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莉玫坐进车里、系上安全带。「我不是该被蒙住眼睛什么的?」她半开玩笑地挖苦道。车库门开敞,他把车驶出去后左转到街道上。
戴塔克竟然露出了微笑。不,她必须习惯把他想成麦强恩。「除非妳想要。他们还不至于蒙住妳的眼睛带妳来吧!」
「没有,但我一直闭着眼睛。」她不是在说笑。她不想知道特工部副部长住在哪里。她在五年前就失去对冒险的喜好,知道温法蓝住在哪里只会带来危险。
麦强恩的微笑变成露齿而笑。他长得真的很帅,她心想,在车内幽暗的光线中看着他的脸。五年来她想起他时想的都是发生的事,而不是他的长相。他的脸孔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但是,即使没有满脸胡渣,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见到他带来的震惊比她想象中还要大,但话说回来,她压根儿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他,所以根本无从做好心理准备。戴塔克——不,麦强恩——跟她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往事纠缠在一起,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就使五年前的噩梦再现。
「我早该料到你是中情局的正规干员,而不是特约干员。」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像容易上当受骗的白痴,但世事不都是当局者迷吗?
「妳怎么会料到?」他听来颇感兴趣。「我的卧底身分就是特约情报员。」
回想起来,她才明白达勒早就知情,所以他才会极力阻止麦强恩冒险。曾经是海豹部队的达勒习惯了极密级的许可和需要知晓的原则,甚至没有把内情告诉身为他妻子的她。但她现在替中情局工作,了解局里的规矩。有些事必须严格保密,不可以告诉朋友或邻居你的职业,谨慎成为第二天性。
「达勒知道,对不对?」她问,只是为了求证。
「他知道我不是特约干员,但不知道我的真名。他在我们合作时只知道我叫戴塔克。」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那是完全不必要的。」她宁愿他没有告诉她。如果那些有关麦强恩的传闻有一半是真有其事,那么她不想知道他的真实身分。无知有时反而比较安全。
「也许吧。」他以若有所思的语气回答,但没有进一步解释。
「你对我们为什么还要用假身分?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们没有人会害你。」
「不知道我的真名就不可能在被俘虏时泄漏。」
「万一被俘虏的是你呢?」
「不会有那种事。」
「哦?你要怎么预防?」
「毒药。」他实事求是地说。
莉玫瑟缩了一下。她知道冷战时期有些情报员会随身携带自杀药丸,通常是氰化物,他们宁愿服毒自尽也不愿被俘虏。知道麦强恩也是那样使她的胃很不舒服。
「但是——」
「那总强过被活活折磨死。」他耸耸肩。「这些年来,被我惹火的人不在少数,他们都会很乐意轮流肢解我。」
跟她听说的那些关于麦强恩事迹相比,他的话简直是轻描淡写。甚至有传闻说他杀死了他的妻子,因为他发现她是双重间谍,正要出卖一个长期潜伏的高级间谍。莉玫并不相信那个传闻,但话说回来,她也不相信麦强恩是真有其人。谈论他事迹的人都没见过他或知道有谁见过他。她一直以为他是谍报圈杜撰出来的人物。
一时之间她还无法完全接受麦强恩不但真有其人,而且是她认识的人。更令她无法置信的是,他面对传闻的那种泰然豁达,好象声名狼藉只是随心所欲必须付出的代价。
「考虑到你的情况,你现在也不该告诉我。」她满心狐疑,粗声恶气地说。
「事实上,看到妳使我吃惊得脱口而出。」
他会惊慌失措?她对那个荒谬的说法嗤之以鼻。「别开玩笑了。」
「我说的是真的。」他喃喃道。「我不知道妳会在那里。」
「你不知道温先生找我有什么事?你只是正好出现?那种可能性有多大?」
「不大,但每天都有不可能的事发生。」
