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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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中叶以后,朝廷在各地广设节度使,掌管各地区的民政及军事,即所谓的藩镇。节度使手中握有重兵及地方财源,宛如小诸侯,势力逐渐坐大,不但威胁朝廷,各节度使之间也是勾心斗角,争端不断。因此各节度使往往四处招纳奇人异士为己效命,专门在黑暗中奔走,以赢得节度使间的斗争。这些人,一般均称为「剑客」。
盛夏的夜里,陈许节度使刘悟的府邸里早已熄灯,上下一片寂静。主人的房里也是一片漆黑,显然房中人早已就寝。整个府邸里只有值班的卫士们,全副武装提着灯来回巡逻着。
院子里安静无声,仿佛连灰尘落下都听得到声音。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刘悟房间的屋顶垮了下来,一时间房里砂石四射,房中人急忙从床上跳起仓皇走避;就在漫天烟尘中,一阵锐利的剑气朝他胸前笔直劈下,然而这一剑并没有像想象中将他劈成两半,而是发出「铛」的一声,把剑尖弹了开来。原来刘悟脖子上戴了块坚硬无比的刚玉,挡住了这一剑。
来人还来不及再下杀手,门外数名当值的卫士便冲进来叫道:「大人!大人!您没事……啊!!」惨叫连连,先冲进来的人全成了剑下鬼。刺客足下一点,像轻烟一般撂过门外众卫士,一路挥剑不绝,倒霉挡在他去路的卫士一律胡涂升天。正当他飞出房门时,一支飞镖朝他射来,他侧头闪开,这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妙手空空儿,聂隐娘久候多时了!」
语声甫绝,迎面刺来凌厉无俦的一剑,剑上泛出点点寒光,直攻刺客上身多数要穴。刺客回剑抵挡,借力闪开,稳稳地落在庭院中,此时攻击的人也落地。她正是刘悟手下得力的剑客,隐湖派第三代掌门聂隐娘。
聂隐娘剑尖斜斜向前,呈守御之势,另一手往后一挥,示意卫士退下,幸存的卫士们慌忙拥着房内的主人逃出内院。
借着卫士们留下的灯笼,聂隐娘将来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个高挑的青年,穿著鹅黄绸衫,袍角都以青线刺绣,十分灿烂华美,与其说他是刺客,更像是京城的王孙公子,只是右臂上系着白纱,好似服丧。他的相貌也是十分清秀细致,就是女子也少有此等美貌。这人果然就是传说中的妙手空空儿,衣着华丽的美少年,心狠手辣的冷血杀手。
虽说他外表如此光鲜亮丽,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是飘忽不定,仿佛站在这的不是血肉之躯,只是个影子;端正的五官像陶土面具框在脸上,硬梆梆地没有半分人气,又像个会动的人偶。
聂隐娘谨慎地开口:「妙手空空儿。」对方没有回答,脸上表情丝毫不变。「聂隐娘久仰大名,今日有幸讨教,虽死亦不枉,请了!」剑吐长虹袭向空空儿,空空儿不慌不忙地挺剑迎击,二人从庭院中一路打到墙头,又回到庭院中。
约过了二三十招,聂隐娘手中长剑「铛」的一声断成二截。原来空空儿拿的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一般凡铁根本抵挡不了。
聂隐娘一惊,朝后一跃,从地上尸体手中踢起一把剑,伸手接住,及时挡住空空儿风驰电掣的迎面一击。谁知又过了数十招,她的剑又断了,只好再向死人借剑;如此重施故技数次,剑断了七八支,她仍是无法取胜,不禁有些焦躁起来,一时没留意脚下,踩到一截断剑,滑了一下。
她倒抽一口冷气,连忙稳住脚步,挺剑护住前方,一抬头却发现空空儿已不在眼前,她四处张望,仍看不到他的踪影。忽然背后冷风袭来,一道剑气朝后脑劈下。聂隐娘眼看已来不及抵挡,心中大叫:「完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墙外飞进一颗石子,从空空儿脸颊旁擦过。他停下攻势,抬头望向石子的来处,但是墙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聂隐娘打算趁机抢攻,空空儿一抬手,眼睛仍望向别处,剑却已指住了她喉头,她只好站住不动。
