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边山峰洒出万道云霞,穿过大片薄雾,也穿过浓郁的松柏密林,照射在卓亦尘身上。
天未亮他就醒了。昨夜杀了陆霸天之后他本该离开木屋,最后却是在木屋内留了一宿──和一名少女。
他回身看了干草堆上熟睡中的少女一眼。他浓眉微敛,困惑深深。闯荡江湖数载,三教九流的人物几乎全见识过了,却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光是那身装束就令他费疑猜。
昨夜他嗅到的香气就是发自她身上。在抱她回木屋时,他更是呼吸够了那股沁鼻的幽香。不知她从何处来,亦不知她欲往何处去,在叫不醒的情况下,他实在不忍把一名弱质女流单独留在荒郊野外,于是他决定陪她在木屋内待上一夜。
天亮了再说吧。他又回头看向屋外。
满右昀缓缓张开双眼,接着便是一脸愕然。举目所见的一切令她想不透、悟不出。是梦吗?她惊慌坐起身,背脊透凉。
“你醒了?”
她循声转过头,看见他了。
“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她拨开身上覆着的干草,连忙站了起来。
“在下卓亦尘,这里是松香镇外十里的一处荒郊,昨晚我在屋外的草丛里发现了昏迷的你。”他不疾不徐地一一回答她的疑问,边打量着她。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少女,穿着相当怪异。“唯恐你遭遇不测,于是留你在这屋内度过一宿,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卓亦尘?”她只抓住了这一句。“你是卓亦尘?”
“卓某坐不改姓,行不改名。”
“天啊!我这是到了哪里?我怎么会遇见你呢?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呀!”
震惊失措的她急步走近他,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臂,坚实的胳臂证实他确为血肉之躯。“你是真的?你是真的?”她喃喃地念着,努力地回想发生在自己的事──
昨晚她一直绕着操场跑,从来她都没有过那么惊人的体力,好像永远也不会疲累似地,一圈接着一圈,越跑越快,突然有一股不可控制的力量驱使她回头。
谁知这一回头看见的竟是茫茫烟雾,四周一片荒山乱石!仓皇惊恐的她任凭自己怎么跑也跑不出眼前的景象,就像进入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回头亦望不见起点,仿佛误入了迷魂阵,怎么也走不出那阵仗。她只得没命地继续向前跑。暗夜的天空,无星无月,云霭低沉,浓得有如一团团层叠的墨晕,伸手不见五指。用尽所有力气之后,她终于倒下。
“你可以放手了吗?我当然是真的。”
卓亦尘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哦,对不起。”放开他的手臂,她后退两步,定神仔细地瞧着他。
卓亦尘?苍白的脸上泛现的是一种出世般的冷漠,不流露丝毫情绪,眉眼间有的只是历尽风霜后的沧桑与幽寂,那样的孤远神韵、索落沈绪,令她联想到悬挂在夜空中的寒月。
是他?
她困难地咽下口水。“你说这里靠近松香镇?”
“不错。”
她立刻在记忆库里搜寻一番,敏感地扫视屋内一圈,发现硬泥地上果真有斑斑血迹。
“昨晚这屋内是否有一场厮杀搏斗?”
“嗯,不过为时不长,很快就结束了。”他敏锐地反问道:“你可是在昏迷之前听见了什么?”
“哦,没有。”她支吾着。昨晚她只觉筋疲力竭,全身虚软,哪还能听得见什么,但一时她也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一切经过。“地上有血迹,我是根据这个判断的。”
“你的观察力很敏锐,”他眼底有一抹对她的激赏。“血腥味的确教人难以忍受,委屈你了。”
“不,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该谢谢你救了我才是。”
语毕,她注意到墙角那个木箱,立刻便明白了,里面装的是两颗脑袋。想到那面皮死灰、五官扭曲的两颗头颅并排放在一起,那种血肉模糊的画面,她的胃中顿时一阵翻腾,忍不住就呕吐起来。
“姑娘?”卓亦尘踟蹰片刻,最后还是上前拍了拍她的背,待她停止呕吐才问道:“你哪儿不舒服吗?”
