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盛夏很快就要过去了,我的伤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颈上如此深的剑伤留下了一道疤,平日的立领长衫根本就无法遮挡。但,依然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提及那道伤口,甚至人们连面对我的时候看也不看。
这就是忌讳,因为过于在意而忌讳。
今天有一个好消息让子蹊很是兴奋,那就是新州大捷。
陆风毅回去后,重整军威,而这个时候封国国主正式称王,以天子自居,新州就是前线。
仗打的很苦,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由于很久没有发军饷了,战士们的士气很颓废,陆风毅接连败北,可后来,局势居然逐渐扭转,到了八月初,已经把封国逼退了,并且占领了他们十个城池,封国太子龙沂被擒。子蹊看了奏折后龙颜大悦,立即召陆风毅回京,要大加封赏。
现在战事基本可以算告一段落,只要严密监视封国动态就可以了,所以陆风毅在八月初就从新州动身回京。
“永离,陆风毅当真是社稷栋梁,能文能武,徐肃好眼光呀。原来我也觉得他一个二甲进士,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今日一看,前途不可限量。”
我一笑,“风毅风骨很硬,不适合做文官的。”
现在我们在御花园中赏月,已经是中秋了。
“永离好像很喜欢他。”
“当然,他是徐相最钟爱的学生,而且曾经是我最崇拜的师兄。”
“真不应该让他回来……”
他小声嘀咕了一声,我没有听清。
“王……”
“叫我子蹊。”
“子蹊,刚才说了些什么?”
“没有。你不信我?”
“没有。”
“可我刚才看你的眼睛,你不信我。”
他最近越来越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而且变的是如此的迅速,让我不禁感觉到原先那个冷俊的少年天子是不是伪装。
“子蹊,风毅进城的礼仪应该一切从简。”
“我不要,我要让他大大风光一回。他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我从来不吝啬我的奖赏的。”
“风毅原本也不在乎这些虚荣的。”
“说的你好像很了解他一样。不行,我一定要他风光进京,并且,我要徐肃代天子迎接他。”
“老师他未必想去,还是我去吧。”
“我不想你去。”
他没有看我。
“徐肃位置仅在内阁首相之下,并且他是朝中资历最深的宰相了,由他去,会让功臣感觉到朝廷对他们的尊重。”
“我和风毅仅是兄弟之情。”
知道他烦心的是什么,可作为君臣,应该有的界限不可以因为任何事情抹掉,所以,我和子蹊的亲近也是有限的。
“也许。龙沂该如何处置?”
“他,放了吧。我不想他变成第二个伯邑考。”
“永离的话很对,可有失规矩。战俘还是要进献的。虽然我们都很怕这事情的发生,可规矩不可废。”
我看着他,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封国要提防,可郑的祖制也要兼顾,不管怎么说,无缘无故放了俘虏会让天朝蒙羞的。于是我也不再说什么了,以后的事情有变量也是再所难免,现在能做到的只是尽量防范了。
“是,郑王。”我答到。
“永离呀永离……”
***
第二日午时,陆风毅从正阳门进京。他带来的军士大部分留驻城外,只有几人随他进京朝圣。
徐肃亲迎到正阳门,而城中净水泼街,家家张灯结彩来迎接陆风毅。随他们来的还有一顶轿子,封的很严密,那一定是龙沂,那位被俘的封国太子。我没有见到陆风毅,所以不是很明白战场之上怎么会如此轻易的俘虏住太子?
该有的仪式没有少,等一切平静后,已经是半夜了。
这次真的过分的张扬,原本就让百官嫉妒的风毅这次更是出尽了风头。在庆功宴上,他虽然竭尽全力的掩饰,并且左右逢源,可我还是看出了那是在强颜欢笑。知道现在见他很不合适,但是错过了今晚,就没有机会了。
陆风毅今晚住在徐肃府中,宴席结束后,我就在徐府门口等着他。
“风毅。”
见他骑马过来,我拦住了他。他一见是我赶紧下马,并前驱施礼。
“周相,近来可好。”
唯有苦笑着摇摇头,君子就是君子,容不下一丝的暧昧,想必子蹊和我的事他已经知道了,不然不会随着徐肃这样称呼我的。
“我要见龙沂。”
对他不必废话,开门见山反而更好。
“请恕下官不能从命。龙沂乃钦命要犯,现虽然关押在徐相府内,可没有郑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见他,包括周相你。”
我笑。
“风毅,对我何必如此吝啬?”
