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芳渡崖寝阁
拂晓时,天色渐渐明亮,雪,依旧下著。
我慢慢坐到窗前,伸出一只手去。触碰掌心的晶莹,是那样寒冷彻骨;注视著这些寂寞的生命慢慢从无垠天空飘落人间,她们轻盈而洁白地展示著最後的美丽。
身後的榻上一片狼藉,打开大门,冷风夹著雪花迎面而来,我拉紧身上裹著的外袍,赤著双脚缓缓步入庭院之中。闭目抬头,我感受著那些冬之精灵温柔揽我入怀,她们亲吻著我的额头,我的眉目,我的脸颊……耳畔「簌簌」的声音,是她们在对我窃窃私语。
身後有沙沙的脚步,是扶风,「他终究,还是走了……这回,您可死心了?」
回眸,我淡淡笑道,「对他,你原本看得比我要透彻些……」
四周忽的安静起来,下一刻扶风突然将我腾空抱起;他的怀抱温暖而宽阔,微微一愣,我便顺势将头埋到了他的肩上,「我……很傻吧?」
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走向寝阁。将我放回榻上,他转身到里间的紫檀衣柜里取出一套白色纱袍递过。没有伸手去接,我只是缓缓屈膝抱紧了自己。
「他是什麽时候走的,您应该比我清楚啊……」扶风无奈摇头,一面轻轻为我换去已湿透的外袍,「想要怎样,您总得说出来。」
沉默著,我静静看著早已冰凉的卧榻,在那里──四个时辰前,我们激狂如火;两个时辰前,我们交颈而眠。一个时辰前,我依旧沉陈酣睡,宁已穿戴整齐立於榻畔。他俯身将唇映在我的额头上,「对不起……」
转身离去的瞬间,宁却没有看见我眼角留下的一滴泪,和我悄悄松开的、紧紧拽著他衣角的,手……
你的天空那麽关阔,即使容不下我的存在;你的生命那麽辉煌,即使没有我身影的点缀;自从相识,我们之间似乎永远是一个在跑一个在追,一个在藏一个在找……
现在的我,终於倦了。昔日的宣言,铮铮在耳──
「宁啊,也许你的怀抱曾经不是那麽可靠,那麽这一次,就让我来拥抱你……这一次的纠葛,由我来开始,如果得不到幸福,至少让我可以骄傲的结束……」
──所以放开手,没有恨,也没有怨。既然我的爱给不了你真正想要的,那麽松手让你去飞翔,也许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良久,我开口,「扶风,我留不住他……那个赌约,我终究是输了……」
叹了口气,扶风轻轻将我搂入怀中,「我知晓您很难过,要是没法子当作从未发生,那就哭著慢慢去忘记吧。」
为这一句,我终於,泪如雨下。
***
宁离开芳渡崖的第五个黄昏,
皇兄的御函和天界复国大军节节获胜的战报,同时出现在了我的书案上。天边最後一丝余晖隐去,和上书简:飞华一改往日的冷嘲热讽,今次的措辞犀利而强硬,看来三年之约已是避无可避。我回头看向默不出声的扶风,无奈叹道,「有些事情,也许我们总要面对。」
和扶风离谷的那天清晨,一连下了半月的大雪终於停住了。
***
风,吹过庭院……盛开了一季的花树上静静飘出几瓣银白,轻轻旋落桥下水面;夜露凝重,花枝微颤,啪咚──!一滴坠落地面水洼……
廊下,自斟自酌的魔界帝王浅笑著饮尽了犹温残酒,看似无心地打量起执在手中的龙纹酒盏,「有趣的事情,终於开始了……」
***
魔界忘忧宫院
月色融融下,置身於这漫山遍野的淡淡绯银之间,我方知晓:原来,时间是可以过去得如此轻易的……当时的我,设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回到这里的理由和可能,却怎麽也没有想到会出现今日的局面。
三百年前,我就是在这里度过了我出嫁前的最後一夜。
然後──
