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夏禹坐在电脑前,席恩站他的左边,手放在椅背上。白轶站在夏禹的右边,正用手指着萤幕上的一张照片。
「这是那幢公寓墙上悬挂的照片之一,另外还有十六章照片都是照同一个女孩。」白轶佩服地说,「这次真的被你猜中。」
「没猜中才奇怪吧。」夏禹给了他一个白眼。
「一模一样……」席恩拿着手上的档案和萤幕上比对,虽然档案中的女孩年纪比较大,不过从鼻子和眼睛还是可以认出是档案中的女孩和萤幕中是同一个人。
「不一样才奇怪吧。」白轶敲了下席恩的头。
「这是她的亲人替她拍的照片吧?」席恩不去理会白轶,将档案拿给夏禹,「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的照片而没有其它人的呢?」
「不知道,不过总有人替这个小女孩照像吧?」夏禹手指轻敲着桌面,皱着眉说,「看来,韩濯挑那栋公寓并不是偶然。」
「巧合的事情还多着呢。」白轶拿出另一叠报告书,递给夏禹。
「这是什么?」夏禹接过来时一脸疑惑。
「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是不是有一件快乐埋错地方的事?」
「嗯,是一个叫费莉的小女孩的快乐。」席恩点头了点头,又下巴指了指柜子里的一个罐子,「弄错的那一个到现在还在这里。」
「很不幸的,照片里的这个小女孩也叫费莉。」白轶指着萤幕上的照片。
「同一个人吗?」夏禹并不认为有这么多巧合会在同一个时间点上发生。
「很不幸的,你答对了。」白轶翻开报告中的一页,上面有小女孩的照片,「我对费莉的事情调查了一下,她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差不多是韩濯离开的时候……」夏禹沉吟道。
「没错,还有一点让我很担心的是,被你们抓回来的程浩还活着的时候是个警察,他很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事被杀死。」
「什么事?」席恩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在查一桩连续谋杀案,事实上,他也查出凶手是谁了。」
「我记得那时候他是要杀同僚……」席恩偏着头回想,「凶手是他的同僚吗?」
「不,凶手由一群人组成的集团,他是被同僚出卖。」白轶摇了摇头,「让我比较在意的事情是受害者的名单里有费莉这个名字。因为太多巧合凑在一起,所以我去调查了一下这个集团的成员。」
「不错嘛,你这次反应蛮敏锐的。」席恩赞赏似地看着他。
「……听起来可真不像是称赞。」白轶瞥了席恩一眼,接着又说,「这个集团的成员信仰一种邪教,他们会将少年或少女奉献给邪神,他们在十几年前就开始了每三个月一次的集会,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诱拐小女孩做为祭品。」
「费莉也是其中之一?」
「对,而且是最早的几个受害者之一。」
「没有被抓到过?」
「嗯,组织里似乎有不少政商界的高层人士,所以有警界的人替他们掩护。」白轶话还没说完,席恩责难的视线就扫了过来,他连忙替自己辩解,「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不是我可以管得了的事情。」
「那是犯罪啊!」席恩瞪视着他。
「很遗憾的,除了『天使』之外,其它死人都不可以干涉活人世界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可以。」
「那就叫天使去阻止啊。」
「这不在天使的职权范围里。」
「……全都是藉口而已。」
「藉口就藉口,那不是任何人可以负得起的责任。」白轶并不与他争辩。他把报告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面的照片。
那是一个女人的照片,年纪大概在七十岁上下。
「这是谁?」席恩疑惑地看向白轶。
「她的名字叫韩渝,你可以猜猜看她是谁。」白轶并没有回答席恩的疑问,反而把问题抛给夏禹。
「不会刚好是韩濯的妹妹吧?」夏禹注视了好一会儿之后,不太确定的回答。虽然照片上的女人年纪颇大,不过还是有不少和韩濯相似的地方。
「对,很巧合是不是?」白轶点了点头,「她和费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死亡。」
「同时被杀吗?」夏禹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没错,是很巧合。」白轶接着说,「如果你是韩濯,你很关心你唯一的妹妹,理所当然的也会关心她的孙女。突然有一天你接到一张申请她的快乐的申请单,接着发现她已经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你会怎么做?」
夏禹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将身体深深地埋进椅子里。
他几乎可以想像得到韩濯知道这件事时的愤怒──什么不可以干涉活人世界的事,什么规则,什么责任,全都滚一边去。
