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还记得很多年以前,一个有着浓密大雾的清晨,可儿悄悄将她唤起,说是姑爷托人带话来,请她到“那边”一趟。
那边,是她最亲姐妹的住所,也是她丈夫所爱之人的住所。
几乎没有犹豫,她去了。送走了生平惟一的好友,然后抱回一个粉红的婴孩儿。
一恍眼,那婴孩儿已是十五,长得比她还要高。同样是十五岁那一年,她嫁给了蓝景严,从此以清白之身背负起人妇之名,但她不曾悔恨过。当然,心中也有过不甘,只是当有了潘今在身边后,她终于不再有怨,只是一心一意喜欢着这个孩子,只希望能不负故人所托将他好好带大。
可是,如今却因为她的缘故,潘今成了杀人犯。
再次走人沙晓玲生前住过的房间,想起上次在这里激动的潘令对她说过的话,想起她自己的矛盾,都像是昨日发生的事,可是现在,潘令却被关人牢中。
潘尘色背门而坐,可儿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虽然不可能完全体同身受她的悲伤,却也能想象出此刻的潘尘色,一定是最最不开心的。不过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小组会同那个闻大人说,杀人者是潘今?问了小姐,小姐却只是淡淡一笑。
而且,什么也没做,只是又到这个地方来。
脚步声自后边传来,可几下意识地回过头,意外看见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闻京武。
可儿瞠目结舌,“闻……大人?”
闻京武没有露出一贯的笑脸,反而脸色有些凝重。
“可儿,让我同闻大人单独说说话。”尘色转过身来,轻言道。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可儿猜到,他们将说的事一定跟小少爷有关。
“是。”可儿退下。她就知道,小姐一定不会不管小少爷。
待门被掩上后,尘色缓缓起身。
两人对视片刻。
忽然,一丝浅笑浮现在闻京武的脸上,“你还是这么美丽,尘色。”
潘尘色也微笑起来,“你可是变了不少,‘闻大人’。或者,我该称你为沙大人才是?”
闻京武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他摆摆手,“还是叫我闻京武吧,沙晓天老早就是被处死的人了。”
潘尘色又看他的手,道:“其实你一直都在提醒我,而我却是到了最后才想起。”曾经,沙晓天断过一指。
还有,他喝茶时那些独特的习惯。
‘你到哪里去换了这一张面皮回来?”她问。
闻京武看着她,“这重要吗?”
楚楚地望着他,尘色涩涩一笑,“是的,不重要。只是,我早该认出你才是。”
现在的闻京武,以前的沙晓天,也望向她。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闪过,却被他垂目掩饰过去,“你怎么可能认出我?你一直以为我已经死了吧。’当年沙家一门,困为生意上的冲突,被潘家陷害,可以说是家破人亡。
尘色也能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是我们潘家对不起你。”
“别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晓玲和蓝景严,也没让你的日子好过多少。”回首当年,红衣绿马,金美酒,都是过眼云烟。死者已矣,而生者,也不值得庆幸多少,如同面前这位重庆第一美人,不过也是表面的风光,事实上,她如果生得平凡一点,又不姓潘的话,或许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闻京武抬头看了一眼默默不语的潘尘色,又道:“你们的事,我几乎都知道。”
潘尘色疑惑地看他。
闻京武道:“潘家大大小小的事,我都知道,你也不用问我是从何而知,要晓得,‘闻京武’为官十余年,当然有他自己的法子知道他想知道的事。”
潘尘色一震,既而一叹。原来如此……他就是那个幕后之人吧。
风光数十年的潘家,其命数也将尽了。
她问:“今儿知道你的真正身份吗?”
“他不知道。”此刻也没有必要告诉他。
她沉默一阵,“你预备怎么办?”
闻京武却不忙回答她。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先问你,如果我要带他走,你舍不舍得?”
