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日本东京
时逢冬季,天空微飘着细雪。
高昂站在这幢位于东京市区三十几层楼高的摩天办公大楼里,透过玻璃帷幕往下望。熙熙攘攘的人们变成一波一波往前推或往后退的蚂蚁群。
东京,看起来也是一个寻常的忙碌城市。
他回过头环视这间会客室,一套线条流利的米色沙发组,地上铺着宝蓝色地毯骨日本人惯常的简洁明快感。桌上一盆繁复的西洋式插花,使这间会客室生色不少。
壁钟的指针指着十二点半,看来!他正巧赶在午餐时间抵达此间,一个接待小姐送他进来之后,他便没有见过其他职员走动的身影,想必大家都用午餐去了!
这实在是冒昧之至了,他疲倦的按按额头想道。今天抵达成田机场提领行李时延误了一下,由机场来的路上又逢塞车,因此就比与广田先生约定的时间迟到了近一个钟头,日本商人是个相当守时的族群,幸好他与广田信和算是朋友了,相信他不会怪罪才对。
广田信和所开设的日信株式会社,和高昂在台湾的艺品连锁店合作已有三年之久,他提供高昂日本艺品,而高昂则提供他台湾艺品,两家公司合作无间。
三年前高昂由台湾拓展日本市场时,最先认识的日本友人便是广田信和。当时他曾信台湾友人的话,以为日本商人都极为难缠刁钻,于是他猛K了一阵子日文,还恶补了许许多多有关日本商界的习性及日人的风土民情,才有信心步上这片日本商业战场,并谋得今日许多教台湾商人欣羡的订单。当初那种怕吃亏又怕落人笑柄的心态,今日想想都是小题大作。
生意人终究是生意人,自私自利正常,巧取豪夺难免,每个人都是为挣口饭吃,这些本说无可厚非!许久以前,高昂就想通了此一道理,反倒能以平常心并循正常轨道和人做生意,而这在竞争压力极大的日本市场倒成了难得的方式。也许,广田信和就是冲着他的不亢不卑,才敢和他交成了谈生意以外的朋友吧!
这次到日本,他已数不清是第几次了?不过他倒记得自己每次来都是极尽匆忙之能事,一下横滨、一下名古屋、一下大阪到处蜻蜓点水似的生意,而这次他是预备在日本做较久的停留,一来松驰松驰他因工作紧绷了好些年的神经,二来是想好好的看看日本这个颇优雅的国家。
说实在的,前几次的来去匆匆,他对日本的印象除了一幢高过一幢的摩天大楼及形色匆忙的从们外,印象最深刻的大概只有路旁的樱花及微微的飘雪。
来去匆匆,是了,这就是他多年来的写照,事业由一家小店到今天有三十几家连锁店,是他咬紧牙根,每天像陀螺打转转个不停努力换来的成果,如今,他不只是个老板,也是个在台湾小有名气的陶艺家!
而在这地切他努力想挣得的挣到手之后,名有了、利有了,他却像个逐渐泄气的皮球,心开始呈现疲态了!
也许,和年龄有关,也许,和心情有关。他今年三十四岁,距离他痛定思痛,奋发图强也不过才七年的时间,而它们却像梦一场。
他最近较常去回想当初刺激他奋发向上的那个原因以及……那个女孩,那个有着一头乌黑长发,如梦似幻的女孩,她一直坚信只要他愿意,他一定能有一番大作为。而那个比他对自己还有信心的女孩和他谱了一段短暂恋曲之后,已杳如黄鹤;或者嫁人了,也可能是好几个孩子的妈妈了?可是经过这么多年,他一直还记得她那双闪着纯洁与信任光芒的澄澈大眼睛。
高昂呼出一口略嫌淡薄的日本香烟,他还是习惯台湾长寿烟的苦涩,一如他偶尔会自虐的想起那个令他偶尔会自虐的想起那个令他对感情一再保持苦涩看法的女孩。
他至今仍无法弄明白身为大家闺秀,富家千金的她为什么接受他的追求,当时他只是个穷小子,还有人骂他小混混。而他更搞不清楚的是,为什么在她说她爱他并把女孩子最珍贵的初夜给他之后,没头没脑的如她介入他生命中般突兀的消失,当时他已发了狂的爱着她,并打算为她振作奋发、好好做人,她却这么不声不响没有只字片语、没有半点示警的居然离开他。
人生是由太多的荒谬可笑的事件堆积而成的。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去仔细回想整个事情的始末,而偶尔会窜进他梦里干扰他的,也只有那双记忆中的大眼睛,其他的一切,甚至她的脸孔也都逐年模糊了!