“哦,没有,我没事,谢谢你。”她微赧地推开他一些。“对不起,我是看见那个箱子才想吐的,没弄脏你的衣服吧?”
“没有。”他扶她坐上屋内唯一的一张椅子,对她为那个木箱做出的反应感到不解。“你知道木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吗?”
“我不知道。”她急急否认。“我想是木箱上的血迹令我作呕。”
其实她根本看不清木箱上究竟有无血迹,扯谎的同时她也意识到鼻梁上的眼镜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
“你是何方人士,为何深夜独自来到这荒山野外?”他瞟一眼她左胸上“晴阳女中”四个字。
她只得尴尬地朝他一笑,知道这种事是怎么也解释不清的,即便她全盘托出,只怕他也会当那是怪力乱神。
“我不知道。真的!请你相信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儿来。只知道自己好累好累,累得全身无力,连眼皮都撑不起来,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这木屋里了。”
“难怪昨晚我怎么都喊不醒你。”他原以为她已死了,在发现她尚有脉搏和呼吸后,才决定陪她留在木屋里。
她的眼底一片茫然。经他一问才发现自己已陷入困境,尽管她连自己都尚未说服,但依眼下的情况看来,她确实已身处另一个时空。思及此,她内心忧喜参半。喜的是自己终于不必再面对那恼人的数学、烦人的联考;忧的是自己现今已举目无亲,无处可去。茫茫天涯,她该怎么办?
空前的恐慌无助顿时弥漫心头,绝望伤心的她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卓亦尘对她突如其来的失控感到无措。男女授受不亲,昨晚抱她进屋实属情非得已,而此刻,他也只能任由她哭。
直到她转为低低饮泣时,他才开口:“你可知回家的路?若是方便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
她闻言又是一怔!他这么急于摆脱她吗?她好不容易才见到他,他怎能如此毫不在乎地就想打发她走?不,既然她已经来到他所在的时空,也与他相逢,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轻易溜走。
“我不记得家在哪里,过去的事我全都不记得了。”
不忍诅咒家人,所以她没有说自己惨遭家变,仅她一人死里逃生,只是以失去记忆为由,言简意赅地说明自己凄凉的处境。
““晴阳女中”是什么意思?它能勾起你一点回忆吗?”他又盯上那四个字。
“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自己无处可去。”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哦?”怜悯之情在他心底油然而生,此刻他竟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她考虑了一下。“就叫小满吧。”
他点点头,不再多问。
“卓……我可以喊你一声卓大哥吗?”
他不置可否,只道:“小满姑娘,你对陌生人的戒心不够。”
“你又不是陌生人,”知道他这是在责备自己,她不依地噘了下嘴。“至少不是坏人,要不然你昨晚就不会整夜守着我了?对不对?”
“昨晚你昏迷不醒,我不忍心扔下你,现在我大可放心地离去。”他无动于衷地道。
“不不不!你现在也不能扔下我不管!”她急急哀求道:“卓大哥,我已无家可归,又无处可去,你不能这么狠心丢下我!可否请你大发慈悲收留我?”她是真的害怕。要说现在还有什么人值得她信赖,那就是他了。
他对这样的请求感到为难。“请恕卓某不能答应你的要求,并非我没有恻隐之心,实在是爱莫能助。我自己尚且居无定所,又如何能够收留你?何况男女授受不亲,我岂能容自己毁了姑娘清誉?”
“江湖中人岂会如此拘泥小节!”她立刻反驳。见他仍旧不为所动,她当机立断,决定破釜沉舟。“那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吧!”说着,她拔下他背上那把刀递到他手中。“反正我一个人混不了多久也是一死,倒不如先死在你刀下可能还干净一点。”
以她对卓亦尘的了解,这一招应该起得了作用。
见她一脸决绝,他有些动摇。
“我如何能相信你说的都是真话?”