现在也只能看风毅是否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一个方便了。今天劝说子蹊放龙沂不果,然后我退而求其次想见龙沂一面子蹊也没有同意,所以我只有现在一个方法就是看风毅是否可以通融,不过机会不大。
“周相,请不要为难下官。”
他一直没有抬头,即使是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我。
“风毅,为何这次回来变化之大,对我也生疏到如此地步?让人费解。如果永离有做错的地方,请风毅可以明白指出来。如今,风毅这样冷淡,不怕伤了故人心吗?”
“周相言重……”
“好了,你不要说了。我讲明来意。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我几个月前遇刺,而刺客就是我原来的贴身护卫周桥。其实他不叫周桥,他的真实姓名是龙泱,也就是封国王子。他来京城是来做奸细的,此人武功高强,而意志坚韧无比。另外他才智过人,说难听些就是诡计多端。他已经回到了封国,所以我认为封国太子龙沂被擒背后并不简单。龙沂是钦犯,并且由于我和龙泱的关系,郑王在这件事情上对我有些猜忌,所以不让我见他。明天龙沂就要押到大理寺了,我就更加不可能见到他了,今夜是唯一的机会,我想看一下,他们究竟有没有什么诡计。怎么样?”
“原来……你是为了国事,我还以为……”
“其实也有私心,我想看看他……”
已经习惯的生活总要更改,即使已经过了几个月,可我还是很难习惯。封国太子是他的亲兄弟,总会有几分的相似……
他怔住了。半晌,轻叹一声,牵马走到我的面前。
“随我来吧。”
也许看他是个文弱书生,所以没上刑具。徐肃的地牢干爽清新,他也有些怡然。
听到我们开门的声音,龙沂抬起头看看我们,随即又陷入了自己的沉思,闭上了眼睛。
风毅没有进来,也没有打开他的牢门,我和龙沂就这样隔着木栅栏,身边没有人,周围静静的。
那挺直的鼻,俊美的脸对于我是也许有些陌生,但他看我的那一眼,让我看见了他的眼睛,竟然有七分熟悉。
唉……
“太子身处险境竟然可以怡然自得,在下佩服。”
“呵……周相是在讽刺我吗?”
“我好像没有说过我是谁,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事情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那一种。我虽然身处相位,可一直没有作为,按理说封国人不会注意到我,也不应该知道我的样貌。如今整个封国之中惟有一人熟悉这一切,就是龙泱。不过龙沂既然知道,说明他们兄弟的关系还好,这就麻烦多了。
“……”
见他沉默,我也就索性自己说。
“太子一表人才,在这里真是可惜了。既然太子已经知道我是谁,那永离也就不废唇舌,永离很欣赏太子的胆色和为人,如果太子就这样断送性命;永离实在不舍得,所以永离想救太子出去。不知道太子对永离的心意可明白?”
“周相果真厉害,不过你打错了算盘。”
“哦,太子二十几年的储君,如今让别人夺了嫡位,还让太子身处险境,太子心中当真不怨恨?”
“我知道瞒不了你。二弟在你身边两年,刚开始的时候以为你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可后来他才知道被你骗了。”
“如果你想回去的话,我可以帮你。龙泱虽然对我不义,可我们毕竟朝夕相处两年,对他还是有情谊的。你是他的哥哥,我怎么也要帮你的。”
他看着我,那神情可说是一种刻毒。
“龙泱是真心对你,想不到你狠心若此。”
“太子,你是不是误会永离了。”
真心?恐怕龙泱唯一不明白的就是真心。
他突然枯涩的笑了。
“周相,大家是聪明人,我也不想骗你,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装了。你想救我无非想我回去和龙泱夺嫡位,然后你们再来收拾残局。从你刚才的话中我就明白了。如果你真心对龙泱,你不会放我回去阻碍他的。”
“你真的甘心?”