我披上有著美丽、古老而繁复花纹的绮罗嫁衣,它花费了千名女侍整整三个月时间来收集魔女们最美的祝福之音织就而成……
我戴上了父皇亲手打制、以三界中最华贵的流云石装饰而成的银金凤冠,它们中任意一颗流淌出的光泽,虽然比100颗七彩宝石在阳光下一齐闪耀远要夺目,却又比山间的清泉春水还要温柔。当我初次戴上它时,轻移莲步间,几乎晃乱了那个夏夜的星空……
我的仪仗走出华月的国门时,四周的欢呼与祝福如同山呼海啸一般席卷而来,紧紧地包裹住,仿佛要渗透进我的骨子里,令我即便是背井离乡,却能在未来的任一刻里都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三百年前,离开华月的我心中怀揣著不甘、担忧和憧憬;出嫁的凤辇里,那个能够安抚我的人始终陪伴著我;三百年过去,我长大了也成熟了;她口中只能用来充作欺骗的幌子:无限权力,如今我已尽有。可是烟罗,它虽然涤尽了你所熟悉的昔日之雨,却依旧洗不去我对这里的任何记忆呵。
「你回来的第一件事情,果然就是来这荒院。」将我的思绪拉回的,是从身後传来的轻讽。不必回头也知晓所来何人:胆敢出现在这片魔皇严令的禁地还能这麽对我说话的,魔界只有一人。
我愣了一愣,微微侧身低头施礼,「皇兄……」飞华是最清楚我目前身份的人,既然愿意回来这里,原本就是甘愿俯首称臣;何况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将时间花在无谓的争斗上面。
「哼!原来我还是你的皇兄啊,我竟不知自己还有如此的荣幸呢──战、魂、阁、下!」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尖刻冰冷,却依旧的盛气凌人;末尾称呼重重一顿,如针般刺入我的心扉:若不是这个身份,也许烟罗还是烟罗,而我,也依然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天真女孩。
藏在衣袖里的手掌轻轻一颤,我缓缓跪落地面,努力平稳著音调,「不管我是何种身份,我始终视您为魔界之尊,我的兄长……」
下一刻毫无预警地,我的下颌被粗鲁掰起,被迫著与他对视。皇兄的目光犀利突兀地在我脸上扫动,金色深邃的眸子里,充满著难以掩饰的厌恶与鄙夷;原本应当俊朗不羁的脸庞,此刻也因为憎恨而微微扭曲……三百年来的第一次相见,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不堪。我在心中苦笑,生硬仰起的脖子微微酸痛应和著。
良久,皇兄倏然将手甩开,「果然是那狐媚子的种,长得一样的妖冶惑人、也一样的放肆大胆……」他退开一步,皱著眉头喝斥,「身为皇子,不知晓要检点些麽!你这样子,是要迷惑谁麽?」
是了。经他一说,我方记起自己的容貌早在踏入魔界的第一步时就已恢复。此刻的我,酥肤如雪、墨发流云,松松披在肩头的衣服也许就是最让他看不过眼的……低下头去,我在心中暗暗埋怨自己的疏忽:的确不该就这麽随意出现在这里,万一被人看见,又是一番风语。
「你最好知晓自己该干什麽,不该干什麽!明早我会传令百官到城门去迎接华月公主……我这里可容不得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眼前地面上的袍角一卷而去,他的声音已在远处,「三日之後,对你魔军主帅的敕封,你应该知晓该做些什麽吧?」
缓缓起身,我随意掸去粘在衣摆上的忘忧花瓣,无奈苦笑:这个人啊,总是无时无刻不想著让我难堪。竟然还有心思用来讥讽我偷偷回到华月,此时他要担心的,该是怎麽向华月民众交待公主变成男人的事实吧?