这时她看见他脸上流下一道血痕,面具般的脸上首次露出一丝惊讶,他甚至轻叹了一声,然后整个人凌空而起,掠过墙头,无声无息地飞出了刘府。
聂隐娘看着他消失在夜空中,心中仍有余悸,回头向石头的来处叫道:「是哪位出手相救?请出面让在下致谢。」
忽然一道人影从暗处窜出,手中长剑一挥,庭院内的灯火同时熄灭,四周恢复一片黑暗,聂隐娘一惊,喝道:「干什么!」黑影纵身跃出墙外,她叫道:「别跑!」立即追了上去。
来到花园中,黑影脚步稍慢,回头对着追上来的聂隐娘挥剑急攻,聂隐娘虽是挡了下来,心中却一惊:「这剑招!--」来人的招数跟刚才的空空儿竟是十分相似,攻势也同样凌厉。
来人剑尖一抖,数十记快剑如疾风骤雨般袭来,聂隐娘卯足全力一一挡回,顿时「铛铛铛」数十声巨响不绝于耳,二剑上也爆出一连串火花。
聂隐娘待对方攻势稍歇,往后一跃拉开二人距离。方才的火花让她看清楚了来人的面貌,是一个青年男子,年龄与空空儿相仿,但是衣着破旧,满头乱发,只比乞丐稍好一些。最奇怪的是,此人右臂上同样系了一道白纱。
她厉声说:「你也是魏博节度使派来的刺客吗?」
青年轻叹一声:「大姐,除了魏博节度使,别人就不能看刘悟不顺眼吗?况且要是有人花钱雇我,我还会这么寒酸吗?」
聂隐娘心想:「说得也是。」口中说:「既然你也要行刺大人,刚才为什么要救我?」
青年说:「刘悟的头是我的,我不准别人抢。况且我都还没跟你打过,怎么可以让你死在那个只会靠兵器的小子手上?」
聂隐娘一笑,说:「承蒙阁下看重,聂隐娘不胜荣幸。顺便请教阁下大名?」
青年摇手说:「想报恩就不必了。」
聂隐娘冷冷地说:「别客气,反正你活不过今晚了,好歹让我帮你刻个墓碑,聊表心意。」青年一笑,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在墓碑上刻『聂隐娘死于骤雨狂扬之手』吧!」说着飞身上前,二人又缠斗起来。
聂隐娘手上打着口中一面讥刺:「你的功夫路数跟空空儿差不多,威力可差多了。」骤雨狂扬出口也不留情:「这种威力对付你正合适。」手上一使劲,聂隐娘的剑又断了。
骤雨狂扬立刻收剑:「这一下不算,你去换柄剑再来。」
「为什么不算?」
「你的剑刚才就被翔……空空儿打坏了,当然会断,所以不算。」
女剑客摇头说:「难怪你寒酸,果然不是赚大钱的料。」
骤雨狂扬不耐烦地说:「少废话,快去换剑来再打!」
聂隐娘说:「我没剑可换了。」
年轻人一挥剑,从树上截下二根树枝,砍除枝叶,把其中一根扔给聂隐娘,然后自己把剑放下。
聂隐娘嫣然一笑,觉得这人做事实在怪异,却又率直得可爱;她手持树枝在身前划一圈行礼,说:「你这人倒有趣,要不是你跟大人作对,我们改天倒不妨一起喝杯酒,可惜!」
骤雨狂扬以树枝还礼:「可以啊,等我杀了刘悟再请客。」
聂隐娘说:「只怕你请不起!」说着呼地一「剑」刺了出去,青年还击,口中说:「我还没穷到那地步!」
又斗了数十招,聂隐娘眼角忽然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开了天窗的刘悟房里窜出,迅捷无伦地消失在夜色里。
她叫道:「别跑!」飞身欲追,骤雨狂扬一剑挥出,聂隐娘手腕剧痛,树枝脱手。
骤雨狂扬得意地说:「这一下总该算数了吧?」
聂隐娘紧握住疼痛的手腕,咬牙恨道:「你……居然有同伙!」
骤雨狂扬把玩着树枝说:「没人规定不能带同伙吧?」
「他到大人房里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跟刘悟借个东西。」
聂隐娘一楞:「借东西?」
骤雨狂扬拾起长剑,说:「去告诉刘悟,要是想拿回兵符,明日卯时(日出时分)带飞龙神剑掌的图谱到东门外土地庙来换。还有,要他本人来,不是刚才房里那个替身!」说着飞身出了墙外,只剩下聂隐娘全身发冷地站在原地。
兵符!