潘尘色抬眼看他,又垂下眼去,“也好,你带他走,不妨恢复他的本姓,而且最好是不要再回来。”
“你倒是很看得开。”
她苦笑,“不然又如何?能救他一命,已是比什么都好,更别说还可救他以后的人生。”
他眯眼看她,“他未必肯跟我走。”
她却笑了,“你会没有办法让他跟你走?”那笑容渐渐苦涩,“况且,他现在心里一定有不解,有怨恨,你再同他说点什么,让他恨我更彻底,他就一定会跟你走。”
闻京武若有所思,“那日,你就如此打算了吧,所以才故意那么说。”为了让潘今恨她,而干脆将杀潘德文一事全推在他一人头上。而她,也算准了他是不可能袖手旁观不救他妹妹这惟一的儿子的。
的确是潘尘色会做的事。
“仅仅是我说的话,他一定不肯完全死心。你最好还是亲自去‘看看’他。”闻京武站起来,“我会向皇上请旨,将潘令立即处斩。所以,这可能是你们两个最后一次见面。”
他深深看她一眼,然后站起来,走出门去。潘尘色坐在那里,神色恫然,仿佛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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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审理,但因为闻京武是皇帝派来的专门审理此案的官儿,在确认潘令就是杀人凶手后,闻京武将案卷上呈朝廷,半月后,回信来了。批示仅两个字:立斩!
依潘今供词,他其实是误杀潘德文,罪不及死。不过,潘家人巴不得早日杀掉他,而潘令本人知道即将被杀头后也是冷冷淡淡毫不在乎的样儿,更不可能有别的人会跳出来为他呼冤了。
没有数过他进牢中来究竟是第几日了,潘令只知道,他想见的人,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
所以,当一身绿衫的潘尘色提着竹篮儿来时,潘今也是望了那绿裙很久,才慢慢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
她居然也瘦了。潘今心中冷笑。
潘尘色看着潘今眼中微冷的光,深吸一口气,知道她要的最终目的就快达到。
因为他是死囚,所以一个人一间牢房。或许是他十分坦白地交待了该交待的东西,皮肉倒没有受苦。
当然,这是潘今的自以为的真正原因,潘尘色却是心知肚明。她将篮子放下来,打开盖儿,端出几样家常菜来。这都是潘今平日较喜欢的。
潘今看着她做着这一切,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潘尘色抬起头来,看着他。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不是愿意为我死吗?还是你现在后悔了?”她冷冷笑问,“现在后悔,倒还来得及的。”可是连她自己都发现,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刻意。
潘令却没有。他眼中的冷意更深。
这样的潘尘色,是他从没有看见过的。或者,这才是她最真实的一面?
可是,他不甘心!
潘今拖着因寒冷和久坐而麻木的腿,爬到她的面前。他双手握着铁栏,手背青筋都鼓出来,“你……你告诉我,”连他的声音都嘶哑难听,“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潘尘色很惊讶,‘你现在还在想这个问题?”
“你回答我广他嘶吼着,双手伸出铁栏抓住那翠绿的衣袖。
她想了一想,‘有。”她说,“你毕竟曾是我的儿子。”
儿子!他松开双手,颓然坐地。
她看着他,“很抱歉,我找过闻京武,也使了钱,但是救不了你。”
潘今双目赤红,手指插入地上铺的稻草中,狠狠捏进指缝里。
“我再问你,”他缓缓抬眼,“你为什么一直不来,而现在却又来了?你……你知道我会去找闻京武的,是不是?”