「战主,您为何要对他如此忍气吞声?」敢情今日都喜欢在我後面突然开口,一个刚走一个又来?头痛地拍拍前额,我回身,扶风果然怒气冲冲站在身後不远。
「呵呵,扶风是你来了。」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质问,我笑著开口,「我们回去吧,房间你都收拾好了?明日还要早起呢,我们总得配合皇兄些……」说著信步走回当年的公主殿,任他在我身後沉默。
越过一段长廊,扶风突然开口,「战主,就算不计较他今日的过分举动。您,三天之後果然要当众向他宣誓效忠麽?」
魔界旧例,接受魔帝托付的重职同时,必须同时以生命担保决不背叛、誓死效忠。皇兄表面只是提到册封之事,其实是他想要用我却又不能相信,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吧。
扶风的声音淡淡在我耳边响起,那里面却有著赤裸的杀念,「在作出那样的事情之後,依旧如此肆无忌惮地伤害您的人,您认为我还能够抽身事外麽?这样的人,即使是您的兄长……」他顿了一顿,「不过,我要做的事情,决定权永远在您手中!」
一瞬间的担忧过後,我定下心来仔细打量著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三年以来,这张几乎每时每刻都陪伴著我的脸。那上面的表情历来是丰富的,时而洒脱、时而焦躁;时而宠溺、时而温柔;时而耍赖、时而严肃……却从来没有像今日此刻,不是单纯的杀意、也不是单纯的认真、更加不是单纯的愤怒;这种表情真的很复杂:沉淀在扶风眉宇间的阴郁告诉我,他正在努力压抑著内心的真实冲动;原本就俊朗不凡的线条,因为此刻的忍耐愈发显得刀削斧刻般深刻,他扭结的眉头、紧抿的薄唇,熟悉的一切透著我不熟悉气息。
这一刻,我真正感觉到,扶风不是烟罗。烟罗有的很多东西,他有;另外一些东西,他没有。
扶风有的东西里面,也许有一些,正是当年烟罗所缺少的。而且,只是短短三年,他已不再是当初诞生於忘忧花瓣里的那个懵懂青年。
抬起头深深呼吸,我吁出了自踏入魔界就郁结在胸口的那份压抑,笑著远眺魔界独有的夜空,那块荧蓝帘幕上点缀著无数碎银此起彼伏的灵动闪耀著,一点一点地挑动起了我对这片土地最原始最深沉的眷恋。
「扶风啊,今後的日子还长著呢……」回头朝他微笑,我眨了眨眼睛道,「你看我可是这麽好欺负的?」说话间,一阵凉风从那些参差错落的宫殿间徐徐吹来,轻柔卷裹著我的躯体;习习簌簌地,将我的轻笑一径带向了远处那片绵绵密密的银红色忘忧海洋……
***
幕色降临时,穿梭在街巷间的人们忽然察觉到空气中顺著夜风飘浮而来的淡淡龙涎香气;他们驻足,不约而同地朝皇宫的方向远眺;想象著在那流光溢彩的巍峨宫殿里,此刻正在举行的盛筵。
华月皇宫永晖大殿
殿顶高悬八百座龙凤紫金流霞灯,盏内玲珑九耀石闪烁夺目、盏沿密密垂落而下的每一缕流苏都由百颗鸽卵大小的明月东珠精巧串成。莹莹辉芒争相迸溢,如霜雪银白、如烈阳炽目;镶嵌在殿堂四壁的七彩玉晶,隔著大殿里层层叠叠的银红色鲛绫宫幔,与珠光彼此映称著,将这高旷殿堂晃耀得明如白昼。
殿内四周的锦毡上,百名彩衣锦衫的乐师们散落著悠然盘坐。他们轻拢慢捻的纤灵十指之下缓缓流泻而出各色音律,入耳又汇融成统一曲音,妙不可言。在这无懈可击的和谐伴奏中,大殿华檐下一群貌不惊人的少年们轻启薄唇,天籁般的嗓音却几乎要令所有人陶醉痴迷,他们同是传说中拥有最美声音的月樱一族,世代只站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上用自己的歌喉效力於三界中的真正强者。大殿中央百米方圆的金毯上,淡紫香雾缭绕缥缈间,无数身著豔丽薄纱的绝色们曼舞翩翩,步履如梦似影,身形轻灵跳脱,魅人神思;舒窈纠,展云鬓,或娇或媚、亦嗔亦笑,举手投足尽是无限风情,轻纱过处瑶佩叮铛。
