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日浪漫,樱花盛开,照例,自由之丘知名的杂货小铺推出季节限定樱花杯。
虽然每年花样不同,但相同的是都受到收藏者的喜爱,因此开卖首日,一如往年的出现不少人潮。
夏若晴看著前面每个离开的人都带上三五个,夸张的甚至用纸箱抱出,内心有点怀疑自己今天能不能顺利买到。
她本来就很想要,一旦买不到,就更想要了,哎,至少让她买到其中一款吧,她不要求太多,一款就好……
正当她踮著脚尖一边看柜台后的包装,一边计算前面人潮可能带走的数量,耳边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是你啊。”
标准中文。
夏若晴转过头去,是前两天那个雅痞男。
看来眼镜男跟他说她是台湾人的事情了。
不过她完全不想认他……说是说这样,但是当她不小心看到他手上那三大手提纸袋的樱花杯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一袋至少有十五还是二十个,一个人买这么多干么,难道他是传说中的网拍族还是跑单帮?
“你也来买杯子?”
面对雅痞男的问句,她露出招牌无辜眼神,相信自己明显传达出“我认识你吗?”的讯息。
但很显然,雅痞男不懂她的意思,“我前几天有去过‘LOVE’。”
那又怎样。
“你不是在那里上班吗?”
关你屁事。
“我跟我一个朋友去的,你可能对他比较有印象,戴个眼镜,每次都买四人份的草莓蛋糕。”
有完没完啊。
要不是看在店里有服务生态度投书箱,她又非常需要这个打工来持平东京的高消费,她早赏他卫生眼了。
虽然有点不耐烦,但夏若晴还是保持美少女微笑,然后在微笑中加上一点点茫然,一点点抱歉,与大量的“我真的想不起来”。
“LOVE”的客人这样多,想不起来也是理所当然,他总不能跟店长投书说,你们的服务生在外面不认得客人吧──即使说投书报复这些都是她自己幻想的,但预防胜于治疗。
微笑微笑,很抱歉,完全不记得。
表演到一半的时候,前面人潮瞬间解散,她脸上一僵,排队经验丰富的她很知道这代表什么,日文叫品切,中文叫缺货,架上货物已经一空,补货没那样快,明日起早也没用。
可能她今天没有樱花运──明明很早就出门了,可偏偏在路上遇到一个迷路的小学生,小学生哭哭啼啼的让她于心不忍,于是陪著到警局,等待,晃眼两小时过去,等她到杂货街时,排队的人已经多到要转弯。
她抓不准补货时间,也不可能天天跑来自由之丘看,简单说,她可能跟今年的樱花杯无缘了。
雅痞男一笑,“卖完了。”
沮丧的感觉让夏若晴没心情再跟他装下去,“我知道。”
“等我一下。”
“干么?”
“等我一下。”雅痞男又重复了一次,“别跑。”
她还来不及说不要,雅痞男已经把手上三大纸袋往她脚边一放,再度交代,“等我,我马上回来。”
说完,他人就咻的一声跑得老远,夏若晴看著他跑得跟飞一样的背影,突然想起,他又没说去多久,万一两三个小时才回来,难道要她在路边站那么久吗?
何况脚边还有三大包数量惊人的不同款樱花杯,在这条有名的杂货街上超级引人侧目,她等在这边说有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脑袋正在胡思乱想,雅痞男的身影再度出现在眼前。
连一分钟都不到吧,她想。
雅痞男手上拿的是杂货小铺的纸袋。
只见他唰唰唰的从大纸袋中各拿了一个丢入小型纸袋,然后往她面前一送,“给你。”
“我……不要。”
才怪,她好想要,但她不想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可是,她真的好想要,呜。
雅痞男脸上露出莞尔的表情,“你不是想要吗?”
是没错,可她不想欠他人情啊。
“我跟你买。”
他很干脆的说:“好”
夏若晴心中一喜,连忙掏出钱包。
“一套三个,售价一万,恕不拆卖。”
她声音忍不住拉高,“一万?”她来之前查过价格,一个才一千日币,他居然要卖她三个一万?
大概是看出她的想法,雅痞男对她咧嘴一笑,“我是奸商啊。”
她想冲上去拔光他的头发。
买?还是不买?
买的话瞬间损失七千,不买的话是好几天的魂牵梦萦,夏若晴很明白自己的个性,越买不到,就越想要,越是要不到,越是没完没了。
正当她准备屈服的时候,痞子男突然笑出声,“开玩笑的。”
他把纸袋塞到她面前,“收下吧。”
“我──”拿钱给你四个字还来不及说出口,很快的被他打断。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话题虽然十分跳跃,但对于美食一向颇有研究的她倒很乐意回答这问题,“车站过去一点有饺子中心,公园旁边有义大利餐厅,厨师是正统义大利人喔,还有甜蜜森林附近有一间中华料理,老板夫妇是香港移民,价格很合理。”
“我们来去吃中华料理吧。”
“我们?”她又没答应他。
“你肚子不饿吗?十二点半了。”
她肚子很饿,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不想跟他去吃饭啊。
“还是你不想吃中华料理?”
