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仍是深夜的陈州城。城外约半里处有一座小瓦舍孤零零地伫立着。那瓦舍荒废已久,向来不见人烟,现在却有一名少年枯坐门外。他的表情木然,神态疲倦已极,仿佛全身力量都溶掉了似的。看起来就像个一夕之间失去一切的人。
一个女子从屋内走出,站在少年身边,眼睛望着虚无的夜空。
「这样还能活下来,那个人果然不简单。只是以后可麻烦了。」她说。
骤雨狂扬并没有死,凭着本身深厚的根基和运气捡回一命,但是也与死无异。他成了活生生的石像,全身僵直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有眼睛会转动,证实他看得见。变成这副模样,意识居然还是清醒的,实在是悲惨到了极点。
刘悟实现了诺言,改判裴研一家发配边疆,并且当天就押解上路。而飞飞则在田弘正力保下,准他留下来照顾天扬。
聂隐娘喃喃自语:「看来是不能去喝酒了。」飞飞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女剑客沉默了一会,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还偷了什么东西?」飞飞一楞:「什么?」
「那些士兵在你家里东翻西找,表面上说是查贼赃,但我看他们那副焦急样,分明就是在找东西。除了兵符,你是不是还从大人房里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飞飞一脸无辜地说:「我只拿了一个翡翠的小蜜蜂,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聂隐娘皱眉:「你从哪里拿的?」
「本来锁在床头的小柜子里,柜子被砖瓦打坏,我才看到的。」飞飞说。
聂隐娘骂道:「锁在床头当然是重要的东西,白痴啊你!」飞飞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聂隐娘也懒得再追究,口中喃喃抱怨:「自己哥哥弄成这样,居然不会来探望一下,那个空空儿也太没良心了吧!」
正打算再骂下去时,她敏锐的直觉忽然捕捉到了一股刻意隐藏的杀意。她站起来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无数黑影从夜色中窜出,将二人团团围住,只见对方至少有百来人,个个蒙面带刀,身穿黑衣,阵势十分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不知何故,聂隐娘觉得其中数人的身影十分眼熟,尤其是带头的人。
端详了许久,她冷冷地道:「王统领,你怎么半夜不睡觉,带手下跑来城外捉迷藏啊?」带头的人一震,伸手扯下面罩,正是刘府的侍卫长王统领。
王统领被聂隐娘轻轻松松识破,脸上非常挂不住,但他仍然故作威风凛凛地说:「不愧是聂姑娘,果然好眼力。本统领乃是奉大人之命,前来处决暗杀大人未遂的恶贼骤雨狂扬及飞飞,请聂姑娘不要妨碍。」
聂隐娘蹙眉:「大人已经饶了他们的死罪了!」
王统领说:「田大人心肠太软,是非不分,才会被奸人蒙骗。刘大人英明神武,守法重纪,岂会跟他一样纵放要犯?」
飞飞大惊,叫道:「那我师父他们……」王统领一脸不屑地说:「已经全部正法了。」飞飞如受雷劈,跌坐在地上。
聂隐娘狠狠地瞪视着王统领许久,摇头说:「骤雨狂扬说得没错,刘悟果然不是好人。」
「聂姑娘,你是刘大人手下爱将,功劳比谁都大,现在只是一时胡涂,才与匪类为伍,刘大人不会跟你计较。只要你立刻回头是岸,助我诛杀恶贼,刘大人照样会记你大功一件。你怎么说?」
聂隐娘嫣然一笑,手腕一抖,剑尖上闪出点点寒光,只听得一声惨叫,王统领喉头喷血,倒了下去。
聂隐娘冷冷地说:「这就是我的回答。」
王统领手下副官见谈判决裂,厉声喝令:「杀!一个也不要留!」
士兵一拥而上,聂隐娘从容应付,面不改色。但是她一回头,看见震惊过度的飞飞仍呆坐在地上,完全无视要取他性命的士兵,不禁又急又气,冲上前一把将他从士兵的刀锋下拉开,大骂:「你在搞什么?没出息也要有个限度啊!」
杀手蜂拥而至,聂隐娘左手拖着飞飞,右手舞开剑招,虽然仍是威力惊人,速度毕竟慢了下来。三名士兵便抓住空档,冲入了屋中。
聂隐娘大叫:「给我站住!」左手一扬,把飞飞当成沙包扔了进去,非常准确地撞在士兵的身上。二名士兵被他压得吐血,但是另一人只是绊了一下,马上又爬起来,一刀往床上的天扬砍下。