怪异的是,他今天回想了这些深锁埋葬的故事,并觉得眼皮失控的跳来跳去,就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一般。他不禁朝窗外雾蒙的天空一笑,一向在自己土地上都不信所谓预感的人,今日来到异国天空下,反倒迷信起来了!他又吸了一口烟,差点失笑!
一阵开门声,及时打断他的天马行空。
广田信和微秃的头与充满笑意的脸在门口出现,与他那微凸的肚子形成一个看来既滑稽又讨喜的人物,差根拐杖及大布袋,他几乎活脱像是个中国的弥勒佛了!
“嗨!高昂先生,欢迎再次莅临日本国。”一个近九十度的鞠躬后是热烈的握手与拥抱。
高昂有趣的回应他这日式与西式合并的热情招呼说:“谢谢,谢谢,信和兄,此次我迟到,十分不好意思,还望信和兄见谅!”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高兄此次前来我至感荣幸与高兴,还望高兄多住一段时日,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广田信和露出真挚的表情让他坐下。
高昂这时才发现广田信和身后跟着一个年约廿七、八岁长相斯文的年轻人!
彷佛注意到高昂迷惑的眼神,广田信和主动开口介绍:“这是舍弟广田良砚,半年前由横滨的分公司调过来这边见习,顺便协助推展业务。良砚,见过高昂高先生,他是本公司台湾的主要进口商,一人拥有三十几家艺品店,目前生意已拓展到欧洲,他还有一项特殊的荣衔,是台湾著名的陶艺家,十分有为的青年才后,你以后得多多向他学习!”
“久仰,久仰,常听信和大哥谈起您!”广田良砚必恭必敬的站起身朝他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
“惭愧,惭愧!”高昂也急急起身回礼!
好不容易坐定,高昂边和广田信和交谈,边观察一旁拘谨坐着的广田良砚,看来他对他的兄长敬畏有加,一直正襟危坐,战战兢兢,有问才有答。而广田信和似乎也十分习以为常,这令高昂不禁想起自己那个和广田良砚年纪相仿吊儿郎当,天不怕地不怕的弟弟高威。在高威身上,他看见年轻时的自己,莽撞、热情又不顾一切。幸好,高威已开始懂得收敛,也逐渐能体谅他的辛劳,来日本前,他还让他的左右手隆伯把公司一些较基础的工作交给阿威,期望他能用心加入家族的企业。他也不能断定是像阿威这样灵活、又有点小聪明的男孩子较易栽培,还是像广田良砚这处事恭敬一丝不苟的男孩子能成大器,不过他还是衷心希望阿威能稍微分担他的事业重担,让他能更无后顾之忧的专注于陶艺创作上。
高昂收回思绪时,正好听见满脸严肃的广田良砚对他发出问题,他说:“高兄,你在欧陆的业务如何进行,良砚相当感兴趣,可否请高兄赐教?”
高昂思考了一下,推却广田信和递过来的香烟,斟酌着说:“其实欧洲那边我只去过一次,我有一个妹妹叫高琳,她正巧在维也纳修习音乐,我让她顺便为我做业务考察,因为台湾方面来自东北亚的艺品订单太多,因此我不在那边按case,只在一些较高级又具特色的店面寄卖我的作品!”
“是是,这也是一条好途径,东西在精不在多,是拓展个人知名度的好方法!”广田信和赞同的猛点头。
“一切尚在尝试阶段!”高昂客气的回答。
会客室里有短暂的沉默,广田良砚仍是插不上话。
一会儿广田信和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说:“对了,看我多么怠慢客人,高兄想必未进午餐,我请高兄去吃一顿道地的日本料理如何?”
高昂想到由香港转机到这里时飞机上的日本料理——味道怪异的冷硬寿司,他就反胃,他急急推却说:“不了,我不饿,在飞机上我已用过午餐了!”