※※※
仍是幽深的夜,破败的土地庙静静地立在山坡上。山坡下是河谷,原本清澈的小溪经过前天午后一场大雷雨,已变成了轰隆怒吼的急流。
骤雨狂扬走进山神庙,看见他的同党,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瘦削少年,正坐在神坛上,手中把玩着一个小东西,号令陈许两州八万重兵的兵符像垃圾一样丢在他脚边。
骤雨狂扬问:「你手上那是什么?」
少年将手掌摊开给他看,原来是只翠玉刻的小蜜蜂,大小跟真蜂相仿,碧绿的身体配上细薄的纯金翅膀,还有尾部闪闪发亮的小金针,当真是巧夺天工。
「怎么会有这个?」
「从刘悟房里顺手拿来的。」
年长者笑了笑,这家伙毕竟还是个孩子。忽然想到一事,问道:「飞飞,你在刘悟房里,有没有看到一张羊皮卷?」
少年白了他一眼:「房里乱七八糟,都是砖瓦砂石,我找得到兵符就不错了,哪看得到什么羊皮卷?要是看到了,我会不给你拿来吗?」
骤雨狂扬笑着说:「有理,是我问得太笨了。」沉吟道:「他果然把图谱藏起来了。」
飞飞是陈州大盗裴研的弟子,虽然年纪最小,轻功高强却远超过其它师兄弟,甚至胜过自己师父。由于动作轻灵迅速有如飞鸟,因此得了「飞飞」的外号。骤雨狂扬到了陈州后,机缘巧合认识了裴研,二人一见如故,裴研邀他到家中作客,并慷慨自愿协助暗杀刘悟。
二人商谈之后,定下了「盗兵符换剑谱」的计策。眼前有钦差来陈州视察,若是让他知道节度使居然弄丢兵符,刘悟的下场一定奇惨无比,所以不怕他不乖乖听话。主意既定,轻功最好的飞飞自然是担任此项重责大任的最佳人选。
「飞飞,你还是回去吧。」
飞飞跳了起来:「为什么?」
「待会这里会有一场大战,你会有危险。」
飞飞说:「我就是等着要看大战,不然我来干什么?你休想东西到了手就甩掉我!」
骤雨狂扬还想再劝他,转念一想换了自己,一定也是越危险越不肯走的,只好闭上嘴,心里骂自己实在太不会说话了。
飞飞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兴高采烈地说:「没想到居然还会遇到其它人来行刺刘悟,真是太巧了。」
骤雨狂扬说:「没办法,谁叫刘悟做人这么失败。」
「那空空儿到底是谁,真的好厉害啊。」
骤雨狂扬笑了笑,却是笑得十分勉强。
飞飞又说:「你跟他,不晓得谁比较强些?」骤雨狂扬说:「当然是我,不过我很难打赢他。」
「为什么?」
「因为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却下不了手杀自己弟弟。」
飞飞吃了一惊:「你说,他是你的……」骤雨狂扬痛苦地蹙紧了眉头,低头不语。
飞飞看他陷入沉思,不禁十分困惑。这人平常虽然总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却又常常忽然露出惶恐不安的表情,就像现在,那脆弱无助的眼神,简直就像陷阱里的小鹿。
这太危险了。平时强悍的他在这种时候,全身上下便会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妖媚,让人怦然心动。好在他剑法厉害,否则贞操就难保了。
正当飞飞胡思乱想的时候,天扬心里也是思潮泉涌。
刘悟会来,聂隐娘自然也会来;而那个人,更不会错过。能同时跟这么多高手过招虽然令人兴奋,一想到要面对那个人,头就痛了起来。