飞飞大叫:「住手!」但是要上前阻止已来不及了。
全身瘫痪的天扬眼看刀子劈下来,心想这下铁定没救了;不过自己变成这副模样,早已无意苟活,所以心里反而希望快点解脱。
忽然哗啦一声,一个身影破窗而入,抱住天扬就地一滚避开这刀,又反手一挥,士兵哼也没哼,立刻倒地不起。那人抱起天扬,又从窗户跃了出去。来者正是天翔,他本来打算出城办一件事,走没几步就看见本该押解裴研等人的士兵,居然趁着夜色在树林里偷偷摸摸挖墓穴埋死人(埋的是谁就不用说了),心知不妙,立刻折回来找天扬。
他抱着天扬站在屋顶上,听见聂隐娘边打边怒骂:「可恶,早知道我就去跟田弘正了!」心知她一定可以应付,但是天扬却万万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他低头看着天扬,天扬别开眼睛,不与他视线相对。天翔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喜欢救你吗?」心里下了决意,将天扬背起,奔入了夜色中。
整夜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在天亮时进入了城镇。天翔找了家客店歇脚,命店小二烧了洗澡水送进房来,然后便动手解天扬的衣服。天扬大惊,偏偏无法阻止,连叫都叫不出来。
天翔看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如铜铃大,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你是在怕什么啊?我再怎么色胆包天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动你呀。」说着便将天扬抱进浴盆中,仔细地擦洗他伤痕累累的身体。
天扬赤身裸体暴露在天翔眼前,早已羞愧难当,再想到自己居然连洗澡都要靠天翔代劳,真恨不得当场死了算了。他天性好强,绝不轻易示弱;自从跟弟弟发生那件事后,更是打死也不愿让天翔看见自己出丑。现在他成了废人,最软弱最凄惨的模样全给这天生的冤家看得一清二楚,这种难堪的滋味对他而言比牵机药还要毒。他紧紧闭上双眼,全靠意志力忍住泪水。
沐浴完毕后,天翔将他抱回床上,在他全身的大小外伤都仔细地敷药之后,拿了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
天扬等到衣服穿好才睁开眼睛,天翔扶他坐起,他看见自己穿著一件粗布衣服,式样虽简陋,却是全新的,穿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
天翔说:「衣服是我叫店小二去买的。你不喜欢花俏的东西是吧?换了我才不穿这么土的衣服。不过这可是你一辈子第一次穿没补钉的衣服哩,已经很值得纪念了。」
天扬心想:「你干脆去昭告天下算了。」
敲门声响起,小二送了茶水饭菜进来。天翔倒了杯清水,问:「渴了吧?要不要喝水?要就眨一下眼,不要就眨两下。」天扬早就喉头干得像火烧一样了,但他仍然直直地盯着天翔,不肯放松眼中的警戒。
天翔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天扬眼睛瞪了太久,忍不住眨了一下眼,天翔看见了,说:「要就说嘛。」自己也没注意到话中有语病,将杯子凑近天扬嘴边喂他喝水,但是天扬的嘴紧闭着,水从唇边流下,一滴也没喝进去。
「不会吧?连嘴都张不开?」
他再试了一次,还是失败,倒把刚换的衣服领口弄湿了一大片。
天翔这下真的头痛了,呆呆地注视天扬许久,数次皱紧了眉头,神情万分苦恼。最后他回复了冷静的表情,显然下了决心;含了一大口水,然后凑近天扬,嘴唇叠在天扬唇上,轻轻地将口中含的水渡进了天扬口中。
原本已全身僵硬的天扬现在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僵了,他完全感觉不到清水入喉的清凉,只能呆呆地看着天翔俊美无俦的脸庞逐渐后退。天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是你嘴巴张不开,可不是我爱做这种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他回头看桌上的饭菜,说:「还好叫他们煮了粥。」
