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郑王子蹊元年,十二月,是冬,大雪,民饥,盗贼益炽。同月,封上国书请和,新州兵变,原兵部尚书,新任新州巡抚杨文默,新州总兵于皑死之。内阁大学士周离,原新州巡抚陆风毅重伤,几可致死。后得郑王亲征,平定叛乱。

子蹊抱着我坐在床上,眼前是随行的太医。他一点一点打开我厚重的皮衣,然后看见里面的衣服也渗出了红色,想是刚才赶路的时候不小心挣开了伤口。

子蹊按住我的胸膛,让太医把紧缠的绷带揭了下来。带着血痂的绷带重新扯开了原本就没有好的伤口,血几乎似乎涌了出来。

我想叫,可张了张嘴,发出的仅是粗重的喘气。

太医连忙看了看伤口,然后迅速从他的木箱中拿出一个玉瓶,撕开了上面的封口,对着我的伤口撒了很多的药末。

我惊奇的看了他一眼,那种药和我在龙泱那里用的是一样的,檀木一样浓烈的味道,而我身上则是烈火般的焦灼感觉。这种药药力很大,可以保住性命,也同时让我在治伤期间更加的难过。我感觉身子就像被坚韧的刀一点一点撕割一样,不住的颤动,而子蹊则用力搂住了我,不让我有些许的移动。

好难受,我想说放开我,可发不出声音。

几天前龙泱也是这样,一夜一夜的搂住我,不让我伤了自己,这才使我笃定他的心。

这个时候子蹊才发现我有问题。他问那个太医:“周相这是怎么了?好像说不出话了。”

太医是个老者,花白的头发却有着红润的面容,他的眼睛很清湛,一点没有老者的浑浊。仔细看了看,然后说:“应该被点了穴,所以不能说话了。”

他脱下了我的外衣,我左臂裹伤的绷带也露了出来。他慢慢的拆开了,只看见当时解毒时剜去腐肉遗留的丑陋伤疤,已无血丝。

“郑王,周相伤虽重,但性命无忧,请您放心。只是这左手,如果调养得好,不至于废了,但想动笔写字已是不可能了。

末了,那太医仔细看了我的伤,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周相命大,此次如若不是遇见臣的师兄,断然不会活到现在。”

“你的师兄……”子蹊像是自言自语,但是他的声音有些阴沉。

“对,他现在……”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他现在云游天下,四海为家,老臣已多年末见他了还有,周相的穴道四个时辰就会自动冲开,不碍的。”

他仔细的为我再缠上绷带,裹住那些不堪入目的伤口。

我几近晕厥,且感觉身后子蹊的力气越来越大,他的胳膊钢铁一样箍在我的身上,我的右手也被他握住,十指纠缠,我甚至感觉到他在颤抖。

然后就听见他对苏袖说:“带御林军上岸,把刚才送周相的那人请回来,朕要好好感谢他一番。如果无法请回来,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身后的苏袖应了声,就离开了。

我闭着眼睛,这样的事我不想去想,也不能想。我既不想龙泱出事,可也真的不想他就这样回去继续兴风作浪:心情和这药撒在伤口上的感觉是一样的,如在炽热的火中煎熬,如被钢刀撕割,辗转之下,真想就此关闭心神,忘记一切。

“永离,不要怪我。林太医的师兄一直在封王手下,这我知道。”子蹊喃喃的声音传入耳中:“在新州能让你如此的亲近,也只有他了。”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中慢慢的形成,子蹊,他好像有一丝丝的改变?

苏袖铅丝一般细腻的声音穿过了我们周围。

“王,已经派人去了,林太医说可以请慕容天裴过来,他是江湖人,懂这些东西,而且他的功夫好,解穴的时候不会伤到周大人。”

子蹊半晌没有说话,而后,就看见了慕容天裴真的过来了。他先向子蹊行了君臣大礼,接着到了我的面前,只看了一眼,就伸手探向了我的脖颈处,一阵麻酥之后,轻轻申吟了一下,有了声音,不过我什么也不想说,看了眼前的慕容一眼后,就闭上了眼睛。一直到昏昏入睡后,还感觉的到子蹊的怀抱,一样的温暖,一样的有力,可我的心中却有了疏离,因为我已经离开了新州,也离开了可以忘记这些的日子,京城就在眼前了。

潺潺的水声回荡在耳边。当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窗子外面射进来的月光,有些清冷,可朦胧中带了三分的柔软。也许是月光过于寂静了,胸口原本火辣的伤口也平息了很多。

睡得有些久,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想起身,可肩被人轻轻按住了,我转头一看,原来子蹊还在身边。

“怎么?”他轻轻问了一句。“想要些什么?”