韩濯在乎的恐怕只剩下他自己心中的正义了。
席恩看了看夏禹,又看了看白轶之后才把话接了下去,「所以韩濯留在活人世界是为了复仇吗?」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可能吗?」
「即使是韩濯也不可能马上查到这件事吧?」
「如果没有线索的话应该是查不到,可是偏偏程浩刚好在查这件事,韩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接触到他,据程浩的说法,他已经把名单告诉韩濯了。」白轶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我调查过那个集团,在几天前开始有成员失踪或是发生意外。」
「他杀了人吗?」席恩有些迟疑,所以在话问出口的时候仍将目光瞟向夏禹。
「我想应该不会。」夏禹摇了摇头,「他知道很多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
「听起来好像有点……?」席恩望向夏禹。
「不太妙。」夏禹点了点头,把他的话接了下去,「如果从这个角度去想,他去买恐怖的记忆一定是用来报仇。不过,在不知道效果的情况下,他也不太可能贸然使用……」
「会不会是是他让程浩替他实验了?我记得他身上有恐怖记忆。」席恩反应很快地将几件事接在一起,「现在他已经知道痛苦的记忆很有效了,你想,他会
立刻去找杀害费莉的人吗?」
「如果那些成员并不是真的发生意外的话,应该是他已经去找了。」夏禹叹了口气,「不过,他应该是不会杀死他们才对……」
「既然他杀了人,这次就非得将他逮捕不可。」白轶对夏禹说。
「等等,白轶,他并不一定会动手伤害那些人啊。」夏禹先是讶异,接着立刻反驳,「也许这些意外只是巧合而已。」
「在这个时间点上一个接一个发生意外,那也未免太过于巧合了吧?」白轶摇了摇头,「他是危险人物,阎罗王会议老早就想找个方法把这个麻烦解决掉,只是不到适当的时机而已。这次是他自己给了我们机会,怪不了别人。」
「但是我们好歹曾经是同事,至少应该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
「在这件事上,我也不会保护他。」白轶冷酷地回答。
夏禹并没有说话,相反地,他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呢?」
「我会马上报告阎罗王会议,他们会派人去找他。」
「那些牛头马面抓不到他。」夏禹并不赞成。
「那就没有其它的办法,或者你要自己去抓韩濯吗?」白轶的语气已经近乎质问了。
「等等。」出乎意料之外,先开口的不是夏禹而是席恩,「之前你不是希望夏禹不要接下找韩濯的工作,现在这种态度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白轶大声地说,「我是要他认清楚现实。」
「现实?你说的话就是现实吗?」
「你看看这份报告,这就是现实。」白轶激动了起来,用力指着报告上的照片。「韩濯可能是比杀人犯更凶恶的罪犯,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韩濯,不,韩濯从来就不是夏禹以为的那个韩濯。那傢伙冷酷、无情,根本不把其他人看在眼里。」
「就算你觉得他冷酷、无情,那又怎么样?」席恩也激动了起来,「韩濯也可能什么都还没做啊?」
两个人面对面瞪视着对方,彷彿两头随时都会斗起来的公牛。
「也许他真的什么都还没做。」白轶先转移了视线,「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那傢伙根本就没有人性,就算他现在还没有动手,迟早也会动手。」
席恩注视着白轶好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完全无关的话,「你和韩濯有私怨吗?」
「我?」白轶冷哼了一声,想要装出不屑的样子却显得有点不自然,「我跟韩濯根本没有交集。」
「是吗?」席恩怀疑地看着他。
白轶不知是被他的视线所震摄,还是真的有些心虚,刻意地把目光放在席恩背后的柜子上。这让席恩更加怀疑韩濯和白轶是不是有什么恩怨。
「好了、好了。」有些心神不宁的夏禹终于看不下,用力把差一点就要打起架来的两人分开,「你们两个不要吵了。」
「不吵也可以,你打算怎么做?」白轶注视着夏禹,不让他逃避这个问题。
夏禹抬起头望向白轶,「我知道你和韩濯一向合不来,逮捕韩濯的判断是根据你的感觉还是根据你的理智。」
「……根据我的理智。」
「韩濯是在你的管辖之下,他出了问题你也要负连带责任吧?」
「没错。」白轶移开了目光,「但与这件事无关」
「……既然现在你是阎罗王,就是我的上司。」夏禹注视了白轶好一会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会去找他。」
「夏禹!」席恩不满地看着他。
「那就这样决定了。」白轶无视于席恩的不满,愤怒地坐回椅子上。
※
「走吧?」夏禹手上拿着钥匙,正打算穿过通道前往活人世界。走了几步发现到席恩没有跟上来,带着疑惑地表情回头看向仍站在门口处没有走进通道的席恩,「怎么了?」