水都得那样子喝了,更不用提粥要怎么下肚。天扬光想到就头皮发麻,疯狂地眨眼表示不要吃。
天翔冷冷地说:「你想活活饿死吗?恐怕没那么便宜呢。」说着,嘴唇毫不客气地贴了上去,舌头轻轻顶开天扬的牙齿。然后就像刚才一样,将整碗粥用自己的嘴一口一口地喂进天扬口中。天扬则死命地紧闭双眼,脸孔涨得通红。
天翔拿条湿巾将天扬的嘴边擦干净,又扶他躺下。天扬仍然闭着眼睛,虽然脸上表情一片木然,他的痛苦一览无遗。
「没出息。」天翔说。
天扬心中一震,睁开了眼睛,看见天翔傲慢地朝下睨视他。
「每个人都有倒霉的时候,又不是只有你最凄惨。是男人就拿出骨气来撑着吧!如果想让我更看不起你,你就尽管摆那副死人脸好了。」
天扬恶狠狠地瞪着他,心想:「谁希罕让你看得起!」
天翔仿佛听得见他说话似地,轻哼了一声:「这还像个样子!」拉过薄被替他盖上,将手掌覆在天扬眼睛上,说:「你先睡一下吧。」天扬吃了一惊,眼前一片黑暗,只感觉到他掌心的温暖。
天翔收回手,走了出去。
天扬直到听见房门关上,才敢睁开双眼。先前的恐惧与紧张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
他完全被天翔的举动弄胡涂了。带着他跑这么远,又辛辛苦苦帮他洗澡、喂他吃东西,种种对自己没好处的行为,怎么看都不像天翔的作风。他到底有何打算?
从昨夜就一直盘踞在心头的一个想法,此时再度让他背脊发冷。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你要是打不赢我,就得让我玩到腻。」而如今的自己,别说是打赢他,连最轻微的抵抗都做不到。
一辈子都无法逃离他。
难道他真的要把自己留在身边做他的禁脔,等玩够了再扔掉吗?所以他才说「没那么便宜」?
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如泄洪般迸出眼眶。他好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喝下牵机药的时候当场毙命,现在却得活着忍受这种耻辱。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他以为他已经惨到极点的时候,总是会有更严重的厄运落到他身上。
难道是死去的师父在惩罚他吗?可是为什么只罚他一个呢?是因为在树林子里,他没有坚决地拒绝天翔吗?
不断的胡思乱想加上几天来的折腾,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不断的恶梦中,隐约觉得好象有人轻抚着他额前的头发,又好象听到叹息声,但是他睡得迷迷糊糊,没办法确认。直到店小二进门的脚步声响起,天扬才真正清醒过来。天翔将他在街上买的大包小包东西一一交给小二,让他搬出去,然后自己抱起睡醒的天扬,说:「上路了。」
去哪里?天扬真的很担心会被带去妙手空空儿的公馆,变成他的专属收藏品。
客店门口停了辆大车,天翔的行李全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天翔让天扬躺在车内的长椅上,开口吩咐车夫上路。马车便稳稳地驶上了官道。
天翔说:「我们上少室山去,说不定能找到燕骨草。」天扬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原来无忧子曾经将四处旅行见到的奇花异草全记在一本手记里,他过世后,手记就落在天翔手里。上面就正好记载了「燕骨草」这味药草,能解五种剧毒,其中有一种就是牵机药。燕骨草主要产在南方,中原地带就只在少室山出现过而已。
天扬听完他解释后,心里有点佩服他,居然在师父死后还想到要去翻遗物;但是他更惊讶的是,天翔居然会自愿带他去找解药治病。这真的非常非常不像天翔的作风。
天翔坐在天扬身旁,伸手扶着他,免得他被马车颠下来;但他的手只是轻轻搭在天扬身上,几乎没碰到,在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是望着车外,尽量不与天扬视线接触。就像之前在网子里一样,很安份。向来任意妄为没有半点羞耻心的慕天翔,此时忽然变成了一个克己守礼的君子。
天扬忍不住惊异地看着他,天翔感觉到他的视线,低头望了他一眼,又立刻别开目光。他蹙紧眉头,很明显地是在紧张,倒好象是他在怕天扬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似的。
