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晚的风似乎有些微寒。
寒风吹打着窗扉,啪啪的声音一阵阵作响,其中还交杂着细雨声,让本来就浅眠的夜珂也跟着无法入睡。
她起身走出秋阳楼,漫无目的的闲逛,像个幽魂似的,丝毫未觉微雨已打湿了她单薄的衣服。
明明不远处就有个小亭可以躲雨,但她却偏偏选了一旁的石椅坐下。
并非她想作践自己的身子,而是她走着走着,这才发现自己竟在恍惚间来到了寒栖楼附近的湖畔。
她不想剖析自己心里到底在害怕什么,或者该说害怕遇见什么。
“有亭子你不躲,故意在这儿淋雨,是想要博取我的同情吗?”
饱富磁性的嗓音带着笑意,赫然出现在她背后。
夜珂微微一僵,非但没有任何惊喜的感觉,反而无声的叹了口气。
似乎上天还不想这么快放过她,今晚她最不想遇见的人却偏偏让她遇见。
她缓缓站起来,转过身面对他。“主子。”
墨云似笑非笑地凝睇着她,“怎么?瞧你一副无奈的表情!”
“我没有,是你……您多想了。”她刻意将主仆关系阐明,语气和神情更是谦卑。
墨云扯起嘴角,明显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没什么事的话,属下先告退了……”
不想等他的回应,她径自转身要离开。
“等等!”
他蓦然旋身出现在她面前,迅速挡住她的去路。
“主子还有什么事吗?”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他突然对她开口闭口的主子、属下感到无比厌烦。
”回答什么?”夜珂睁圆着杏眸装蒜。
她当然知道墨云问什么,但现在的她只想尽快逃离,不希望让他看见如此狼狈的自己。
“明知故问!”他冷哼一声。“你在这儿淋雨,不是为了等我?”
他咧嘴一笑,露出亮白整齐的森牙。
夜珂不禁感到疑惑,今天的墨云心情似乎出奇的好,居然会愿意重复说过的话。
“不是……我……属下只是睡不着……”她刻意强调属下这两个字。
“不要跟我咬文嚼字,那令我厌恶!”他瞪大眼,俊朗的脸孔有些扭曲。
夜珂胸口一窒,拼命压抑的伤痛又硬生生涌上心头。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
“你是故意要跟我作对吗?”恼从中来,墨云冷冽的黑瞳染上狂怒。
“属下没有……”
夜珂真的觉得委屈,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做错,为何会惹他如此生气?
墨云怒色稍霁,但仍带着阴鸷。
他沉着脸道:“你今天一早对郡主的伶牙俐齿到哪里去了?”
夜珂一听,雪白的粉颊倏然红透。
原来他全听到了……
“那是我一时失控,以后不会了。”夜珂低下头保证,却显得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失控?是吗……”墨云沉吟着,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她。
夜珂被瞧得有些心慌意乱,活这么大,她第一次有想逃跑的感觉。
“如果没事的话,我……”
“等等!”
看着她急欲逃离的样子,墨云不禁皱起眉。
“您……还有什么事吗?”
墨云狂妄的目光中渗着莫名的光。“你明天……”
“依主子吩咐的话,夜珂明天就到水月居伺候郡主。”
“你这可是心甘情愿?”
夜珂一愣。“服从是身为护卫的第一条规矩。”
“也就是说你不是毫无怨言的啰?”
怨言?当人手下哪能有什么怨言……
“夜珂不敢……”
“不敢?”墨云一声冷笑,“现在你倒是什么都不敢了。”
夜珂理不清他话中的涵义,只能沉默。
“不吭声?你回练功房没几天,武功有没有精进些不知道,倒是学会了阳奉阴违了。”
“不……”她猛地抬头。“属下没有。”
她不希望因为她个人的行为害了整个练功房的人,尤其是郭师父,他是个老好人。
墨云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半晌。“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夜珂晶莹的水眸睇向他,对于他所谓的机会并不抱任何希望。
“难道你不想回到我身边?”他的眼神中藏着莫名的闪光。
“想……”这是实话。
她没必要说谎,只是回到他身边一定有代价,而她没把握付得起。
墨云的心情似乎因为她的答案变好,脸上一直紧绷的线条有些放松。
“我可以让你回到我身边,条件是……你必须完全的臣服与柔顺。”
臣服与……柔顺?
