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台灯座上放着一颗子弹头

第三章 台灯座上放着一颗子弹头

“龙莉,你什么时候从南方回来的。我真的很想你。”“我也是。”“咱们的文学社散了。我和我的事也黄了。”龙莉怔了一下。夏星亲呢地抚摸着龙莉的军装,有些拘谨地说,“当初,我真是有点对不起你。”“不要说这些。”龙莉的眼圈一热,泪出来了……。那年冬天,龙莉去落凤坡的外婆家,我去看他的祖母,他们正好同路。虽然是同班同学,又是临窗同座,但他们很少讲话。我是全班最怪的男孩子。龙莉和好多女孩子都这么认为,龙莉观察过几次,我走路时总是低着头,走进教室也是,低着头走到最后一排拐角和他同桌的座位上。在我眼里似乎没有全班同学,也没有龙莉这个同桌。我落坐后便会捧起一本厚厚的书。好多人认为他是没见过世面,怕羞。我是城郊山旯旮落凤坡考取过来的。龙莉听说那里的教育很落后,几个班级合在一块上课。到落凤坡村头时,一条河上的独木桥断了,尽管河面上结了冰,但龙莉却哭了。一条臂膀出人意料地伸过来,她顺从地握住面前的手。落凤坡的小孩挺会打雪仗,但玩不多大会便会被各自的家长叫走。下雪了,漫山遍野变成洁白。龙莉和我在雪地里追逐着。嬉闹着。龙莉突然呆呆地望着她和我踏乱的雪地出神。我说走吧,龙莉要再坐一会儿。雪儿很轻也很柔,象翻飞的小精灵扑在他们身上,亲吻着他们的脸。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龙莉,嘴里呼出团团白气,黑黑的眉毛也变白了。我用手指理一下龙莉的眉毛,忽然惊奇地说:“你的右眉上有个圆圈儿。”龙莉木然地坐着。我说:“你在想什么?”“我在想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有一次我做梦自己变成了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好象就是在这山坡上。我一个人在雪地里跑着喊着。跑向我的母亲呼喊着我的母亲。”龙莉说,她爸爸是部队的大官,妈妈是落凤坡的农民,在她出生不久爸妈就离婚了,后来妈妈死于车祸,她便被外婆收养。再后来,在墟城工作的秋姨收养了她。但她不能忘记外婆。寒暑假都会到落凤坡。和我相处后,观奶奶和她的外婆一样喜欢她。观奶奶常给她和我讲些革命党起义和黑爷的马子队打日本人的故事,讲到精彩处老人家就会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观奶奶很懂得养身之道,鹤童颜的体质比她的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小得多。我也常学着观***样子摄取日月精华。龙莉觉得很好玩。有时也会假模假样地以浩然之气养我身。但她更喜欢我房间的书,经伦卷卷,翻起来就没完。她的外婆常拿她和我开玩笑,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龙莉十七岁那年,她外婆死了。她和秋姨都很伤心。外婆殁了,但心里还是想着落凤坡,她现自己爱上了我。但我很迷恋黑桑树。人漂亮了会招惹麻烦,特别是女孩子。龙莉成为一些沾花惹草的男孩子的追逐目标。她意识到这一点,却极少刻意打扮自己。秋姨说她朴素得象落凤坡的一株野草。高考后的暑假我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她说她想当文学家。她喜欢诗,写了几大本子但从不让人看,那是她心灵的底板。我问她有没有当兵的打算,她说没有,并劝我也不要去,当兵是要打仗的,何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开玩笑。于是我很冲动地象几年前那样用手理着她的右眉毛梢说,看来你是不希望我有什么意外,为什么。龙莉羞赧的低下头。就在那天晚上,我结束了她的少女生活。龙莉在落凤坡她帮我整理行装时,无意中现了几个日记本,她想,这一定是我的心灵底板。于是她便急不可待地打开日记:红芋死了。在我十四岁的记忆墙壁上深深地刻着一个名字,那就是红芋。望着天上的云,云层里便出现她甜甜的笑容,望着山野里的花,花丛中便闪现出她那小鸟伊人的身影。我经常胡乱地写着红芋的名字,但很怕被别人看到,只是偷偷地写着。于是,我离群索居——在学校里我是孤独的。在落凤坡我是孤独的。在黑桑树下我孤独的。我时常怀恋着那个飘然欲飞的梦。但是她已经永远地遗落在黑桑树下。听黑爷说过圣泉寺的然法师那里有一副骨牌,把那一百张骨牌压在坟墓上,坚持连续百日的子夜时分到坟头上把那一百张骨牌取来,坟墓中的人就会复生。我决定问然法师要那一百张骨牌。我要让红芋复活。……生产队的劳动工分不值钱,好多伙伴都随他们的父母流浪去了。我失去一个又一个总角之交,总是郁闷寡欢。房间里有一帧古装倩女图,我时常望着它出神,她的眼睛很象红芋。每次放学归来我便急不可待地跑回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见到那个古装倩女,她就是红芋。上课时不些心神不定,何老师批评了我。何老师说我再不努力的话就没有希望考进墟城中学的,我一定要考上。但心里还是不能自拟地胡思乱想。还是想红芋。想看那个象红芋的古装倩女图。不知看多少个日日夜夜。忽然有一天我不敢看了。她那双眼睛好象在动。好象在讥笑我。好象射出一股寒气。于是,我愤怒了。撕了它。烧了它。……“哦,龙莉……。”夏星惊愕之极,猛地扑进龙莉的怀里,不让她再说了。“你们以为我和我是青梅竹马,但是,我真是有口难言。当然,这些事他是不会对别人讲的。我对你说这些只是想提醒你,即使你们分手了,我是说彻底没有希望无法挽回了,你也不要有更多的遗憾,真的,确切地说,他没有爱过你。正如没爱过我一样,因为他的第一次爱埋藏在黑桑树下。”