她闻言,明白他对她的来历仍有所怀疑,便当场屈膝一跪,磕了声响头。“多谢卓大哥昨晚慷慨相救,没让小满成为冻死骨,大恩大德容小满来世再报!”语罢她站起身,反身朝砖墙直冲去。
他见状,立刻提气纵身一跃,代替那堵墙接住了她,让她整个人跌进自己坚实的胸膛。
他一把扶正她,道:“你何苦以死相逼?我不想惹麻烦。”
“那你刚才又何必救我呢?就让我一头撞死算了。”
她一转身又要去撞另一堵墙,被他以更快的速度一把揪了回来。
她煞不住身,二度栽进他怀里。
“你就收留我吧,好不好?”她一不做二不“羞”地干脆抱住他,仰起脸哀求。
“你──”
“好不好嘛?拜托拜托,求求你啦!”
他还没被哪个女子这么抱过,尴尬之余,似也被她朦胧的泪眼和身上那股淡淡的馨香逐渐软化了心。
“你若跟着我也是居无定所,四处飘泊,那对你对我都不方便。”
“我不在乎,处处无家处处家嘛,能浪迹天涯也是一种不错的经验。”见他不再坚持,她满心欢喜。“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而且我还可以帮你洗洗衣服打打杂,甚至助你一臂之力,让你早日达成报仇的心愿。”
“你如何知晓我有深仇未报?”他十分诧异,推开她到一旁。
“哦,我猜的啦,像你这样行走江湖的人大都有血海深仇在身,否则何苦一个人浪迹天涯,过着孤独飘泊的日子。”
“我并非与你说笑,你跟着我只怕有受不完的累,吃不完的苦。”
“我不在乎,再苦再累也比我沦落街头要好吧?何况你的武功高强,可以保护我。”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武功高强的?”
“也是猜的,看你刚才救我的样子就知道了。”
估计她是胡诌,他定定注视了她好一会儿。
“江湖路险,草莽多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跳进这大泥淖里实属不幸,我已跨了进来,身不由己。你又何苦硬蹚这趟浑水呢?”他已不忍再拒绝,但还是想劝她打消念头。
卓亦尘果然无情。虽然她听得出来他已不再坚持丢下自己不管,但她已认识他三年了呀,他为什么还那么无动于衷,连收留她都觉得勉强呢?
她后悔,怨自己当初不该赋予他这种性情。他不轻易动情,一旦爱上一个人便会至死不渝。
就如她所安排的,他会爱上霍羽丹。她虽然还未动笔写完结篇,可在她笔下,他已经和霍羽丹相恋了。
不行!她得阻止这件事发生。如果他这一生只会爱上一名女子,那也应该是她,她都来到这里了不是吗?早知道会有今日,打死她她都要把女主角写成满右昀。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去见一位前辈。”
她暗忖自己如果没推算错误的话,他应该尚未遇见霍羽丹。他口中的前辈应该是指柴烈。她瞥了眼那个木箱,明白他正要提着陆霸天和屈无痕的脑袋去见柴烈。
“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我不能带你去见他。”他断然回绝。
“好吧,那你是不是把我安置在什么地方等你?你见过他之后再去接我。”
他看了她一眼,便拾起木箱朝屋外走去。一声呼哨出自他的舌尖,一匹骏马悠然走向他。
她追出屋外。“你要走啦?”
“嗯。”
“那我呢?”
他卸下肩上的包袱递到她手中。“这包袱里还有一套衣服,你回屋里换上,待会儿经过市集时再买两件给你。”
抱着他的包袱,她两眼一亮。“你的意思是答应让我跟着你喽?”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瞅了眼她一身的装扮。“快进去吧。”
她喜孜孜地奔回屋内,脱下晴阳女中的体育服装,换上他的衣服。袖子卷了两卷之后长度刚好,衣袍也太长了,她撕扯下一截,刚好用来将长发扎起,收拾了包袱,她又冲回他面前。
“怎么样?我这样子好看吗?”她开心地在他面前转了两圈。
“你最好打扮得越不起眼越好,否则会招来祸端。”他不予置评,但还是多看了她一眼。不知怎地,他觉得虽然她身着男装,但也比先前那不伦不类的打扮好看多了。老实说,他并不认为她长得特别标致,只觉得她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特殊罢了。
“要出发了吗?”她走近他。
“你会骑马吗?”