天扬觉得自己愈来愈不懂这弟弟了。
天翔轻轻叹了口气,他没发觉这是他上车以来第五次叹气了。跟天扬挤在这个小小空间里,让他呼吸困难。不是因为空气不好,而是快被泉涌的思潮淹没了。
几个月来,天扬总是出现在他的恶梦里;一想到天扬,脑中立刻浮现微睁着眼,胸口开洞的无忧子,然后就恨不得在自己心口也打个洞。
师父死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他正在以见不得人的行为,侮辱着师父。师父地下有知,绝对不会原谅他。
他在一次次半疯狂的忏悔中,不停地发誓,绝对不再胡作非为,以后一定会洁身自爱,只要他还能重头再来。
对天扬的欲念彻底消失了,他不但深深希望自己没做过那件事,甚至希望自己根本没这哥哥。
等到稍稍冷静下来,他决定接受魏博节度使的委托,顺便完成师父的遗命,聊表对恩师的心意。明知道这一趟难免跟天扬正面冲突,但他确信自己可以从容应付。
才怪。
天扬扔出的石子,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同时也把心中已结痂的伤口再度扯开,种种埋在心里沉睡的感情,一瞬间全醒了过来。
那套「哥哥无用所以可以上床论」,是他在最消沉的时候想出来安慰自己的,乍看之下道理好象说得通,却是一点振作精神的效果也无。即便当他终于有机会拿出来刺激天扬时,也是完全感受不到以往那种胜利的喜悦,只觉得胸口一片冰冷。而在看到天扬气得发青的脸时,更是感到心中一阵阵刺痛。虽然如此,他还是面不改色地继续激怒天扬。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理由非常简单。
没办法死心。
在土地庙前,躲在一旁看天扬跟聂隐娘和刘悟周旋,不知不觉中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每次看到他,就觉得他又更美丽了一分。桀骛的神态,从容不迫的气势,毫不客气地压倒了其它人。就连初升的朝阳,都只集中照耀在他身上,周围的山、水、人,看起来全是一片模糊。天扬最大的特色就是那股强烈的存在感,让人无法不被他吸引,即便是天翔自己的绝世美貌,都没有这股光芒四射的力量。还是想要他。即便会下地狱。
对这样无药可救的自己,除了厌恶还是厌恶。人在自暴自弃的时候,特别容易做出可怕的事,自己正是明证。
而现在,这世上唯一能让他疯狂的人正躺在自己身边,而且不会(不能)拒绝他。那双魔魅的眼睛充满了惊恐无助,显得更加惹人怜爱,让他无法自持。再这样下去,他可真不知道「洁身自爱」的誓言能撑到几时了。
马车在官道上奔驰了一夜,终于在清晨来到少室山下。如果无忧子的记载没错,燕骨草就生长在少室山的月岭峰上,等于是少林寺的后院。因此非得加倍小心不可;像天翔这样恶名昭彰的杀手要是一个不小心惹上少林寺,可就有得扯了。
天翔做了个背架,让哥哥坐在背架上,用布条轻轻固定住,然后自己背起背架和行李,健步如飞地上了少室山。
走到快中午时,天翔偏离了山道,找了个凉快的树荫下休息。午餐和饮水当然又是用一样的方法让天扬吞下去。天扬想到自己还有一线生机,精神振奋不少,再看到连天翔都这样辛辛苦苦带他来找药,自己当然也得打起精神,再丢脸也得想办法活下去,否则岂不是更加被他看轻?因此对这样的喂食也不像原本那样抗拒。
天翔靠在树干上,捶着肩膀说:「刚背你的时候觉得还挺轻的,谁晓得越走越重。弄得我是腰酸背痛。」天扬心想:「那可真是对不起你了。」
「还好山道上没什么人,这副怪模样要是给人看到,以后可真没脸见人了。」
其实来少林寺礼佛的香客终年络绎不绝,由于天翔比别人早上山,走得又快,所以一直没跟其它人遇上;路上倒是碰到几个早起的小和尚,个个都瞪大了眼看着他们两人。
干嘛,你怕嫁不出去呀。天扬心想。
天翔感觉到天扬的眼神多多少少又恢复了往日的坚强锐利,很不幸地,也多多少少地又戳中他心里的旧伤。忍不住露出了险恶的笑容,凑近了脸逼视着他,说:「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我得这么累去帮你找解药呢?你要是一辈子都不能动,不是正合我意吗?」
天扬全身血液都冻结了。他知道这人说得出、做得出,而自己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