臣服她可以理解,墨云是天之骄子,他或许因为看出她的不驯而要求她完全的臣服。
可是柔顺……这两个字用在她身上,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不明白?”
夜珂摇摇头。
今晚的墨云……不!是今晚他们两个人全都怪怪的。
他扬起狂傲的笑,“别说是你,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但唯一可以让我确定的是,你的确引起了我的注意。”
夜珂一愣,双颊染上醉人红晕。
是上天垂怜她吗?这个她一直认为不能爱的男人居然开口说注意她……
这是否意味着……或许她有机会……
墨云见到她芳颊嫣红,一时竟有些失了神,脱口而出道:“明天你可以不用到水月居去,直接上轩香斋。”
这话顿时打碎了夜珂才刚编织的梦,敲醒了她一时的自我迷醉。
轩香斋……那是墨云侍妾们住的地方。
他的意思是……要她由一个护卫摇身变成一个只知承欢的妾!
这就是她努力多年,所能得到的吗?
在他身边,不论多苦、多难熬的日子,她全忍下,为的就是不想让他看轻自己,认为她与那些轩香斋里的女子一样,而今……
苍白取代了她两颊的酡红,衣袖里的手握得死紧。
“主子的意思是……要夜珂……夜珂……”
她无法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只因为她的心已经被他狠狠得刨出血来了。
“怎么?成为我的人,这不就是你一直待在我身边的目的吗?”墨云邪魅得意的说。
他是个聪明人,夜珂对他有情意,他早看出端倪。
三年来,一直没采撷下这朵娇艳水灵般的鲜花,是因为他认为时候未到。
早在夜河十二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眼眸,就看见那隐藏在她晶亮瞳底的不驯服与傲气。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将她收在自己身边的原因。
他在玩一场不用见血的残酷游戏——夺心。
那些承迎附和的莺莺燕燕不过是他一时的消遣,这些人甚至连游戏的边都沾不上。
既没有香味又不带刺的花朵,轻易就能被人采撷,对他而言一点挑战性也没有。
而夜珂就像一朵带着刺的雪白玫瑰。
她虽然表面上柔顺,但眼中那抹骄傲却始终未逃过墨云的眼睛。
所以他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等待最适当的时机得到这朵娇花,而后……
今天一早夜珂脱序的那一幕,让墨云知晓时候到了,他设下已久的陷阱也该开始捕捉猎物了。
他狂妄的语气、轻视的态度,让夜珂忿忿地别开脸。
原来她的努力全是白费工夫,他仍将她当作一般女子看待,同她们一样可以随意轻薄……
“属下……属下明天会到水月居去伺候。”
墨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愠怒。“谁准你说话时不用看着我的!”
她的回答并不在墨云的预料之中,这让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并涌起一阵没来由的恼怒。
夜珂迅速将视线移至他脸上,但晶莹的眸却是凝滞的。
“没事的话,夜珂要回房去了……”
她睇了他一眼,缓缓转身。
“你可不要后悔!”
他粗嗄的喝斥声在她背后响起。
真是伤人啊……
她开始恨起自己,为何要爱上这个没有爱的男人?
然而她的默然迅速点燃墨云的怒火。“滚!”
夜珂微微地瑟缩一下,却仍倔强的不愿回过头去。
她当然能感受得到墨云明显的愤怒,但她仍强迫自己踩着紊乱的步履快速离去,因为她要自己没有任何后悔的余地。
看着她慌乱逃开的背影,墨云眯起狭长的黑眸,眸中夹杂着郁戾的蓝色烁光,在黑夜里格外令人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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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下来,夜珂终于知道秀儿她们为什么会视这儿为地狱了。
长缘郡主无理取闹的地步简直是无人可及。
说是来当长缘郡主的护卫,但事实上夜珂已经不知有几天没碰过她那把剑,因为郡主不许她拿,说是怕夜珂会不小心误伤她。
就连墨云两年前途给她能系在腰上的软剑,也被眼尖的芳儿发现,硬是要她卸下。
夜珂虽然抗议过,但郡主总是拿着她说过“任凭处置”的话来堵她的嘴。
这些天,她做的事跟一般婢女在做的事没两样。
抹地、倒茶、叠被……反正贺长缘就是见不得她闲下来,有时连洗衣、提水这些粗使的活儿也唤她去做。
幸好夜珂倒也不是多纤细的人,这些苦比起在练功房那时候可是轻松多了。
“郡主、郡主!”