何茹很热情地把我留下来吃晚饭,送别时她深深地为我的退学惋惜,清亮的眼光里溢满泪,她说,从落凤坡执教至今所带的学生中我算是最优秀的一个,尽管她有一些学生还成了出国留学生。我似乎有点歉意,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走出了何茹的家门。

那一天,我从京都的父母那儿带来好多书。于是我又拥有了一个世界。带着蒲公英般缤纷的憧憬,他把写在风筝上的爱抛上蓝天。柔情的季节,朦胧的季节。蜜蜂采撷着芬芳,空气象花瓣儿在波动,舒展。眸子里荡起两泓清清的涟漪,洁洁净净,柔柔涟涟。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梦呓中,夏娃走出伊甸园。

卷起一个天真的年轮,我想去找一块有字的石头,十四岁的童话已显得苍白,孤单。但在落凤坡贫脊的土地上,唯一能让我看到希望的就是那株黑桑树了。学校开门办学之后,他们那些学生实际上就成了落凤坡的小农民。何茹那时是落凤坡学校的校长,我知道她时常一个人在暗地里哭泣。学校是一所破庙改建的,庙里面木雕泥塑的菩萨都被那些手持红白大棍的人砸碎了,换上的是神采奕奕折伟人画像。开门办学就是要走出校门去学工学农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革命大批判会是经常开的,田间地头随时可以摆战场,阶级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公社书记武少波还经常组织回忆苦难年代的忆苦思甜大会。

那时,合化的养母花嫂成了落凤坡的大红人,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人民公社的社员们诉说家世:她家世代在落凤坡为奴,上无片瓦遮身体,下无立针站脚地。地主老财罗霸天欺人妻女,横行霸道祸害乡里。大年三十下大雪,家里揭不开锅,罗霸天的管家来收租子要帐,把她唯一的亲人父亲活活逼死在黑树树上,连自尽的绳子都没有,只好解下打了好多结的腰带把自己勒死。死后买不起棺材,只好用家里唯一的破芦苇席子裹尸。花嫂讲到悲愤处振臂高呼一声打倒地主老财罗霸天,群众也随其大呼。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武少波和合化的养母花嫂紧紧握手,并把她扶坐在主席台上。花嫂的丈夫杜吉祥是民兵营长,他大喝一声把罗霸天押上历史的审判台,于是,几个背着三八式步枪的民兵连推带搡地把罗霸天押了上去。