天翔看着他的脸色逐渐泛白,又是微微一笑,起身说:「好了,该上路了。」说着开始像没事人般地收拾好东西,再度背起天扬,往深山里走去。
反正你就是要让我见识你的厉害就是了。天扬恨恨地想。
到了晚上,天翔找了块空地打地铺。虽然生了小小的营火,夜晚的山风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冰凉。天翔让天扬舒适地躺着,然后再度做了件让天扬心惊胆跳的事:在他身边躺下,伸手环绕着他。
「别紧张。行李太重,我只带了一条薄被。要是让你在这时候着凉,我的麻烦就大了。」天翔不慌不忙地说明着。
天扬靠在他怀中,感觉到他的体温和熟悉的气味,全身血液全冲上头顶,几乎要晕过去。
「还有,白天的话是骗你的。」
天扬吃惊地睁开眼睛,看见天翔的眼神十分平静,而且真挚。
「中午说的话是假的。」他沉着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比较喜欢活蹦乱跳的你。所以我会救你。」
「一定会救你。」
天扬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然后天翔的脸又凑了过来,天扬以为他要吻自己,心脏狂跳了起来。但天翔的唇只是在他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又躺回去,静静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天扬就感觉到他的呼吸缓慢了下来,想必是睡着了。一整天都背着个病人爬山,不累坏才奇怪。
天扬脑中一片混乱,难以入睡。他已经懒得再去揣测天翔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因为他更加不明白,自己居然会相信他。
耳边听到的是他均匀的气息,身边感觉到被环绕的温暖,天扬张大眼睛看着弟弟的睡脸。闭上双眼的弟弟看起来天真无邪,仿佛纯洁的孩童。想到那个大风雪的夜晚,自己也曾这样凝视过他。
在那天之前,他没有好好地看过天翔的脸。忽然心中涌起一股遗憾:过去十几年来,要是自己曾经好好照顾弟弟,该有多好;要是两人可以像一般的兄弟一样,相亲相爱地生活,该有多好……
第二天,天翔早早地背天扬上路。天扬觉得他有些暴躁,一大早就板着脸。
天翔心里的确非常急。他夸下海口一定会救天扬,但是到底救不救得了,他可是半点也不晓得。
无忧子那本手记少说也有五六年了,谁知道现在还找不找得到燕骨草,就算找得到,花谢了也是无用。天扬虽然还一息尚存,弄成这副模样,如果找不到解药,八成也是命不久长。话又说回来,就算天扬撑得住,他自己又能忍受看天扬这样子活二三十年吗?到时候,只怕自己得亲手取了天扬性命。
这对妙手空空儿来说,原是举手之劳,但是不知何故,天翔只要一想到这一层,就觉得心痛如绞。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心烦?他自问。如果天扬真的一辈子瘫痪,自己还留着一个废人在身边做什么?况且到时候哥哥一定也希望自己杀了他的。那小子将会有生以来第一次感激他,这样不是很好吗?
天翔开口大骂:「该死!」一拳捶在旁边的树上。到底是什么东西该死,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天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弟弟暴怒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天翔手撑着树干,大口吸气以恢复平静,说:「太阳太大,喝点水免得中暑。」将背架放下,打开水壶自己喝了几口,然后喂天扬。虽然心中急躁,他仍然小心缓慢地将水送进天扬口中。以天扬现在的情况,万一呛到可是会没命的。
天翔轻轻地离开了天扬的唇,在一瞬间和天扬四目交投。天扬琥珀色的大眼睛正定定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生气,目光中满是疑问和毫无防备的关切。
在长长的睫毛下,妖魔般美丽的眼睛。
心中的栅栏轰然崩毁,野兽破笼而出。天翔抓住天扬的头,狠狠地占据他的嘴唇,舌头侵入口中,狂烈地翻弄着。一伸手扯断固定天扬的布条,将他压倒在地上。
天扬眼前发黑,感觉到天翔的舌紧紧地缠绕着自己的舌头。
--「我一定会救你。」
所以先预支酬劳是吗?