「他指望你说服我接下这份差事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微带恼怒地说。「但我怀疑他打的是一石二鸟的算盘。至于是哪二鸟,妳得去问他了。」
「我不打算接下这份差事,所以不管是哪二鸟都无所谓,对不对?」
他突然露齿而笑。「我猜他没料到会被拒绝,至少没那么快。能够拒绝他的人不多。」
「那么他需要这个经验。」
他佩服地说:「难怪达勒为妳神魂颠倒。能够勇敢面对他的人也不多,他的强悍表里一致。」
没错,达勒的身高将近一百九十五公分,一百零六公斤的体重都是结结实实的肌肉。但他最大的力量不是来自强健的体魄,而是来自使他异于常人的坚强决心和意志力。
她一直无法跟任何人谈达勒,五年来她对他的回忆都被封闭在内心深处。他们结婚的时间不长,所以还来不及结交共同的朋友。工作的性质使他们必须四处奔波。他们在雷诺市匆匆结婚,在阿鲁巴岛度了两个星期的蜜月,之后达勒离家工作六个星期,她则待在西雅图替客户设计保全系统。种种原因使然,他们甚至没有跟对方的家人见过面。
达勒死后,她前往印第安纳州跟他的家人见面,跟他们一起哭泣。但他们太震惊,焦点都放在死因和经过上,没有办法回忆话旧。她偶尔写信给他们,但他们在达勒生前没来得及建立关系;达勒死后,双方似乎都没有那个心情了。
至于她在爱荷华州的家人虽然同情、关心她,但也无法完全隐藏他们对她和达勒前往伊朗的不以为然。她的父母、哥哥梅森和山姆、妹妹琦乐,都只想过朝九晚五、结婚生子、一辈子住在同一个市镇、认识社区的每一个人、每周到同一家超市购物的标准郊区生活。他们不知道该拿家中这个异类怎么办,无法了解莉玫怎么会有颗骚动不安的心,想要离开家乡增广见闻,想要到外地去追求冒险及刺激。
五年来她自食苦果地独自生活,只有无法与人分享的回忆陪伴她。悲伤有时会在孤单寂寞或午夜梦回时涌现,使她喃喃自语达勒的名字,但她一直无法跟任何人谈他。
但麦强恩认识达勒,出事时也在场。他会了解的。在所有人中偏偏只有他会完全了解。
她没有抗拒让他开车送她回家;她的内疚不是他的错。也许她需要跟他倾诉来忘却这段伤心往事。如果知道如何跟他联络,她也许早就那样做了,但在他们抵达巴黎后,他就失去了踪影。
她凝视着挡风玻璃外的夜色。如果知道她变成什么样的人,达勒现在还会爱她吗?当年他爱上的是一个勇敢坚毅、爱好冒险的年轻女子。但那段时光已经过去,她已不再冒险。
「我一直没有谢谢你所做的一切。」她低声说。
他惊讶地扬起眉毛,飞快地瞄了她一眼。「谢谢我?」
她觉得他似乎不只是惊讶,而且是茫然不解。「谢谢你带我离开伊朗。」她不明白她为什么需要解释。「我知道我出来时是个累赘。」那段日子在她记忆中是一大片空白,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小屋,只记得徒步穿越寒冷黑暗的山区。精神上的创伤使她对肉体的痛楚毫无感觉。
「我答应过达勒。」
简短的几个字却透着钢铁般的决心。
听到达勒的名字就令她心痛。五年来她没有一天不想到她的丈夫。难忍的悲恸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孤寂和哀伤,但她大多只记得他们共处的美好时光。令她遗憾的是,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来不及了解对方的一切。听到他的名字勾起她的哀伤,但现在已不再那么强烈,使她能够听出麦强恩声音中的惆怅。没有随时间淡去的是她的内疚;若非她的坚持,达勒也不会接下那份使他送命的任务。
也许感到内疚的不只她而已。她原以为麦强恩是权宜行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但事实证明他不是。任凭她冻死在山里会简便得多,但他却信守对达勒的承诺照顾她。虽然无从猜想他的动机何在,但她还是很感激。「你以为我责怪你吗?」她轻声问。「从来没有。」
她再度令他惊讶。望着他,她看到他绷紧了下颚。「也许妳应该责怪我。」他回答。
「为什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逃离伊朗的艰辛旅途上,她把那晚的事回想了千百遍来接受事实。「我们根本没办法使他活着离开那座工厂,更不用说是伊朗了。你心里明白,他心里也明白。他选择了完成任务和痛快的死。」她苦笑一下。「就像你和你的氰化物药丸一样。」
「叫他按下按钮的人是我。」