口号声。唾弃。砖瓦片。主席台上一阵骚乱。罗霸天艰难地抬起头,杜吉祥大喝一声跪下地主不能抬头永不准抬头要低头认罪。杜吉祥说着就是一个扫裆腿。罗霸天象一截布袋般轰然倒地,花白的胡子上沾满从嘴里流出的血。当天晚上地主老财罗霸天就乌乎哀哉。他的儿子是国民党大官,在台湾。眼前只有他孙女罗盼霞,临死前他一直用眼盯着房梁。罗盼霞草草地葬了祖父,便积极投身到革命阵营,并向武少波书记保证,她一定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做一个人民公社的好社员。作为劳动改造对象,罗盼霞被派进我所在的落凤坡学校当勤杂人员。她每天都是早起晚睡,清扫学校的拉圾,给学校的老师和一些住校学生做饭。后来,学校开办了一个饲养场,养猪养羊养鸡养山鹿还有野鸟,这是为把学校的学生培养成一专多能的学生。花嫂是饲养场的厂长,饲养场里都是些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花嫂和罗盼霞在落凤坡学校里时常是仇人相见,翻身作主人的花嫂终于挺直了腰杆,每次生口角时罗盼霞只能低心下意地满脸陪着笑。参加劳动的形式是多样化的,收麦子,秋收秋种,打猪草,分成生产组的学生和社员一起搞水利建设。那时,我最爱唱的是《我是公社小社员》歌曲。但也有唱累的时候。结结实实的一大捆猪草会把肩上压出一道道血印子。累极了,我便会躲进龙山圣泉寺。云海吞没夕阳,暮鼓晨钟的圣泉寺尽情地抖动出几道回光返照,让人感到象血一样的绸纱在飘逸。圣泉寺是墟城的名胜之地,据说寺内有个碗口大的泉眼,一年四季泉水源源不绝,故曰圣泉。寺后是万仞深渊的皇藏峪。秦朝时地方小官刘邦有谋反之心,被官方追杀到圣泉寺后的山峪中躲藏,后来刘邦面南背北,他当年藏身的山谷便被人称为皇藏峪。寺内和尚大都已返俗当了人民公社的社员,只有一个叫古老三的还跟着主持方丈叫然,师徒二人依然虔心向佛不法二门。

黑爷常跟我提起然法师。但然法师和古老三从不下山,他们在寺里自耕自种,自给自足。然法师很喜欢吹箫,悲声慷慨之极。后来,我去了圣泉寺,见只有然法师一个人。然法师说,古老三去江湖云游去了,他是尘缘未尽,我们出家人凡事都讲一个缘字,这叫该来的来,该走的走,一切随缘。然法师象黑爷一样喜欢我,经常给我讲《维摩诘经》。我醍醐灌顶:天有灵地有灵,离地三尺有神灵。生死循环善恶相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然法师还指导我看“史记”,于是我知道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赋离骚,左丘失明劂国语,孙子膑脚修兵法,不韦迁蜀传吕览,韩非囚秦有说难,大抵圣贤愤之所作矣。农业学大寨的运动进入**后,武少波带领浩浩荡荡的开山大军进入龙山。一株株虬松怪柏被砍倒,一块块嶙峋怪石被炸平。当时的战斗口号是把龙山建成年产亩丰收纲要的梯田。龙山上到处是红旗招展,歌声一片,号子声一片。梯田造成后又在龙山顶上修了个大水库。抬石头要比给校办饲养场打猪草苦得多。修好龙山水库时,我病倒了。那一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碧波荡漾的龙山水库上卷起一片斑驳6离的怪云,紧接着水库上泥石滚滚,恶浪滔天。一只只山中的动物在浑沙浊流中哀嚎,落凤坡被淹没了。我想喊但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我想跑,两条腿却象被捆住了绳索,动弹不得。醒来后我惊出一身冷汗。我病了。肾炎。腰痛。四肢肿得象吹足了气。因病休学。我暂时告别落凤坡学校。观奶奶每天给我熬药。医生嘱咐要我百日内不许吃盐。于是,我的饭食便和然法师一样都是素菜食。我不想吃药,特别是被当作药引子的南瓜皮味道怪异之极。但观奶奶每次都有办法让我吃下,还让我说声是仙丹。