吼,这,这人哪里冒出来的啊,看起来精明精明,怎么一开口就是个无厘头,思想跳跃不说,而且也完全不懂别人的想法。
“我很久没吃中华料理了,二月初到现在都没有。”痞子男笑笑,“碰到会说中文的人,突然有点想家了。”
夏若晴原本一肚子火,听到这几句话后,瞬间消失。
想家啊──
他莫名其妙的提议跟奇怪的行为都有了解释,自己说不定是他在东京第一个遇到会说中文的人,他可能,不对,他应该只是想跟她说说话。
只是想家。
没有单身在外的人很难了解那种感觉,布鲁斯威利的新片比不上一卷台湾综艺的录影带,脆弱时看的不是富兰克林生平之类的立志书,而是“台湾走透透”,就算只是谈话性质的录影带,几个台湾学生聚在一起,也能看得津津有味,重播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夏若晴心软下来,“好吧。”
雅痞男一笑。
“不过,”她抽出三张千元钞票放到他手里,“杯子我还是要用买的。”
***
一顿饭下来,夏若晴对雅痞男稍微了解了一些,知道他叫贺以捷,在杂志社上班,预计四月底回台北,那些数量惊人的樱花杯是帮女同事买的,一人一个,加起来一共三十二,这还只是同部门的。
“你拒绝了其他不同部门的,不怕回去她们酸你?”
“本来就不熟,不怕。”贺以捷痞痞的一笑,“而且你知道我这两个月是抱著怎么样的心情开MSN的吗?每天都有请我帮忙代购的离线讯息,问题是里面真的很多人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谁,同事没错啦,不过我们光杂志部门就超过一百人了,我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认识,一般商品我还可以尽尽力,不过限量商品这种事情就算跟我下跪,我也没办法啊。”
“可是,你刚刚卖了我三个,这样不就少了吗?”
“没关系啦。我回留言都是千篇一律,尽量,但不保证。又不是跑单帮的,就算是真正跑单帮的,也没人敢保证下单就有货。”贺以捷一边吃著青椒肉丝一面跟她说,“对于这种拒绝,我完全不担心,因为不管哪一次出国,我拒绝的数量是我买的两倍以上。”
夏若晴稍微算了一下,三十二的两倍以上,那不就快一百人托他买,“你在哪间出版社上班啊,人这么多。”
“玫瑰出版集团。”
“玫瑰?”
“怎么?”贺以捷一脸看到青蛙的表情,“你不会没听过吧?”
“你才没听过。”
在台湾的杂志人口,应该没人不知道这间出版社吧──虽然不到什么都出的地步,但每月出版十本以上不同类型的杂志,怎么说都很惊人,尤其难得的是,他们的杂志基本上都具有图鉴功能,夏若晴自己就买过不少。
一般杂志通常她最多放三个月就会捐出去,可是玫瑰的杂志因为太实用了,所以她很少丢。
没想到雅痞,呃,贺以捷居然在那里上班。
“怎么样,怕了吧。”
夏若晴噗的一笑,“吃你的饭。”
“我不是一直在吃吗?”他一脸无辜的指著桌上的几盘菜,“我到东京两个月,第一次吃这么多。”
一顿饭下来,她发现这人其实很好相处。
他约她吃中饭,甚至在知道她周日不用上班后,拚命游说她一起去横滨中华街吃东西。
与其说把她当异性,不如说是强烈的同胞爱使然,证据就在于,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他一连说了三次“在这里听到中文真的太感动了”,看他大口吃饭的样子,夏若晴想,他是真的很感动吧。
吃完饭,两人沿著石阪道慢慢往自由之丘的车站定,虽然不是很常来,但夏若晴还满喜欢这里的,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总给她一种北欧的悠闲感,尤其是那些可爱到不行的杂货,要不是碍于经济,她还真想搬个两箱回台北。
一路上话题不脱吃吃喝喝,以及东京的新鲜生活,十来分钟的路程贺以捷又说了两次“在这里听到中文真的太感动了”,以至于第三次当她听到“在这里听”四个半时,自动帮他接下“到中文真的太感动了”。
重叠的语句让他呆了一秒,继而大笑,“这句话我到底说了几次?”
“第六次。”
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天啊。”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懂。”
他看著她一脸忍俊不住的模样,半晌,“我突然有种被你拿到把柄的感觉。”
夏若晴哈哈一笑,“别担心,因为我们的生活没有交集,就算你再多说上几次,你的朋友们也不会知道你老阿公的这一面。”
老阿公……
他皮笑肉不笑的说:“谢谢你的安慰啊,我好感动。”
“别客气。”
***
等车的时候,贺以捷突然收起一路的嘻嘻哈哈,“对了。”
夏若晴心中咚的一声,来了。
他一定是要跟她提眼镜男的事。
虽然相处愉快,但因为两人都极力避开一个话题──眼镜男喜欢她是很明显的,他跟眼镜男是好朋友是更明显的。
他百分之八十是想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对眼镜男的感觉如何?