她摇头,一脸歉然。没想到这么快就给他添麻烦了。她不敢告诉他这是自己头一遭亲眼看见马。谁会相信她连动物园都没去过!
“我可以跟你共骑,反正你只有一匹马嘛。”
“来吧,我扶你上马。”答应让她跟着自己之后,他对接下来的问题都显得满不在乎了。
“等等,”她却步。“你昨晚是在哪里发现我的?”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草丛。
“你等我一下,我过去看看。”
她冲进草丛中四下翻找,到处都翻遍了仍没找着自己那付黑框眼镜。
终于,她死心了,挫败地踱回他跟前。
“你在找什么?昨晚掉东西了吗?”
“算了,”她无奈地挥了下手。“不是顶重要的东西,不碍事的,走吧。”
还好她近视不深,今后就凑和着看吧。
在他的扶持下,她成功地坐上马背,他随后上马,成了她的靠背。
“好奇怪的感觉哦。”她兴奋的高呼一声。
他没搭理她。山风阵阵,他无可避免地又呼吸着她身上传来的香味。
朝阳早已突破云层,漫洒在两人身上。
———
卓亦尘在市集里买了两套男装给她。日正当中,两人在客栈用了简单的午餐。
“你就留在客栈里等我吧,我现在就启程去见前辈。”他已将她安置在房间内。
“哦,你放心走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知道他此行是去见他的“师父”,不会有什么危险,她也就安心地要他走。
“嗯,我走了,你自己当心点。”他随即拾起木箱,离开了客栈。
他走后,她独自坐在房里沉思,奇怪自己并没有因为离开了原来的生活环境而感到不自在。也许是因为眼前看到的每一个景物都是她一手创造出来的缘故吧!何况她已经认识他三年了,虽然他才认识她一天而已。
不知不觉地,脑海中又浮现他的身影,在身历其境、亲眼目睹之后,他的影像愈发清晰鲜明。宽松的葛布衣袍随风飘拂,几绺发丝时而扬起,时而垂落。幽深的双瞳宛如不见底的黑潭,沧桑的脸上犹见刚毅,原来自己笔下的他是如此迷人……
躺上床后不久,她进入梦乡。这一觉竟睡到深夜。
———
阴冷的夜色中,两条人影冒了出来,身形迅速交错移动,手上兵刃的光华亦不时发出。
两人潜入客栈,打算向卓亦尘索命。
听见隔壁房中有了动静,满右昀以为是卓亦尘回来了,于是兴匆匆地前去敲他的房门。
“卓大哥。”
房里遍寻不着卓亦尘的两名大汉闻声立刻一怔,互使了下眼色便开了门。
“卓──”
满右昀语声未落便被一把大刀架住脖子,她顿时血色尽失,一张脸刷白。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房里出现?”尽管两腿已发软,她还是硬撑着站个笔直。
“哼,你休管我二人是谁,看来你这小子认识姓卓的家伙,”大汉之一吆喝着,接着便朝伙伴道:“要是姓卓的还不现身,咱们就活捉这小子,留话要他来见咱们,谅他不敢不现身!”
“就这么办!把他捆起来带走!”
满右昀没敢挣扎。混乱中她强迫自己镇定思考。对了!这两名大汉肯定是为那陆霸天报仇来的,他们原本应该早死在卓亦尘的刀下才对。一定是因为她的出现耽搁了卓亦尘的行程,这会儿他还回不来,于是他们就遇上她了。
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只得眼睁睁地任两人将自己牢牢绑住,并在口中塞上布头。她默祷着,希望卓亦尘来得及救自己一命,希望。
“住手!”