“是,那么晚上再为你设一顿‘洗尘宴’,你们台湾人是这么说的,对吧?”广田信和颇幽默的用了一个台湾名词。
“谢谢,不用太麻烦!”高昂除了客套,还是客套。
接下来会客室的空气又显得有些沉闷,彷佛看出这种情形,广田信和低声差遣他的弟弟出去办事,广田良砚又恭谨的向他们告退,关上门出去。
门合上的一刹那,高昂感觉空气骤然转为轻松,他稍微托高他的金边眼镜,放松领带,瘫在沙发上。
广田信和看着他的反应笑了,他说:“我这个弟弟就是凡事太过战兢,有时反而显得没有魄力,让高兄见笑了!”
“没有的事,年轻人做事,态度严谨是极好的美德。”高昂反过来有点言不由衷的夸赞着。
“对了,高兄传真过来的信上说你已拨出一个月的假期,是否打算把这一个月全用在日本度个长假?我由衷希望高兄能在此间多停留些时日,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广田信和在他弟弟走后,神情也显得较轻松,他双手往旁一摊,学高昂放松的靠在沙发上,眼中闪着热忱的光芒。
“信和兄太客气了,一切我可以自行打理的。”
“不,不,你这个假期,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略尽心力。”敲了敲下巴,广田信和沉吟了一下说:“对了,最近我身边多了一位新进的执行秘书,我记得她的人事资料上写着她是个台湾人,移民日本有六、七年之久,如此想来她既懂日语又通中文,我想,叫她来当高先生的向导应可胜任。”
“哦!这不会太麻烦吗?旅游日本我一个人就可行,向导并非不可或缺。况且,她的家人或先生会怎么说?”
“对喔!这点我倒没考虑过,舍弟和她十分熟识,曾听他提起她是孤身一人到日本,她的父母和我内部另一个职员永敏子小姐的父母是至交,还听说她离开台湾是因为新寡,可能是想换个新环境以忘却悲伤吧!”广田信和绞尽脑汁,努力回想良砚说过的话并杂乱无章的描述着:“对了,对了,据说她还有一个遗腹子,今年不知上小学没有?你知道,这是属于她的私事,我并没有太注意,不过她的小孩如果上学去了,叫她当你的向导应当没有问题。”
“可是……”高昂觉得太麻烦了,而且他也没有兴致去了解一个台湾来的寡妇的家务事。他开口想回绝,广田信和急急切断他的话。
“不急,不急,我叫她进来问问,如果她可以拨空就当公事办了!”他十分够朋友的提议。
“这怎么好意思?”高昂仍想推却。
“好意思,好意思。”他说做就做,马上按下对讲机叫道:“蝶子小姐,端两杯——”广田信和又停顿一下问他:“高兄,喝什么饮料?咖啡还是……”
“绿茶。”两人异口同声说出,相视大笑。
“有默契!”广田信和笑声未歇,就对着对讲机那头又说:“蝶子,麻烦你冲一杯绿茶和一杯咖啡进来。”
放下对讲机,广田信和仍笑意十足的说:“高兄是个念旧的人,像我,一天没喝咖啡,就觉得整天精神缺缺,舍弟也几乎感染了我这恶习。”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补充说:“说到舍弟,我觉得他做什么事都不够积极,看来太文弱了!这让我颇担心。你知道……”广田信和的语气突然转为孩子气的神秘。“他爱慕蝶子小姐已有一段时日,在横滨时他们说是同事,敏子小姐是良砚的同窗,她一直在帮良砚及蝶子小姐牵红线,近来看似略有发展,也许不久说有佳音传出了!”
“为什么会不同意呢?”广田信和眼中充满问号的微偏着头,想通高昂指的是什么事后他笑开了:“以我父母的开通,应当会同意才对。只要他们两情相悦,蝶子小姐有过丈夫再孀居,甚至有一个孩子都不是问题!如果你看过娟秀的蝶子小姐,而你正好也十分懂得欣赏她,想必你就不会嫌弃她过去的一切。”
高昂被他这么一说,反倒为自己的假道学不好意思,他转移话题好奇的说:“蝶子,这倒是个特殊的名字!”
广田信和又笑了!他说:“她为什么会叫蝶子我是不太清楚,不过日本名字和你们中国名字不太一样,你们的名字不是十分深奥便是各具做含意,我们日本人取名字一向简单,我们的姓氏几乎全部取之生活周遭的自然景象,例如广田,大致上得自我的先祖们居住的地方有一片广袤的田地,因此便沿用此一姓氏!”