何茹常去看我。

听腻了黑爷的故事我便安心地听起何茹给他辅导的文化课。何茹喜欢摸我的头,她的手指象山中的竹笋,白嫩嫩的。有时天晚了,何茹便毫不介意地和了我住在一屋。观奶奶很喜欢何茹,几次让何茹搬到正屋同她一起居住,何茹总是说等等吧。何茹辅导过我还要翻山沟爬山坡去辅导邻村的孩子。我有时就随她一道去走乡串户。我的病好后突然觉得自己的身材一下子长高许多。一个人清夜秉烛,世界静静的,望着窗外的月光,我总觉得心里有阵阵异样的骚动。毫无顾忌地躺在床上舒开四肢,他不顾一切地抚摸着全部男性的骄傲,潺潺流水般地快感让他感到阵阵晕眩。朦朦胧胧的似海上颠簸的梦,沿着一个无法团圆的海岸曲线。嬉戏的鸥鸟旋转着,浪花温柔顺从地跃入眼帘。月光柔柔的。动也是水。静也是水。所有的景物都变成柔软的起伏线,象透明的波浪,泻泻地涌来,又泻泻地退去。我感到琴弦般的神经似乎被谁倏然弹起,整个身体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象在飞。又象在飘。一会儿他被送上高空,一会儿他又被抛入幽谷。蓝湛湛的海洋上,他紧贴着海面自由地飞翔,不时出阵阵地欢叫。一双含烟飘雾的眼在诱导着他云飞扬,辉辉煌煌的一株大树向他敞开怀抱,满目绚丽的奇花异草流动着烂漫的漩涡。他下意识地扑向大树的怀抱,惊叫一声黑桑树。整个天地间整个宇宙间便熊熊燃烧起来,生命的火山口喷了。月夜,我就这样激动着。何茹被打成白专道路。公社工作组及时地进驻学校。很快,何茹被隔离审查。有可能是苏联特务。修正主义的干将。在落凤坡展反动武装。毒害青少年。莫须有的罪名一个接一个,最后,何茹被子开除出落凤坡学校。观奶奶收留了何茹,于是,我家就有了四口人:祖母,黑爷,他和何老师。秉烛夜读,何茹总是诲人不倦,白天在生产队里干活,晚上却依然精神饱满地给我讲课。我常忘记听课,如醉如痴地看着何茹的眼睛,那是一个黑太阳,熠熠生辉,丰满隆起的胸部和柔纤纤的腰肢组成一条优美的曲线。我有时竟忘情地伸天两臂,蛇一般地绕到她身上。每当这时,何茹总是用她那娇嫩嫩的手指点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把我拉进她的怀里抚摸着他的头……。一阵刺骨的寒风吹得我睁不开眼,肺部疼痛难忍,他狠狠地揉搓几下,点上一支烟,继续孤独地前行。市报社宿舍楼的五百零二号房间,那是他生命的港湾,一个温柔的港湾。