卓亦尘及时赶到。他一回客栈便发现异状,两人正要带走满右昀的当儿,他在房门口大喝一声。
“你回来得正好,我兄弟二人就怕找不着你!”
两名大汉互看一眼,神色怔怔,卓亦尘慑人的声势令两人却步,来时的气魄已不复存在。
“你二人与我有何冤仇,尽管冲着我来,何必对这位手无寸铁的小兄弟动粗?放了他,我可以饶你们不死。”他瞥了满右昀一眼,似乎要她别害怕。
“姓卓的,大话少说,本来我们就没想要他的命,不过想以他为饵,诱你出来罢了,既然你已出现,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他。”
“卓某未曾见过二位。”
“你心狠手辣,杀了陆大哥,这个仇我们非报不可!”
“原来如此。”他脸上紧绷的线条顿时缓和下来。眼前这两人跟陆霸天一样并非邪门歪道之人,她应该没有丧命之虞。“放了他,我们之间的事到外头去解决。”
“行,一句话!”
三人立刻出了客栈。
被摔在一旁的满右昀仍惊魂未定。没想到在亲眼目睹这一切时竟是如此骇人的感觉。
她知道刚才那两人是活不久了。其实他们也不算坏人,可是──她突然觉得双手沾满血腥的人是自己。
冤冤相报何时了?她究竟陷多少人于如此不幸的循环中不得解脱?
她眼前立刻浮现正在发生的一幕──
“你们可以不死,如果你们不想死的话。”卓亦尘语声平静。
两名大汉之一吞了吞口水,艰辛地开口:“我们受陆大哥重托,来此替他压阵,如今他惨遭毒手,我们不可能坐视不理,当作没这回事。陆大哥的血债,我们非讨不可!”
“那就休怪卓某没有给你们机会,这可是你们自己选择的。”
“废话少说,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围上来!”大汉挥动他的大刀吆喝着。
“来”字的余音还荡在空气中,卓亦尘手中狂刀的冷电已掣闪于黑夜中,大汉所持之刀倒抛而起,连着那只持刀的右臂。
另一人见状,立刻掉头,拉着断臂的伙伴狂奔离去。
———
卓亦尘回客栈后只见满右昀坐在地上流泪,神色怔怔,仿佛魂已出窍。
“小满姑娘!”他一个箭步上前,取出她口中的布头,替她松绑。“疼吗?”他看了看她手腕上的勒痕。
“没事。”
“吓坏了吧?”他扶她起身。“这才第一天呢,就发生这种事,往后还不知会出什么状况。”他顿了顿,含有深意地望着她。“你确定自己可以过这种担心受怕、随时有生命危险的日子?你要知道,任何时候你都有可能受我连累,而我也未必救得了你。今天的事是第一次,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卓大哥,你不要再说了,这些我都明白,我也早有心理准备,以后我会更加小心,尽可能不给你制造困扰,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惨遭横祸冤死了,你也不必自责,你本来就没有保护我的责任,过一天算一天吧。”
他皱了下眉,似乎在挑她话里的毛病,但没有做出回应。
“如果没事,你早点休息吧。”
“嗯。卓大哥你回房去吧。”
———
驴车过去不久,又有跶跶蹄音响起,逐渐朝卓亦尘靠近,他苍白坚毅的面容上浮现一抹微笑。
路的那头尘烟轻扬,四乘健骑不疾不徐地奔了过来,马上骑士个个神态自若,显然都是久经风浪的练家子。
卓亦尘这才从石上起身,他手持一根长竿凌空抽打地面,激起一阵沙尘。
为首的骑士立刻警觉的停下马,其余三骑也随着散向路两旁,每一骑的鞍后都载有一个套着油布罩的小箱。
一番答问之后,四骑终于懂了,卓亦尘意图劫镖。四人互觑一眼,直觉地伸手摸向腰间的家伙。
“你竟敢一个人单枪匹马来劫镖?”为首的总镖头颇不屑地问道。
“总镖头,假如能不见血,那该有多好?”