高昂听他一番解释,恍然大悟的笑了起来。若以此类推,日本名导演黑泽明的老祖宗岂不住在某个黑色沼泽边,而到了他的子孙后代,还拼命想看个分“明”。
收起这颇不敬的想法,高昂站起身走向他放置行李的墙角,回头对广田信和说:“我带了一组新烧的陶壶陶杯来,希望信和兄笑纳了!”
“你太客气了!”
就在他弯身翻动行李的当下,开门声响起,门又被合上,一个悦耳的女性声音突兀的响起:“社长,你要的茶及咖啡来了,我放桌上。”
这声音好熟悉,虽然说的是日语,高昂还是一愣,并专注的捕捉声浪。
“蝶子,有事和你商量,先坐下别走!”
“是!”沙发椅有人落坐的声音。
高昂继续寻找那个装着茶具的硬纸盒,心中不免笑自己过敏,这个台湾女孩子学日本女人讲话觉得十分神似,难怪他听起来耳熟,几乎所有日本女人讲话的腔调都柔顺得教人感觉悦耳。
寻着纸盒,他打开盒盖站直身躯转向广田信和递给他,无意间瞥到恭敬的坐在另一边沙发上的女人,这一瞥让他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中!
高昂满脸错愕的注视着坐在沙发上,也正巧抬头看他的女人,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双目圆睁,坐在沙发上都让人有股摇摇欲坠的错觉。
不,不可能是她!高昂眦目欲裂的瞪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简直比看到某个鬼魂更教人震惊百倍,也许,她真的是个鬼魂!一个又来缠绕他的苍白鬼魂。
高昂愣了好半晌,缍明白她不是什么会霎时烟消云散的鬼魂,她是“她”,虽然她挽起了头发,看来比七年前成熟许多,虽然一件合身的套装取代以往的朴素洋装合身的裹着较以往丰满的身躯,她仍是如此纤细轻盈!虽然她的鼻梁上架了一副看来十分老成的眼镜,她还是一如多年前,保有明亮的眼睛,及教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的漂亮嘴唇。
七年多了,她可一点老态都没有。只是,在他这么仔细的由上到下逡巡过她之后,他也体识到这一切对他或者对她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了!
高昂冷笑着收回视线,控制住想去诘问她许多过往细节的冲动。
“高兄,惊艳了吗?”广田信和用他自以为是的想法和自认的幽默朝高昂一笑,霎过他顿在半空中许久的礼物。等他转看向他的执行秘书时,他可就连打哈哈也打不出来了,她脸色坏得教他惊慌。“蝶子小姐,你生病了吗,脸色好差啊!”
“没什么事,我只是突然有点头晕,休息一下就好了。”她强自镇定,微抖的声音泄漏了她的情绪。“社长不是说有事要商量吗?”
高昂看着她冷静自若,面颊稍微恢复血色,他认定这个女人会演戏得不像当初他认识的那个天真小女孩。可是他又不由得在内心自嘲,也许,当初她就是个很会演戏的小贱人,只怪他没看清楚她罢了!她现在甚至假装不认识他。也好,他也可以假装不认识她,看她要自导自演到什么时候?
广田信和可不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他仍兀自坐在他们之间的沙发上积极乐观的提出建议:“蝶子,我得帮你介绍一下高昂先生!”
她只朝他冷淡的一颔首。
广田信和接下去说:“事情是这样,高昂先生这次到日本来打算停留一小段时间,而整个公司我算来算去就只有你和高先生是乡亲,因此我想麻烦你来做高先生的向导,带他到日本各处走一走。”
她会拒绝。高昂抿起嘴角,蜷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等着看她怎么说。
“我恐怕不能胜任,我……”她惊慌的想找借口。
“先不要一口回绝。”广田信和摇摇手示意她且慢说下去,并朝老朋友再看一眼,开始积极为高昂说好话:“那可枉费了高先生对咱们日本女士的高评价!”
“什么……什么高评价?”蝶子一脸疑惑与紧张!