异彩流光如梦似幻,舞影翩跹之间,盈盈笑意的宫娥们殷勤把盏、嬉笑劝进;华服冠带的贵族们畅性贪欢、左拥右抱;果真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放眼望去,远近百十席上更是觥筹错落、簪花鬓斜豔香浓。离我不远处的高高御座上,就连我那素有「苛厉」的三哥,魔帝陛下此刻莺缭燕绕的,也似乎兴致正浓。
今夜的华月皇宫,无处不彻欢声,无处不闻笑语。是为迎接我而举行的盛大御宴,尽显绮丽,和靡华。静静垂落双眸,如薄肤般覆於脸庞的瓷白面具掩藏了我的面容,也将我的所有情绪隐去;缓缓举盏饮尽杯中佳酿,任那股纯厚浓郁的芳香绵密口中,成功将我的思绪引离眼前这群醉生梦死的人们。
回想今日华月城门前,皇兄於众目睽睽下亲自将身著富丽宫装、面覆薄纱女装扮相的我引入御辇;缓缓移动的銮驾中,接过他递过来的冰冷面具、换去衣裳,与他携手走入宫门的我已是堂堂男儿──借著「天意」的名义,我的变身瞬时变得合情合理。即使有人怀疑,凛凛皇威之下,谁人还敢多嘴?宫城内外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任他无比亲昵地执著手,他掌心的冰冷却让我不由苦笑。
皇宫角落偏殿的某个没有掌灯的房间里,永晖大殿的乐音远远飘渺而来随即散没,丝毫不能打乱这里的静谧。
屋内,月光穿过半开的纱窗投落厅堂一侧。坐在黑暗中的男子默默饮尽手中有些微凉的香茗,将茶盏放回几案,朝门外开口笑道,「虽然有些晚,你们到底还是来了。」
应声推门而入的两抹黑影,下一刻无声无息地来到面前,齐齐躬身施礼道,「请恩人恕罪!」
「从御宴上出来十分困难,你们已尽力,耽搁些又有何妨?」男子站起身来回礼,声音柔和、并没有丝毫责怪之意,「今日请你们来,一来是正式与你们见面;二来是想听听你们对朝中局势的分析,你们都是他跟前的人……往日通信不便,还是面谈合适些。所以委屈二位,都先请坐下吧!」
黑影闻声双双先施一礼,方才坐到了对面。
一人首先开口道,「本代魔帝继位後一改先皇国策,主张对外扩张;历年来四方征讨不断,虽然数年前的确将天界攻占,却是几乎将华月耗损殆尽。」
稍作停顿,另一人接口道,「为了抗衡守旧派的元老们,陛下很是费心提拔了一批青年才俊。目前朝中四司之位皆由大仕族璟氏一门担当:大公子司昭.尔鸢,乃文官之首;二公子司御.尔鹫,掌军事防御;三公子司谱.尔鹭,兼任司仪之职,掌祭祀乐律等。」
「原来这三兄弟都已成朝廷栋梁……」男子微微一笑,点头道,「昔日我有幸见到璟大公子,才华气度皆为上品;另二子虽未得见,想来也必是少年英才,应是堪当重任!」
「朝中早先也对此颇有微词,近年来倒也有认同之势……」男子颔首间,先前一人朗声补充,「不过臣子们耽於安乐,反对征伐之意日显,魔帝看似碍於众意不便发作,其实国力难继为次,苦无良将之材是真……这才急急召回公主殿下呐。」
半晌,凝神静听的男子发出一声叹息,似有似无,「果然,是如此啊……」
几番交谈後,窗外月影西斜。
二人起身告退,行至门边时忽闻身後男子淡淡开口,「还有一事……」