“龙莉,你说我的第一次爱已遗落在黑桑树下,我相信。那天,他正在房间写字。我走近一看:鬼宅。我问他为什么要写这样的字。记得他当时对我阴冷地笑了笑,样子十分可怕,真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我吓哭了。他说他的心已死,第一次爱已经死过了。为一个女孩子死过的。龙莉,我当时好象是骂了你一句,记得他打了我一巴掌。龙莉,我和我相爱后,你和好多姐妹都在疏远我。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可我确实是感到在他不爱你时才……。”“不要说这些了。”龙莉深深地叹一口气说,“夏星,你不会存心伤害我的。我和我的爱情在部队时就有过挫折。他先拒绝了我对他的好意还打了我,你知道我的自尊心是很强的。尽管他从部队回来后我们又握手言欢,但他的眼睛已告诉我他已不再爱我了。我呢,只是再作着徒劳的努力。我实在是太爱他了。我觉得没有他我活在这个世上也就失去了意义。我爱他爱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真的。他的胸脯就是我生活的岸。就在我调到南方军区前还依然是这么认为的。夏星,我的命很苦,刚出世不久妈就死于车祸。后来我得知妈妈是自寻短见呀。是因为我爸抛弃了她。因此我恨死了我爸。我秋姨告诉我爸爸是恋上了一个将军的女儿才和我妈妈离婚的。爸爸把那个将军的女儿肚子搞大了,只有和我妈妈离婚。那个将军的女儿生下了我现在的妹妹小妍后不久就得了产后风死了。后来,爸爸又继娶了北京的一个大学生,并让她成了一名女军官。因此,在如此复杂的家庭关系里我是很难谈得上有什么天伦之乐的,我没有母爱,又失去了父爱,在墟城,我就是我的一切。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和我拥抱在一起时,我的心都碎了。一口气跑到射鹿湖,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好久,好久。在先人起义的那块土地上我得到一个启迪,那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于是,我决定活下来,并且要很潇洒的活。”

“龙莉,你真是能拼,取得这样的成绩真是太出我意料了,”夏星拭一下龙莉眼角的泪,拥着她走进黑桑树大街。

“我哪有什么才气,全靠我的后妈扶掖我。说是我的后妈,其实她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就是我刚才给你提到的我爸继娶的那个大学生。这些年我们相处得很好。象母女,更象姐妹。那次我的小说获奖她正好是评委。她从我的小说中看到了我的绝望。为了给我生存的勇气,她为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小说获奖。穿军装。当军地记者。后妈很爱我,她真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小妍也这么说。我们小妍也相处得很好。刚到南方当军地记者时我和后妈、小妍曾度过一段愉快的日子。那是一段美妙的时光。我们仨情同手足。小妍从军区歌舞团转业到墟城,现在成了市歌舞团的台柱子。我妈最近也要调回墟城。这样,在南方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夏星,我现在的心里很矛盾,闷极了。想墟城,却又怕回来。恨我父亲吗,又似乎不全是。不想再见我嘛,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就这样,我还是神差鬼使地乘上了来墟城的列车。我现在住在天鹅宾馆。今晚总想出来走一走,竟下意识地来到了射鹿湖,没成想会遇到你。”

“龙莉,我们永远是好朋友,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缘份未尽吧。龙莉,我现在真是孤独极了。”“武娟呢?这么晚,她怎么没陪着你?”“不,龙莉,今晚我想去我那里。去我那个号称鬼宅的房间。龙莉,你能陪着我吗?”“夏星,这是不可能的,我想,我还是不去的好。如果你和我的关系有可能挽回的话,或者说你想挽回的话,我就真心诚意地祝福你。”“也许,我不会有更多的遗憾。。”“那也好。天已很晚了。你去吧,到那儿,不要提及我,当然,也没这个必要。夏星,再见吧。”龙莉的声音有点颤,风很大,她把披着的军大衣穿好,不失风度地对夏星微笑一下便转身离去。