「为什么你要答应?」
「啊?」
「韩濯不是你的责任吧?」别扭的表情反映出别扭的心情。
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可是他知道那是很嫉妒──这种丑恶的情绪让他变得很别扭,可是他就没有办法对夏禹特别地在意韩濯这件事释怀。
「喔……是这样啊。」夏禹盯着席恩好一会儿,露出了然的微笑,「就某方面来说,应该算是我的责任吧。」
「责任?」
「在开始之前要先结束。」夏禹彷彿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啊?」席恩没听清楚夏禹的自言自语,以询问地表情看着夏禹。
可惜夏禹并没再说一次,因为通往活人世界的门马上就要关上,「……快点过来吧,门快要关上了。」
眼看门慢慢地阖上,席恩连忙侧身穿过那道门。他一走进充满光亮的通道之后,门立刻就完全阖上,接着消失不见。
席恩回头看了看刚刚还是还是入口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空气,「如果门阖上时刚好卡在中间会怎么样?」
「不知道。」夏禹摇了摇头,「不过,应该没有人会为了知道被火车撞会怎么样而去被撞吧。」
「会死吗?」
「只是可能而已。」看到席恩一脸被吓到的表情,夏禹笑了出来,「不过,也可能只是卡住门关不上而已啊。」
「……拜托不要吓我了。」
「你会吓到的事情可真多。」
「是你太不容易被吓到了。」
「啊,那倒是真的,的确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吓到我喔。」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没过多久就到了出口。夏禹率先穿过了门,接着是席恩。从橱窗走出来之后,就看了手拿着啤酒罐,在街的对面等他们的阿十。
「好热,你们都不会热吗?」看到他们走出阿十对他们挥了挥手,走了过来。
夏禹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白色立领外套和牛仔裤,然后把目光飘向身边穿着高领毛衣的的席恩。两个人的服装和夏天是不太相衬,不过又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穿什么,就算穿了雪衣也没什么关系吧。
「当然不会。」席恩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人死了哪会有感觉啊。
「啊,抱歉,忘记你已经死了。」阿十的抱歉听不出来有几分真心,「我知道你们要去找韩濯,让我帮忙吧。」
「白轶要你来的吗?」夏禹看了他一眼,马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宾果。」阿十举起拇指,「他要我答应他绝对不会把是他找我来的这件事说出去,他大概是怕被你知道之后你会揍他一顿吧。」
夏禹微微扬起嘴角,「回去我会记得的。」
「那你对白轶说什么?」席恩好奇地问。
「我说他被揍定了。」三个人同时大笑出声。喘了口气之后,勉强忍住笑意的阿十用拇指比了比身后,「走吧,我已经先去看过了,韩濯……那个人还没有回来。」
阿十不小心讲出韩濯两个字的时候微微地退缩了一下,可是夏禹完全没有反应,这让他感到有些讶异。
「嗯。」夏禹点了点头,和席恩一起往阿十所指的方向走去。
阿十跟了上来,走在两个人的旁边,他带着有趣的表情看着夏禹,「你有点变了。」
「有吗?」夏禹以询问的表情看向席恩,席恩摇了摇头,并不觉得夏禹有哪里变了。
「没关系,我觉得有变化不是坏事。」阿十笑了笑,对同时以疑惑的表情看着他的夏禹和席恩摇了摇头后看向前方。
他很确定刚刚夏禹并没有漏听韩濯这两个字。
只是韩濯对夏禹的影响越来越小了。
这恐怕是席恩的影响吧,不过,为什么是席恩呢?既没有什么能力,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长得也不怎么样,他实在看不出来席恩有哪一点可以改变夏禹。不过,他是打从心底为夏禹感到高兴。
因为染在夏禹身上的韩濯色彩变得淡了。
听着夏禹和席恩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中,很快地就到了那栋旧公寓。阿十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办法像夏禹和席恩一样上去,已经坏掉的电梯,堆满杂物的楼梯,虽然已经废弃可是还是上了锁的门,这些都不是活着的人可以轻易超越的障碍。
「我在楼下等你们。」
「嗯。」夏禹点了点头,和席恩一起爬上楼梯。
看着他们爬上楼之后,阿十一个人蹲在墙边,把冰啤酒放在额头上。天气热得让他觉得自己快要发烧了,虽然啤酒没有刚买的时候那么冰凉,但还是比体温和气温都低得多,在炎热夏天里就像沙漠里的水一样珍贵。
「应该不会马上回来……」阿十喃喃自语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烟。