只见男子缓缓步向厅前,垂迤及地的黑色袍摆上赫然用银线绣著一只振翅飞鹰,月华之下步步生辉,「当年救下二位的乃是烟罗;恩人什麽的,就请不要再提。」男子清俊的轮廓从黑暗中渐渐显出,笑意盈盈的眼中有著不可置疑的坚定。
彼此对视一眼,黑影再次躬身齐道,「是!扶风公子。」
话音未落,飘忽的身影已然纵出院外。
轻风乍起,吹动疏影横枝。重回静谧的庭院,寂寥依旧。
***
华月皇宫御苑
午後兴起,我唤了扶风外出散步。
魔界花开的季节,草长莺飞、蝶影翩跹,宫廷里处处皆是赏心美景。
累了随意找个亭子坐下,便又是一番别致入目。
「自那次废园会面之後,今日是第三日,飞华对我客气的很呐。」坐定,随口遣开随行的宫婢们,我笑问身畔张罗著的扶风,「依你看,三哥到底想要如何?」
「哼!他的那点心思,值得我费心去猜测麽?以往将您当成鸡肋,用了生气,不用可惜。」替我将亭桌上盛著精致茶点的纹锦漆盒一一掀开,扶风嘴角轻撇,「他也不想想,就凭他,也能给您脸色看麽?多半是有人从旁提醒,现在明白了那麽一星半点的,想要加倍笼络您呢。」
随手取出一块银丝酥蓉放入口中,果然软融清甜。我将沾著糖屑的食指伸到扶风面前晃了晃,大笑道,「他恐怕还不止『明白』。」
飞华的举动,这三日来著实有些出人意料──
第一日,御赐我入住母妃当年的寝处「鸿凤殿」,又赏下各色使用器物、四时衣著,俱是御用一等的珍宝;第二日,谕旨加封我为「萱珞王」,食双份嫡亲王禄。萱珞,华月魔皇传世神兵、镇国宝器,倚重之意昭然;今日一早,飞华更是派人送来金裘宝甲、华锦玉盖,件件雍容尊贵;又加谕今夜封帅仪式由宗祭四大长老共同主持,赐乘魔皇御辇前往。
魔界旧例,皇太子以外的皇室子孙一旦择定性别,皆要离开皇宫;亲王禄看似平常,可是以他历来对我的憎恶程度,怎会如此大方?御辇相迎已是破格,何况由那只会在新皇登基时才同时出现的大长老们来为我加封。凡此种种,休说一般显贵臣子,即便是大哥二哥也不能安享。
扶风并不反驳,「你对那人的心思必是十分清楚了,不妨说来听听。」
「以你的聪明,哪有不知这里头机关的,何苦非要我点破?」缓缓推开手中盏盖,我眯著眼睛深吸一口清冽香气,笑道,「皇兄这样可不是为了让我舒坦,乃是做给背後那些不服我之人看的。他要用我,自然先要替我立威。不过,这口怨气到了背人的地方,恐怕愈发要变本加厉的。」
「你还不算胡涂麽。」扶风淡淡看我一眼,他的眼底没有温度,声音里也没有什麽情绪。
含著桌上最後一块中意的糕点,我嘟囔,「只怕折腾我的法子早已想妥,你就等著瞧吧!」无视他面沉如水,余光扫视到远处正回转这边的宫娥们,我胡乱摆摆手道,「晚上麻烦不少,我先回去补补眠哦……」
转身间,身後隐隐道,「你以为,我还肯让他再度伤你?……」
微微一怔,我的脚步没有停顿──
不是不知晓扶风的心思,深深关爱我如他,又怎肯让我再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他那看透事情後便忍耐不得的冲动,却是我最担心的地方。虽然当年爱上飞华不可自拔的人不是他,虽然受那挚爱背叛之痛的人不是他,虽然选择用生命结束一场心伤的人不是他;可是他脑中有著烟罗全部的衷情,和同样全部的伤痕。
今时今日,留给他昔日伤害记忆的人近在眼前。即便是我,也无法猜测出当他面对著那人时心底真正的感觉,是痛恨、厌恶、亦或是淡然?只是有一点,我却可以肯定,不管扶风对於飞华此刻抱持著何种态度,假若飞华意欲对我加以伤害,那麽不论他以任何形式、任何程度施加於我,都不可能被扶风所容忍。原本对方是任何人,他都必替我千百倍的讨还!可这人偏偏就是、也只能是我的亲兄,这,叫我如何周全?