“高先生说本国女子的柔顺娴淑令人印象深刻,虽然你本是台湾人,现在入籍日本这么多年,也可算是个道地的日本女士了,因此高先生这个高评价当然也包括你罗!”广田社长谈笑用兵。“高先生还说十分欣赏咱们大和女士说话温柔婉约的方式。高兄,你那一句形容词叫‘软’什么‘哝’来着?”
“软语呢哝!”高昂闲闲的接口。
“是,是,形容得多好,”广田信和兴高采烈的继续说:“人家这么夸奖身为女子的你们,我是与有荣焉。因此罗,他总不好意思让我在高兄在前下不了台吧!”
蝶子朝高昂嘲弄一笑,她恶意的说:“想必高先生此次没有带尊夫人一同前来日本,就是想多听些日本女人的‘软语呢哝’罗!”
这段话相当扎耳,高昂暗忖她是否在刺探他是否已婚,还是旨在讽刺男人寻花问柳的习惯,不过,他决定让她称心如意。
高昂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学着她那“温柔婉约”的腔调,用中文令人惊异的粗鲁道:“既然蝶子小姐这么了解男人的好色本性,而且你也有过生小孩子的经验,想必你也知道在形容某件事情上——有关‘好色’的事情人,除了‘软语呢哝’还有许许多多更好的形容词,例如:婉转娇啼,莺声燕语,如果蝶子小姐把中国成语忘光了,我还可以免费再多奉送几句,例如——”
“够了!”她用中文低嚷!
高昂朝她邪里邪气的露齿一笑,幸灾乐祸的看着她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还得陪着笑脸。
“龌龊!”咬着牙,她又低咒一声。这惹来高昂朗声大笑。
广田信和有趣、又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们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先前受到他敬重的高昂大笑出声,他才放下悬着的心跟着呵呵傻笑起来说:“蝶子,你错了,高先生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也许此次来日本,我们可以帮他找个日本娇妻也不一定哦!”广田朝高昂露出个憨憨大大的笑容,表达他想作红娘的心意,随后他又朝蝶子说:“看来你和高兄相当投缘,那么当向导的事,应该没问题了吧?”
投缘?天知道,刚刚那叫笑里藏刀,如果不是碍于她的顶头上司,怕她不早冲过来把他碎尸万段了!高昂想着,饶富兴味的等着瞧蝶子小姐将会如何被引入壳。
“社长,问题是……公司里事务烦多,一下子要找人来接手似乎不可能,还有,每天晚上的时间我必须留给……留给我儿子,因此,无法全天候为高先生待命,我想,社长也许……也许可以找别人接这个差事,我想……我想……”她期期艾艾的说,努力在脑海找更多理由。
还没说完,她的社长不客气的打断她的话。
“蝶子小姐,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一下再答复我好吗?高先生一直是我们公司里合作无间的好朋友,而我希望他能宾至如归。”广田信和眼中亮起高昂踏入这门内首次展现的犀利光芒。
蝶子瑟缩了一下,脸色又反白,毕竟她的老板用了那种眼神,又用了两个“我希望”,她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隔岸观火的高昂突然浮现帮她脱困的恻隐之心,他知道老情人想见,已经分外尴尬,更何况要她陪他同游几个礼拜,就不用说有多勉强了!或者,她比较乐意抽空去陪伴她的新情人广田良砚。
这个念头,教分胸口闪过莫名的痛。有何不可,既然让她陪陪老情人她是这么心不甘情不愿,那么他这个老情人也大可以不必顺遂她的心意。
他转身面对广田信和说话,字字句句却都是在激她,他说:“蝶子小姐一定是十分热爱贵国文化,才归化了日本国籍,可以想见,她大概也不想再接触我们这些已经远离她生活的台湾蛮子,信和兄你就不必再勉强她了!”
“哦!不,我是指工作!我是……”她瞪视他,又无助的转向她的老板,急得不知如何来应付他的欲加之罪。
活该!看你怎么下台阶!高昂表面不露声色,私下幸灾乐祸。
“我看,就这么办吧!你的工作暂时移交给敏子小姐,然后你休公假,专心的陪高先生四处走一走玩一玩,如此你也不用担心孩子,可以随时带着他一起行动!”
听到老板这段全无商榷余地的话,她脸色已白得发绿。
高昂怅然的看着她的反应,陪陪他真有宽大么令人厌恶吗?再怎么说,两人也曾是信誓旦旦的爱侣啊!