芳儿抓着裙摆,边跑边叫唤着。
“死芳儿!你在那儿鬼叫什么?我这才刚眯上眼想睡个午觉,你就来吵!”
贺长缘一睁眼就是一阵骂,火气大得很。
芳儿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一进门便快步到主子跟前。
“哎呀,我的好小姐!你怎么还有时间睡呢?”
“说什么浑话,这热死人的天气不睡要干嘛?”贺长缘顺道打个呵欠,皱着眉拿起纱糊成的扇子猛煽。
“唉!”芳儿马上接过她手上的扇子帮她扇风。“话不是这么说啊,您再睡就会错过晚上的筵席了。”
“等等!筵席?”贺长缘双眼一亮,立即坐直身子。“你是说今天晚上有宴会?”
“是啊!管事的嬷嬷来说了,墨堡主今晚要在临水亭设筵,所有宾客全都受邀,当然不能漏掉郡主您啰!”
“是吗……呵呵……”
芳儿谄媚的话果然让贺长缘心花大开,暑热全消。
“可我不想让她也跟去呢!”她压低嗓子,用下巴朝夜珂的方向挪了挪。
芳儿顺着她的视线,用眼角瞄了一眼正在抹地的夜珂。
“可她是你同墨堡主央求来的,不让她跟去……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万一墨堡主问起,那怎么办?”
“这……”
芳儿拍拍主子的手,用眼光示意她稍安勿躁,刻薄的唇瓣勾起恶毒的笑。
“郡主大可放心,反正墨堡主现在的心思全放在你一个人身上,那些个闲杂人等啊,休想打什么歪主意!”芳儿拉高声调,刻意朝着夜珂的背影说道。
夜珂纤柔的身子一僵,抹地的力道骤然加重。
她哪还能打什么主意?
自从那一夜她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后就已经痛下决心,不再对墨云存有任何遐想,而墨云他……恐怕也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了吧……
“喂……喂!你是聋啦,没听到本郡主在叫你吗?”贺长缘朝她嚷道。
夜珂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放下手边的工作,旋身面向她。
“郡主有什么事要吩咐夜珂的吗?”
“哼,瞧你一副冷冰冰的死人模样,真不知道你是哪一点能吸引那些臭男人的!”贺长缘低着声嘟嚷着。
她才住进墨家堡没多久,就听说了不少关于夜珂的闲话,大多是那些爱嚼舌根的管事嬷嬷们说的。
说什么有许多侠客、少庄主们全是慕夜珂的芳名而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亦不在少数。
哼!依她看来,这女人根本就是天生的狐媚子,专勾引男人的妖精!
“郡主!”芳儿朝她使了个眼色。
夜珂冷眼看着她们主仆俩眉来眼去,心里不禁怀疑到底谁是主、谁是仆。
贺长缘就像是个光有长相却没有脑袋的草包千金,反而是她身边的芳儿,长相虽然不出色,身份也比不上贺长缘,但她不仅心机深沉得吓人,处事更是比贺长缘更圆滑谨慎。
“知道了啦!”贺长缘不耐烦地朝芳儿撇撇嘴,转过身来对夜珂说道:“今天晚上的筵席你就陪着出席吧!”
“是。”夜珂答道。
“好了,你赶快将地给我抹干净。”
事实上她才不管地干不干净,她只是不想给夜珂打扮的时间罢了。
“是……”
夜珂木然的回答,弯下腰拾起抹布,又继续擦地的动作。
“芳儿,还不快过来!看看我该怎么打扮啊……”
耳畔传来的是贺长缘和芳儿兴奋的讨论声和刺耳的笑声,但夜珂却面无表情、充耳未闻。
她只是奋力的抹着地,麻木地工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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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白落花飘于水面,垂柳轻拂着池畔,清雅玲珑的假山奇石倚着一座精致的凉亭,这儿正是临水亭。
盈月才刚升起,临水亭却已经是灯火辉煌,一群家丁、女婢们全为今晚的筵席忙翻了天。
这晚的确热闹,不仅是各武林宾客全出席,就连轩香斋的侍妾,居然也全被墨云给召来。
等所有人全都坐定,筵席也开始了,贺长缘这才姗姗来迟。
她一身艳红色镶金边衣衫,美丽的脸还经过刻意妆点,配上梳整得十分华丽的发髻,这样的装扮简直就像是个新嫁娘,只差头上没顶着红盖头而已。
事实上,她也是故意要让人有这样的感觉。
她要向所有人宣示墨云就是她的,谁也不许跟她抢。
瞟了一眼身后的夜珂,她的笑容不自觉扩大。
什么绝色?瞧她一脸苍白的模样,再加上那身素得可以的白衣,哪比得上她?