身旁宫娥迤逦,水榭回廊转折处,我稍一驻足远望亭中:扶风依旧静坐,於人影晃动中,他模糊面容上深蹙起的眉头格外清晰。我在心中无奈道:罢、罢、罢,你既有心与他一较短长,我便成全你。
***
德昌正殿大祭坛
「昔,吾以『孝贤』履至尊、制六合,日夜勤苛、少有懈怠;内谋贤臣、外拓国疆,众卿协意、良辅左右……」正殿前,大司仪正在朗声宣诏;玉阶之下,华冠锦袍的文武群臣乌乌鸦鸦跪立一地,纹丝不动。
懒洋洋的坐在殿门内,我拉起华丽却厚重无比的袍袖,掩口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看向御座上沉默不语的魔皇陛下──实在不能怪我疲怠,就算涵养好到没有起床气,从酣梦中被人挖起来的滋味也的确不好受。傍晚时分,我正拥著暖绵绵的被子睡得香甜,迷蒙间已被扶风拉坐到厅前梳洗。
「争天下易,得人心难……先帝素以仁德持治,宽厚之名晓喻三界,魔界诸郡莫不归从……」
枯坐间百无聊赖,我在面具後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王弟,莫非你不高兴坐在皇兄身边?」飞华的声音不大,隐隐有些不悦,「亦或是对这御旨有所见教?」
我连忙收敛仪态,拖著礼服站起身来,陪笑道,「这是从何说起?臣弟离家数年,只有多多与皇兄亲近的心思才是。至於诏书,乃是字字珠玑、仪度恢宏,若非出自皇兄之手,此人当是首辅之才。」
「你倒是耳尖。这人是我的殿阁知事,历来是在我书房里伺候著的。」飞华挑了挑眉,脸上笑意莫名,随手指向满地臣子中一人续道,「文采颇得我心,办事也算勤勉……倒是有一幅难得的好皮相,不如改日赏了你如何?」
顺势看去,一群人中跪立著名文官打扮的男子,只见他垂首拱臂,甚是沉稳恭谨;虽然影影绰绰地看不清容貌,身骨却分明纤细得一如女儿轻灵,夜风中著实楚楚堪惜。心中当下了然,我回头笑道,「既是皇兄中意的人物,臣弟哪敢生出染指之心?」
「你我兄弟,何须如此见外?」飞华也是一笑,就此搁开话去。
一番言语答对,不觉间大司仪左手中的卷轴已近末端,内容也终让我产生些许兴趣,「故,昔先帝文治於前、今吾辈欲拓土於後,可谓父子同心、兢业千载。奈何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继位至今,吾心终日惴惴,叹盛世基业恐难成矣……」
「臣等惶恐──!臣等万死难辞其咎──!」一片此起彼落的呼号声中,大司仪不得不暂时停了下来。
我冷眼观望阶下,所谓帝王权术,多半与为臣者的欲念息息相关。那些叩头连连的「国之栋梁」们一旦有感地位不稳,即便君主异想天开,也会被奉承为英明之至。
飞华示意大司仪继续,诏书话锋一转果然到了我的身上,「萱珞亲王,乃先帝稚儿、吾之爱弟。善攻谋、精畴略,通达经纶、晓乎意理,实乃国士无双!仰先祖之德,冥冥乎赐归华月,吾心深慰,魔界幸甚……」众人皆俯首恭聆。