她垂头丧气的由沙发中站起,垂着肩膀服从的说了声“是!”,又教他于心不忍。
“好!好!没事了!”广田信和达成目地后抚掌而笑,又急忙朝蝶子下达指示说:“今晚我们要为高先生设个小宴,蝶子,人先打电话到‘松井’订个包厢,晚上我、内人、良砚,还有你都为高先生作陪。对了,通知业务部的井上先生,山口小姐及敏子小姐一起去,这样热闹些!”
“是!”她在广田信和示意下转身出门,不曾再看高昂一眼。
“一切顺利!”广田信和朝高昂比了个胜利手势,拉回他追随她背影的眼光。广田信和接着说:“高兄一定会喜欢她的陪伴的,她是个能干又柔顺的好秘书,相信也会是个尽职的好向导!”
那可难说了!高昂在内心苦笑!对她牵强的答应,有股胜之不武的感觉,反正对这次的重逢,他不会傻得抱任何乐观想法。
下班铃声一响,永野蝶子匆匆打了卡,便往她和敏子租来的公寓里冲。
她既气又急,心中老觉压着一块铅似的沉重!她来不及等敏子,这也是她第一次没有和敏子地同进家门。
进门时,敏子的母亲永野太太关心的追问她怎么回事?因为她一进门就神色仓皇的嚷叫着儿子永野真彦。找到正在吃面包的真彦后,她胡乱的应了永野太太一声,便拉着儿子进入母子两人共用的房间内,拉起纸门。
她紧紧抱着儿子,紧得他起了惊慌。而她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滂沱而下。
“妈妈,你怎么了?”真彦挣扎着由母亲肩上抬起头问:“你怎么哭了?”
他是早熟的。蝶子含着泪凝视这个自小没父亲的孩子,最近他幼稚园大班快毕业了,入小学时,父亲栏也只能写“父殁”。而这教人多么难以忍受,他的父亲明明还活着。今天,今天这个父亲竟梦魇似的出现在她眼前。
她一直没有勇气搬回台湾,除了怕回去之后真彦户口栏上会变成私生子之外,还有另一怕——她怕台湾太小了,迟早会遇上高昂。而今竟连日本都太小了,她为什么不和真彦待在横滨就好了?才搬过来不到一个月,就碰上了自己的命里煞星!这世界也未免小得太可笑了,越是想逃避的人,越是全撞在一块儿。
高昂,她认得他,第一眼就认出是他!那个上一刻在床上哄她哄得天花乱坠,下一刻就带另一个女孩子跳上他的床的男人!虽然他挺直的鼻梁上多了一副金边眼镜,虽然他的唇上多了一撮极为性感的胡髭,他还是多年前那个骗得她好苦的衣冠禽兽。
他竟然还未婚,没被某个女儿被下了种父亲打鸭子上架的架上礼坛,算他走运!他还知道她有个儿子,还怪不得她要心惊肉跳!想想也知道全拜她那个看似大好人,其实最爱强人所难的社长所赐!
她着慌的盘算:该如何藏起真彦?她绝不能让高昂看到真彦!
瞧着真彦那小而慧黠,白里透红的脸庞,她不禁黯然。如果让他看到真彦,只消一眼,只消一眼他就会认出他是他的儿子,那眼、那鼻、那轮廓,两人神似得可能边低能的人都看得出他俩是父子。
而万一——万一被他知道她隐瞒了这么大的儿子,以她对他个性那一点小小的了解——他一定会不择手段来和她争夺真彦。
想到这里,眼泪又不爱控制直泄而下!不,不,她绝不会让他有机会见到真彦,绝不!
她不懂他隐藏在冷漠面具下的深重恨意为何如此强烈?该恨的人是她,他有什么资格恨?他还胆敢暗讽她嫌弃他是个台湾蛮子!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根本不用背负个私生子到日本来隐姓埋名,权充寡妇带着遗腹子,含莘茹苦封抚育,也根本不用离开疼爱、视她如掌上明珠的父母。
轻抚真彦那头浓密的短发,她看见他满眼惊慌与迷惑。
她必须为真彦振作;她想通了这是唯一途径。
反正,高昂只是做客而非长居久留。反正,她只要按社长的意思中规中矩的做向导一小段时间,等他回台湾,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生活秩序就会回复正常,至于社长提议要她带真彦一同去出游,门儿都没有!
