪裁清爽利落,颜色不扎眼,也不暴露,更没有那种日韩系多层次的,否则换起来可不止两分钟。我不禁佩服罗杰考虑周到。

换好第一套衣服,我正要进橱窗时被罗杰喊住。

“等等,你没化妆?”

“那个……我有涂口红。”我觉得没面子。其实早该告诉他我不喜欢也不擅长化妆,随身的包包里只有十五岁那年买的唇膏和粉饼(睫毛膏弄丢了),一直用到现在,过没过期都不知道。我怕失去这份兼职而没说出口。现在被问起,更是尴尬。

罗杰看出我的尴尬,不在意的笑道:“没关系,我帮你。”

“你帮我?”我傻傻的重复。他不是信息工程系的高材生么?我没记错吧?

我脸上的问号大概十分明显,罗杰“呵呵”一笑。“别介意,业余爱好而已。”

直到我坐在化妆镜前,闭上眼睛的时候,我仍在怀疑。可睁开眼睛之后,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哪是化妆,简直是变魔术啊!活了十八年,我从来、从来、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相信过自己是个美女!换言之,我化不化妆居然差这么多……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步入橱窗,下意识看了看那双鞋的位置。鞋已经被罗杰撤掉,剩下个空台,可以当凳子坐。我看的只是那个位置。

六点钟,正是放工的时候。橱窗外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有多少人会放慢脚步,把注意力分给橱窗里的我呢?管他呢……我发现自己并不在乎这个答案。我在乎的,只是一次新鲜刺激的体验,即将进入荷包的银子,还有那双鞋。那双我要送给陆涛的鞋。

我在那个空台上坐下,翘起长腿,单手托着下巴,眼眸低垂。这是第一个pose,跟罗杰学的。摆pose并不难。店里那么多人形模特,那么多样本,还怕没pose可摆么?

橱窗侧门拉开一条缝。我用余光看见,一只手伸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迷你音响。然后,柔和的旋律飘满整个橱窗。

那一定是罗杰,我想。

有了音乐,我可以更自如的坐,更自如的站,更自如的微笑。我可以把肢体尽情舒展而不觉一丝一毫的尴尬。侧门打开时,我不相信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罗杰站在那里,示意我换装。

我换上第二套服装,接着第三套,第四套……橱窗外渐渐有了围观的人。人越聚越多,有人单纯的观望,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拿出手机拍照。他们或许不知道,当他们看我的时候,我又何尝没有在观察他们?衣着,发型,肤色,身材,五官,站立的姿势,习惯的小动作,眼底流动的情绪……有快乐,有苦闷,也有麻木不仁。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人是相同的。

工作结束后,罗杰付给我一百块薪水。

“你做的非常好。”他说。

“可人们只是看,并没有进到店里来。”

“这只是开始,以后会不一样的。”

“是么?”我耸耸肩,挥掉刚刚萌生的那一点不安。只是一个礼拜,不会有什么事的。我这样告诉自己。

第二天,围观的人比昨天多出一倍。

第三天,橱窗外发生交通阻塞。便道中央架起摄影机,电视台的记者亲临现场,也不知从哪儿得的消息。

晚上,颖臻打电话给我,说我上电视了,九点新闻,明天的午间新闻没准也会播。隔天中午,我守在电视机前,等了很久才等到那段新闻。不到十五秒的报道,镜头一带而过。颖臻知道我打工的事,所以一眼就认出来,换了别人可未必。于是我安心去打第四天的工。

还剩三天。还剩三天我就可以买下那双鞋,送给陆涛了。我快乐的想。

和往日一样,我提前半小时到店里,发现橱窗外已经聚了不少人。

今天走的是嬉皮风,金属亮色的刺花和亮片,带流苏的皮衣,反折的裤管和华丽的腰带……有点张扬,有点叛逆的颓废。这让我想起自己十五岁的那一场体验。我用自己的年少张狂做赌注,闯入大人的世界。正是那一次的冒险,让我认识了陆涛。陆涛……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罗杰认真的帮我化了妆,做了造型。

选CD的时候,他突然问我:“有没有做明星的感觉?”

“有一点。”我照实说,看着镜中的自己舍不得移开视线。这样的装扮在以前是绝不敢想的,今后也不会穿了走在街上。不趁现在多看两眼,以后就没机会了。

“你要是喜欢,再多做一个礼拜如何?”