她后退一步,再想了想。
“你知道,”她说得好像有些迟疑,“你的情绪十分容易激动,如果说出一些话,让一些不该被人知道的事让人知道了,对你,对潘家,当然,还有我,都没有好处。现在案子结了,你再说什么,也不会影响到这案子的结果……”
“那是当然/潘令咬着牙打断她的话,“因为我是死定了,我死了以后秘密就永远是秘密,没有人会知道我潘今爱上了我的养母是不是?”他早该知道,答案除了是这个还会有什么?偏偏他还是傻,还是一心想求得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潘尘色哑口无言,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就吼了出来。她定了定神,说:“请你不要这样,这里虽然没有人,但是如果太大声了,外面一样会听到的。”
潘今冷冷看着她,“你滚。”
潘尘色却没有“滚”。她看着他良久,突然眼圈红了。她上前,微颤着伸出手,轻轻握住铁栏里他的手。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他。她的眼神似有千言万语。
潘令看着她,忽然又心软,他反手握住她的,触到她手心里的伤痕,心中又是一痛。曾经,她也能为他受伤啊!很突兀地,他拉住她的手臂,张日狠狠地咬住,目光却仍是眨也不眨地瞪着她。
尘色下意识地缩手,却被他抓咬住不放。
潘今咬得很深,直到口中有血的腥味,才松开了口。
他看着咬出来的痕迹,笑了,“你一辈子都会记得我。”只要她看见这个作品。
尘色闭上眼,泪水终于落下。她收回手,“你保重。”转身,一步步走出去。
望着她的背影,潘今想,这该是今生最后一次见她了吧。
走出阴暗的牢房,外面骄阳似火。潘尘色抬头望天,阳光是这样刺目啊……手背还是疼……这,也将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吧……
眼前似有黑影在跳,少食少眠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她,倒了下去。
潘尘色一倒,足足有十天没能下床,每日只是微弱地呼吸着,偶尔醒来,也只是愣愣发呆。喂她,倒是会吃,只不过吃的大半都吐出来.她的日渐消瘦可儿看在眼里,心痛得不得了。
“小姐,小少爷他是你的命啊,我们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为什么非得要送他走呢广她知道的不多,可是她知道小少爷一定不会死。而照此情形,先死的,反倒可能是小姐啊!
尘色摇头。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她也一样下能离开他。只是,他非走不可,不走,是害他,不是爱他,
“什么时候…行刑?”她问,
可儿望着她,泪水不竭,“…明日。”
尘色终于微笑出来。明日吗?过了明日,他就该有一个新的身份,新的……人生了。以往,是他的生活太狭隘,如今出去以后,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然后他会发现,以前所执著的,不过是些渺小的东西,不论他现在对她是爱是恨,待十年以后,他也只会记得,潘尘色曾经是他的……娘……
或者,连她的人也遗忘。
那,也是很好很好的。只要,他能幸福……
要幸福。令儿,这是我对你永远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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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这一天终于来到。
对于活令来说,死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不怕死,以前所怕的,是她不要他。而今连这一点也没有必要担心害怕了。
那个最美丽的女子,从来不曾需要过他。所以,他根本没有必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被上了枷,脚上系着极粗的铁镣,前后还各有一名牢头,潘今无惧地走着。可是渐渐,他发现不对劲儿。
首先,时间不对。
他醒来的时候,阳光斜斜射人小窗内,并不强烈。他以为是早晨,
他不清楚砍头一般是在什么时间,不过按理来说,应该是正午。两个五大三粗的牢头来提他的时候,他只是。同了一下,没有多想,反正不过是一死,早晚没有关系。
可是,走出牢房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太阳,才真正愣住了。哪里是早晨,分明已是黄昏。
还有,两个牢头只是呼喝着让他出来,没有拿任何公文或信物,
走出大门时,几个穿公差衣服的人向他们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就放他们过去了。外面坝上,倒是停着一辆囚车。
走了几步,潘令停下,“你们昨晚在给我吃的饭菜里下了什么?”他绝无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的道理。
前面走着的牢头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皱眉向后面那个使了个眼色。
潘今被后面那人用力一推,“废什么话!我最瞧不起你这种采花大盗,死了活该!你以为老子多有耐心押你上路!”
潘今一呆。采花大盗?
可两个牢头不容他多想,巳推搡着将他带到囚车上潘令已知事情极为不对,“你们是何人?要将我带到哪里去?”
“我是你家祖宗!去哪里?去抽你的筋,扒你的皮,难道还会带你去逛窑子吗?”其中一个骂骂咧咧。
另一个则将囚车关好,把马赶起来,“李三儿,少跟这家伙废话,上头特地吩咐过的,你都忘了吗:)”
被称为李三儿的闭了嘴,囚车很快驶离大狱,三人都没有再说话,
潘令只是皱着眉,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心里倒不害怕。连砍头都不外如是,其余的又算什么。
半个时辰后,囚车驶人不常有人走的小道,夜色更浓。远远地,前面几点星火,待近了,潘今才看清那是一辆马车,星火是人手中持的灯笼。
囚车至马车前停下,两个牢头跳下来,恭敬地扶他下来。潘令被他们前漏后恭的态度弄糊涂了。
“对不住,沙公子,刚才是不得已,请不要见怪。”嘴巴不那么奥的牢头对潘令拱手道,然后将他的枷镣通通卸下。
潘令一扬眉。“我不姓沙,你们认错人了吧。”’
“不,你是姓沙。’有人道。
潘今闻声望去,一人站在马车上,威严神武.样子却是熟人。闻京武?!
