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无边的黑暗中,始终有一双手在周围,那个怀抱是前所未有的温暖。
和苏睁开眼睛,看见大殿顶上的宫灯随着微风轻摆,恍惚中,他伸出手,却被身后的人握住了,圈在怀中。
“醒了?”声音带着些许的暗哑,不过终于还是欣慰地笑了笑才说,“你睡了两天呢……”
“你还在这里,没有走吗?”和苏淡淡地问他。
翊宣的手试了试和苏的额头,然后起身拿过了一盏银耳汤,喂着和苏吃了两口,这才说,“走了,出去转了一转,然后太医说你还没有醒,所以就又回来了。”翊宣的脸颊贴在和苏额上,低语,“你睡了好久,梦里有没有想我呢?”
“……忘了。好像有很多事情,都像走马灯一样,转瞬即逝……”
翊宣听了,抬起头,用手指帮和苏按住额头两侧,这才说,“那就不要想了,记不住的东西想来不是很重要。对了,和苏,你喜欢北边,还是江南?”翊宣温柔的话语更像是在自说自话,“江南秀美的山川清丽的江水,在梅雨季节的初始,可以撑开一把油纸伞,飘荡在微湿的石板路上,也许会看见身上还有栀子花味道的姑娘,不过……”翊宣的手指摩挲着和苏原本枯涩却被银耳汤湿润的双唇,“不许被她们迷惑哦,因为,我只有你了……”
和苏敏感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翊宣,而翊宣的脸隐藏在帷幕深重的阴影后面,看不真切。和苏的手挣开了翊宣的,他抚上翊宣的脸,也是冰凉的。
“怎么了,翊宣?”
“我对父王说了,要和你一起走,从此我们隐姓埋名不再是大郑的王子了。”
和苏沉静下来,因为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次从雍京城外回来,也许父王一念之仁不会杀他,但是也必然会高墙永久圈禁,此生都会过着犹如囚徒一般的生活。可是翊宣则不是,他面前已经铺开了通往王座的道路,那是多少人的鲜血铸就的,而他就这样放弃了,为了自己……
“你怎么这么傻呢?”和苏轻叹了口气,就像暮春繁花坠落后的惋惜。
“和苏,我就这么傻,我也很软弱,可是不许嫌弃我。”
“父王不会让你走的,你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我知道,我对他说了,我不配做他的儿子,此生我也不再姓轩辕。”
声音虽然轻,但是和苏被其中所包含的震动的要哽咽了。他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也了解可以说出这句话的翊宣放弃了什么。
“翊宣,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的。”
“和苏,怎么选择也许都会后悔,不过,我不想遗恨终生。”
“父王也许不会杀我,我会被圈禁,如果你还喜欢我,我们可以等,也许,等你承袭王位以后……”
和苏的话被翊宣的吻封住了,他无法让他继续说下去。
“和苏,那个时候的你已经不是你了。一个会呼吸的傀儡,一个心已死的轩辕。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结局。”
“你的理想,你的天下,还有你责任呢?”
翊宣分开他们的唇,“和苏,我知道自己很软弱,不过,至少,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二十多年来,缎棋从来没有见过郑王如此的急躁。虽然弥江依然坐在他的王座上,虽然他冷清的面孔没有任何过分的表情,不过他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微音殿的书案,节奏嘈杂而凌乱,暴露了他的心情。缎棋奉了一盏茶水,弥江甚至没有注意到,心烦意乱当中,他的手指触到了温热的茶水,烫了他的指尖。缎棋很惶恐,不过弥江只是手一挥,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最后弥江叫住了躬身正要退出微音殿的缎棋,只说了一句话,“着禁卫军围住东宫……”
“郑王。”
“让他们退出太子寝殿,围住外面。你先退下吧,有些事情,朕要好好想想。”
缎棋关上了微音殿的大门。
东宫寝殿落地雕花门外禁卫军肃静而迅速地撤出,他们围住了内院外围,为里面的人空出了十丈宽阔的院落。
三天来,这仅算一点从微音殿传到东宫的消息。
和苏看着外面戎装的禁卫军,眉一直没有展开。
他的个性不若翊宣那样明朗,有些东西他看的更阴沉一些。
如今,郑王手中掌握的不只是他们的未来,甚至还有性命。几天前,在雍京城外的那一幕足可以让郑王召告天下,罢黜储君,如今的东宫布满了郑王禁卫军,而翊宣也已经交出了大郑虎符。
生死之间的差异全在郑王一念之间了。
和苏想到这里,闭上了眼睛。
