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松井”位于距东京约三十五分钟车程外的多摩市附近,它是一幢纯日式的建筑,和所有的餐厅一增,外面灯火通明,里面人声鼎沸。在女中带领下,蝶子随在敏子及广田良砚身后步入另一个巷道,到一扇纸门前,女中打开门请他们入内。
蝶子不禁打量起门内景象。一间十分宽大的房间,地板全铺上榻榻米,墙上两幅日本书道,一盆“浅草流”的插花,简单而优雅的放在墙角的小茶几上,整个房间里没有半点商业气息的布置。不过另一张置于房间中央的方型矮桌边坐的人们,可全都是商业人士。广田夫妇坐在主人位置,另一边则坐着井上先生与森美小姐,高昂的旁边空了一位,蝶子正犹豫着该怎么就坐时,良砚和敏子已经开口朝大伙连声抱歉,因为,他们迟到了!
高昂有礼的起身,嘴角挂了个迷人的笑容说:“女士打扮需要时间。”眼睛却不以为然的瞟向蝶子,彷佛在说:以你这身打扮,何须浪费那么多时间?
蝶子避开他那铄铄有神的眼睛,知道自己看起来的确不怎么赏心悦目。挽起的呆板发型,一只超大镜框的平光眼镜,计算中的褪流行蓝套装,内衬了一件没有半点花样的衬衫,十足老处女不讨喜的模样。
看着他不赞同的眼光,蝶子沾沾自喜,看来意思到了!
“蝶子,别站在那里发愣,过来、过来,高先生旁边的座位是为你保留的。”广田社长开口说道。
这下好了,也没什么犹豫的了;主人已经指定了座位,还有什么话说。她沮丧的看敏子和良砚毫无疑义的落坐,而留在高昂旁边的坐垫,正像嘴内缺了门牙,空着在嘲笑她。
该来的总会来的,她硬着头皮坐入被特别“保留”的位置。
笨拙的,她撞到高昂的手肘,两人反射性的对看一眼,蝶子匆匆避开时,迷惑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性味道。一股男性古龙水的清新味道!她不禁回想在她仍是个小女孩迷恋他时,她在他身上闻到的不是汗味,就是干净男性体味,而今看来,他是真的拥有很不错的物质条件了!
笔挺的西装、高级的古龙水,连放在西装口袋上的金笔及嵌在领带上的领带夹,看来都所费不赀。
刚才那一眼,真的教她心跳漏了一拍,她无法否认比起七年前,他是毫不逊色。七年前他用张狂、跋扈、野性不羁的热情吸引她,七年后,他温文儒雅又带内敛的气质,更引人入胜。单看山口森美那副趋之若鹜及敏子那副呆样,就可证明。
甚至,连在坐的诸位男士,都不免被他的笑容及自信吸引。高昂的日文说得不是很正统,却别有一股磁性又带感性的腔调。
蝶子正心不在焉的追逐他的声浪,高昂的话峰就转向她;他悠哉的问:“蝶子小姐,听说你到日本已经七年,对日本饮食还习惯吗?”
她惊慌的抬高眼睛,梭巡过桌边好奇的想聆听他俩对话的脸孔,最后落在满桌子的菜上,她失措的回答:“呃!我是还好!”
高昂徐徐绽出一个微笑,拿了一个毛豆荚拨开,当着众人的面把豆子倒入她的碗里,泰然自若的说:“对不起,我得先巴结我的向导。”
众人笑了,蝶子可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笑?她瞪视他。
“高先生,你呢?日本料理吃得习惯吗?”广田良砚好奇的问。
“说实话,并不太习惯!”高昂学着蝶子把眼光停留在桌上说:“贵国的菜十分有特色,吃来又精致,例如寿司、茶碗蒸、土瓶蒸、盐烧七色小卷、醺鲑鱼等等……吃来可谓滋味无穷,不过,像生鱼片这类生食,我仍是不敢轻易尝试,因为--我会拉肚子。”他耸耸肩,老实的承认。
山口森美噗哧一笑,敏子瞅了她一眼。
“没错,”在一旁沉静坐着的社长夫人笑着接口。“一些外国友人到敝国来都有同感,像我们国人最爱食用的河豚肉,在国外听说乏人问津呢!”
高昂点头称是,他想起他到宜兰、苏澳港过时,河豚的最大作用是晒干吹了气,权充装饰品,没想到它在日本却是老饕大啖的对象。
“让社长帮你点个海鲜火锅吧!这样你不但可以吃到鲜美的海产,也不致吃么生食。”社长夫人建议道。
“火锅?”高昂张大眼、充满疑问。
“高兄很惊讶吧?”广田信和失笑:“现代的餐饮,几乎没有国界之分,据传火锅是韩国首创,什么石头火锅、沙茶火锅、琳郎满目,可是世界各国都有人在吃火锅,而且内容形式不一,因此在纯日本料理店吃火锅,应该不算稀奇!”