“不了,我只做七天。”

走进橱窗,我发现地上多了几盏闪烁不定的小灯。回头看罗杰一眼,他冲我耸耸肩,打开音响后把门关上。音乐和灯光明灭的节奏刚好吻合。果然又是他玩的新花样啊,这人点子真多。

我照样摆我的pose.因为换了音乐,我不再单纯的坐着或站着。我从橱窗一端步向另一端,然后走回,每一个定点都踩着重音。偶尔甩一下头,长发飞扬。我喜欢这种感觉。

不知是第几次甩动长发,我蓦地停下脚步。橱窗外,在所有围观客的最前面站着一个人。陆涛。这时罗杰打开了侧门,十分钟到了。我故作镇定的走出橱窗,却逃也似的冲进更衣室,关门落锁。

陆涛看见了。不管他是怎么知道的,怎么来的,反正他是看见了,也认出我了。然后呢?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面对他的怒火呢?不对……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凭什么发火?我为什么要怕他?对,我没做错事,用不着怕他。

心理建设完毕,我开门出来,身上已换好第二套衣服。

更衣室外站着两个人,罗杰和陆涛。罗杰手里拿着一顶帽子,和衣服一套的。我走过去,要把帽子接过来,伸出的手被陆涛一把捉住。

“你到底在做什么?”

“你看到了,我在打工。”

“为什么打工?”

我不想告诉他,于是反唇相讥:“我是十八岁的大学生,打工又不犯法!”

“为什么不跟我说?”

“因为……因为你忙啊。”胡诹的理由连我自己听着都假。“何况我都十八了……不想……老被你管着……”越说越没底气。

“我怎么管着你了?”

“不管我,就让我打工啊……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工作!”

一阵难熬的沉默后,我仿佛听见他说:“好,我不管你。”

陆涛走了。我突然觉得难受。胸口像被一柄大锤重重敲下,钝痛难当。这样的陆涛,比火山爆发的陆涛更让我恐惧。他说他不管我,然后走了……他再也不管我了么?我没那个意思,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啊……我究竟是在怕他,还是怕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呢?我怕他离开我么?我为什么怕他离开我呢?为什么呢?

罗杰来到我面前,将那顶灰色的宽边圆帽扣在我头上。

“还能继续吗?用不着勉强。”

“谁勉强了?”我咬着嘴唇,从齿缝间挤出一句。

“你这样唇彩会花掉的。”罗杰说。“舒彤,你真的ok吗?”

“我ok啊。”

“介不介意我问,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朋友。”

“哦——是朋友。”罗杰点点头,又摇摇头。“为什么我觉得不像呢?”

“他是……大哥,街上捡来的。”我搬出敷衍颖臻的说辞,不确定能否应付得了罗杰。他的神情,仿佛早已看穿什么似的。

“反正是你亲近的人,对不对?”

我低头不语。

“给你一个小忠告吧,”他说,“不要意气用事,不要对你亲近的人说违心的话,他会受伤。”

“知道了……”我迈步要走,却被他喊住。

“还有——”他继续说,委婉平和声音透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历练和洞悉。“也不要把他的气话当真,你会受伤。”

我继续向前走,没有回头。

最后一天打工日,我在家里接到罗杰的电话。他告诉我,今天有人来拍专题照,刚好预约在我站橱窗的时段。他问我介不介意,假如我不想去也没什么,反正已经做了六天,加上我自己的两百块,已经赚够了买鞋的钱。我告诉他我会去,而且不会迟到。

“既然答应做七天,就不能半途而废。”

“范舒彤,你有一种单纯的固执。”罗杰挂电话前这样说。

来到店里,我发现水幕后的空间被布置成摄影棚的样子。几个模特已经换好了衣服等着上镜,可作业人员中却不见摄影师的踪影。有人大声讲着电话。

“Thomas,老大弄伤了手,现在去了医院,Ken又不在,你赶紧过来顶一下!……还犹豫什么?你知道这个case很重要!……十分钟内立刻过来!”

我找到罗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本来预约的摄影师弄伤了手,但问题不大,雷蒙特会再派人过来。

心跳突然变得难以掌握。我问罗杰:“新加坡有几个雷蒙特?”

“只有一个,怎么了?”

“不,没什么。”

换好衣服出来,罗杰正等着我,手里提着化妆箱。

“你这么忙,还要帮我化妆?”

“那当然,橱窗可是一家店的门面。”

“既然那么重要,你就不怕被我砸了招牌?好歹该请专业模特才是。”

“专业模特?”罗杰顺着我的视线,瞧了眼摄影棚的方向。“我不觉得你比她们差,你又何必看轻了自己?”

“呵,谢谢夸奖。”我笑着坐进那张他每次帮我化妆用的椅子。“那就把我化成绝世美女吧,大师!”

闭上眼,等了很久都不见动静。我狐疑的把眼睁开,看见一只粉底刷停在离自己鼻尖不到两公分的地方。罗杰看着店门口,眼神耐人寻味。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陆涛气喘吁吁的站在那儿,怀里抱着头盔。

有人从摄影棚冲出来,接过他的头盔,拉着他的胳膊往里走。我认出是刚才讲电话的人。

“Thomas,你来的真快!时间刚好来得及……”

陆涛就这么被人连拉带拽的从我身后经过,甚至没多看我一眼。他经过的瞬间,我闻到陌生的古龙水味,那不是属于陆涛的味道,一点也不衬他……他身上应该只有绿茶洗发精的味道。

“舒彤,你ok吗?”罗杰这样问我。

“我ok.”我边说边闭上眼睛。“记得,一定要把我化成绝世美女!”