几个月来他一直生不如死,那罪恶的一晚伴随着师父惨死的景象,深深刻在心上;自责到了极点,愤恨到了极点,巴不得一死了之。自暴自弃了许久,终于领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决定无论如何先完成师父的遗愿再说,然后还得去找出谋害师父的凶手,为师报仇。至于会用这种骇人的手法杀人的,究竟是人是鬼,他也顾不得了。
没想到好不容易有所行动,居然又碰到那个人。
魏博节度使派来的刺客,妙手空空儿,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顶级杀手。对天扬而言,则是命中的煞星,可恨可怕到了极点的恶魔,也是他的骨肉至亲,惟一的弟弟。
方才旁观他跟聂隐娘的一场死斗,发觉他果然不负顶级杀手之名,才几个月没见,功力又更进了一步。不但行动飘忽,如鬼如魅,打斗起来完全没有杀气,连走路都没有脚步声。
一直认为前二次栽在他手上是自己大意,但现在要是他再从背后偷袭,非但聂隐娘挡不住,自己也是万万抵挡不了。
绝不能再败给他。天扬咬紧牙关,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比他先拿到刘悟的脑袋跟剑谱。必要的时候,杀了他。绝不能再心软。
飞飞从神坛上跳下来,说:「有人来了。」天扬伸手抓起兵符,大步走出土地庙。
山坡上迎面走来两个人,一个是体格魁梧,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另一个是婀娜多姿的妙龄女子。
天扬待两人走近,笑着说:「哟,这不是刘大人跟聂大姐吗?欢迎二位大驾光临,可惜骤雨狂扬太穷,没东西招待。」
刘悟微微一笑,伸手一揖,说:「哪里的话,本官有眼无珠,不知剑神无忧子的高徒造访陈州,没能好好接待少侠,实在是失礼之至,还请少侠恕罪。」
「咦,原来刘大人不只会神算,还这么会说话,怪不得聂大姐这么喜欢您老人家。」伸手到颈后用兵符搔背,态度嚣张之至。「赔罪就免了,我这人穷酸惯了,也受不起你的招待,你把图谱拿来我就感激不尽了。」
刘悟笑道:「当然拿来了。」从怀中揣出一捆发黄的羊皮卷,将捆绳解开,展开的羊皮一路滚到地上,露出上面的图案。果然像师父说的一样,全是奇形怪状,一大堆蚯蚓般弯弯曲曲的线条,像是文字又像是图形,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飞飞忍不住想凑上前去看清楚,天扬一伸手将他拉回来,让他站在自己背后。
「不是我信不过你刘大人,我怎么知道你没有自己随便画一张来蒙我?」讲了半天总之就是信不过他。
刘悟翻过羊皮卷,指着背面二行大字说:「这个『无忧子李师道』的署名可不能随便涂吧,少侠要不要过来仔细看看?」天扬眼力甚好,看见的确是师父的笔迹,忍不住眼眶一红,说:「不用了,的确是真品。」
刘悟卷起羊皮,说:「这图谱是先师的遗物,刘悟本是宁死也不愿转手,但少侠既是剑神的传人,送给你也无妨。只是有件事必须趁这机会彻底解决,尊师对本官素来有些误会……」
天扬打断他:「对不起,我师父对你没有误会,我跟你今天第一次见面,更不会有误会。世上唯一对刘大人你有误会的,只有尊师李师道大人。」
聂隐娘插口说:「尊师是李大人的好友,李大人壮烈战死沙场,尊师会难过也是人之常情,但也不该借题发挥,迁怒刘大人。」
「大姐,要是你跟刘大人同流合污,这种废话也不用说了;如果你是新来的,最好去把事实打听清楚再开口。」