「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会按下按钮。他是我的丈夫,我嫁给他时就知道他是个要命的英雄。」她了解达勒那种人,知道他会觉得必须不计代价去完成任务,代价包括他的性命在内。
麦强恩沉默不语,专心开车。她在下一个岔道把她的住址告诉他。
五年前,他们乘着哈帝从伊朗小村庄弄来的老爷车奔驰在夜色中时,她也是坐在他身旁的前座,开车的他也是沉默不语。到达提伦后,哈帝就跟他们分道扬镳。发着烧的她在悲恸和内疚的折磨下形同废物,但麦强恩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当她被铁钉刺伤的手臂开始发炎时,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剂抗生素替她注射。他确使她进食、睡觉,带她越过边界进入土耳其。她的第一波悲恸爆发时,他就在她身旁,但他没有试图安慰她,知道哭泣是最好的发泄。
总而言之,他对她有救命之恩。
责怪他远比责怪自己来得容易。但当初她深深吸引达勒的坚毅个性使她在他死后只能面对事实;麦强恩带着那项任务找上他们时,达勒想要拒绝,她却想要接受。没错,达勒对爆破很在行。她对电子通讯很在行,组装无线电或雷管或窃听电话都难不倒她。那项任务虽然重要,但麦强恩可以在他们拒绝后找到其它能够胜任的高手。她想要去伊朗并不是因为非她不可,而是她渴望冒险。
她从小就喜欢冒险,云霄飞车和激流泛舟是她的最爱,高中时她甚至考虑加入炸弹拆除小组。当她改而开始研究电子和语言时,她的父母才松了口大气,结果却发现她的专长使她离家更远,从事比当地警局炸弹拆除小组还要危险的工作。
莉玫了解自己的天性。她热爱危险所带来的紧张和刺激。她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接下那项伊朗任务,却在追求惊险的私心中害死了达勒。要不是她,他们就会如达勒所愿地在北加州海岸找寻一个家。
要不是她,达勒也不会死。因此她放弃了她热爱的惊险生活;过那种生活必须付出的代价太高。达勒临死前还念念不忘她的安危,她不能再满不在乎地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否则她就太对不起达勒了。
麦强恩把车倒进她家的车道,车头向外地把车停好。她握着大门的钥匙下车。达勒停车时也是把车头向外,这个简单的预防措施可以使自己的车易于离开和不易被阻挡。
奇怪的是,她好几年没有动过那个念头;只是像无数其它人一样直接把车开进车道。但麦强恩的停车法使许多被遗忘的事一起涌现:警觉乍起、头脑清醒、脉搏加速。她发现自己四下张望,仔细观察暗处,用周边视觉注意动静。
麦强恩做出同样的举动,但他的检查较快速、熟练。
「讨厌。」莉玫恼火地说,沿着人行道快步走向前门的拱廊。
「讨厌什么?」他来到她身旁,默默移动位置,使他抢先一步抵达拱门。没有刺客埋伏在那里,倒不是说她认为会有。她只是希望她没有注意到他在做什么。
「讨厌,跟你在一起不过半小时,我已经在找寻树丛里的刺客了。」
「保持警觉和注意周遭并没有什么不对。」
「如果我是特务或督察,那就没有什么不对,但我不是。我只是研发小巧机械的技术人员。只有猫可能埋伏在我的树丛里。」
他伸手要拿她的大门钥匙,但遭到她的眼神阻止。「你搞得我疑神疑鬼。有任何理由这样做吗?」她一边问,一边自己用钥匙开门。没有灾难发生,没有枪声,没有爆炸。
「抱歉,习惯而已。」她出门时让玄关的灯亮着,他好奇地往内瞧。
「你要进来吗?我们在温家没机会喝到咖啡。」在听到那些话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打算邀请他进屋。他们的关系并不算自在,但实不相瞒,她很惊讶跟他谈话竟会如此容易。他毕竟是麦强恩,不是刚带她出去吃饭的稳重官员。
他走进屋内,警戒地抬着头,钜细靡遗地环顾周遭,注视她打开玄关的衣柜门解除保全系统。她突然有个感觉,他可以描述出他在哪,甚至可以说出她的保全密码。
她正要关衣柜门时,他说:「迁就我一下,重新设定警报器。」
因为他有充分的理由注意安全,所以她照他的话做了。
三年前的大幅调薪使莉玫有能力在房价贵得离谱的华府附近买下这栋房子。三间卧室和两套半卫浴的房子给一个人住确实嫌大,但她为自己辩解说,房间够多,将来要卖时才好脱手;家人来看她时才有地方住,虽然他们从来没来过。