他不认为韩濯立刻就会回来,大概要等个两三天也说不定。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周围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
阿十抬起头,一个背对着灯源、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和夏天不相衬的黑色大衣,站在他的面前。
「你是?」
其实,灯光并没有变暗,甚至灯光照在男人身上也没有产生影子。让他感觉到暗是因为男人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压迫感,在他心里形成无形的乌云,遮住了光线。
「你是阎罗王派来找我的人?」男人不答反问。
阿十在一瞬之间知道了这个男人的身份。
「小心……」阿十张开嘴想要提醒在楼上的夏禹和席恩,但声音还来不及发出,男人的手就按住了他的嘴。
在那一瞬间,他彷彿听到骨头被折断的声音。
眼前的景像立刻模糊了起来。当他倒在地上时,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骨头断掉的声音,想移动可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夏禹,要小心韩濯……」嘴唇动了动,可是并没有发出声音。
依稀之中,男人好像低声对他说了一句「安静点」。
接着,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
公寓还是和他们上次来的时候一样陈旧。席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蜘蛛网似乎比上一次来的时候更厚了。他走到墙边去看那些照片,照片里的小女孩以灿烂的微笑望着他们,即使照片已经褪色了,笑容本身似乎也不曾褪色。
忽然之间,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悲哀。
「怎么了?」夏禹似乎也察觉到席恩的心情变化,转过头来问他。
「没事。」席恩摇了摇头,「只是看到照片的时候,觉得有点愤怒。」
「那是正常的。」出乎席恩的意料之外,夏禹竟然点头同意,「灵魂和肉体不太一样,不会感觉到痛苦或是舒服,却能很轻易地感受到快乐或是悲伤。」
「我实在不太懂有什么差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死的缘故,他到现在还会感觉得到活人才会有的饑饿或疲倦,虽然夏禹说那只不过是因为他还不习惯自己已经死了,可是比起别人的情绪,这些感觉对他而言还是比较真实。
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夏禹。
不过,他总觉得那是因为夏禹很容易懂的缘故。高兴就露出高兴的表情,讨厌的东西就会直言讨厌,没有什么掩饰,很自然地去表现最真实的自己。感觉情绪变化的很快,很容易就生气,可是没有几分钟又会忘记了不快乐的事。和夏禹在一起没有什么压力,只要做自己就可以了。
所以,席恩其实并不知道要怎么去感觉到别人的快乐和悲伤,「要怎么去感觉?用眼睛看还是用耳朵听?」
「都不是。」夏禹指了指胸口的部份,「用这里去感觉到的。」
「用心去感受?」
「嗯,听起来有点心吧。」夏禹微笑着说,「其实是有点像动物藉着气味去分辨敌人和朋友,所以灵魂的喜欢或是不喜欢说不出理由,只能说是一种找同伴的本能。」
「啊,那想必你是喜欢我身上的味道了。」席恩也笑了出来。
「应该是。」夏禹也笑了出声,「而且,差不多是一见锺情的程度。」
席恩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脸红了,「开玩笑的吗?」
「我从来不开玩笑。」夏禹用一脸被侮辱的表情摇了摇头。
「咦?」席恩很确定自己的脸一定红了,但他还来不及细思夏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时,夏禹就把话题转到了白轶身上。
「如果说真的可以闻得到气味的话,白轶不喜欢韩濯,也许是因为他从韩濯身上闻不到人的气味吧。」
「是指韩濯没有感情吗?」
「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我觉得他是对感情看得比一般人淡得很多而已。」夏禹微着眼睛,露出了回忆般的表情,「如果你见到他的话你就知道了。」
回想起来,韩濯给人的感觉的确是有点空虚。
自己死了也不太乎,看到别人死了也不在乎,对于悲伤和快乐都看得很淡,近乎于无情的冷漠。现在竟然觉得有点恐怖。为什么那时会觉得和韩濯在一起很心安呢?大概是因为那时候他和韩濯是同一种人吧。
「大概是韩濯身上的空虚,让白轶觉得……」夏禹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怎么了?」席恩不解地看着夏禹,发现夏禹以一种惊讶中混杂的感动和不敢相信的表情看向门口的方向。
于是,他顺着夏禹的目光看过去。
「韩濯……」夏禹的声音就像是喉咙被人用手掐住,连发出声音都十分困难。
一个穿着不合时宜的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门口对着他们微笑。