天扬完全没有反抗的念头。算了,随你爱怎样就怎样吧。谁叫我自己没出息。想着想着心中竟然开始嘲笑起天翔:「连瘫痪的废人也要,你也太没节操了吧?」
天翔吸上天扬的颈项,手滑进天扬衣襟中,当他抬头看见天扬的脸时,不禁大吃一惊。
由于无法喘气,天扬的脸色逐渐发青。
天翔的脸差点变得跟他一样青,连忙将天扬的下颚抬起帮助他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天扬的脸色才恢复了正常。
天翔瘫在地上,心中不停地骂自己混帐。等稍微平静了点,他说:「好了,走吧!」
将天扬扶起,重新坐回背架。看见布条被自己扯断,蹙紧了眉头;再看见背架因为刚才的撞击,已经有些歪斜,再也忍受不了,在地上猛捶了数下,叫道:「该死!该死!该死!」这次他很清楚是自己该死。
天扬除了冷然看着他发狂的样子,别无他法。
天翔好不容易重拾耐性,调整好背架,从自己衣服上扯下长条代替布条,轻轻固定好天扬,并检查会不会绑太紧弄痛他。天扬多多少少察觉到自己的眼睛会惹祸,再度闭上双眼,也不知是反抗还是体恤。
等到一切就绪,终于可以上路时,迎面传来一个声音:「妙手空空儿,你好!」
一道人影袭来,天翔毫不迟疑,抬起背架往上一拋;天扬感到自己身在空中,张开眼睛时,自己已经跟着背架稳稳地卡在树顶上,而树下的天翔已拔剑在手,与另外一人对峙着。
另外一人约四十来岁,身材矮胖,绿豆般大的眼睛,鹰钩鼻,嘴有些歪,头发已经斑白,武器是两枝半长铁棍,一枝是红头,一枝是绿头,连衣服也是红绿二色。
天扬心想:「这人长得不怎么样,个性倒是比某位空空儿还要花俏。」
那人道:「空空儿,果然是你!」
天翔说:「精精儿,居然是你!」
精精儿说:「你不是让魏博叫去陈州了吗?跑来少室山做什么?」
天翔说:「放心,不是来跟你抢买卖的。」
精精儿下巴一抬,神气活现地说:「我当然放心,你绝对抢不走。」
「哦,这么有信心?佩服佩服。」天翔说着抬头对树上的天扬说:「大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鼎鼎大名的无影精精儿,江湖人称天下第『二』的一流杀手。」
天扬心想:「肥成这样还叫『无影』,这人倒风趣。」
精精儿冷冷地说:「这『江湖人』是指哪些人?」
天翔无辜地说:「要一一指出来有点难欸!精精儿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偏每个人都会在你的名字之前先提一个人。至于到底先提的是哪个人,我就不好意思说了。」
天扬心想:「不愧是剑神的传人,连不要脸的功夫都高人一等。」
精精儿说:「无妨。会这样说的人,都是些跟阁下一样的无知小辈,我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我只需要用实力来证明他们是错的。」
天翔长叹一声,说:「精儿兄,不是我要扫你的兴,只怕就算杀了我,你也成不了天下第一的。」
「为什么?」
斩钉截铁的回答:「太丑了。」
要不是天扬不能动,早从树顶上笑翻下来了。
精精儿摆开架势,说:「原来妙手空空儿专门靠耍嘴皮把对方笑死。」
「好说好说,死者家属还联合起来送礼感谢我呢。不过被精儿兄的脸笑死的人大概也不少吧。」
口里胡说八道,手上却毫不留情,挺剑疾刺,精精儿双棍飞舞,刺、劈、挡、格,变化多端,身材虽胖,动作却轻灵敏捷,天翔的剑锋竟奈何不了他。
天扬暗自心惊:「这胖子的功力倒不比他差,难不成杀手真是靠长相排名的?」
「嗤」的一声,精精儿胸前的衣服被天翔划了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逐渐渗出,天翔毫不放松,刷刷数剑一阵猛攻,精精儿有些招架不住,双手一抖,棍头的红色和绿色竟展了开来,原来是红绿两面大旗。精精儿灵巧地舞动旗杆,一阵旗海飞舞,红绿交错弄得天扬和天翔都是眼花缭乱,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形。原来这正是「无影」的由来。