房子带点西班牙风格,窗门都是拱形的。她把室内墙壁粉刷成浅桃红色,家具挑的是深绿色和蓝绿色,地毯上有蓝色、绿色和桃红色构成的几何固案。营造出的效果是清爽而不失温馨,柔美而不花俏。
「不错。」他说。她暗忖他在看到她家的布置后对她有何看法。
「厨房在这边。」她带路来到厨房,打开电灯。狭长的流理台位在长方形厨房的中央,右墙上有一排窗户,窗台上摆着香味扑鼻的小盆栽。厨房尽头的早餐区有一桌两椅,两旁是绿意盎然的厥类植物。
她开始煮咖啡,麦强恩走到窗前关上所有的百叶窗。
「必须随时保持戒备不会令你感到厌烦吗?」她问。
「我习惯了。反正妳也该关上百叶窗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他开始绕行厨房。他先在刀架前停下,抽出一把主厨刀,用拇指试了试刀锋,然后把它插回去。他的下一站是上半部镶玻璃的后门;他关上那里的百叶窗和检查门锁。
「我平时都有关,我也不想自找麻烦。」话一出口,她就发觉自己在说谎。再大的麻烦也不会比麦强恩更大,她却邀请他进入她家。
「这扇门需要更牢固的锁。」他心不在焉地说。「事实上,整扇门都需要换掉。想进来的人只需要打破玻璃,把手伸进来打开门锁就行了。」
「明天一早就办。」
他想必是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因为他回头例嘴而笑。「抱歉。那些妳早都知道了,对不对?」
「对。」她从吊柜里拿出两个咖啡杯。「这一区的治安良好,何况我还装了保全系统。真想进来的人随便打破哪一扇窗户都行。」
他从流理台边拉出一张高脚椅,半坐半站地靠在椅子上。他看来很轻松,但考虑到他的身分和工作,她怀疑他真有放松的时刻。她倒了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隔着流理台面对他。
「好了,告诉我你为什么开车送我回来,但别说是为了叙旧。」
「那我不说就是了。」他啜着咖啡,一时之间似乎陷入沉思,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妳设计的新式窃听器能够不被察觉到什么程度?」
她扮个鬼脸。「要知道,没有窃听器能够完全不被察觉。但它不会造成电压不稳,所以示波器无法发现它。但用金属探测器探测则另当别论。」
「它似乎很令法蓝兴奋。」
莉玫立刻起了戒心。「它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它只在某些情况下很好用。他为什么跟你提到它?」她设计的窃听器虽然很有用,但绝非会使情报收集改头换面的天大发现。特工部副部长怎么会知道它,更不用说把她找去他的私人住处开会?
「我问起妳的近况,他告诉我妳最近在做什么。」
她的戒心变成狐疑。「特工部副部长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我们属于完全不同的部门。」中情局的员工绝大部分都是办事员、分析员和技术员,而不是好莱坞电影里的那种情报员。去伊朗以前,她渴望外勤的惊险刺激,但现在,她安于每天上班研发情报收集的电子仪器,下班回到自己的家里。
「因为我要他密切注意妳的动态。」
他的坦然告白使她大吃一惊。「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想到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中就令她不悦。
「第一,我想要知道妳过得好不好。第二,对于我可能想再度借重其专长的人,我向来密切掌握他们的行踪。」
一阵寒意窜过她的背脊。现在她知道他为什么开车送她回家了;他想要把她拖回她在达勒死时逃离的那个世界。他会引诱她偏离正道,就像拿一杯威士忌在酒鬼面前晃动。除非她心中还残存着追求紧张刺激的冲动,否则他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她越想越心慌。如果她真的改变了,那么他无论说什么都无法使她放弃辛苦才建立起来的安全生活。
她自认改变了,自认不再渴望冒险。那么她为什么如此心慌,好象冒险的气味会使她再开酒戒?