“哈哈哈……大胆狂徒!你的意思是要我们不经抗拒,自动奉上所押的红货?”
“不错,这是唯一能不见血的方法。总镖头,破财消灾,财去人安乐,你何苦落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总镖头倒也干脆,懒得再练口把式。
“赐教吧,兄台,摆平我四人,东西就是你的。”四人立刻摆出阵仗,围绕着卓亦尘。
卓亦尘丢下手中长竿,手掌翻转的刹那,锵的一声,狂刀已笔直竖立,镝锋森寒,仿佛一头昂首待噬的猛狮。
一场厮杀于焉展开。
“卓亦尘,人说你心狠手辣,寡绝无情,是罕见的冷血凶邪,今日相遇,才知你的本性比诸传言实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一个人的私怨,你竟不惜残害无辜……”
“我给过你机会,这一切全是你坚持要见真章的后果。”
狂刀入鞘,卓亦尘不再发一言,一一卸下鞍后的小箱,挟着三口箱子,长身飞掠,旋即无踪。
———
石洞中燃着松枝火把,青红交杂的火苗劈啪闪跳,浓烈的气味有点呛鼻,但卓亦尘却似全无感觉,他盘膝坐在一块大而圆的石头上。
“委屈你了,今晚我们必须留在这石洞里过一宿。”他朝离火把远一些的满右昀低低说了句话。
“没关系的,你怕那三只箱子会引人觊觎,所以才舍客栈而就石洞的,对不对?”
听见这话,他才正眼看她,见到她脸上浮着一层异样的红光,大而深的双眼虽然眯合著,眼缝中透出的光芒却炽热灼亮。
“你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她轻轻摇了下头。虽然她知道里头是极品翡翠、无瑕珍珠和宝石金条。
“里头装的是一个人的身家性命,节誉信守。”他说得十分压抑。
他痛苦、无奈、心不由己,她知道。
“卓大哥,”她坐到他身旁来。“你想过放弃报仇的念头吗?”
“没有差别的,如今的我已不可能放弃报仇的念头。”
她不能主动对他提些什么,只希望引导他说些心里的话,才好安慰他,才好为自己赎罪,毕竟他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全是拜她所赐。
“卓大哥,你是不是觉得人与人之间总是恩怨纠缠、喜嗔莫名,善缘恶缘间仅一线之隔?”
他有片刻的愣怔。她说的不正是他心里的话吗?那就是他对柴烈的感觉。
“你相信两个人之间在相处了四年之后,彼此居然不曾培养出丝毫的感情和一点相互关怀的意愿,甚至经常对彼此感到陌生,经常格格不入,但是为了现实又不得不继续恩怨牵连?”
他的语气沉稳,但心情却十分激动。虽然只是稍事倾吐,他已对自己的突兀之举感到不可思议了。从来他都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心中的喜怒哀乐。
“我相信。”她沉笃地回答。“那是因为你懂得饮水思源,不想过河拆桥的缘故。”
他又是一怔!她如何能一语道破他和柴烈之间师不师、亲不亲的关系?
“你到底是谁?”他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仿佛要看穿她。
“我是小满。”
“小满?”
他有些困惑了。那张脸明明幼嫩无知,如何能轻易地道出他那种刻骨铭心的辛酸呢?
“卓大哥,我和你已经相处四天了,你会对我觉得陌生吗?你会觉得自己跟我格格不入吗?”
他仍盯着她,似在认真思考她的问题。
“你常常眯眼睛,为什么?”
“哦,我从小眼睛就不太好,太远的东西我就看不清楚。”
“给大夫看过吗?”
“看是看过了啦,不过现在已经没救了。”她干笑两声。
“药石罔效?”
“差不多,不过应该不会再恶化了。”她也盯上他的双眼。
“你看得清楚我吗?”
“这么近当然看得清楚喽!”
他笑笑。火光中,他脸上出现少见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