聂隐娘沈默了。她绝对信得过刘悟的为人,所以才舍命相护,但正如天扬所说,她投效刘悟不久,很多前因后果都不甚清楚,关于刘悟、李师道、无忧子间的恩怨,她也是刚刚才听刘悟说明,因此现在不想跟天扬逞口舌之争。
「刘大人你是打算怎样?是要拿回兵符,还是要为了张一辈子也看不懂的图谱当个没兵符的元帅?」
刘悟叹了口气:「刘悟身受朝廷重托,当然是兵符重要。图谱在此,请少侠来取吧。」
天扬摇头道:「没这种事,你拿过来给我。」聂隐娘正要发作,天扬便指着她说:「还有,麻烦大姐把剑丢掉,再后退十步。」
聂隐娘手按剑柄:「你休想趁机加害大人。」
天扬高举兵符,说:「你敢妄动一下,我就让兵符回归尘土。」缓缓催动掌力,掌中逐渐冒出白烟。
刘悟抬手阻止他:「不可!请聂姑娘照办就是。」聂隐娘狠狠地瞪了天扬一眼,还是照他的话做了。
天扬说:「刘大人,请过来拿兵符吧。」刘悟手持羊皮卷,一步一步朝天扬走去。
——过来吧,刘悟。我马上送你去见我师父。
──有没有误会,你自己跟我师父说吧。
刘悟走到天扬面前,双手递出羊皮卷:「少侠,请!」
天扬右手去拿图谱,笑着说:「刘大人真是太客气……」话未说完,左手已一掌朝刘悟胸前拍了出去,掌上用了十成功力,决意将刘悟立时毙于掌下。
不料他快聂隐娘更快,一见他伸手接图谱,立刻从腰间抽出一条十来丈的长鞭,她挥出长鞭,卷住刘悟腰部,再使劲一扯,当天扬出掌时,节度使刚好整个人凌空朝后飞去,因此势如破竹的一掌仅轻轻碰到他胸口,没能打实,刘悟口吐鲜血,却没受到致命伤。由于天扬接图谱时没拿稳,图谱竟又跟着刘悟被拉了回去。
天扬见突袭失败,不假思索立即将手中兵符当成飞镖射出,聂隐娘踢起一颗石子击向兵符,二者在空中相撞,石子裂成二半,兵符却只是攻势稍缓,仍然笔直飞向刘悟。聂隐娘连忙伸手去接,总算在兵符插入刘悟心口之前接住,手掌上却已擦出一道大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天扬脚下使劲,挺剑飞向刘悟,半途中忽然听见身后的飞飞一声惊呼,一道身影从旁冲过来,一剑朝他刺出。天扬急忙变招攻向来者,二剑相交,对方已掠过他身边,挡在刘悟身前。他一站定,头发立刻掉了一大片下来,弄得满地都是发丝。这是刚刚被天扬的剑气削过的结果。要是他动作再慢一些,不要说头发,只怕半边脑袋也下来了。
这人正是妙手空空儿慕天翔。
天扬早料到他会出现,心情还算稳定,但是眼看快到手的图谱又错过了,实在忍不住火冒三丈。
他冷冷地说:「哟!你还活着呀。这回是专门来让我实现上次说的话吗?」
空空儿仍是一副陶土面具般的表情:「可惜,这世上能装我的棺材还没有钉好。」
「无所谓,」天扬说:「天地为棺也是挺诗意的。」
空空儿瞄了刘悟手上的羊皮卷一眼:「我没那闲功夫谈诗,接下来要忙着练剑呢。」
天扬咬牙道:「你去跟阎王学剑吧!」刷地一剑刺了出去,天翔略为侧身,反手一剑直劈他面门,天扬及时竖直剑身抵挡,向外一格荡开来剑,立刻回剑刺他咽喉,天翔向后滑开一步避开,又是一剑刺出。
天扬先前虽然已下了一番功夫收敛心神,一旦开打,过往所受的种种侮辱,瞬间全涌上心头,怒火顿时一发不可收拾,什么刘悟、聂隐娘、图谱全拋到脑后,全心要将这小子碎尸万段。天翔在打斗时向来是出奇的冷静,即便面对暴怒的哥哥,也仍是眉头不皱一下,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情,但出手却是招招致命,毫不留情。就算他想留情,只怕也由