末了,大司仪提高声调,「今,吾特加封为『宝翼督帅』,敕尊号『羽』,著即日辖管华月内外军权!钦此。」
话音方落,臣子间一阵喋喋,实在难怪他们:魔界旧例,军权不离魔皇亲掌,即便统帅也从不轻易赐予。我心中也微微讶然,方欲推托,飞华不容多言,携住我走到大殿之前,群臣纷纷噤声。
「手足之情,莫如兄弟……」飞华冷冷扫视阶下,凛凛威严不容置疑,「弟代兄职,天经地义。军中生杀予夺之权,我亦将全部交给萱珞王,华月众将领必以其马首是瞻。另,从今日起,华月上下臣工无论品级,均持礼侍奉。」他的声音在皇宫上空震荡回响,字字分明。
良久,只有旌旗八方腊腊作响,气氛愈加压抑。
忽然,一人起身缓缓走到阶下,稽首长呼,「吾皇圣明──!」竟是文官之首的大司昭.璟尔鸢。
稍後,「吾皇圣明──!」军纪重臣大司御璟尔鹫。
再稍後,「吾皇圣明──!」方才宣读圣谕的大司仪璟尔鹭。
断断续续,应和之声此起彼落,「吾皇圣明──!……吾皇圣明──!」最终四面八方地融成一片,如海潮般轰鸣於宫闱。
「王弟,」盖过这群声喧嚣,飞华再次开口,「你可愿为我横刀纵马,令那三界之江河万里俱归服我泱泱华月!?」
缓缓抬头,他注视著我的目光炯炯;四周安静下来,所有的人似乎都早已期待这一刻;苦笑,御人先御心,这场事先不曾张扬的盛典,倒难为他肯为我费心。
「臣弟不才,愿为兄长分忧!」更何况,众人面前,一个过场。
单膝缓缓落地,我拱手朗声道:「华月雨在此谨以骨脉之中流淌的王族之血,向上古魔神郑重起誓──我存一日,必定勤勉不怠、鞠躬尽瘁!我生一日,必不为伤及魔界之事!我活一日,必不为忤逆皇兄圣意之事!今日之言如若有违,必遭魔神重谴,天地难容!」誓毕,长长揖下,直将我束发银冠上的水晶琉璃旒铺落一地。
「王弟言重了,兄弟间哪里用得到这繁文缛节?」身子如意料中被托起,飞华的笑语分外亲昵,「如此,皇兄便也在魔神面前誓诺,决不辜负王弟满腔忠义,呵、呵──!」
飞华大笑著扬起右手,唯喏之声再度山呼海啸。他衣袂翻飞间,宫殿西南角处一道焰华尖鸣著拔地而起,划破暗谧直冲天际;随即,无数流火升天而起,盛开於云霄之上!霎那间,夜空中流金碎银四溅泻落,一片璀然夺目;以德昌正殿为中心,楼台殿阁的宫灯次第燃起,明耀光亮向四面移开,仿若层层雪银昙花优雅舒展,又如点点繁星坠洒宫庭!
飒然扬臂挥落外袍,飞华接过左右奉上的擎天镇地弓大步踏到阶前:开弦处,锐羽呼啸破空而去,凤翎箭尾缀溢花火、恍若流星;千丈之外,祭坛中央霎时烈焰数丈,燎天焚夜……空中隐隐一阵虎啸龙吟,身披金羽圣衣的长老们口中吟哦著上古魔神的真名,驾乘守卫四疆的瑞兽於云端从容降落;数百位祭侍肃立於烟光升腾的祭坛四周,他们在用那优美词章唱颂华月祖先们的辉煌功绩,清音朗朗。
半空之中绚烂明灭,深夜里的华月皇宫晃晃明如白昼!