看起来就像熊一样的男人。
席恩自认为自己在同侪之中算是比较高大的一群,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身高就算不能入选篮球队也不算矮了。但比起那个男人,他忽然觉得自己跟白雪公主中的小矮人差不多。
韩濯的确比席恩更加高壮,但不是说韩濯是个四公尺高的巨人。真正让人觉得席恩高大的原因是从韩濯身上散发出来的压迫感。用比较具体的话来形容席恩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明明脚下没有影子也可以让人感觉到阴影。
席恩可以了解白轶不喜欢韩濯的原因──他可以感觉到这个男人打从心底对任何事情都不在乎。明明他是第一次见到韩濯,却有种极端不舒服的感觉。
韩濯看了席恩一眼,把目光放回夏禹身上,替他把话接了下去,「白轶觉得我冷酷、无情、根本没有人性,是不是?」
夏禹无意识地做了吞口水的动作。虽然韩濯的脸上带着笑意,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在韩濯身上感到像以前一样的信任,相反的,他觉得有股杀气。
以前的韩濯是有点冷漠没错,不过现在的韩濯真的有点些不太对劲。
「没想到会再见到你。」韩濯站在门口,并没有踏进房子,「我还以为你们找不到人就会放弃了。」
「……你怎么上来的?」夏禹第一次觉得看到韩濯的时候会感到可怕。
「小心点,夏禹。」席恩虽然是第一次见到韩濯,却也能感觉到眼前的情况并不像是令人感动的情人重逢,而且,他隐隐约约地闻到血腥味。
「用脚走上来。」韩濯指着自己脚的同时踏进了房子里。
「你对阿十怎么了?」夏禹转过身来面对韩濯,全身戒备。
「他叫阿十吗?」韩濯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们,在相差不到五步的拒离对着夏禹和席恩微笑回答,「我不知道,大概是死了吧。」
话刚说完,韩濯就扑了上来。
「席恩,让开!」夏禹猛然推开一旁的席恩。慌忙之中抓着韩濯的衣领和手腕往和席恩相反的方向摔过去,可是韩濯的力量比他更大,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摔到地上。
韩濯抓的夏禹的手腕用力扳向不自然的方向。
「混蛋。」手腕几乎要被扭断的夏禹咒骂了一声,毫不留情的一脚踢向韩濯的腰间,韩濯挨了这一腿之后往墙边滚了过去。夏禹接着扑了上去,却也被韩濯一脚踢开。
「怎么突然……」摔到墙边的席恩在此时挣扎地爬起来,正好看见了夏禹和韩濯毫不留情想要扭断对方手脚的可怕画面。
席恩从来没有看过打架,可是他敢肯定活人打架时一定不会像这两个人这么狠,这两个人彷彿和对方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才行。
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身材较矮小的夏禹动作灵活速度快,感觉上就像是剽悍的大型猫科动物,相反的,身材高大的韩濯显人在力量上远胜过夏禹,如果用动物来比喻的话,就像是熊。
虽然两个人都没有手下留情,可是很明显的,夏禹并不是韩濯的对手。不论是近身肉搏或是远距离地放出像是漫画中才看得到气功一样的招数,夏禹都略逊韩濯一筹。而且韩濯出手的时候彷彿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攻击,只是一心一意要把夏禹杀死。
席恩想要帮忙,可是他自己也很清楚完全不懂得灵力也不会打架的他只会替夏禹招来更多的麻烦,只能在一旁担心地看。
第一次,他打从心里对自己的无力感到厌恶。
韩濯一记迴旋踢把夏禹踢到角落。大概是因为踢断了几根肋骨的缘故,夏禹一时之前无法从地上爬起来,韩濯走上前去,狠狠一脚踢在夏禹身上,「你知道的每一个招数都是我教你的,你的能力到哪里我了若指掌。」
「那又这么样?」夏禹挣扎着想爬起来,韩濯一脚又踹在他的身上。被灌注了灵力的攻击连灵魂也会觉得疼痛,夏禹闷哼了一声倒了下去。
「你应该很清楚,凭你一个人是打不过我……」话还没有说完,韩濯的后脑上就挨了一拳,他讶异地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席恩。
眼看韩濯似乎要杀了夏禹,看不下去的席恩终于鼓起勇气揍了韩濯一拳。他在心中不断地跟还活着父母说对不起,活着的时候他没打过架,没想到死了以后反而打了人。
「真是了不起。」韩濯似乎并不生气。事实上,没有把灵力灌注在拳头上的话根本就是不痛也不痒,他比较讶异的是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小伙子竟然敢揍他一拳。
「过来,过来啊。」明明害怕的要死,席恩还是摆出拳击的姿势。
「愚蠢。」韩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一记回旋踢将席恩踢飞出去。
一股大力将完全不懂防备的席恩摔向窗口附近。席恩感觉到自己撞上窗户,右手肩膀似乎被踢到脱臼而无法动弹。抬起头时,正好看到韩濯向夏禹走过去。