“乱世中,胜者为王。沂自问不及二弟,为天下计,当然让贤。”
我讽刺的笑他。
“最好让我王杀了你,那样你们就可以更名正言顺的起兵。”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周相才智在我想象之上,二弟没有虚夸。天下大势所趋,周相何必死守穷城?如今朝纲败坏,奸臣当道,黎民生活困苦,周相何不站在正义一边,共筑清明河山?”
“我来劝你,结果反被你劝。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不过我不会让你们有机会给子蹊安一个桀纣之君的恶名。龙泱想当武王,你也成不了伯邑考。我会安排你回去的。蝼蚁尚且偷生,你不要就此轻生。”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看你就知道你是谁吗?泱把你的画像一直带在身边。”
“是吗?时刻紧急时我差点要了他的命。”
说完我转身走了,但在要出门口的时候听见他说。
“封乃仁义之师,周相何必如此?”
“仁?以臣弑君,是为仁乎?”
他哑口无言。
***
无意识的转着眼前的茶碗,看着淡绿色的茶水一点一点从碗中流出。
这是徐肃的府邸,可也是陆风毅的房间。从牢房中出来就看见风毅在等我,如水的夜色下就他一人。见我出来,他就把我拉到了这里。
“风毅一向可好?”
总要说些什么,于是我问他。
“……我是在新州知道你出了事就派人回来,后来知道伤势不严重。王很赏识你……”
他有些怯懦,声音也愈加轻了。
我知道风毅的意思,作为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他手下的探子绝对能力非凡,自然可以探知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况且这样的事情本也就是大家明白。
可听他说到子蹊,想起了前日我们之间不愉快的对话,横在我们之间的沟实在太大了,那是存在了千年的已经根深蒂固的观念,目前我们还没有能力逾越。
“风毅,和我说实话,王的旨意是什么?怎么处置龙沂?”
我的声音低低的,伴着碧绿色的茶水,格外的宁静。这样的时刻,我即使已经知道答案,可我还是要问。
他可以不答,可我不能不问。
“怎么一见面说的都是这个……刚才是,现在也是。”
他毕竟还是敷衍我。
我拿起茶壶,为他点了一杯,清透的味道在这午夜也是宜人的。将杯子递给他。
“风毅可还抚琴?”我问。
他接过来,轻呷一口。
“不了,知音难寻。
“可惜了。风毅原来的高山流水,宛如龙朔山上最美的白雪,让人向往。其实琴艺不需知音也可。这世间又有多少知你懂你之人,恐怕即使有,也未必有这样的福气可以遇到。”
他忽然看着我,眼神中含着某种失望。
“我已经遇到,不过还是错过了。有道是,高山有意,流水无心。”
“风毅,不要如此。有一种感情可以历久弥新。”我握住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可惜被他躲开了。
自失一笑,我起身。
“风毅,多谢相助让我见到龙沂。”
他俊美的凤目这时却掩去了原有的失望,代之以一种少有的坚毅。
“周相,离京的这些天来,我知道了很多。原先对周相的误解使下官汗颜,刚才在府门对大人冷淡也是做给旁人看的。从现在开始,陆风毅一切听大人的。可……从今日起,下官仅是属下。”
我有些着急,赶紧拉住他,原想着他不谅解我,可现在看来又不是。
“风毅何必如此?”