我躺了回去。

“子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他没有回答,转身从桌子上拿起茶壶倒了碗水,然后一撑起我,把水送到了我的嘴边。我喝了一口,温热适宜,顿时清香的绿茶带走了喉间干涸的刺痛。喝完了我这碗水,他又把我轻轻放回床上,而后把茶碗放回了桌子上。

“子蹊,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休息?”我又问了一遍。

“现在是多事之秋,作为郑王为什么不爱惜身体,你……”

“林太医说你胸前的伤是自己刺出来的,是吗?我记得你出京的时候答应要毫发无伤的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轻,但佐以用力将茶碗放在桌子上的声音,是显出他的情绪。

“永离,当时,你真的想过死吗?”

真的想过吗?当时那样的情景,我并不知道是否可以在重伤之后活下来,但我知道:如果不是用性命去逼他,龙泱是绝对不会放我回来的。

可现在的我真的不知道当时是否想过:如果没有药怎么办?伤太重无法救治怎么办?虽说这伤避开了心肺,可我不是用剑的人,下手难免不准,要是真的一剑穿心怎么办?

“子蹊,如果不这样,我无法回来。”

“那我宁愿你留在他的身边,不要回来。”

他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在我怔住的时候,他急匆匆的走了出去,连我叫了他两声都没有听见——也许听见了也不想回来吧。

掀起了被子,捂住胸口慢慢向门那边走。不等我开门,就见门又开了。我刚叫了声“子蹊”,可定睛一看,进来的是慕容天裴,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双手抱拳倚在门边。

“你来做什么?”我问他。

“林太医让我来看看你,说让我给你活动活动筋骨,不让你躺时间长了,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了。”

“怎么活动,揍我一顿吗?”

我自嘲的笑了笑,自己就着后面的椅子坐了下去。林太医说的还真对,我的双腿是没有力气了,刚站了一会就有些气喘。

他冷笑一声。

“你也知道不可能,何必这样问呢?我要是真想这样做,就算我的武功再高,也走不出这条船的。你门外面就有几个御林军一直站着呢。”

“那你来做什么?”

“对你好奇。为什么你身边的人都……怎么说呢,算是宠着你吧,可却都防你如蛇蝎。送你回来的人,明明甘愿为你闯入重兵之中,可最后他要防着的人竟然是你;还有,郑王当着你的面迫不及待的下了那道命令,证明那个人真的很危险;然而后来,他在你睡了以后竟然下令船慢行,不惜耽搁回京的行程,也要你可以稳当的睡个好觉。你们让我迷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在我的世界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好坏分得很清楚,并没有像这样的。”

我静静的听着,末了问了他一句:“你多大了?”

“什么?”他没有反应过来。

“你多大了?”

“十七,过了正月就十八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好为人师,喜欢问旁人的年龄;还有就是收拾好你的好奇心,离我远一点,不然等有一天你知道要这样做的时候,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黑已经不是黑,白已经不是白了。”

“你……”

他再年轻也知道我说的话不好听,原本斯文俊秀的气质一下子有了隐隐的杀气。

“你不要以为你真的有恃无恐。凭我的武功,杀了你后全身而退,也不是不可能。”

“可你的天决门应该还在新州的重兵包围之下,只要你一有什么动静,恐怕新州的兵士得到消息要比跑的快多了。也许你可以全身而退,只是你的兄弟们就没你那样的好运了。”

“你……”

刚开始他有些惊慌的样子,而后又镇定了下来。

“我慕容天裴也不是吓大的,新州的兵早就撤了,再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干天决门何事?”