“有道理,我也曾听舍妹提起,维也纳有一种乳酪火锅,它只须把乳酪加热,沾面包吃。而台湾人吃火锅,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都吃,到最后就糊成大锅菜。”高昂抿着嘴微笑,深思几秒后又说:“台湾的饮食文化有点像台湾的宗教文化,复杂得像大锅菜。”
“哦,怎么说?”广田社长兴致极高的问。
“举个较简单的例子:台湾的宗教文化几乎连电线杆上都有,这种现象不知蝶子小姐来日本前有没有注意到?”见她颔首,他含笑转向大伙说:“台湾电线杆上很特异的到处张贴宗教标语,记得我来日本之前,一位台湾朋友某日开车不小心擦撞上一根电线杆,他的车轻微爱损,人倒没有怎样。他抬头一看,电线杆上有一张佛教标语--南无阿弥陀佛。事后他惊魂甫定心有余悸的对我说,幸好他没撞上下面两根电线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为什么?”敏子和山口森美异口同声的问。
一桌子除了蝶子无聊的玩弄碟子之外,另六双眼睛有志一同的等待高昂解答。
高昂咧嘴一笑,而后一本正经的说:“因为下两根电线杆一各贴着一张另一宗教的标语,头一张是--天国近了,第二张则是--死后还有审判。”
他话声方落,哄堂大笑声便响起,连一直失魂落魄的蝶子也被逗笑了。
餐间气氛因高昂的这个笑话变轻松起来,干杯声也连连而起。
酒过一巡,高最突兀的对敏子问了一个属于蝶子的私人问题:“听社长说敏子小姐和蝶子小姐是好朋友,‘蝶子’是敏子小姐帮她取的吗?我觉得这个名字相当特殊!”
一听到这问题,蝶子蹙起眉头,不知高昂又有什么目的?
变成焦点的敏子有些腼腆,她傻呼呼的说:“我们两家长辈是至友,蝶子想杨既然入境随俗,因此跟着我们姓永野,而她本来的中主文名字是形容蝴蝶飞舞的姿势,叫什么--”她求助的看向蝶子,蝶子视若无睹的兀自喝了一口清酒。敏子只好拗口的说:“我不太会发音,叫什么……片片……于是,我们就叫她蝶子喽!”
“翩翩?”高昂侧过头说了一个音,故作客气的垂询蝶子道:“蝶子小姐本家姓什么?”
蝶子愣了一晌,不情愿的看向他那明知故问,一意要她无所遁形,无法招架的锐利眼睛。她并不想给他好脸色看,可是又碍于社长及在坐众人不能让他下不了台,她只好冷着声说:“我姓‘殷’。”
“殷翩翩!很诗意的名字!”高昂轻念着,眼里一片寒芒。
“谢谢高先生的夸奖。”她避开视线,低语声几不可闻,她又再次认输了!
高昂凝视她几秒,决定撇开这个私人话题。
热心的广田社长打破他们的僵局,他转向高昂问:“高兄对敝国的那卡西位OK不知抱持怎样的看法?”
高昂微笑,广田社长今晚的问题都别具意思。他好整以暇的说:“我个人是没有什么特殊看法的,只能说这是贵国文化保值的一部分,值得一提的是经由贵国导入台湾的卡拉OK,目前在台湾三步一店五步一家,也算是相当特殊的人文景观。我个人只去过几次,最深的感触是那个可以膨胀自我的地方,经由麦克风膨胀自我,难怪人们是趋之若鹜。至于‘那卡西’,我不曾体验,就更难说得上有任何看没了!”
“真可惜!松井没有这种表演!”广田社长略显遗憾的想了一下,又突然兴奋的说:“我去找老板借看看有没有什么乐器,咱们找几种来热闹热闹,我觉得光是吃饭,聊天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大家都表演个节目,制造一点‘那卡西’的效果,应该没有人有意见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看着社长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也没人好意思泼他的冷水。
等他果真抱了好几种乐器回来时,一群人都有点哭笑不得。他胸前抱着小电子琴、四弦琴、手上抓着吉他及一些说不出名称的小型打击乐器。
高昂发觉这顿晚餐是越来越有趣了。
“谁先开始?”广田社长发问。
山口森美首先大方的表演了一首日本流行歌曲,由广田良砚用合成电子琴帮她伴奏。
高昂感兴趣的观察这名叫山口森美的女秘书,她似乎十分活泼十分主动,也许这是现代日本女孩子的特色,她们都热情、美丽,当然美丽大抵是得自懂得妆扮,而热情使她们更容易推销自己。这和以前那种温婉的传统形象,相差甚远了!不过两者都各有可取之处!