他退了一步。
“你变了,风毅你变了。”
他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的这里,仿佛是一抹游魂,沿着道路找寻着原本熟悉的一切。很久没有如此疲惫的感觉了,就是累,说不出的累。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凤玉和管家在门口站着,一直在等我。我却什么也没有说,单是推开了门,进了府邸,径直走向书房。但凡是读书人都有一些自己看书的嗜好,或是在极安静的房间中,或是在点了一种最能怡然的香。而我则喜欢挑灯夜战,或是雨天斜倚窗前听雨读书。
我进来的时候将房门紧紧锁了,他们在外面也不敢敲门,倒是凤玉不怕我的责怪,隔着门说了句“我们一直在外面侍候”,就没有了声息。
很累,很累,难以言语的累,我之所以进来只是不想让他们看见我这个样子,现在一个人空闲了下来,却是昏昏沉沉的睡意主宰了我。书房中有靠椅,和衣躺下,穿窗外皎洁的月光照在我的脸上,更突出了房间的黑暗。
第二天,子蹊召我大内觐见,还是在御花园中,我也只有放下自己的情绪,来这里游园。这里和夏天的时候大不一样了,原本丰盈美丽的花儿全枯萎了,倒是几棵枫树绽放了满树的红艳。它们已经很老了,纠缠的根几乎已经步满了它们的脚下,而那种苍老却在多露的深秋将树装点的有一种娇艳。
“这是我的祖先栽种的,到现在也有四百多年了。原先我想拔了它们,可后来一想,既然它们已经长了这么多年,就让它们继续长下去好了。”
“永离,来坐。”
子蹊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他边走边说。也没有重要的事情,只是闲谈一些,比如眼前这两棵枫树。
“王……”
“叫我子蹊,永离你总是忘了。”
他停在了我的面前。
“你要是再忘了,我就……”
“就如何?”
看他的脸似乎闪过一丝的诡异,我赶忙问他。
“呵呵,永离不要再犯了,不然我会当你是故意的。故意要接受我的惩罚哦!”
他语气轻快,也难怪,这些天来的胜利足可以让他一舒积压胸口的怨气,即使在太庙祭祖的时候也可以无愧历代先王,只是,这胜利是否过于的容易?虽然昨天从龙沂那里并没有得到什么实在的证据,可他的言谈话语中带了一种暗示。
“永离,永离……”
“哦,王,你叫我?”
他的声音将我从思路中拉了出来。
“在想什么呢?”唉,他轻轻叹了口气。
“在我的面前怎可以这样的不专心,当心我可要治你欺君之罪。”
不知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一时之间到也说不出什么来,愣在当场。
“永离脸色怎么这样白,是我的话吓着了你吧,真是的,怎么就当了真,我说笑的。”
“君无戏言。”
我看不清楚他的想法。
“……在你的面前……我永远不是……”
他低着头,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喜欢这里的枫树吗?我很喜欢的,它们可以给我希望以及……热情……”
“这是一个传说,只属于相信这个传说的人们,而我正是其中一人。想喝点什么?新的秋茶清冽可口,要不要尝一些?”
“好。”我点头同意。
走到树下,那里有一张石桌和两把石椅。一时无话,然后由随侍小宫监摆好了茶他们也就退下了,侍卫也避的远远的,树下就我们两个人。
“今天叫你来,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些天不知怎么的,有些心烦。对了,你想听关于这里枫树的传说吗?”
看他一脸的情趣盎然,不好打断,于是顺从的说好,其实现在府里和朝中都有很多的军务政务要处理,可是我,唉,不忍心逆了他。其实这其中当然有君命不可违的原因,可我现在却发现最让我在意的,居然是他的笑。风毅比我大了许多,让我或多或少可以有一种倚赖的感觉,可子蹊虽是郑王,可到底他比我还要小了一岁,很难让我对他,我们的君王,有倚赖的信任,现在更多的居然是一种淡淡的怜惜。他正在兴致勃勃的说着他听说的传说,白皙的脸上是一种健康的光泽。我真的不忍心用眼前更加扑朔迷离的局势来磨灭那种光泽。
“……他是一个庶子,原本是没有继承王位的权力的,可由于他祖母的个人意愿,他还是坐上了郑王的宝座。事情就是这样的,有的人为了王冠争破了头而不可得,有的人却很容易得到了他原来没有想到的,永离,你怎样看的?”