不得他了。
聂隐娘在昨夜二次交手中已看出这二人颇有渊源,却没想到他们竟会在敌方的自己和刘悟面前生死相搏,不禁感到万分错愕。飞飞才刚知道空空儿是天扬的弟弟,也知道他们兄弟有些不痛快,但看见天扬真的跟他卯上了,也是目瞪口呆。
这时四周传来呼哨声,打得昏天黑地的两兄弟心里一震,立刻停手;一回头只见土地庙四面八方全围上了官兵,总共约百来人,每个人都是拉满长弓,利箭上弦,瞄准了在场的盗贼和杀手。原来刘悟已备好了军士,依着吩咐的时间前来支持。
聂隐娘扶着刘悟站起来:「现在换我问问你们几位,是要乖乖弃械投降,还是要被射成蜂窝?」
天扬端详了一下情势,还剑入鞘,哈哈一笑,说:「刘大人也太小题大作了,我只是跟大人开开玩笑,何必连官兵都调出来呢?又不是在打仗!」
刘悟说:「原来你把本官打到吐血,也是在开玩笑。」
天扬搔着一头乱发,笑道:「不好意思,玩笑开得过头了些。可是我是说真的,我只不过闲着没事干,来陈州玩玩,没想到误交损友,随便给我乱出馊主意,害我闯出这么大的祸来。」
飞飞作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说这种话,冲到他身边叫道:「你胡说什么!」
天扬一伸手便扭住了他,对刘悟说:「刘大人,就是他,是他教唆我去偷兵符的,所以他是主谋,要杀应该第一个杀他!」
飞飞拚命挣扎,面红耳赤地叫:「你……你居然是这种人!」
天扬拎住他后领,笑道:「你少废话,乖乖领死吧!」说着将少年整个人提起,往后猛力一拋,拋出十余丈,口中叫道:「跑!快跑!」
飞飞落在土地庙屋顶上,听见他喊的话,先是一怔,随即回过神来,脚底一点,一溜烟窜下了屋顶,众兵士连忙拉弓瞄准,哪还有他的影子?
一名军官叫道:「快追!」刘悟扬手道:「不用了,追不上的。」
聂隐娘笑道:「骤雨狂扬,好义气。」
天扬方才谄媚做作的狡滑表情顿时消失,冷冷地说:「别会错意,我只是先把碍事的人赶走,杀起人来才会顺手。」
聂隐娘蹙紧了眉头,她深知这二人功夫厉害,军队若跟他们正面冲突必然会造成许多无谓的损伤,回头望着地上的剑,打算自己单挑二大高手;谁知带队的统领急于立功,不待刘悟开口即下令道:「保护大人!放箭!」聂隐娘连忙大叫:「且慢!」然而几百支箭已经雨点似地向剑神的传人们射出去了。
二人非但不闪躲,反而不约而同全速冲入箭阵中,手中长剑在身周舞成密不透风的剑网,几百支箭纷纷被削断坠地,竟没一支碰得到二人。二兄弟脚步不停,一路往士兵阵中冲去,士兵要再上弦射击已来不及,一眨眼已有数十人倒地。霎时间军心溃散,其它的士兵开始丢下弓箭逃命,场面乱成一团。
刘悟眼看这样下去会全灭,立即朝二人大叫:「二位少侠!还想要图谱吗?」天扬天翔一听见「图谱」,都是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刘悟高举羊皮卷,说:「图谱在此,你们来拿吧!」说完便使劲将羊皮卷朝远方掷出。他原本力气就大,这次手上更是用了十足功力,掷得又高又远。只见羊皮卷在空中划了道完美的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河里。
天扬天翔想也不想地跟着扑进了河中,天扬抢先抓住羊皮卷,天翔伸手来夺,天扬一拳挥了过去,二人顾不得自己正身在急流中,再度大打出手,一转眼便被浊流冲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