擦擦眼泪,做下决定的她朝儿子展露笑靥,并编了一个不甚高明的古老借口说:“真彦乖,妈妈只是沙子跑进眼睛里……”
“妈妈不是告诉真彦不能说谎吗?妈妈也不行喔!如果是真彦惹妈妈伤心,请妈妈教诲,真彦会改进的。”他小大人似的抬起一只手背拭去母亲颊边残留的泪水。
“真彦——”她不觉又搂紧他,悲从中来!
“蝶子,蝶子,真彦,你们在里头吗?我可以进来?”敲门声伴随敏子的叫声在门外响起。
“真彦乖,帮敏子阿姨开门。”蝶子轻拍儿子的头示意,回身擦干眼泪。
真彦乖巧的拉开纸门后,敏子进门就一叠声问:“真彦今天乖不乖?蝶子,你怎么没等我就先跑回来,害我在门口等你好一会儿,碰上良砚才知道你早回家了,咦!”敏子噤住口,看了看蝶子微红的眼眶,她转向真彦说:“真彦乖,婆婆说因为真彦今天好乖,所以她做了你爱吃的中国菜,有红烧鱼,肉丸子,真彦先出去吃一点好吗?”
“真的,阿姨不骗人,难怪我闻到一股好香的味道,婆婆最好了,知道真彦最爱吃中国菜!”他欢呼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真彦快去!”敏子拍拍他的背,催促他出门。
“妈妈,阿姨,那我出去吃了,我会叫婆婆多留一些给你们,不要全端出来教贪吃的真彦吃光了!”他顽皮一笑,又说:“因为你们两个都太瘦了,多吃中国菜才会长胖。”说完一溜烟往门外跑去。
敏子边拉上纸门边笑着说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一听到吃就跑得比什么都快。然后她一屁股坐到蝶子旁边的床铺上,锐利的审视她问道:“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蝶子闪躲她的视线,无聊的轻抠衣袖。
“得了,我还不了解你吗?一定有什么事?”敏子打算追根究底。
编个理由吧!蝶子想道,不然敏子不会善罢甘休的!她边想边说:“突然想念家乡及父母,有点悲伤。”
“你的悲伤是那个台湾人引起的吧!”
敏子这句话着实吓了她一大跳,她猜想她是否知道了什么事?不过敏子接下来的话又教她稍微放下往上悬的心。
“山口森美下班前通知我,社长大人今晚宴客,要我们作陪,听她说是个台湾人,是他引起你的乡悉愁吗?”
蝶子避重就轻的点点头。
“你见过他?”敏子的语气里有突生的兴奋。
“对,广田社长电我端茶进去,还……要求我当他的日本停留期间的向导。”
“好棒啊!这么好的差事都落到你头上,我都不免要嫉妒你了呢!”敏子开着玩笑:“连山口森美那个眼高于顶的小骚货对这个台湾人都跃跃欲试,他——应该长得不赖吧?听说他还很多金呢!”
“高昂,你应当知道他是咱们公司里的大客户,至于他长相如何?多不多金?我没兴趣!”她冷漠的说。
“幸好你反应如此冷淡,不然出现这么强的对手,良砚的心不七上八下才怪!”敏子打趣,此眸中却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蝶子没有放过她的神情,她拉起挚友的手,慎重的说:“希望以后你别老是把我和良砚扯到一起,你自己喜欢他,就该向他表白,不必还忍痛在为我们牵线。”
“他爱的是你!”
“不,良砚并不清楚他爱的是谁?如果他爱的是我,他就该干脆说明,我也能干脆的拒绝。问题是他并没有清楚对我表示过,那么你应该提起勇气掌握机会向他表白。”
“你不爱他吗?你真想把良砚拱手让我?”
“是你一厢情愿要把良砚拱手让我的,别忘了,你和良砚大学时代就是同学。而我从未说过爱他,这辈子我已经爱过一次,那足够了。”蝶子望向窗外,思绪似乎飘得老远。
“你一直都是在想念真彦的爸爸吗?你真这么爱他?”敏子疑惑这是怎样的一份爱,一个活着的人对一个逝去的人竟有如此绵久的爱,事情都过去七年了。
“现在,爱与不爱对我都不重要了!”蝶子神情飘渺的说:“只盼着把真彦好好扶养长大、成人,我便满足了!”