听子蹊的开头,我就知道这是帝国历史上争议最大的一位郑王,他的全身都布满了迷团。有人说他篡权夺位,荒淫无道,酒色过度,宠信佞臣而当朝斩杀御史,至于别的一些小的事情不胜枚举。他十四岁登基,二十四岁暴毙,无子,由他的兄长承袭了王位。可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个傀儡,并且美丽善良,最后和心爱之人远走天涯。
不论是帝国还是原来的朝代都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编纂历史不写当朝,因为很多的顾及,其中之一就是王权,而那是导致谎言充斥的最重要的因素。
所以直到现在我们对于帝国的历史还只是停留在听说的阶段,至于真相如何,恐怕只有经历的人知道。不过也许在深宫的某的地方还是存放了历代史官留下的记录,而这些也只有王权的驾御者才可以阅读。
“不过我比较相信后面的故事,那是一种后人希望的模式,即使那不是真实的。”
“有一种人似乎天生就注定了要生活在悲剧中,因为他们从来不曾放过自己。他们以自以为是的宽容苛刻,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爱……”
“不过他也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一份感情,可以让他在禁宫为那个人种植象征了那个人名字的枫树……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就走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结束吗?他的两个哥哥,他的知己,他的母亲,祖母,包括他原来的爱,背叛已经无可挽回的一切。不过上天还是厚待他,枫树代表的毕竟不是悲剧,他和那个人远走天涯……”
子蹊说着,隐隐的泪水已布满了眼眶,声音带了些许的哽咽,也许是怕我说些什么,他背着我,偷偷擦了一下眼睛。
“世间毕竟得上天如此厚爱的人不多,很多时候我们都不能追求一份纯粹,所以我会选择宽容,即使那个人有的时候会做出一些我让我不是很高兴的事情。忍耐是我最优秀的品格,你说呢,永离?”
“让你不高兴的事情?子蹊是郑王,不用忍耐,只要告诉那个人,你是多么的不高兴就可以了。”
“那怎么可以,我说过,我不是那个种枫树的人,我必须学会他所不会的……我说过,那个结局是假的,是民间那些无聊的文人想象出来的。”
“可你说,你相信传说。”
“曾经相信。不过昨夜有人告诉我,那个人去了一个地方,见了不应该见的人,甚至为了他失魂落魄到天亮,这些都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
他转了过来,直视我的眼睛。虽然他现在说话的声音从来没有高过,可那双精亮的眼睛把他最真实的情绪表现的一览无遗,阴沉,甚至还有一种压抑的愤怒,和其中隐隐约约的受伤……
我才是真正的悲哀,即使现在我最看重的,依然是他受伤后的那一抹哀怨……
天呀,到底他什么时候在我的心中占据了这样的位置,难道仅仅是那张在我最不堪的时候展开的画像,还是一次一次他看着我的眼神?
“这是一场阴谋,是龙泱的阴谋,龙沂只不过是一个鲜甜的诱饵。而世上最鲜甜的诱饵也是最危险的。我们杀了他并没有什么用处,现在封国的军机大权完全在龙泱的手里,而他居然把他的哥哥推向了我们的屠刀。放了他,放他回去,让他的诡计不能得逞,这样我们至少可以在这样的时候打乱一下他们的计划,让他们想通过让我们杀了他们太子的仇恨,使国内达到众志成城的阴谋完全毁灭。现在前方局势更加紧急了,看不见血的战场更加的可怕,不可一念之差而抱恨终生呀,子蹊!”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对龙泱的事情这样的敏感?”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你在慌张,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见你因为任何事情表现出慌张的样子,只有他,他甚至差一点就要了你的命,你知不知道?不管你和龙泱在一起经过了什么,那才都是他的谎言。他是骗子,他在骗取你的信任,然后毫不留情的将其完全摧毁。可即使这样你也不想伤害他的哥哥,是吗?我没有说错吧?你去看龙沂仅仅是因为他长了一张与龙泱相似的脸……”
他还在说,可他说了些什么呢?