不自觉的他由眼角余光留意到一直安静坐在他身旁的永野蝶子--殷翩翩,他终于逼她自己承认是殷翩翩了。而这没让他的心情更快活!
从她一进门,他就注意到她今天特意的妆扮。她看来比六O年代电影画报上的人物还刻板,只不过,她那隐藏在镜框后的慧黠大眼及光滑柔软的脸部肌肤,泄了她的阍。连她那嫣红的唇仍十分引人遐思。
岁月待她相当优厚,就算她身上裹了件可笑的衣服,就算她生过一个小孩,她仍是那么楚楚动人,至少,她依旧能轻易撩动他的心。
无奈的苦笑丰,他压下那股猛然窜起,想一亲芳泽的欲望。
才撇下这个思绪,广田社长的矛头便指向他说:“高兄,换你来为我们做余兴表演了!”
盛情难却之下,他站起身看了看乐器,挑起那把吉他,谦虚的说:“我歌喉真的不行,吉分倒可以现现丑,”他回身凝视蝶子说:“据悉台湾有满多流行歌谣是由日本流传过去的,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来自台湾的蝶子小姐与我联手表演,她有相当深厚的音乐底子,歌喉也不错,选曲时应有较多选择,只不知蝶子小姐愿不愿意与我合作?”
叫好声响起。
这不像在徵询她的同意,倒像冲着她来的挑衅。
蝶子勉强起身走到他身旁站定,谴责的朝他瞪大眼睛。他回报她一个邪气又漂亮的笑容。尽管她试着掩饰怒气,她也知道自己的反应明显的取悦了他。
“唱什么?”他边调音边流露出他抱着吉他时的潇洒姿态,这姿态蝶子并不陌生!
她愣了一下,回过神绞着脑汁思索,其实她能朗朗上口的日文歌也不多,本来学声乐的人吸收孟德尔或萧邦等大师的音乐比吸收流行歌曲快多了。
半晌,她说出决定:“唱‘温泉乡的吉他’吧!”
高昂点点头,这首歌在台湾家喻户晓,节奏他可以抓出来。他娴熟的拨弄吉他,和着她柔美的女性歌声唱出:
我曾把心堵起
一道小小的墙
在这寂寞温泉乡
耐不住孤单
啊!弹吉他的人
是你在晚风里痴痴对我看
陌生的温泉常有
陌生人寻访
走近这陌生的人
问他想哪桩
他只有对我凝望
不声也不响
啊!弹吉他的人
你为何送我这冷冷的眼光
莫非是他乡雾晨
为你添惆怅
吉他声歇止时,掌声同时响起。高昂却深深迷惑于她唱这首歌时脸上那股幽幽的悲哀!
她的歌声悦耳不减当年,只是,她为什么要选这首歌来唱,她难道不怕勾起两人多年前发生在北投温泉那个夜晚的回忆吗?
他苦笑着,眼前清晰闪过她躺在北投温泉旅馆那张洁白的床单上裸露的身躯,还有,在他夺取她的童贞时,她脸上的变幻表情!起先惊惧,而后转为爱与信赖的表情!
那个表情干扰他的梦境很多年。而今天,制造那副景象的女子就站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她不再止于是个梦境,他可以挞伐她,强迫她说明当初为何弃他而去?这似乎是唯一摆脱缠绕他多年梦魇的方法!
他陪着笑婉拒了喊安可的声浪放下吉他,也放下了这激荡在心中的无聊想法,他告诉自己已经没有追究的必要了,解释何益?解释只不过是徒增了找藉口的麻烦与伤感罢了!
蝶子与他对看半晌,绕开眼光坐回座位上!她冲动得想避开他,越远越好。
真见鬼的选这条歌干什么?他那眼神好像想烧灼她、毁灭她!真该死的他,凭什么说出那么“凸捶”的话,害她猛捏了把冷汗。
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他说“她有深厚的音乐底子”及“歌喉也不错”这些浑帐话?若被敏子听明白了,铁定会怀疑高昂怎会如此了解她。
更差劲的是他还当众人的面撒了个漫天大谎。说什么他的歌喉不好,此刻她最大的憾恨是不能傻得当面揭穿他的谎言。多年前,他不学无术时,浑身上下最好的就属他的歌喉和那手吉他了。或者,该把他的俊俏脸孔及迷人体格包括进去。
她眯着眼扫描他一眼,想到他的体格迷人归迷人,也只不过像匹种马,而她恨的是自己傻得当了他的试验品,今日才得抱憾过日。
话说回来这些都不重要了!让她心醉的是他,叫她心碎的也是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再傻得像只粘到毛毡苔细毛的蝴蝶,只为沾沾那看似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