「你休想要我——」她开口。
「我需要你,莉玫。」
可恶,她为什么还没有再婚?强恩恼火地心想。不然,至少固定跟某个工作正常、稳重可靠的官员交往也行。
他有许多理由不接近她,他的工作不适合谈恋爱。他交过几个女朋友,但时间都不长,感情也都不深。他一离开就是几个月,而且在那段期间音讯全无。他随时有送命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他以为他会是她在这世上最不想见到的人。发现她从未把达勒的死归咎于他使他大吃一惊,因为他知道她从未信任过他。由此可见,她是个非常公平的人。
他早已学会不去为不得不做的选择感到痛苦,但那并不表示那些艰难的决定没有在他心中留下痕迹。虽然其它人很少从那个角度看事情,但他也学会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了。就像他父亲的老友费杰斯曾经说过的,他待人坏透了。他利用他们,剥削他们,然后出卖他们或突然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他的工作性质要求他不让任何人接近,以免有机会打动他的感情。他忘记过一次,让一个女人接近他;要命的是,他甚至娶了她。芃妮于公于私都是个灾难,此后的十四年他都坚守单身。
过去五年来,他好几次都庆幸柏莉玫可能恨他入骨。那扼杀了他偶尔想要跟她联络的冲动。他只需要偶尔打听她的近况,确定她过得好,毕竟他答应过达勒要照顾她。
他原以为她会再婚。毕竟她还年轻,文君新寡时只有二十五岁,而且聪明漂亮。他希望她觅得第二春,因为那样就会使他对她死了心。但她没有再婚,而他厌烦了保持君子风度。
他不打算再给她任何机会。
但直接约她出去会把她吓跑。他必须慢慢来,像用细丝线钓大鱼一样,绝不能让她感觉到收线的鱼钩,直到她来不及逃脱。有利于他的是,她似乎决心遗忘的冒险天性,以及一个需要巧妙应付的真实状况。不利于他的则是,尽管两人在伊朗共过患难,她还是不信任他。他向来知道她很精明。
法蓝捏造借口把她找去他家,出自善意但手法拙劣地想要撮合他们。他的计谋也许成功了,也许那个借口终究不是那么假。强恩的心思飞快运转,衡量着风险与得失。他决定将计就计。
「一架达美航空的客机遭到阴谋破坏。联邦调查局实验室查出炸药,但没有发现雷管。那玩意儿似乎是一种自我引爆的新型混合炸药,可能是以RDX为基础,在欧洲研制的。」
她用手捣住耳朵。「我不要听。」
强恩绕过流理台,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下来。「在欧洲研制的东西都是一个名叫龙陆义的军火贩子在当中间人贩售,他住在法国南部。」
「不要。」她说。
「我需要妳帮我进入他的档案,查出炸药在哪里制造以及有哪些人已经收到了货。」
「不要。」她再度说,但语气中透着一丝气急败坏。她没有试图挣脱他。
「龙陆义很难抗拒美色的」
「天啊!你要我替你当妓女?」她不敢置信地问,警告地眯起眼睛。
「当然不是。」他厉声道。他说什么也不会让龙陆义或任何人得到她。「我要妳设法受邀进入他的别墅,在他的办公室装窃听器。」
「光是在华府可能就有一千人能做那件事,你不需要我。」
「我需要妳。在能够胜任的那一千人中,有几个是女人?因为我可以保证男人不会引起龙陆义的兴趣和获邀到他的别墅。有几个?也许二十个?就算有一百个好了。龙陆义三十五岁;在那一百个女人中有几个跟他年纪相仿?在那些女人中有几个跟妳一样迷人?」
她扭动手腕。强恩使劲抓住她,但小心没弄痛她。她离得那么近,他可以看到她肌肤的纹理。「妳会说法语——」
「荒疏了。」
「复习一下就好。我需要的人必须年轻貌美,会说法语,又会装窃听器。妳符合所有的条件。」
「去找别人!」她生气地说。「别说你找不到一个符合你所有的条件,又不知道你真实姓名的特约情报员。我没有做过卧底工作,我很可能会害死我们两个——」
「不会的。妳参加过别的秘密任务」
「五年前。我只做技术工作,没有做角色扮演。」她冷冷地说。「那是你的专长。」
他没有把她的猛烈抨击放在心上,她说的毕竟没有错。「我需要妳。」他重复。「就这一次。」
「有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
「莉玫……」他用拇指轻掠过她的手腕内侧,然后放开她,退回原位拿起他的咖啡杯。他不想逼得太紧,以免她觉得受威胁。「我见过妳工作。妳又快又好,还能从一堆废铜烂铁中变出发射器。妳是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
「我在上次出任务时崩溃了。」
「那是因为妳刚刚听到妳的丈夫死了。」他直言不讳,看到她瑟缩了一下。「无论如何,妳没有倒下,我们不必背妳。」
她背过身去,心不在焉地揉着手腕。
「拜托。」
在所有能用的字眼中,那两个字最出人意料的。他看到她背脊一僵。「你休想用甜言蜜语诱哄我。」
「作梦也不敢。」他喃喃地道。
「你狡猾透顶,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看出来了。你操纵摆布——」她突然住口,转身面对他。她欲言又止,眼中充满苦恼。「可恶!」她低声说。