天翔一个没留意,被红旗扫到,手臂上立刻留下一道血痕。原来那旗面是用细钢丝制成,锋利无比,连旗子带出的劲风,也全成了利刃。天翔心中一紧,振作精神,使出全部绝招,但是利剑对柔软的旗子全无用处。旗子刮出的劲风圈逐渐扩大,天翔只能逐步后退。眼看已经没有后路。
原本已恶劣到极点的心情,现在终于爆发。想到天扬发青的脸,无助的眼神;想到他正是命在旦夕,如果自己死了--
我怎么能输……
张口大叫:「我怎么能输啊!!!」提起长剑,笔直朝旗阵中心冲去。
天扬在心中大叫:「住手!别去送死!」
「住手!」
随着这声喝令,一根沉重的禅杖直射了过来,插在两人中间,挡住了两大杀手的攻势。五六名僧侣走了过来,带头的僧人约五十岁,身材中等,相貌平凡,虽不像裴研那样高大威猛,却带着一股庄严的气势。他拔起禅杖,向两人施礼道:「阿弥陀佛。贫僧乃是少林寺觉明。此处是佛家净地,请两位施主切勿在此斗殴厮杀。」
天翔一脸委屈地说:「不关我的事。大师,您来评评理,我走路走得好好地,这恶徒莫名其妙冲出来找我麻烦,我能不还手吗?您看,我的衣服给他割成这样。这是新的欸!」
觉明对精精儿说:「施主,可有此事?」
精精儿哼了一声,说:「我这是替天行道。大师,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恶名昭彰的妙手空空儿。这等败类,人人得而诛之。我为了追他,跑遍大江南北,好不容易逮着他。大师,要是让这恶徒上了少室山,只怕少林寺难逃血光之灾呀!」
杀手这一行原本就不讲究公平决斗,况且此人做事向来不择手段,眼前只想除掉劲敌空空儿,要是少林寺能代劳那当然是最好。至于这种作法算不算他的实力,他也懒得管了。
觉明脸色一变,转向天翔,目光凌厉无比:「施主,你怎么说?」
天翔说:「您叫他拿证据出来啊。随随便便说别人是杀手,他自己呢?您看他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一看就晓得是邪魔外道!」其实天翔并不怕少林寺,必要的话上寺里去大闹一场也无妨,但是眼前为了天扬的病情,半点麻烦也惹不得。
才刚想到天扬,耳边便听见了一声恐怖的「喀喇」声,天扬所在的树枝折断了,连人带背架直直地坠下。
天翔大叫一声,飞快地冲了上去,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他。天翔脸色发白,捧着天扬的脸颊说:「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连忙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痕。
觉明问:「这位是……」
天翔回头说:「是我哥哥,生了重病,我带他上山来治病的。」
一名小和尚也说:「对了,师叔公,昨天师弟他们也说看到有人背病人上山来。」
觉明说:「原来如此。」
天翔说:「大师,您倒说说看,我带着病人,杀得了谁呀?」对精精儿骂道:「死胖子,在佛门净地竟敢胡言乱语,你等着遭天谴吧!」他本身并没有说出「我不是空空儿」,的确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谎。至于在佛门净地非礼自己哥哥会有什么后果,这点就暂时不考虑了。
精精儿说:「大师,您千万别给他骗了,病人只是障眼法。他只是演戏给您看的,事实上,这废人的死活,他是根本一点也不管---」说着竟一棍朝天扬心口掷去。
天翔大惊,立刻挺剑挡开铁棍,顿时怒火攻心,飞身冲出一剑刺向精精儿喉头。精精儿本来就没打算真的杀天扬,只是存心要激怒天翔,引他在少林众人面前施展阴毒剑法,让少林起疑;因此早料到天翔会下杀手。不过他虽然心中早有防备,却万万没想到天翔速度如此之快,一眨眼剑尖已到面前,他连忙后退,铁旗杆护住喉头,谁知天翔中途变招,直朝他手腕划了下去。只听得「锵」一声,要不是精精儿戴着精钢护腕,手掌早搬家了。
精精儿手指一弹,指尖射出红绿两色烟雾,霎时间众人眼前一片迷蒙,无法视物。精精儿飞身离去,口中大叫着:「你再继续装乖吧!再装啊!」