我苦笑了一下。

“慕容,不论是风毅还是郑王,他们看到你的时候,估计都会为你的武功和才华所倾倒,即使我没有看见当时的情景,也没有和他们说过这件事,可我知道,如果他们想用你,就必须给你一个枷锁,才能控制你。可当他们知道控制不了你的时候,也就是你的末日了。一句很俗气但很有用的话: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所以,即使新州兵在你看来已经撤走,但对付天决门的兵一定存在着。相信我,你的好奇心会让你失去很多。你应该走的,离我,离这里越远越好。其实你本就不应该来的。”

他静了一下。

“周离,如果给你两个选择,不是让我杀了你就是让我跟着你,你选择哪个?”

“我说了那么多,你……”

“我要是什么都不顾及呢?”

转头看这窗外,那片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他如暗夜波光一样闪动的眼睛。

“你跟着回京就是想跟着我吗?可你刚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我还活着。”

“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应该在岸上,我还没想过要回京城去,后来……”

“如果我说你可以,你就不杀我了?”

“也许。可我到底要看一看,陆风毅口中的你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黯淡的笑了。

“你知道吗,慕容,你真的让我很为难。我身边从来没有像你这样带了无法估计危险的变量。”

“封王龙泱呢?”

没等我说完,他接了这样一句,我一下子转过了头,没有让他看着我。

“你听谁说的?他们都知道了,是吗?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在我面前不说什么,背着我都在暗自议论。”

“没有,没有人敢在背地里随便说什么,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接触到这件事的。我不傻,和你们这两天的相处,多少可以感觉出一些。再说,那天郑王下命令的时候,我也在。”

“好了,你也去睡吧。说了这么长的时间,我们都累了,也该歇歇了。”

说完后,我慢慢走到了床边,重新躺好,把被子拉高盖住了头。一阵安静后,听见门轻合上,知道慕容走了。真奇怪的一个人,少年性情,说风就是雨……不过,与其让他一个人在京城闯荡,还不如留在我身边,好歹有个照应。

***

又是一夜。

雪天亮得早,何况现在又是早春,所以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窗外一片光亮。船行的虽然慢,可转眼离京城就只剩三天的路程。我前胸的伤,其实在新州已经养了很长的时间了,最近只不过是因为挣开了重新上药,实际上并没有刚开始那样严重了。

这天早上,刚换了药,我忍过了那种火烧般的感觉之后,逐渐感到体内元气在逐渐恢复,不像前些日子浑身乏力。

子蹊这些天繁杂得很,从京师快递过来的奏折已经堆积如山了,他必须开始着手处理,所以我已经几天没有看见他了。

其实自从那天晚上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吃过早饭,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突然感觉船停了。当我走到门边,就看见子蹊走了进来,气色很好,白色的锦绸棉袍,手中搭着他的黑色披风。

“到永嘉了。”他的语气欢快。

“听说你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回家了,这次去看看,我也去看看永嘉的周家。你们周家可是豪门世家呢,不知道你父亲周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这次也可以见一见了。”

家?我清淡的笑了一下。子蹊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这个家,我恐怕是无法回去了。

“子蹊,不用了,虽说这些年事多没有回去,可时常书信往来,不算生疏的。现在我们也不该游山玩水,军情紧急……”

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一声不响的走了开去,拣了张椅子坐了下去,脸扭到一边。

我停了嘴,沉默了一会,试探着问他:“子蹊,你很想我去,可……我说实话好了,我的父亲,他……”

“在新州的这几个月里,我们不但翻遍了整个新州方圆几十里地,我也逐渐听说了你的一些事,原来我对你了解得这样少,还是,你一直都不告诉我?听几个在新州暴乱活下来的禁卫军讲,你来的时候曾经在永嘉跪了很久,始终没有回去。

“当时没有心情也没有工夫回家。当忠孝无法两全的时候,周氏的祖训是忠为先。”

我给他端了茶,然后坐在他对面的床上。胸口的伤有些刺痛,于是规矩的坐了,说话的口吻也平和了很多。

“我的父亲不希望我回去。再说,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

“为什么呢?周演先生可是闻名当代的硕儒,和徐肃齐名呢。他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啊。”