才到水月居几天,夜珂就被她和芳儿给折磨成这样,只要她再加把劲,还怕不能整死她吗?
至于那些轩香斋的侍妾们,等她当上堡主夫人之后,她们自然不会有好日子过。
在没人带领之下,她扭腰摆臀地径自走到墨云身旁,就像只骄傲的孔雀。
“墨大哥,人家坐这儿可以吗?”贺长缘无视众人的注目,丝毫不避嫌的勾着墨云的手臂撒起娇来。
“郡主是墨家堡的贵客,当然可以。”
墨云的唇边浮起一笑,目光更是柔情得可以,甚至还起身扶她入座。
这让跟在贺长缘身后的夜珂有种错觉,好似墨云对郡主的这般殷勤,是故意要做给她看的。
是因为她那一晚的拒绝吗?他故意和郡主眉来眼去,为的是要报复她……
她说报复或许还太看得起自己了,对墨云而言,世上女人恐怕没一个能让他放在心上的。
对她……或许只是因为她是第一个拒绝他的女人,这让他男人的自尊受到不可磨灭的打击吧!
一有了这想法,夜珂苍白的脸更是变得毫无表情。
筵席在几场安排好的歌舞助兴下很快进入高潮,大部分的宾客都喝了有七八分醉。
“夜姑娘……”
一声半熟悉的叫唤让站在一旁发愣的夜珂缓缓回过神来。“江公子?”
“唉……”江鸣鹤的脸上浮现红痕。“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夜珂很勉强的一笑。
“听说……你现在是长缘郡主的护卫?”江鸣鹤思索了许久才找到话说。
“嗯!”
“那……我……”佳人的冷漠让他不禁口拙,拼命想挤出些什么话来,却支吾着说不出口。
不远处的贺长缘一见到江鸣鹤来找夜珂,心想机不可失,随即轻推了推墨云。
“墨大哥你瞧,你这个护卫魅力可真大呢,居然连龙威山庄的少庄主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捂着嘴倚着墨云轻笑道。
这番话江鸣鹤听见了,双颊不禁泛得更红。
墨云勾出浅笑,轻浮的搂住贺长缘的纤腰。
“我这护卫的确不差,不过她的本事可不只是功夫……”他的语气变得诡异难辨。
这样的话别有意味,听在众人耳里各有各的解读,一群人全都笑得暧昧。
夜珂的身子一僵,立即陷入一阵冰凉与麻痹,掠过胸口的痛苦再鲜明不过。
原来,他的报复这才要开始……
“墨堡主,你这样说话未免太伤人了……”江鸣鹤忿忿地说道,气愤着心目中的仙女被污蔑。
“哦?”墨云挑起俊眉,眸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异彩。“江公子似乎对我的护卫特别关爱啊!”
“我——”
“孽子,快住口!”
龙威庄庄主连忙上前喝住江鸣鹤。
他恶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给予一个严厉的警告,然后又堆出一脸笑转向墨云,“请墨堡主切勿见怪,小犬入世未深,说话难免失了分寸,还请堡主见谅。”
“好说!”墨云淡然的说。“江庄主多虑了,不过是为了一个护卫,我又怎会放在心上呢?”
江庄主假意的干笑几声,“孽子!还不快给我回座!”说完他拖着儿子就要离开。
“等等!”江鸣鹤甩开父亲的手,转头面对墨云。“墨堡主既然只将夜姑娘当成护卫,那么江某可否有个请求?”
墨云眯起眼,未语。
“快住口,都叫你别说了——”
江庄主急得冷汗直流,就怕儿子会为山庄带来灾祸。
墨云却突然狡黠地露出邪笑,“急什么呀,江庄主,就让令公子说说看嘛!”
夜珂恍惚的看着一切,心神全因墨云刚才说的话崩碎,殊不知江鸣鹌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将她打落地狱——
“好,那我就说了……”江鸣鹤仿佛是鼓起最大的勇气般说道:“请你……请你将夜姑娘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