他沉默不语,让诱饵吸引她。危险跟毒品一样会使人上瘾。消防队员、督察、特种部队队员、外勤干员,甚至是皆院急诊室人员,他们全都了解激奋的感觉。霹雳小组和麻醉药物管制局的特勤人员都是肾上腺素上瘾者。他也是,莉玫也是。
他从事这份工作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出于爱国心,骯脏的事总得有人来做;但也因为是他喜欢冒险患难,活命全靠自己的技能和机智。莉玫跟他是同类。虽然她想要做另一类的人,但天性是无法改变的。
「妳知不知道恐怖主义有多么盛行?」他闲聊似地问。「它不是发生在别的国家的事,它就发生在这里,随时随地。达美客机只是最新的插曲。勒赎、暗杀和爆炸事件层出不穷,我可以列出一张长达一公尺的清单。」
她低垂着头,但他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大部分的炸药都是因雷管而被发现,而不是因炸药本身。如果有坏人研发出一种起初很稳定,但后来变得不稳定而自我引爆的混合炸药,那么我们的麻烦就大了。炸毁一座桥梁就能使整个东海岸的运输业大乱,炸毁一座水坝就能威胁整个电力系统。飞机尤其容易遭殃。所以我必须查出哪里在制造这种新型炸药,龙陆义是我胜算最大的赌注。我用别的方法迟早也能查出来,但在这期间会有多少人无辜丧生?」
她仍然默不作声。他自顾自地往下说,好象她已经答应跟他合作。「我会用另一个假身分混进去,一个我经营了一段时日的身分。我可以带妳进去,让妳冒充我的助理或女朋友。但龙陆义从不发『携伴参加』的邀请,所以妳必须自己想办法得到邀请。」
「不,我不干。」
「进去之后,我会叫龙陆义介绍我们认识。我会假装被妳迷住,那会给我们在一起的借口。」
她摇摇头。「我不干。」
「妳非干不可,我告诉妳太多内情了。」
「现在你不得不杀了我,是不是?」
他把手插进口袋里,蓝眸里闪着笑意。「我想的事没有那么○○七。」
「这整件事聪起来就像○○七情报员的电影情节。你需要的不是我,而是娴熟间谍技能的人。」
「妳会有时间复习基本的手枪枪法,妳只需要具备那个技能。如果一切顺利,妳甚至不会需要用到它。我们进去,妳安装窃听器,我复制他的档案,我们出来。就这样。」
「听你说得像刷牙一样容易。果真如此,你早就办好了。那个龙什么?龙陆义?他一定有很好的保全系统。」
「再加上一支私人军队护卫那个地方。」他坦诚。
「所以这个任务会比你说的棘手许多。」
「如果一切顺利,就不会。」
「如果出了差错呢?」
他微笑着耸耸肩。「那就精彩了。」
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心动了,接着她摇摇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没有人比妳的条件更好。再加上妳已经五年没有在谍报圈活动,所以不太可能有人认识妳。我可以替妳捏造一个绝对经得起龙陆义调查的假身分。」
「那你呢?你在谍报圈一直很活跃。」
「没错,但我费尽心血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长相或身分。相信我,我的假身分多到有时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是谁。」
她摇头轻笑,强恩知道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好吧!」她说。「我知道我一定会后悔,但是……好吧!」
***************
「强恩,」法蓝小心翼翼地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可能不清楚,但我还是要做。」
「龙陆义不是笨蛋。」
强恩坐在温家书房的大皮椅里,跟法蓝继续下两天前下到一半的棋局。「是你把她扯进来的。」
「我是个多管闲事的笨蛋。」法蓝红着脸咕哝。
「狡猾的笨蛋。还是你打算告诉我你没有想到,如果有退出外勤工作的诱因,我会比较愿意接替你的职位?」他移动棋子。「将军。」
「兔崽子。」法蓝瞪视棋盘片刻,然后抬头望向强恩。「你迟早得转任内勤,我想不出有哪里比我的办公室更能让你发挥专长。」
「『迟早』不是现在。在身分曝光前,我在外勤的用处更大。」
「带莉玫出外勤任务会使你的身分提早曝光。首先,她知道你是谁。其次——」法蓝以犀利的目光看他一眼。「必要时你能弃她于不顾吗?」
强恩的眼神变得冷酷无情。「只要是该做的事,我都做得出来。」在芃妮的事情后,法蓝怎么还会问出那个问题?「莉玫可能是我现有的最佳人选,否则我不会用她。我需要别人跟我一起进去,而她是最有可能获得龙陆义邀请的人。」
「万一他不中计呢?万一他不邀请她呢?」
「那我只有尽力而为,但风险会升高。有她在,我的进出极可能不会被发现。」
「好吧,我会安排放她长假。」法蓝移动棋子防守。
「我早料到你会那样走。」强恩说,移动另一枚棋子。「将死。」
「兔崽子。」法蓝低声骂道。
***************
「我是疯子,」莉玫喃喃自语地在天亮前翻身下床。她打着呵欠,穿上运动服和慢跑鞋。「道道地地的疯子。」
她发过誓再也不过那种生活,但怎么会被麦强恩以三言两语就说服她接下任务?难道失去达勒还没有使她学乖吗?