如果她回答有男友,他就会说,眼镜男老实又忠厚,收入又高,不是一般年轻男孩子可以比的。
如果她回答没有,那更好了,给他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说不定上天注定他们就是一对。
所以夏若晴决定,如果贺以捷问这个问题,她就告诉他,她是女同性恋,跟小桃是一对。
因为她是女同志,所以无论眼镜男多么老实忠厚,或者给人机会给自己机会这个理由,他们之间都没有可能。
来呗来呗,俺不怕。
月台上,夏若晴含笑以对。
“我有个朋友很喜欢你。”
我知道。
“你说不定对他有印象,大概一百七十公分左右,戴一副眼镜,每次去都是外带草莓蛋糕。”
当然有印象。
“他前两天约我去‘LOVE’,想让我看看你。”
早知道了。
“你比我想的还可爱。”想想,又补上一句,“可爱很多。”
唔,算你有眼光。
“我当时就明白,为什么我朋友会对你一见钟情。”
不否认内心那小小的窃喜,不过她夏若晴可是非常有原则的,不喜欢就不交往,绝对不试试看,所以就算他现在夸她气质胜过崛北真希,可爱胜过上野树里,清纯胜过新垣结衣,她也不会改变立场。
“他是个很好的人。”
喔,来了。
所有的替代告白开始总是:他是个很好的人。
夏若晴用膝盖想就知道,接下来一定是好人的代表作回顾,可能的话还会加上一些悲惨恋爱史,好让女生心软。
她发誓,只要他跟她说“其实你们真的可以试试看,他是一个好人”,她就回他──既然他这么好,那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我跟你一样是交换学生,当然,是很多年前,可是跟你们现在不太一样的是,当时是我们配合日本学制,一样是一年,不过换算成台湾学分,我是大三下学期跟大四上学期,齐藤,就是我那个朋友,他是当时的同学,当时人生地不熟的,多亏他帮忙。我在南部长大,在南部念大学,不要说东京这么复杂的地铁,我连台北捷运都没搭过,他真的帮了我非常多的忙。”
哎,她不排斥认识朋友,当然也喜欢善良的人,但是,她对他那个朋友真的没有感觉啊。
她从来就不是“试试看”派别的,在爱情上,她希望至少是自然的开始。
一他真的是个正直的好人。”贺以捷笑了笑,“不过我觉得,好人跟恋人是无法划上等号的。”
夏若晴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忍不住啊了一声。
他笑,“你的表情干么这么惊讶?”
“有、有吗?”
他不去理会她暂时性的结巴,“齐藤对你来说,完全不在范围内吧?”
虽然有点抱歉,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外表是可以改变的。”
“但个性无法改变。”既然他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夏若晴也不跟他绕圈子,“你的朋友是好人,但他对于事情顾虑太多,犹豫不决,这跟我的处世哲学非常的不一样,所以非常困难。”
他点点头,笑,“我也是这样跟他说。”
“哎?”
“我那天跟他说,你看这个女生,做起事情来手脚俐落,眼神灵巧,比起慢慢试探,她可能更喜欢直来直往,跟你是完全相反的类型,所以,”他笑了笑,“我让他不要想那么多了。”
“他这么听你的话?”
“倒也不是,虽然几年没见面,但到底是朋友,我知道他的弱点,只要跟他说,这女孩子有男朋友,他差不多就会放弃──你那天手上戴著戒指,我说这女孩子长得这么可爱,手上又戴著戒指,你真的觉得她没男朋友吗?他想想也是,就醒了。”
说完,贺以捷又补上,“所以你放心吧,以后看到他也不用不自在,当一般客人就好,至少在他妹妹生产前,他都还是会去店里买东西的,你愿意的话,就跟他说说话,交一个好人朋友,不愿意,假装不记得也没关系,他醒了,不会再用那种看女神的样子看著你。”
看他说得轻松惬意,夏若晴突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事情的发展跟她想的完全不同,不过,她喜欢这个版本。
到了涉谷,贺以捷问她,“你往哪?”
“原宿。”
“今天有班?”
“双数日都有班。”
他点点头,“我送你去坐车吧。”
不用,一小段路而已,她又不是小孩子──想是这么想,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莫名点了点头。
而他所谓的送她去搭车,还真的是送她去搭车──从地铁的涉谷站出来,进入JR的涉谷站,还一路送上山手线月台。
山手线的绿色车厢中,夏若晴看到他站在月台上笑著对她挥手的模样,内心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相处了几个小时,都只觉得是个好相处的人,但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有一点点的,一点点的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