身后是一具温热的躯体,就在他要靠近的时候,和苏转过身去,拥住翊宣,纤长的手臂从宽大的袍袖中露了出来,环上了翊宣精瘦的腰身。翊宣的手抚过和苏埋在他怀中的发顶,顺着那头浓密的长发一直到和苏的后背,仿佛安慰一般。
“翊宣,如果明天我们就上断头台了,那么我们今天做些什么呢?”和苏的声音从翊宣怀中传来,有些绵软,翊宣笑了一下,捏了捏和苏的耳朵,“又想什么呢,身体才刚刚好一些了。”
“这样的身体过奈何桥才不感觉冷,是吗?”和苏扬起下巴,够到了翊宣的双唇,用舌尖一点一点勾引着。“翊宣……”连声音都是刻意而酥软的。
和苏,总是一意孤行的和苏。
每次到了这样的时候翊宣总是想问他,为什么总是固执要用欢爱来掩盖心上的恐慌,但是和苏从来没有回答过他。和苏对视上了翊宣那双清澈的眼睛,刚想用吻掩盖这个他现在无法回答的问题,可是翊宣紧紧扣住他的腰,让他无法动。
看着尖细的下巴,苍白色的脸颊,恍惚中银色的眼睛中是固执而绝望的眼神,翊宣只有自己在心中一叹。
自己何曾拒绝过他,即使和苏每次想和他在一起都不是本身的情欲冲动。
松开了扣在他腰间的手,翊宣抄起了和苏走向帘幕中的床榻,内殿中的暖香肆意挥发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翊宣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和苏满身的伤痕,还有凌乱的床榻。
他连忙抱起了和苏,可是当他翻动和苏身下的靠枕的时候,却摸到了一柄匕首。
大郑神宫锻造的,镶嵌了红色晶石。
从精致华美的皮鞘中抽出来,匕首经过工匠开刃,刀口上闪动着凛然寒光。
翊宣只是瞬间的迟疑,他把匕首放在书案上就马上让还留在东宫内殿的小太监准备热水草药,他抱着和苏,为他清洗上药。
等一切收拾好了,和苏依然没有苏醒,他躺在翊宣的怀中睡着了。
而抱着他的翊宣却是一夜未眠。
他一直看着书案上,子空剑还有那柄匕首的红色宝石的光彩过于耀眼,让他无法平静。
净土寺金顶上的乌鸦被突然闯入的禁卫军惊起,绕着枯枝转了三圈,最后飞向夜空。
“夜罗,收回你的子空剑!”
郑王弥江在子夜时分驾临净土寺,他看见在香烟缭绕的神像面前沉静的奚朝,却无法像他那样,反而愈加的躁乱。他走到奚朝面前停住,也许因为脚步凌乱,他的黑色龙纹披风都随即飘摆。
奚朝显然听到了这样的话,也感觉到了弥江的不安和怒气,不过他依然沉静地坐在那里,平静无波地说,“郑王,请叫我奚朝。”
“行了,行了。叫你什么都一样。奚朝,你这样是藐视你的君主。”
“陛下,这样的罪名奚朝可是无法承受的。再说,我就要死了……”还没有等奚朝把话说完,弥江几乎要抓住奚朝的朝服领口把他从莲花蒲团上拎起来,不过后来看见奚朝着实灰白色的脸,弥江的手指紧了紧,最终放开了他。
“得了,夜罗,不要再用这个做借口了。从一年多之前你就开始就要死了,可是现在你却还好好地坐在这里,我想也许你比我活的还长久。”弥江坐在大殿上的木椅上,已经没有方才的冲动,他平静地说,“收回你的子空剑,然后……”弥江看着香案上的樟木盒子还有飞天剑说,“带着这些东西回岐山去,你就是死也要死在神宫,就像是我,死都要死在这里。”
奚朝铺开自己的袍袖,从蒲团上站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心烦意乱的弥江沉吟半晌,最终还是说,“郑王,你被迷惑了。
“不能废黜太子,即使他做出最无法原谅的事情。因为二十年前你在神宫面对神明的誓言就是,和苏承袭王位,他必定会是下一任的郑王,如若不然,大郑王朝就要被神明诅咒。
“而你也不能让和苏成为下一任的郑王,因为他身体的缺陷。这就意味着在和苏百年之后,王朝没有嫡子继位,大郑的宗法还有轩辕千年子承父位传统就要被打破了。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主要的是,那个时候,王朝因为没有嫡出王子,所有轩辕氏的王子都有可能承袭王位。他们必定结党营私,把朝局搅闹的混乱不堪。王朝的盛世就有可能转瞬即逝。
“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他比你还要早的死去,这样的话,既然神明都无法护佑太子的性命,那么也可以认为,神收回了那个诺言。”
这些都是弥江最隐秘的心事,甚至午夜梦回的时候他自己都不敢审视自己的内心,如今却被奚朝明白说了出来。
和一般人一样,他也会恼羞成怒,不过奚朝清冷的声音比他的话语更快。
奚朝说,“更可悲的是,郑王,你从心底里不舍得和苏,你不想让他去死。因为,他是夕阳公主的儿子,是你最爱的人生命的延续……”
东宫镂空的窗透射出银色的月光,可是,翊宣感觉,就在和苏慢慢睁开眼睛的那个瞬间,月光的光泽都不及和苏的眼睛。
那是一种真正纯净的银色,似乎并不属于人间。
和苏想要翻身,可是拥住他的翊宣手臂硬如铁石,想是要把他肉进自己的身体中一般。
和苏申吟了一声,“……翊宣……”
翊宣连忙松了手,问他,“怎么,哪里难受,想要什么吗?”