子蹊的脸在我的面前,是那样的苍白,而他的嘴在一张一合的说些什么,我仿佛听见了,可又真切的什么也听不见。
他居然是这样的了解我,他说对了我去看龙沂的目的,可他为什么不肯听我说呢?我的目的不仅仅是这个,比起敌国的龙泱,眼前的子蹊更加让人担心。不到二十岁,他甚至不到二十岁就要面临着一个堂皇,而其实已经腐败了的皇朝,独守一座早已残破不堪的城池。
“我说过,有一种人从来不会放过自己,他们是不会幸福的,我不希望你也是。我会待你宽容的,只要放过自己,不要再想了。明天我会在御前询问大臣们的意思。处死龙沂象征了我们天朝的尊严,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包括你!”
“尊严?对付一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替死鬼的可怜虫,会显示什么尊严?忘了那些虚幻的东西吧。放了龙沂,我们不但可以打乱龙泱的计划,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用仁义之心争取到天下人心,那是……”
“明天早朝我希望你不要说什么,可以吗?”
子蹊的表现,显示他的耐心已经到了用尽的边缘。
“我希望你可以明白,既然你让我叫你子蹊,那我不能就这样让你……”
“好了,”他的手捂上了我的嘴。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和你吵。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一切都是龙泱的阴谋,那要怪的话,也只能怪龙泱已经把我的脾气摸透了。忘了这些吧,我不想明天为难。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只有一种选择。”
“子蹊,先王从不曾有什么重大的错失,可还是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历代先王留下的基业也不容你这样。”
他冷笑了一下,“是吗?看来我辜负你的一片好心了。”
“的确如此。”
我无所畏惧。
“呵呵……永离可曾感觉到沮丧?你自认为重视的人不在乎你的心意,是那种难以言明的感觉是吗?其实你现在给我就是这样的感觉。你说是为了我而做出这样的决定,可你仔细想想,你有多少次提到了龙泱,有多少次提到了天下,甚至先王和王朝都有份,而我呢?子蹊以一片真心待你,你可曾为子蹊而决定过什么?”
“我也是人,我也会嫉妒,也会失落呀永离!你知道今天我听他们跟我说你去了徐府,又见了陆风毅,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听他这样说,我简直无言,唯有支吾道:“……为了你……难道我表达的不够清楚吗?”
“我表达的也不够清楚吗?明天你要是反对,就是同满朝官员为敌。我记得有位先王说过,如果得罪了天下百姓,那江山肯定不保,但是如果得罪了满朝文武,那王位就马上会动摇。这话我只有在你的面前才说的,难道我所做的还不够吗?有哪一位王可以这样对臣子说话?如果我仅仅把你当成是宰相,至死我都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说这话的人是谁?”
“那是另外的一段传说了,你想听吗?”
红色的枫叶落了满地,我慢慢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无力的感觉更加的深重了,怎么才可以跳出来?
“永离,喝些茶吧,已经凉了。”
我只有接过,喝了一口,的确是凉的。深秋的天气很是有一种阴冷的味道,在外面的茶自然也凉得快了些。
“……他是帝国历史上的一位英主,他将原本破乱的国家带到了繁荣局面……”
子蹊说的是帝国第六代王,一个名叫鹤玉的人。他稳固了已经飘摇的王权,并且实行变法,将国家带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对外则扫平了外族的叛乱,扩充疆土,维护了帝国的尊严。他的知己也是他的宰相,文才横绝一代的张翊。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张翊就是他的太傅,深厚的渊源是他们的纽带,也是后来几十年不离不弃的保证。
张翊表面上是一个权压郑王的权相,可实际上,他所实行的政策都是在鹤玉的授意。因为任何变法都会激怒那些贵族王公,所以张翊是充当了一块挡箭牌,在张翊死后,张氏一族被灭了门。
鹤玉用张翊对付了王公,使他们真正失去了权力,而后又用张氏一族的性命平息了这些王公的怒气。
正想着,听见子蹊叫我。
“永离,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没有回答。
“鹤玉说过,大义无形,大音惜声……想必在他看来,爱也是如此。他可以给张翊一个天年,也可以厚葬他,可他就是不肯在活着的时候好好和他相处。听说,他们几十年都没有说过什么了。”
“你在暗示什么?”
“如果明天你一意孤行,我也会用这样的方法保全你的。”
“这样的方法?”