我静静打量著咫尺之遥的飞华,他此刻笑得神采飞扬。昔日的那个怒形於色的男孩,已是魔界今日的霸主,如此的不可一世,如此的意气风发。褪去青涩,心计也好、智谋也罢,他在一点一点地成就著自己。不知何时,他学会对待敌人收起爪牙,不再声嘶力竭、不再恶语相向。
只可惜,虽然他的眸中始终笑意盈盈,儿时的习惯却没有逃出我的眼睛。绛纱袍袖下,他托住我的手掌无意识攒紧,几乎都要捏碎骨节。只可惜,虽然他的语气那麽亲昵温暖,可是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唤过一句我的名字。雨儿,或是羽儿。千年过去,他的恨意依旧让我们之间隔如陌路。只可惜,我可以视而不见,我可以谈笑自若,我更可以陪他演完这出戏,隐去所有情绪、匍匐在他的脚下!
只可惜,只是可惜,也只能是可惜:多年後的今日,我亦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无助哭泣的孩子。
於是,我也笑著,我的笑意停留在眼中……
***
是夜,辉煌无限。
次日早朝,从飞华手中慎重接过虎符,我正式成为了华月历史上第一位掌有全部军权的督帅。
速遣大司御统军六万开赴前线,迎战已攻打到华月界境内的天界复国大军主力。
三日内,正面迎战天界主帅.北云靖霄,接连退敌三千里;
五日内,解除二十八座被困城池,收复失地大半,俘虏天军一万;
七日後,将敌军主力逼过天界神御河岸,隔江相持,遂成彼此抗衡之势。
吩咐璟尔鹫与天界签下休战协议,於十二日後班师归朝。
就此,风雷闪电般,以胜利结束了这场一开始几乎是魔界尽败的战役。
我於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一战成名。
──硝烟散尽,世称「魔煞战魂.羽帅」
***
天界军营
王帐内,天界主帅跪立军案前,拱手道,「帝,末将无能,竟让那魔界军在十日内反败为胜。请您责罚!」北云靖霄的神态十分卑恭,眉宇间英朗却半点不减,凝重的表情愈发衬出周身的锐气犀利。
坐在主位上的人,正是天帝宁,「将军言重了,快请起!」看著退回至右侧的爱将沉思片刻,宁缓缓说道,「这次的战役,原本胜券在握。我方失败的原因,很是有些奇怪。将军可有什麽看法?」
「就好象是当年!三年前的天魔一战,魔界根本无力对抗天界,却挑衅在前;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灭掉华月,我方却在最後关头莫名大败。」他抬起头,走到军案前。「实在太像了……魔界似乎总能在最後一刻扭败为胜。」在军事地图上指点著客观分析起整场战役,靖霄眼中闪烁著一种武将特有的坚毅和沉稳。
宁站起身来,在大帐中央慢慢踱步,「你也感觉到了?奇异的战局阿──」良久,他忽然转身道,「将军,请加派几名探子再去魔界……我听说华月有了一位新的督帅,我如果没有猜错……他,应该就是关键所在。」
「末将遵命!」躬身一礼,北云靖霄转身退出了帐外。
天界之主紧拧的眉头渐渐舒展,红色的眼眸中蔓延出一抹笑意;伫立灯光下,他俊美脸庞缀著棋逢对手的兴奋,也带著少许嗜血的颜色,它们彼此相融,最终和谐出一种邪魅的至美。
「魔界督帅麽?……那麽,我们就来斗一斗。我已记不起有多久,没有实实在在地遇到可以匹配的敌手了!」黎明前黑色的天空下,王者爽朗的笑声传出大帐,惊起营畔林中栖息的群鸟、暗影四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