夜风里有一股刺人的寒意,一抹弯月象孤独的船向西方漂去,稀疏的几颗星星闪着冰冷的清光。高高的天宇显得冷冷幽幽,神秘莫测。

到了市报社的宿舍楼,夏星拖着疲惫的身体向五楼爬去。5o2房间,鬼宅,这里有她逝去的青春。夏星记得第一次来“鬼宅”是文学社行将解体的那一天。电话铃响起,夏星拿起听筒怔了一下,武娟问是谁,夏星朝武娟调皮地挤一下眼睛说:“龙莉的男朋友,市报社的我。”“干什么?”“我要去见他一下,他毕竟是咱们市的大记者,说不定能为咱们的文学社找到出路。”“算了吧,昨晚我老爸说咱们的文学社团不能再搞了,说是上面有什么红头文件。”“鬼扯,武副市长大人管得也太宽了吧,咱们是文学沙龙,又不是什么黑社会组织。”正在这时龙莉走进来,夏星接过她手中的稿子朝桌上一掷说,“龙莉,走,带我去见我。”出门时夏星乜一眼武娟,“即将上任的团市委副书记,晚上见吧。”到市报社宿舍楼龙莉打开五零二的房门。“星星姐,我不在呀。可能是到墟城高等专科学校的何茹老师那儿去了。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找他。”“哦,我是我妈的学生。”“哎呀,夏星姐是教授的女儿。”“这有什么了不起。教授教授越教越瘦,听说过吧。学校可是个清水衙门,好多老师住的是平房,是大杂院,还有一些青年教职工住在学生楼里。我们家穷得很,以后去玩可不要笑话我们呀。好了,快去找我吧。”龙莉笑一笑关上门下楼去了。夏星一个人在房间里转悠起来。这是一个很雅致的单人房间,精巧的书橱里经纶卷卷,三坟五典汗牛充栋。墙上挂着两轴书法。一轴是落落珠玉飘缨组佩的秦篆,作品是战国李斯的“琅琊”,另一轴是王羲之的“兰亭序”。笔法丰匀方圆,飘若浮云矫如惊龙。两轴书法的落款都是“墟城痴人”,正墙上悬一块白布,上书两个血红的“雪耻”大字。床头上挂着一把吉它,吉它旁挂着一盘僧侣用的佛珠。书桌上弥勒佛和维纳斯并坐,古雅有余的台灯座上放着一颗子弹头。真是个怪人。夏星未见其人,但已感到房间的主人是一个集刁钻古怪于一身的男人。……眼下,夏星又来到了五零二的门口。她望着“5o2”的门牌有些踌躇,稳定一下心神,慢慢地伸出敲门的手。门开了。一个满面伤疤面目狰狞只有一只耳朵的粗壮男人出现在夏星的面前。夏星惊得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我把魂不附体的夏星扶进室内,对她说不会有事的,让她受惊吓的是合化。合化是我在黑桑树下玩大的好朋友,看到夏星惊恐的样子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我说:“合化,具体的事等咱们以后再商议吧。”我说完示意合化可以走了。

合化显得有点木讷,蹀躞着走出门外。合化是我的总角之交。花嫂是在她丈夫杜吉祥死那年收养合化的。花嫂的丈夫杜吉祥是几代单传的木匠,他能在一夜间做出一辆牛拉大车,并且能双臂一挺抓住大车的两个把柄把大车提起来转上一圈。臂力过人,技高一筹,杜吉祥在落凤坡一带的同行中有口皆碑,他年轻时在罗霸天家当长工,第一次见到花嫂时就认定要娶她做老婆。

那天花嫂正在独自洗衣服,杜吉祥便义无反顾地走向花嫂,伸出青筋突兀的胳膊。杜吉祥的两只手象暴戾的猛兽携起花嫂,把她抛在一堆脏衣服上,然后象一截倒墙轰然压向花嫂。洗衣房的门开了,罗家大总管阴冷地笑一下,转身叫来几个家丁。杜吉祥被打得皮开肉腚,答应管家私了的条件:打工不拿钱。花嫂的爹在黑桑树自尽时,身怀木工绝技的杜吉祥竟然让岳父革席裹尸。杜吉祥捶胸顿足,自惭形秽之极,愤然登上龙山,投奔了黑爷的马子队。杜吉祥随黑爷东征西杀,盼望着早日能和花嫂一起安居乐业。苍天不负有情人,花嫂一直等到墟城进驻解放军,终于和杜吉祥结为伉俪。但花嫂不能生育,尽管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还是让杜吉祥失望。几代单传的烟火,几代单传的绝技,杜吉祥身感愧对列祖列宗。