“家父和徐相有些地方真的很相近,可有些又不一样。其实当年我入朝为官,他就很反对。他的性子太清冽了,容不下半分的瑕疵。当年我去科举他同意,但他说,考就要考状元;可当要入朝为相的时候,他就要我辞官回家了。他不喜欢这些,他认为读书就是明理,明白了后就不要踏足红尘,弄的一身灰,不但让世人说三道四,就是后世史册也要留下……人一生活着淡泊一些,没有必要留着什么话柄给别人。可我和他终究不同,他不想我再入家门了。”

“我隐约知道有些什么,可这些外人难以明白,永离,这次我跟你去,相信你的父亲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有些事情可以挽回,可拖久得久了,也许就没有机会了。你父母俱在,所以你不知道,原来我也怨过父王,可当他走了后,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追回的。”他握住了我的手。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家人一个机会。”

看他温柔的笑颜,这样的子蹊说出的话,倒是让我无法拒绝:再说,我离家三年多了,够久了,也该回去了,于是点了点头。

子蹊把手边的黑色披风给我披上。

“这是玄狐的,外面看来没有什么特别,可要是穿出去,雪花在一尺之外就化了。你有伤,不能受冷的。要不是这事特别,真的不能让你下船的。我们快去快回,见一下周氏夫妇就回来。”

我点着头:“好。”

“哦,对了。”我们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子蹊回头对我说:“慕容天裴说,你已经同意他做你的侍卫了,是吗?他的武功高深莫测,你既然要用他,就一定要制服他,这个人,可不是封……有些野性难驯。”

慕容?我笑了笑。

“他不过是个天真而热情的孩子,有一些冲动,还有就是好奇心比较强,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很少听见你对什么人的评价这么好的。”

“你也是,只不过,我不能说就是了。子蹊,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

他转头走了过去,但是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脸红了,拉住了他的手。

“子蹊……”

我还要说什么,身后是轻盈的脚步声,我们回头,看见了慕容站在那里,于是子蹊挣开了我的手。

我看着自己的手笑了一下。

***

眼前是如此熟悉,即使已经三年没有回来,可那一砖一瓦都没有改去记忆中的样子。青砖围起的高墙已经衬出了整个府邸的气势,正门是朱红色的,高悬金丝楠木做的匾额,刷着墨黑色的亮漆,上面嵌着两个隶书金字:周府。现在正门大开,三年未见的双亲恭敬的跪于前面,还有一些旁支亲戚,居然黑鸦鸦的跪了一片。

子蹊说明来意,说这次时间紧急,也只为可以看一看当朝丞相的父母,其余之人以后若有机会再一一叩拜。那些人一起磕了个头,也就散了。父亲将子蹊让到了正堂,再要行大礼参拜的时候,被子蹊拦住了。

“这些繁文缛节可以免了。周演先生闻名天下,应该是个洒脱之人,不要再在这些小事上计较。”顿了顿,又说:“久闻永嘉风华独特,料想永嘉必是灵秀之地,今日一见,果真不负盛名。”

“郑王谬赞,草民周演深感惶恐。”

子蹊让父亲安坐一旁。我要行家礼的时候,却被父亲拦住了。父亲今年五十岁了,身形高瘦,三缕美发梳理整齐,身上是深蓝色的长衫,使他看上去除却严谨,更有飘逸。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对子蹊说:“郑王,草民和犬子有一些家务事要处理,请郑王安坐。”

子蹊一听,站了起来:“周先生,你……”

我怕子蹊和父亲起什么冲突,马上跪在他面前,阻止他说话。

“王,这是臣的家务事,请王安坐稍待。”

父亲最后向子蹊跪了一下,径自走了,他知道我清楚他要去哪里,没有等我,也许,他想留一些时间让我和子蹊再说些什么吧。

“永离,不要去。我知道周氏的家训极其严格,说不定你父亲要打你一顿,以你现在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的。”

我安慰他。

“没事,父亲不是那样的人,自我记事开始,他还没有动用过家法,就是族里有人犯了错,也没有见他动用的,何况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他不是乡野村夫。”