和苏想笑一下,可是牵动嘴角有些疼,伸出手微微碰了一下,翊宣用手指轻轻格开了和苏的手。翊宣拿出新配置的伤药为他涂抹。和苏感觉到身后的翊宣都是颤抖着,他抓住了翊宣的手指,握在手掌中,并没有说话。
这样的事情能说是谁的错呢?
最后还是和苏轻声说,“我有些饿了。”
“有燕窝,就在外面的几案上放着,我去拿。”翊宣轻轻把和苏挪出了自己的怀抱,起身下地,走到外面的花厅。
和苏也想起身,可是他转眼就看见了书案上并排着放着他的匕首还有子空剑,下意识地还是伸手到了靠枕下面摸了一下,空的。
那是他一贯藏在身边的匕首,谁都不知道,连秀远都不知道。
翊宣也不知道,因为谁也不会翻动那个厚硕的靠枕。
即使在床上。
翊宣端着烫金磁碗立在那里,看着和苏的眼光直视他。
和苏问,“你害怕吗,当看见我枕下是一把开刃的匕首?”
翊宣走到床榻边缘,坐在那里,他拥起了和苏,就是没有回答。
“害怕吗?”和苏又问了一遍。他捧起了翊宣的脸颊,直直看着他。
翊宣的头发散开披在他的耳后,年轻的轮廓已经褪去了少年的稚嫩,显出刚毅,还有,消瘦。
“翊宣,回答我。”
“害怕。我怕你刺向自己的咽喉,我怕你用这样的方式拒绝我。”翊宣放在手中的东西,死死揽住和苏,“和苏,我一直不敢闭上眼睛,我就怕,等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是你死在我的怀中了……”
和苏用身体感觉到翊宣的颤抖,他的手轻轻环住了翊宣,最终也只能说一句,“傻瓜……”
弥江双手撑住了额头,而奚朝只是在他面前战着,沉静地看着他。
最后,弥江长长舒出一口气,缓慢而轻微地说,“翊宣居然要带和苏走,他们什么都不要了。”
站久了,奚朝感觉自己腿有些疲乏,他坐在了弥江的对面,听完弥江的话,他说,“这样做的确不对,但是谁又忍心责怪他呢,毕竟已经到了这一步。”
“郑王,你后悔了吗?”
“什么?”弥江原本有些迷茫的眼神瞬间轻亮,他看着奚朝。“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
弥江已经不再慌乱迷茫,他站了起来,他对奚朝说,“拿走你的子空剑,回神宫吧。和苏毕竟是大郑的王子,到死都是。”
说完就要走出大殿,不过奚朝叫住了他,“郑王,子空剑我已经交到它新主人的手中,无法收回。”
“你说什么?”
“和苏会是下一代的奚朝祭司。”
“奚朝,你这个疯子。你已经杀了神宫上将,而今却让当初策反他的人承袭奚朝祭司的位置。和苏他要是活着成为奚朝的话,大郑就要被诅咒了。我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即使……”
杀了他吗?
往事历历在目。
尘封的不只是时间,还有渗透着心血的悲哀。
和苏承袭了他的血脉,最纯正的血统,那就是他生命的延续,也是他曾经耗费了多少心血和多少无辜人的性命才保留下来的儿子,如今……
弥江说道这里,心口一阵紧缩。
浓红色的血顺着嘴角淌了下来,身子也像被抽干了一般,面前大殿正门,跪倒在青色的石砖上。
舍不得,终究还是舍不得。
“可是谁能告诉我,究竟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