杜吉祥被选为民兵营长那年,落凤坡来了个女军人,名叫柳柳,是墟城派下来指导工作的。柳柳第一次见到杜吉祥时嫣然一笑,红红的嘴唇象春日丽花,说话时如春风中抖动的花瓣,让人有一种飘然欲仙感。军帽下的两鬃象蝉翼。象飘渺的云。一寸双眸剪水,如雾中的青光潋潋的湖。柳柳的眼神露出笑意,桃花般的脸腮上现出两个酒靥。

杜吉祥只觉得喉咙咽,象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似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木然地握着柳柳伸到自己眼前象雪花一样捏出来的手。罗霸天在人民的审判中死去,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动群众,继续开展审判地富反坏右的斗争。刚送我的父母从北京回来的黑爷和年近七旬的观奶奶抱着我一并被押上历史的审判台。黑爷的头上戴着用纸糊的写着地主的高帽子,观***胸前悬着写有富农的纸牌子,依偎在观***皮袄里我被纸牌子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任何东西。观奶奶昂起被人按下去又抬起的头颅,看着苍茫的天宇口中不停地唠叨着大怀唐王家族不会覆灭永不会覆灭。黑爷钢针般的胡须在寒风中铮铮作响,星斗般的眸子射出只有一匹受伤的狼才会出的凶狠的光。人声沸沸。柳柳轻咳一声走上讲台,朝人群挥了挥她的纤纤玉手。杜吉祥直愣愣地盯着柳柳,眼睛象炉火中的火苗一样直朝外窜,如果不是公社书记武少波用脚很有风度地轻轻地踩他一下,他的眼眶一定会被燃烧的眸子灼伤。杜吉祥一句都没有听进柳柳讲的话,他只看到柳柳时而把腕白肤红的玉臂揎袖举起,时而把抽绵笋芽的雪白小手按在腰际的牛皮带上。雷鸣般的掌声过后,杜吉祥又看到亭亭玉立的柳柳嬉婉地向他走过来,他醉了。晚上。无情的冬月利如刀刃。杜吉祥顶凄凄湿露迎着漠漠寒风,来到公社大院柳柳的窗户前,他抠破窗纸,被里面的景象惊得眼珠突兀。柳柳正在公社书记武少波的口令下正做着标准的军人动作。向左转右转齐步走跑步走立正整军帽敬礼!武少波用手枪顶住柳柳的腰。柳柳嬉笑着举起双手。武少波放下枪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柳柳娇喘微微地呆立着不动。口令!上床。脱衣服。服从命令听指挥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柳柳听到之后缓缓地解腰带,慢慢地脱下衣服,燕懒茑慵地露出凝脂肤肌。窗外的杜吉祥嗷地一声怪叫,象一匹复仇的一匹怒狼破门而入……。第二天,花嫂家有人送去杜吉祥的死尸,说是在围歼台湾特务的行动中牺牲了。花嫂哭得天昏地暗。武少波劝花嫂擦干眼泪接过杜营长的枪,继续将革命进行到底,干革命就得有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的精神。花嫂果真擦干浑浊的眼泪,挺起干瘪的胸脯。她开始骂街骂台湾骂和台湾有瓜葛的人罗霸天骂和罗霸天有亲缘的罗盼霞。罗盼霞总是陪着笑,从不和花嫂顶撞。长此以往,花嫂感到恨人也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无聊。看丈夫的坟。跳忠字舞。一次又一次地参加各式各样的先进代表大会。落凤坡的大红人。红里透紫紫里青青里昏。花嫂的情感终于有一天疲惫了。就在花嫂百无聊赖的时候,即将要调回墟城的柳柳给花嫂送来一个男婴。花嫂的体内象注入一针兴奋济,死尸般昏黄的脸上又绽开了笑容。男婴取名合化。合化长大了。合化上学了。杜家有后了。花嫂仿佛年轻许多。花嫂被派进落凤坡的校办饲养厂当厂长时连呼三声万岁。