“就怕不是,有时候书看多了也麻烦。”

听见子蹊这样说,我噗哧一笑,按他坐好了,叫慕容他们好好照顾他。我不让任何人跟着,因为,这次父亲要去的地方,是周氏宗祠,外人不好进去。

这里比新州靠北,所以雪要厚上许多。静静的家庙没有人说话,可我看见的是周家的府兵,严密的围了这里,一片肃杀。安静的走过那些人,进了院子,这里除了父亲没有其它人,所以连地上的雪地仅有一人的脚印。父亲负手背对着我站在院子当中,我一走近,就听见他声音低沉的轻说了一句:“跪下。”

于是我双腿跪在雪地中。

沉默了好久,就被父亲长叹了一声,慢慢开口了:“本想三年前就把你逐出家门了,可你这次回来,我也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认错了,你还是周家的人,你以后还可以埋入周氏的祖坟。”

“错?父亲,儿子果真错了吗?这些年,儿子果真错了吗?想当初入朝为官直至现在,虽然说不上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总也是用了心的。儿子没有错。”

我说的是真话,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在人前说起的。这次面对父亲,面对周家的这么多牌位,我不能说假话,所以隐匿多年的心事全说了出来。

他陡然转了身,面对我,说不上是发怒,可也是脸色凝重,更多的是哀伤。

“罪责一,迷惑君王,把持朝政。罪责二,为官不清廉自守,与世同污。罪责三,毒杀先王,罪在不赦。罪责四,为相多年,却没有调和阴阳,反而致使天下内乱,新州兵变,人民流离失所,无所依靠。罪责五,通敌叛国。也许你嫌我说的重了,可以后史笔如刀,要写,也就是这样了。这样怎么可说俯仰无愧天地?这五项,你认还是不认?”

父亲的声音不高,但已经让我无法招架了。如今天高清朗,又是跪在祖宗面前,一句欺心的话也不能说:

“也许这些不全是杜撰,可是……”

“没有可是。无论什么情况,做过就是做过了。若衡,只要你认了,你还是周家的人。为父做到这一步,算是仁至义尽了。”

忽然听见院门那里兵器碰撞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也听见子蹊的声音,带着焦急穿了出来。

“永离,站起来,你不能受冷的。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郑王,你们胆敢阻拦我,这是欺君犯上!”

父亲看着外面清淡的笑了一下。

“若衡,看来有的时候,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说你媚主并不算冤枉……竟都是痴儿,可知这世间终究容不下呀!”

他后面的语气淡得几乎如云烟一样飞了开去,可父亲的话却都刻在了我的心上。

就见父亲轻轻抬起了手,向外面的那些府兵摆了摆。子蹊带着人冲了进来,围住了我们。

“永离,起来,快起来。”他拉我,可我拉开了他的手。

“父亲,事情不能总是这样胡涂着,让您也为难。我既然回来了,就该有个了结。”

“好,好……阿三。”

他叫了一声,就看见三伯从祠堂里面捧出了一把黑色的剑,三伯是父亲的老管家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次又看见他,也已经是白发苍苍了,三年没有见,他老得这样快。

匡当,那剑扔在了我的面前。

“如果你自裁于此,一切就都随着你过去了。如果不想死,那从此世间再没有周家的若衡了,从此,你周离和永嘉的周氏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周先生,你这是何必?”

“郑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是周家的私事。”我说。

“永离,你……”

“郑王,难道你想他永远活在自责当中吗?”我的手指插入雪中,拿起了这柄冰冷的剑。

父亲说的对,要是死了的话,一切就过去了,可如果我这次走出周家的大门,必须面对的是原来难以想象的局面——

——周相,很多时候,死了其实比活着更容易,可但凡有条活路,谁给自己的脖子上系根绳子呀?

苏袖的话清晰地在耳旁响起。一瞬间的脆弱,足以让我想起很多原先已经遗忘的过去。

“衡儿,”人群分开了,我看见母亲走了过来。她依然那样的美丽,这些年都没有变过。她也走到了父亲的面前:“老爷,我们就衡儿一个儿子,你真的忍心逼他到绝境?”