「不,不能让你过去……」可是,明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席恩还是站了起来,挡住韩濯的去路。
他头一次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可能会死。连在发生车祸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确实地感觉到恐惧。虽然很害怕,可是那一瞬间他想到的只有阻止韩濯伤害夏禹。
像是傻瓜一样的勇气。
韩濯第一次露出了觉得厌烦的表情。席恩虽然不知道韩濯的心里是不是这么想,可是他好像听到韩濯在对他说──既然你想死就让你死吧。
席恩向后退了一步时,韩濯已经到了他眼前三步左右的距离。几乎是不可能躲得过了,席恩绝望地闭上了眼。
「走开!」
夏禹的声音在席恩耳边响起,席恩讶异地睁开眼。映入他眼中的,是夏禹挡在他的身前,一只手抓着韩濯的肩膀,而韩濯的手──
穿过了夏禹的身体。
※
韩濯一抽出手之后,夏禹向后倒了下来,就倒在席恩的怀里。
「不……」
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声之中消失了。
韩濯以漠然的表情望着夏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难过或是抱歉。冷漠的样子彷彿他从来就不认识夏禹,他杀死的不过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夏禹像是睡着似的躺在席恩的腿上,双眼紧闭。他可以感觉到某种东西像是沙或是风之类的东西在他手里流逝。
从他手中溜走的是生命吗?
他几乎不敢相信夏禹真的死了。胸口的洞空空荡荡地让风穿过,彷彿夏禹穿过一道门之后永远的消失。
肉体死了还有灵魂,灵魂死了又会到哪里去呢?
「睁开眼啊……」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温度,没有任何的回答──这就是真正的死亡吗?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
沉重的悲哀在一瞬之间袭卷了席恩。
灵魂比肉体更能强烈地感受到悲伤和快乐。席恩现在可以了解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但他一点也不希望是在这种情况下明白。
他抱着夏禹冰冷的身体,发出哽咽般的哭声。
席恩抬起头时,似乎韩濯的嘴巴动了动,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见韩濯挥手将墙上的照片全卷进怀中,接着就从窗户跳了出去。
席恩也没有去阻止他。
他只是抱着夏禹的身体,眼泪一滴接着一滴落下。
已经不在乎了。
韩濯要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除了夏禹之外,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整个世界只剩下心碎的声音。
他不是没有哭过,可是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难过。即使从父母再也看不见他时知道自己真的『死亡』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难过。
「回答我啊……」乾涸的声音似乎不像是他自己的,沙哑哽咽、像是从喉咙硬挤出来的声音在公寓的墙壁间迴荡,听起来有点可怕。
可是,更可怕的是没有人回答。
「你听得见的吧?」
没有回答。
「喂,你不是答应过我要教我怎么使用灵力吗?骗人的吧……」
人死了之后灵魂为什么还会有醒来?为什么大部份的人都会沉沉睡去,却只有他们醒来呢?那并不是巧合也不是偶然,而是他们心中还有未完成的心愿。
当对面的卡车笑他搭乘的计程车冲过来时,他感受到的并不是死亡靠近的声音。在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他还没有对小玫说我很喜欢妳。
还有很多话想要对夏禹说,可是夏禹已经听不见了。
来不及说出口的,直到现在才发现的。
「虽然我很笨,又没有什么能力,可是,我还是想成为你的搭档啊。我真的,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啊……」
希望能永远在一起,希望时间真的像是停住了一样没有终点。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席恩抱着夏禹,像是置身于深蓝色的大海里,悲伤几乎淹没了他……
※
「拜托,停下一好不好……」近乎叹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是他的错觉吗?他竟然听到了夏禹的声音。席恩在心中苦笑,想不到这个时候他还会幻听,明明已经听不见了。
「不要一直哭啦。」
虽然声音有点无力,可是很确实地传进了他的耳中。
他很确定,并不是他的幻听!