……嘤嘤的哭泣声。

我吻着夏星的眼泪。我很想安慰夏星,但不管他说什么,夏星总是哭个不停。夏星骤然推开我,她的表情依然惊恐得象枪口下的小鹿。我点上一支烟,刚吸几口就咳嗽的厉害,于是,他便把烟弃在地上。“比起我来,你还年轻。我们彼此都曾拥有过,这就够了。夏星,不要泄气。好好走自己的路。上学。拿文凭。当官。或当作家。我要走上一条充满荆棘的路。我心已定。我明天就算退学,或叫停薪留职,叫弃学经商。叫什么都行,反正是经商。夏星你不要哭了。刚才让你受到惊吓的那个人叫合化。我们是总角之交,是从小玩大的朋友。我想和他成为生意上的搭档。”“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罗兰已经决定去美国,你和她的事还不算完吗?我,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没勇气。你没有忘记红芋。有一个叫红芋的女孩。我,你是不是从未爱过我,一直是在**我?”

“够了。”我吼一声“啪”地一下对夏星打一巴掌,可能是用力过猛,夏星的嘴角渗出鲜红的血。“够了,我从未爱过任何人。任何人也从未爱过我。这是个卑鄙的世界。世界上都是卑鄙的人。***地球***宇宙为什么不毁灭。”我腾身而起撕掉墙上的字画,“夏星,你不要再刺伤我。夏星,太阳落山时我还可以夹起尾巴做人,道貌岸然地做人。但到黑夜我却总想疯。总要疯。夏星,你既然知道有个叫红芋的女孩子你一定知道了我的过去。童年。落凤坡。黑桑树。夏星,我这里是鬼宅,你知道吗?我还要告诉你我经常做鬼梦。在梦里梦见鬼。和别的女人**时她就象你现在这样嘤嘤地哭泣。我想爱别的女人时她就会活灵活现地拿一串黑桑葚站在我面前。我受不了。夏星……今晚我可以把什么话都告诉你,以前我们家很穷,可以说是个地道的农民家庭。我挖过河打过猪草干过各种各样的农活,受过很多苦。买不起烟就买碎烟叶子买不起碎烟叶子时就捡烟头捡不到烟头就得拾树叶子抽。烟抽多了会肺痛肺痛起来就浑身出冷汗。以前打仗时我肺部受过伤,伤口处极容易吸收尼古丁现在可能是肺癌得癌症的人活的希望都不大,我也许很快就要死去。”

夏星不让我再说下去。

我拭去夏星嘴角上的血迹。……我第一次见到夏星时是在射鹿湖。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龙莉对我讲她们的文学社要搞一次踏青的活动,央求我和她一块去。我知道几年以来五花八门的沙龙组织应远而生,他对此不感兴趣。

“一块去吧,地点在射鹿湖。那里有名胜古迹,有枫林,有桃花,跑马场,水上浮庄。不要总是看书,放松一下吧。”龙莉说着就夺掉我手中的书,继续纠缠道:“你也算我们文学社的人了,我已替你报过名了。脱掉军装这么长时间还未跨出墟城半步,总不陪我出去玩,秋姨笑话我找了一个书呆子,多不好意思。你看看你家男男女女双双对对亲亲热热活得多自在多洒脱。”

“好吧。我的小诗人,就陪你出去玩玩。”耐不住龙莉的软缠硬磨,我终于答应了她去参加文学社的踏青活动。射鹿湖边有个先人揭竿而起处叫射鹿湖,是一个大土丘,我和龙莉的文友们奔上去席地而坐。如烟似火的野花团团簇簇,阵阵微风吹过,葳蕤的花木涌动着,象一个仙女在抖动一块大彩帛。我随手摘些花卉编成一只花环,一个女孩子抢到手戴在头上笑微微地。我定神一看,不觉惊呆了!女孩子穿着粉红色的蝙蝠衫,隆起的胸脯上挺起两个含包欲放的荷花骨朵儿。双手俏皮地叉在腰际,宽宽的丝绒带子勒着细细的腰肢,亭亭玉立,嬉婉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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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开花的仙人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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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台灯座上放着一颗子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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