天翔挥散眼前烟雾,气得浑身发抖,脸上却仍是一片漠然,回头对觉明说:「大师,你们佛门净地可以让狂徒这样逞凶吗?」
觉明说:「这事本寺定会处理,请施主不须动怒。不过,眼前贫僧比较担心施主。」
「担心我?」
觉明说:「施主方才那二剑,出手过于凶狠毒辣,显然施主为人处世已偏离正道了。」
天翔差点吐血,冷笑说:「好吧!下次他再偷袭我哥哥,我保证我会很温柔地刺他两剑。」
觉明低着头一直考虑着某件事,然后他抬起头来,冷静地说:「只怕天下没有几个人担当得起妙手空空儿的『温柔』。」
天翔脸色变了。
「妙手空空儿数年来杀害许多武林同道,其中也有不少佛门中人。虽然贫僧没有证据,如果施主真的是他,本寺就万万不能轻易放你下山了。」
天翔冷冷地说:「那你们想怎样?」
「贫僧想请施主屈驾到少林寺做客几天,让本寺查明施主的身分,顺便让施主在寺内静修一阵子,本寺也好协助施主走入正途。」
天扬心想:「你要他住在寺里睡通铺,每天粗茶淡饭没酒喝,还得穿你们那种像抹布一样的衣服,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天翔冷冷地说:「少林寺要养我啊?不错呀。那么请问,你们寺里有治牵机药之毒的良方吗?」
觉明楞了一下,说:「这个……没有。」
「那么--不去。」天翔背起了天扬。
觉明道:「施主……」
「要不是急着给这蠢蛋大哥治病,我才懒得上你们这座破山来。」少林众僧听他出言不逊,纷纷出口喝骂起来。
天翔回过头来,说:「怎么?想以多胜少吗?」他又回复为面无表情,锐利的眼神像冷电一样扫射全场;众僧都是心中一凛,不敢靠近,觉明也更加确信他就是妙手空空儿。
以少林寺的立场,是非将他拘回寺内不可,但是看他表情,显然杀念已动,若是动上手来,恐怕会让手下这批徒子徒孙枉送性命;即便打赢了,就变成少林寺以多欺少,况且对方还带着病人,未免太不光彩。
觉明考虑了一下,说:「施主可是认为少室山有治疗令兄的良药?」
天翔说:「到你家后山拔个药草,也要你允许吗?」
觉明摇头说:「只要施主不擅闯少林寺地界,本寺是不会干涉的。既然施主有要事,贫僧就不打扰了。不过请施主把事办完之后,千万记得上少林寺一谈。觉明在寺中静候施主大驾光临。」说着便带着众僧离去了。
天翔心想:「说得好听,谁不知道这里是你家地盘,只要派人把守下山各要道,我还飞得出去吗?」想到又被耽误掉一堆时间,越想越火大,就这么满腹牢骚地上路了。
又翻过几座山坡,来到一道隘口,两旁都是二三十丈高的峭壁,夹着中间一道窄窄的信道,被山壁的影子遮住了,阴阴暗暗地,只有路中间有一道细细的光渗下来。
天翔吸了口气,快步走入信道。走到一半时,忽然一连串轰隆巨响,无数巨石不断从山壁上滚下,将信道的两头都堵死了。天翔一惊,被伏击了!
崖顶上有人叫道:「放箭!」二边山壁上顿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官兵,将箭像下雨般直朝两人射来,好几支从天扬身旁擦过。
天翔心中大惊,急着想看天扬有没有受伤,四面飞来的箭却让他没法分心,眼角瞥见左侧山脚有个大山凹,他立刻飞快地跃入洞中,如此便只需对付右侧山上射来的箭。
其实以他的功夫,大可像土地庙前一样,冒险逆势向上冲,只需冲上崖顶,要料理那群官兵是轻而易举;不过要是他这么做,背后的天扬就免不了被射成蜂窝了。
天翔使尽全力舞剑,将迎面飞来成千上万的箭矢全数挡开,到了后来手已经麻了,连眼睛都有些昏花,箭尖在他眼中全成了一个个小黑点。
天扬面对着山壁,完全看不见周围,但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大大糟糕,忍不住想叫天翔别管他了,偏偏舌头就是不听使唤,只得在心中暗暗叫苦。
这时头顶上忽然传来惨叫声,数名官兵的尸体从崖顶掉了下来。接着是一名女子的叫唤:「空空儿,要不要紧?」
那是聂隐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