我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很差。我觉得很对不起罗杰。

橱窗外人影重重,在我眼中连成一片,空洞而模糊。我无法维持笑容,无法抑制看表的冲动。每个十分钟都过得那样漫长。音乐的节奏让我心浮气躁,狭窄的橱窗让我窒息。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天了……然后忍不住再一次看表。

每到换装的时候,我刻意放慢脚步,用平常两倍的时间走进更衣室。可我依然看不到陆涛的脸,只有他工作的背影。他端着相机,或蹲或站,指示模特摆出这样那样的pose——自然一点,对,就是这样,放松,笑得自然一点……

终于熬完了最后一个十分钟,我走下橱窗,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

罗杰就站在门边等我,手里拎着两个纸袋。

“舒彤,你ok吗?”他问。他总是问我相同的问题,仿佛成了习惯。

“你怎么总是瞧不起人呢?”我强打精神,扬起一个笑容。“我ok,一切正常。”

“真的ok就好。”罗杰笑笑,把两个纸袋递给我。“这是你的衣服,还有那双鞋……要现在给他吗?还是以后再说?”他朝水幕后的灯光一耸肩。

我不禁愣住。“你怎么知道……”

“我有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他冲我挤挤眼睛。

“其实我……”我张了张口,却怎么也接不下去。

罗杰凑近我耳边,小声说:“别担心,只要记得我的忠告,就不会失去你最亲近的人。”

我抬头看着他,好奇的问:“你真是信息工程系的?”说他是化妆师,我信。说他是心理咨询师,我信。说他说广告创意设计师,我信。可是信息工程……真的搭不上啊……

罗杰“呵呵”一笑,说:“如假包换……只要能顺利毕业的话。”

我被他逗笑了。

看了看水幕后的灯光,我说:“我要现在给他。不用帮忙,我ok的。”

换回洗白的牛仔裤和长T恤,我提着装有那双鞋的纸袋站在工作区外围,越过一些人的肩头看着聚光灯下的陆涛。我不晓得工作还要多久才结束,但我愿意等。脚酸了,就坐下歇会儿,然后站起来继续等。罗杰说,我有一种单纯的固执,我想他说的没错。

天完全黑了。街上的车流稀了,行人也少了。陆涛终于完成了他的工作。我听见他对拿反光板的助手说——收工。人群瞬间散开,各自收拾自己份内的器材。陆涛蹲在地上,把取下的镜头放进一只黑色的背包。

我走过去,在他跟前站定。陆涛仰起脸,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他怎么可以用那样疏离的眼神看我呢?我难受的想。蓦地,耳畔仿佛响起罗杰的声音——不要意气用事,不要对你亲近的人说违心的话,他会受伤……

或许,我们都受伤了……我伤他在先,然后伤了自己。

我伸出手,将那只纸袋放在他的黑包旁边。

“这个……给你。”

“知道了。”他低头继续收拾相机。

“我只想告诉你,我打工是为了买这个……终于当上摄影师了,恭喜你。”

陆涛蓦地抬头,我没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

我还想说什么,却听到他的同事叫他——

“该走了,Thomas!今天可能要通宵呢!待会儿还要去探望老大……”

我扯出一个笑容。“你忙吧,我先回家了。”

“等一下,小彤——”

“Thomas,你还在磨蹭什么?”

“我走了。”

我奔出店外,跳上一辆刚刚到站的巴士。去哪里并不重要,我只想快点儿离开这个地方。

不能说是被电话吵醒的,因为我一直睡不踏实。

进大学后,父母在我的房间装了分机,号码我只给过两个人——颖臻和陆涛。

看看闹钟,时针指在三和四之间。电话响了停,停了又响。我拿起听筒放到耳边,一声不吭的等着。

“小彤……”这是陆涛的声音。只有他会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叫我。等了很久,听筒里又飘来两个字——“谢谢。”

眼泪就这么流了出来,忍也忍不住。

“对不起……陆涛,对不起……”我边哭边说,颤抖着缩在床头。我并不冷,我只是害怕,尽管我并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我不该任性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会这样了……对不起……”

“小彤,不要哭……就算任性也不要紧,没关系的,你不要哭。”

“真的?真的没关系?”

“真的,你还是孩子么……你可以对我任性,对我发脾气,都不要紧。”

“陆涛……我还是孩子么?”

“是的,你还是个孩子。”

“陆涛,对不起……”

“没关系。”

那个十八岁的晚上,我一夜无眠。陆涛的声音陪伴着我,还有窗外那渐渐发亮的天空。那是我们相识以来讲过最久的一次电话,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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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叫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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