潘今被起眉,“这是怎么回事。”
闯京武笑了,“‘你过来,我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潘令犹豫一下,
“怕’!’”京武问。
潘今冷笑一声,走上前,已有人将小板凳放在马车下。闻京武看了他一眼,进人马车,潘令踩上板凳,跨上马车,车帘随即放下。
车内不是很华丽,一盏琉璃灯照亮不算大的车厢。
马车行驶起来。潘令盯着坐在灯边的闻京武,走过对面坐下。
闻京武笑道:“你不会死,但也不会有人知道潘令还活着。”
潘今又一扬眉,不过没说活。
“接下来你要去的地方。是江南的一个地方,然后你会去北京。”
“是……潘尘色托你这样做的?”潘令问,除此他想不到别的理由,
闻京武看着他,“到现在你还相信她?”
潘令皱眉。
“记住,潘家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就连你的那位‘娘’,不也是为了她自己而牺牲了你吗?”
“你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闻京武笑,“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他忽而正经,“你应当知道你亲娘叫什么名字,而我,本名叫沙晓天。”
沙?潘令抬头,“你是沙晓玲的兄弟?”
听见他如此称呼自己亲生的娘,闻京武皱了下眉,却没有说什么,“我是沙家长子,沙晓玲的哥哥。”
潘令偏转头,半天不做声。然后他笑了,“金蝉脱壳”倒是个好主意,今天是不是真有人被砍头?”
闯京武点头,“你的身形同一个采花大盗有些相似,他替你提前到阎王那里报了到。”
“可我长得和那人不像,”
闻京武狡偿地笑了,“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面铜镜,潘令一惊,镜中人猿眉鼠目,根本不是他的样子。
“而采花大盗却长了潘今的样子。”京武解释。
“放心,你脸上的不过是小把戏,能够变回来。’闻京武说,换来潘令一瞥,
潘今看向他,“你什么时候作的这个计划?”怕不是一日两日。
闻京武眯起眼,“这次我到重庆来的目的,就是带你离开,只不过恰好遇上一个好时机。”
潘令沉默。
“不舍得那个人?”京武最会察言观色。
潘令背靠在身后软垫上,“她说她为我找过你。”
闻京武看着他,“是啊,她送给我五百两银子,说你不过是小孩子不知轻重,失了手,请我从轻发落。”
五百两?失了手?潘今笑了。不过如此。他潘令也不过如此罢了。
“你不能再叫潘令,我替你取了个名字,叫沙天捷。”闻京武道,
潘今——不,应当说是沙天捷垂目,再没有说什么。
尤所谓,叫什么都好、反正,潘今是死了。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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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潘家垮了。
是不太能够叫人相信,但事实上如此,随着潘老爷子的入土,曾经风光一时的潘家,变成了昨日黄花。
不知是劫数到了还是什么,潘家自潘德文、潘令死后,平均每隔半年就会出一宗大的意外:譬如,米行突然走了水,损失惨重;又譬如,潘家茶楼被人投毒,有三个客人毒发身亡;再譬如,潘家大少爷杀人夺地,逼死老人,却被该家儿媳上告到京。
而其余的小祸小灾更是不断。
如芯虽然没有杀人被放了出来,但被退婚是免不了。而曾被亲兄强奸一事又在龙隐镇悄悄流传起来,自觉无面目见人的如芯在家中上吊,幸好被细苑及时发现抢救下来。
三姨奶奶挟款与戏子私奔,潘家根本没有精力顾及将其追回,却又传出三姨奶奶在邻镇上与另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将人失手杀死的消息。
潘老爷子已是近七十之人,在重重打击下重病不起,终于一命鸣呼。
树倒弥猴散,潘家财产被几个儿子迅速瓜分完,潘国只剩一片废墟。这是嘉庆一十三年,也是“潘今”死后的第五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