“为了给你一个天年,也许是罢官,也许是永囚天牢,甚至我会不惜伤害你的身体也要保全你的性命。可我实在不想这样,我不想用伤害你的方法来保全你。我不是鹤玉,我不能允许你不在我的身边,我也不能体会为什么他明明最在乎张翊,而又那样对他,我更加不想在我生命最终对你说:永离,我们今生无法相守,来世让我们共度一生呀,你知道吗?”
“对我来是,只求今生不讲来世。”
“所以永离,算我求你,不要让我为难。”
“也许现在的局面还没有这样糟糕,也许,那些对龙泱的计谋仅仅只是猜测,而如果你要是迈出了这一步,伤害就在眼前了。”
他说了这么多,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只有点了点头。
***
次日在朝堂之上,满朝官员的确异口同声要杀了龙沂以祭天下。
在他们慷慨激扬的话语中,我又一次看见了曾经无比辉煌的帝国的陨落。他们过于短视,一次不能说是胜利的胜利就让他们失去了冷静的判断,而这正是那个龙泱的计谋。
回头看徐肃,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没有说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他眼神中的晦暗让我的心一阵一阵的疼。
一种一闪而过的冲动让我就想上前,站在百官面前,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脚下一绊,差一点摔倒。
王座上的子蹊问:“丞相这是怎么了?”
我还没来的及开口,就听见徐肃苍老的声音响起。
“周相连日来为了军务操劳过度,太累了。”
“哦,那请永离要为了社稷保重身体。”
子蹊不忘再来一句打个圆场,其实任谁都看的出来是有人绊我。
“多谢郑王挂心。”
我赶忙一跪。回头看看,徐肃的脚甚至还没有收回,并且他微微摇了摇头。
刚才算是徐肃保全了我,可他这样做到是出乎我的意料。而远处的风毅一直看着这里,看不出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龙沂被定了罪,三日后午门外当众凌迟。
凌迟就是将犯人一刀一刀的剐开,让犯人承受了那种血肉剥离的苦楚,在最后才结束性命。世间上最仁慈的杀人,就是在犯人已经无法承受凌迟之时,落下的那一刀。
“你不怕?”看着龙沂平静的脸,我仿佛才是那个被判刑之人。
“为什么又来看我,你不怕你的君王怪罪吗?”
我苦笑一声。
“是你的奸细通风报信的,看来我还是小看你了。你……想活着回去吗?”
“聪明如你,怎会不知道我回不去了呢?龙泱的地位不容有失。你说的很对,我就是祭品,为了我封国万世基业,我这一条命,值!”
“不可能有什么万世基业的。郑历史上才俊辈出,可现在还不是这样,朝内无人,军中无将。可现在距离文御王开国不过才五百年而已,历经三十代郑王。”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对一个将死之人感慨王朝的兴衰,是不是太荒谬了。”他转过了脸。
“我说过不会让你死,我说到做到。”
“你敢放了我?”
“当然。明天上刑场的是另外一名死囚,而你会被我的手下秘密送往新州边界,我已经让人通知龙泱去接你了。”
“周离,你不怕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你不是虎,再说,你即使是虎,那你和龙泱那只猛虎也要争斗一番,到时候谁胜谁负还是未知,当然这仅仅是其中一种可能。然而不论以后你们相处好也好,坏也好,龙沂这个名字将永远从世间消失了,如果你再出现,那你们心计就白费了。”
“其实,他也不想你死的,你是他唯一的哥哥,而他也保护了我两年……”
“救了你我也就不欠他什么了,他日再相逢时,无论生死都成陌路。”
“你,好像平静很多。”
“我原来就不平静吗?怎么这样说……还有,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的人会给你灌迷药,你只要老老实实的,大家都好做。休息吧,那我走了。”
“等等。”
我刚起身,他叫住了我。
“什么?”
“需要我带什么话?”
“这个……就说我从此左手再不写字,全当那日给人废了。”
转身走了,身后的他深深叹了口气,“何苦呢”……淡淡的一声飘入耳中。
月圆之时,不知不觉已经到中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