敏子盯着自己的手指,有刹那的迷惘——女人都是傻气的,像她单恋同窗的良砚如此久,爱到只求他获得幸福,就算她只能在一旁默默祝福,她也甘心。像蝶子爱着一个死去的男人,那么深切,甚至为了他们的爱情结晶,可以不再接受爱情,不再考虑婚姻,都是痴,都是傻啊!
敏子再深思的抬头凝视一旁沉默的蝶子——她们国因为上一代的交情而有幸相识相知,但她知道她心中藏着一段不欲人知的沉重心事,相交如此长久,她仍猜不透蝶子的心事。
敏子记得第一次见到蝶子时,情不自禁为她的好风采喝采!当时蝶子站在出关的门口,脸庞白皙清丽,一头漂亮乌黑的长发教敏子知道中国古人所谓“青丝”是指什么!一对灵动慧黠的眼中含带轻雾,应是缘于她那段短暂的婚姻所引发的忧愁,那时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她那段悲哀的故事是蝶子的父母告诉老友永野夫妇再转到敏子耳中。
其实,敏子就曾猜想蝶子一定深爱她的丈夫,否则她不会才二十岁,年纪轻轻的就抛弃学业嫁给他,而听过她的故事后,敏子一直沉溺在为她及她丈夫的哀悼中,感同身受。也因为敏子的体会,蝶子和她成了最好的朋友。
真彦出世前,蝶子的父母曾两度来探望她,那情景教人看了真是鼻酸,母亲和女儿泪眼相对,父亲则一味摇头叹息,蝶子是他们两老的独生女,那份不舍自然不必言喻!初来时,蝶子是天天以泪洗面,敏子也曾劝她想想父母的话,何不回去承欢膝下,蝶子只是一迳摇头!
日子总算挨到真彦出世,真彦的出世不只给蝶子一线生机,也给永野家带来不少欢笑!没过多久,蝶子终于振作的决定白天外出工作,晚间继续学业。
天下父母心,就算只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小母亲,她的爱也不比世间任何母亲少,早早她就在为儿子的将来盘算了!这期间包含了蝶子父母汇过来给她的生活费用,她都一一省吃俭用把它们存起来,她说:“我辛苦一阵子,将来真彦的生活会更有保障。”
至于蝶子的父母已有多年未来日本探视女儿,原因是蝶子的母亲身体状况不佳,两老也就无法成行。敏子相信蝶子是十分想念父母,却猜不透她为什么坚持不肯拨个空回台湾去探望两老?
不过,敏子和母亲永野太太都乐于见到她重新振作,永野太太接下照顾真彦的职责,让蝶子能专心工作、上学。那一阵子,就有多苦就有多苦,如今,她算是熬过来了,真彦逐年长大,而蝶子放弃了她在台湾读的声乐改读实用的会计与商业实务,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正确且能力不差,进入横滨日信公司做助理秘书才两年,就被调来东京一跃而成为社长身边的执行秘书,看她渐渐苦出头,敏子也不禁为她高兴不已。
唉,中国古谚不是有一句“红颜多薄命”吗?敏子是衷心希望好友能早日苦尽甘来。
突然一阵敲门声,敲醒房里发愣的两个女人,永野太太在门外叫着:“敏子,蝶子,良砚打电话说,七点会来接你们。”
两人猛跳起来,同时看着手表。天!这么一蘑菇,都快六点半了!
在有默契的一笑后,两人分头准备。
敏子出房去后,蝶子开始盘算——也许,老式一点的打扮会适合今夜的晚宴。
她由衣橱里找到自己最老气的衣服,一套蓝色的套装,款式及布料都褪了流行好几年。在镜前比了比后,她叹口气放下。
这不比上刑场好多少!她虚弱的想着。而以敏子的聪慧机灵及自己的不善掩饰,要不了好久,敏子就会看出事情的端倪。不过敏子她倒不太担心,她害怕的是那个再次干扰她生活和男子。她明知多想无益,可她就无法相信高昂会这么突兀的又出现在她的眼前。
再叹口气,她挽起头发步入浴室,并告诉自己——准备好上战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