但麦强恩说的那些恐怖主义盛行,新型炸药的可怕,和人民无辜丧生的事都很有道理。所以,只要帮得上忙,她都应该义不容辞。
她到浴室刷牙、洗脸。镜子里那张刚睡醒的脸仍然有点浮肿,但红润的脸颊和炯炯有神的双眼使她讨厌自己。天啊!她竟然满心期待。达勒死了,她还是没有学到教训。
「莉玫,动作快。」
她浑身一僵,不敢相信她听到的话。她打开浴室门往卧室张望,里面没有人。她穿过卧室打开通往走廊的房门,灯光和咖啡的香味从厨房传来。
「你怎么会在我家里?」她厉声质问,气冲冲地走向厨房。「你是怎么进来的?」
一身黑色运动服,目光如炬的麦强恩坐在流理台边,手里捧着一杯咖啡。瞧他的模样好象现在是上午九点,而不是清晨四点半。「我说过妳的后门需要新锁。」
「警报器为什么没响?我睡觉前明明打开了。」
「用一把小刀和六寸长的电线分流掉了。喝杯咖啡。」
「谢谢,不用了。」她气得想把热咖啡倒在他身上。她在家里向来觉得很安全,但拜他之赐,她现在觉得一点也不安全。「你知不知道我为那套保全系统花了多少钱?」
「太多了,养只狗还比较有用。」他从高脚椅里站起来。「如果妳不喝咖啡,那我们去跑步吧!」
三十分钟后,她仍然跟他并驾齐驱。一边跑步一边说话并不容易,但他们没有尝试那样做。他们跑到离她家半英里的公园,然后沿着公园里的小径慢跑。以她现在的心情,他几乎希望遇到抢劫,倒不是说这一区经常有晨跑者被抢。
早晨的空气凉爽清新,她的呼吸还很顺畅,腿也还很有力。她慢慢地开始冷静下来专心跑步,她身旁的麦强恩好象才刚开始跑步一样。他的步伐轻快,呼吸缓慢平稳。她想起达勒也是这样,好象能够以这种速度跑几个小时。
「你跑起步来像海豹部队。」她说,懊恼自己有点喘。
「理应如此,」他轻松地说。「否则我一生中最苦的那六个月就白费了。」
她吃惊得差点停下来。「你受过基本水下爆破及海豹部队训练?」
「熬过。」他更正道。
「你和达勒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吗?」
「不,我比他早几期。但我们第一次共事时,他认出我做的某些东西。」
「你为什么想去受那套训练?」
他沉默片刻后说:「训练越精良,活命机率越大。我要出的任务非常危险。」
「当时你几岁?」他当时的年纪不可能很大,如果他只比达勒早几期,那么他很早就开始从事秘密的特务工作。
「二十一。」
二十一岁。那么轻的年纪就对工作那么热忱,热忱到愿意熬过及格率只有百分之五的严酷训练。现在她明白他和达勒为什么在许多方面那么相像了。
「我们还要跑多久?」
「随时可以停。妳的体能状况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开始放慢速度。「我们可能得逃命吗?」
他配合她的速度。「难讲。」
这时她知道她是真的疯了,因为她一点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