“永离,你答应我什么?你说你要好好回到京城的,你要是食言,我也不会原谅你周氏一族的……”

乱,难以想象的乱,握住剑的手冰冷,早已没有知觉,可外面嘈乱的声音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我抬眼,看见苏袖安静的站在那里。美丽的眼睛想要说什么,还有慕容,低沉的面容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子蹊很是心急,连一向娴淑沉稳的母亲,这次也贸然闯到这里……

我把手中的剑扔在了地上,然后站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我。

“父亲,我知道,要是被赶门也要最后家法处置的,儿子愿意承受。”

“永离……”

“郑王,这是臣的家事,请郑王不要插手。”

我的声音回旋在这片本就安静的地方,那些人也安静的散开了。

“老爷,你难道看不出来,衡儿身上有伤?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你真的要……”

“就当我们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儿子吧,阿三,拿藤条过来。”

我硬生生的挨了这五下,其实到第三下的时候,甜腻的红色已然冲口而出,身子好像被抽了筋一样,倒在这雪地上。最后的两下其实父亲下手极轻了……看来,他还是舍不得我呀……

母亲哭着扑到我身上。这时候我感觉有人给里上我丢在一旁的披风,把我抱了起来。

是子蹊,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当我们走出了周府的大门的时候,我挣扎着让他放我下来。

“子蹊,放我下来。”

“不行,不行……”

我笑了一下。

“可怜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就让我最后给家里磕一个头,自此之后,世间再没有周若衡了,好吗?放我下来,算我求你。”

终究他还是让了我。

最后一次抬头看着这里,依然辉煌的黑区金字,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可看来,这次就是永远的走出来了。

用力将头碰到了地面的青砖上,那一声,让我永远记在心中,最后一次了……

我已经变得有些恍惚了,感觉那大门好像开了,母亲从里面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

她温柔细腻的手抬起了我的脸,我看见她满是泪的双眼。

“三年了,孩子,已经三年了……你们父子怎么都这么倔,谁也不肯让一步呢?”

我哽咽着,“母亲,儿子不孝,让您伤心了。”

她把那包东西塞到了我的手中。

“哎,说你们父子什么好?这都是些年你父亲为你收着的。为了这些药,他费了多少力气!他说你的身子弱,有的时候要救命,就得这些珍奇药物。为了给你到蜀中雪宝顶采红玉灵芝,差点就回不来了。仔细收着,这些都是可以救命的……孩子,以后你要多照顾自己,多注意身体呀……”

我一下子哭了出来。

“母亲……儿子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

“如果有来生,儿子……”

我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

“什么都不要说,走吧,走吧。”

母亲最后抱了我一下,转身踉跄的走了。

当周府朱红色的大门在我的眼前关上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割去性命一样的痛苦。

——娘,这酒为什么这样的清,这样好?

——那是状元红呀!孩子,好好读书,以后也要考状元,娘就开这样的酒给你庆贺……

清冽的酒,依然荡漾着那样起义的香,只是,喝酒的人已经无法回到最初了。突然感觉,周围,好像又下起了雪……

这年的春天,雪比往常多了许多。

登上船的那一刻就没有回头,但是当船离开了永嘉的时候,那个码头好像只站了一人,青蓝色的衣衫在雪地中有一种脆弱的痕迹。

***

林太医看了我的斩伤,说并不严重,就是胸口的伤震裂了。他还看了我带来的药,异常兴奋,说那些都是万金不换的至宝,行医这么多年,可以看见这些,也算一种安慰。

我很安静,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旁边就是子蹊,他没有离去。

“永离,你要是难受,哭一哭会好的。”

我缓慢的摇了摇头,想对他笑一下,可当我抬头看见他眼中深刻的感伤,也就不再故意做出一种镇静的样子,把脸埋在了被子间,再也不想出来。子蹊一直在我的身边,我们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个春天,我们在少见的大雪中回到了京城,望着外面来接驾的人,真的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也许人前的繁华没有任何的改变,可我知道一切都和几个月前不一样了。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破城(中)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破城(中)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