席恩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夏禹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倒在他的腿上,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但嘴唇真的是在缓缓地、艰难地动着。
正在对他说话。
「好啦,别哭了。」
第一次,打从心里觉得感动得想哭。
席恩忍不住开始大笑,夸张到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奇迹之所以被称之为奇迹,就是因为它不会发生。
可是,除了奇迹这又能说是什么?身体被打穿了一个大洞的夏禹竟然还活着。席恩几乎是立刻地哭了出来,而且比刚才啜泣得还要厉害。
「你、你……」因为太过激动,他连话都说不完全。
「我还没死。」夏禹睁不开眼也动不了,只能勉勉强强地发出一点声音,「都已经死过一次了,要怎么再死啊?」
「可是,可是,你……」你一付快要死的样子啊。
「你说这个伤吗?那个混蛋下手可真狠。」夏禹用不着去看自己胸口那个大洞,不过也猜得出来很吓人,想要爬起来却动也动不了,「啊,好像真得有点严重。」
「会死吗?」听到伤得很重,席恩又开始担心。
「不会。」夏禹似乎连说话都很困难,可是还是用蛮不在乎地语气安慰他,「就算把头都扭断也不会死,不过受伤会流失灵力,所以有好一阵子没有办法动弹。」
「真的?」
「真的。」如果能动的话,夏禹真想跳起来给席恩一巴掌,叫他闭嘴。他的灵力大量的流失,现在连说话都很吃力,难道就不能等他恢复一点再谈吗?可是席恩哭得这么厉害,他不安慰他一下似乎也不行,「我和韩濯刚才不是都想把对方的手扭断吗?」
席恩点了点头。他那时还在想这两个人怎么这么狠,一付要杀了对方的样子。
「没办法,如果下手不狠一点的话,是没有办法阻止对方。」夏禹叹了口气,「现在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恐怕要到早上才动了……」
知道夏禹不会死之后,席恩又高兴地哭了出来。几分钟之内又哭又笑的,他觉得自己真像是疯子。
不过,现在他是快乐的疯子。
「我又不会死,你不要一直哭啦。」要不是动不了,连说话都很费力的话,夏禹一定会跳起来揍席恩一拳看他能不能不要再哭下去了。
眼泪可能是灵魂最可怕的武器了,灵魂没有痛觉也不感觉到冷热,唯一例外的东西就是眼泪。被眼泪滴到的感觉就像是被火烫到差不多,而且还因为流泪者越是打从心底感到伤心就会越烫。
可是,他又有点得意。
几乎可以将他煮熟的『热泪』,代表是席恩真的打从心底为他感到伤心。
「我有什么办法,就是停不住啊。」席恩也觉得自己好像笨蛋一样,可是就是没有办法停住眼泪。他也不想像女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哭出来,如果有什么能力能替泪线装个水龙头关紧就好了。
看着他越哭越厉害,夏禹半放弃似地叹了口气,「好啦,你爱哭就哭啦。」
没想席恩真的越哭越厉害。从来没看过男人哭得这个可怕的夏禹被他吓了一大跳,要不是连眉毛都动不了,他现在一定是皱着眉头说话,「至少不要滴在我身上啦。」
「好啦,好啦。」席恩用手擦掉眼泪。说起来,一个大男人哭得这么惨也蛮难看的,还好除了夏禹之外,没有其它的人看得到。
「你动得了吗?」
「勉勉强强。」席恩点了点头,虽然不是手脚不能说是行动自如,但还是能动。
「去帮我看看阿十怎么了,好吗?」
「嗯。」席恩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把夏禹平放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沉重地身体往楼下走。
夏禹在席恩离开之后轻声地叹了口气。
他还以为这次真的会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