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过了多久了?
聂乡魂完全弄不清楚,他时睡时醒,有时梦见杜瀛来救他,一会却又回到街上被大群骷髅追杀,最后全身冷汗地惊醒。
牢门开启的声音让他真正醒来,看见南英翔走进牢房里。
终于要吃我了吗?聂乡魂漠然想着。
「穿上。」南英翔将一包东西扔给他。
「燕军的军服?」
「快点换上再出来。」
聂乡魂一头雾水地穿着燕军的衣服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出牢房,只见夜色正深,屋外没有一个人影。
南英翔对他的发问全部充耳不闻,带着他来到南门边,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门上的便门。聂乡魂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南英翔已一把揪住他衣领,用惊人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门里扔了出去,摔得老远。
「南哥!」聂乡魂连忙爬起,往城门跑回来,但南英翔已经把门关上了。在门阖上之前,聂乡魂似乎看到他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半里之外的燕军大营没人看见他,睢阳城楼上的兵士则视若无睹,他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出了城。
聂乡魂怔怔地望着紧闭的城门,茫然想着:也许,南哥毕竟还是有点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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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皇帝李亨能够早几天任命宰相张镐取代贺兰进明担任何南节度使,睢阳的种种惨剧就不会发生了。然而事实就是事实。当张镐赴任时,睢阳的情况己是间不容发。
说来可悲,张镐似乎是全天下唯一在乎睢阳城死活的人。他一面火速往睢阳前进,一面向东南各道徵兵,又派了名使者到谯郡,命令太守闾丘晓就近救援睢阳。
闾丘晓一接到张镐的名札,想到这位宰相的手下去年曾经在彭城对他挑衅,已是一肚子火;再看到檄文内容是要他支援睢阳,当场破口大骂:「睢阳早就完蛋了,张镐居然还叫我去送死?门都没有!叫他自己去!」
张镐的使者急道:「大人,这是张大人的命令,你不能抗命啊!」
闾丘晓道:「我就要抗命,怎么样?倒要看看张镐要怎么让我爬着出谯郡!」
使者呆了一会,随即扑通跪倒,连磕了几个头,道:「大人,那句话是小的我没经大脑,随口胡说的,张大人全然不知这事。您要罚就罚我,千万别为了这种误会耽误了军情啊!」
闾丘晓双眉一轩,冷笑道:「哦,原来就是你啊。看来张大人还真是喜欢你得紧,什么差事都派你来。」
「不是啊!」杜瀛急得差点咬到舌头:「我是最近才到张大人手下,去年那时只是在胡说八道……」
闾丘晓在扶手上重重一拍,怒喝:「满口胡言!你当我闾丘晓是三岁小孩吗?看来张镐平日就瞧不起我到极点,才会连手下的小兵都敢拿胡话蒙我!」他本来就横暴多疑;再加上当年在彭城,王文基也是把事情全推到张镐头上,更让闾丘晓恨张镐入骨。
杜瀛又急又气,加上未愈的内伤,已是摇摇欲坠;他死撑若不倒下去,拔出短刀喊道:「大人,我讲话没分寸冒犯您,甘愿在此以死谢罪,只是求您一定要出兵!」
闾丘晓冷冷地道:「我要你的命干什么?要死去外面死,别脏了我的屋子!要我出兵,除非张镐爬着来求我!」说着便命手下将杜瀛轰了出去。
杜瀛颓然靠在太守府的围墙外。那日他被武圣泽从临淮城墙上打下来,很奇怪居然没死。休养了一阵,听说张镐已经专程来接贺兰进明的位置,硬是拖着伤势急奔到张镐车队之前,告诉他睢阳紧急的情况然后又依张镐的命令带着檄文前来谯郡徵召闾丘晓,没想到,一年前自己的无心戏言,竟然将睢阳推上灭亡之路。
若不是体力不允许,他大可故技重施,挟持闾丘晓出兵。然而他现在根本没想到这些事,只是搜索枯肠,努力回想着,自己自从离开飞龙寺后,到底做了几件对的事情?
他想不出来。
唐肃宗至德二年十月九日,睢阳城的末日来临。燕军攻上城楼,奄奄一息的守军根本不是对手。众人用鲜血苦守的城池就这样陷落了。
尹子奇将许远押赴洛阳,至于张巡、雷万春、南霁云诸将,他心知肚明,这些人是绝不可能投降的,只能用一种方法处置他们。
仍是满天飞尘,北风号泣着刮过城楼,阴郁的寒气从睢阳城地底升起,直窜到人人的脚心里,穿再多衣服,也消不去包里全身的冷颤。空气中弥漫的怨毒化成无数只苍白的手,不时掐在每个人颈子上,让人反胃欲呕。吸进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浓浓的尸臭,因为他们正踩在被神佛遗弃的土地上。
尹子奇将睢阳诸将押赴刑场,准备行刑。说来可笑,监斩宫跟刽子手的脸色反而此待斩的人难看。自进城以来,包括尹子奇在内,每个燕军都脸色青白,幻觉恶梦不断,好不容易打下这座城,却是人人都盼着早点离开。
午时将近,尹子奇抖擞精神,端出征服者的威仪,朗声对张巡道:「张中丞,尹某敬重你的英勇机智,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归顺大燕,我就免你一死。」
张巡微微一笑:「你瞧瞧我嘴里,我还不到五十,只剩几颗牙齿?谁叫我每次看到你们这群叛军,就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你们全嚼烂了吞下肚去,一个不小心把自己一口好牙全咬碎了。要我跟你们同流合污,除非我的牙一夜之内全长回来!」
尹子奇命人撬开他嘴巴一看,果然没剩几颗牙。叹了口气,转头对南霁云道:「南将军,你武功盖世,箭术通神,本将军佩服得紧。只要你肯归顺大燕,为本将军效力,这只左眼的事就既往不咎,本将军一定大力提拔你,还有你的公子,自然也是前途无量,你怎么说?」
南霁云低头沉思,没答话。南英翔不明白父亲的沉默,忍不住开口:「爹……」
张巡叫道:「霁云,男子汉要死得其所,千万不能向不义之人屈膝!」
南霁云抬头笑道:「我本来还打算留下一条烂命,混进敌营里再创一番作为,既然被大人识破了,当然只能爽快赴死了。」回头对儿子道:「儿子,你年纪轻轻,累得你陪一群老头子送死,委屈你了。」
南英翔笑道:「爹,孩儿天性懒惰不求上进,要是不跟着您到地下,谁来监督我练武啊?」
雷万春道:「贤侄,说笑话也得打打草稿,你要是不求上进,天下再没一个长进的年轻人了。」说着一群人都大笑起来。
尹子奇摇头:「全是疯子!」伸手挑起杀签,扔了出去:「斩!」
仿佛就像回应他的命令似地,一只羽箭破风而来,正插在他面前的桌上,险些将他的手钉在桌面上。抬头望箭的来向一看,只见城墙上一道黑影背着弓箭,飞快闪进塔楼里消失了。
「抓刺客!」尹子奇勃然大怒,众军士飞快冲向城楼,行刑也暂停了。
黑衣人冲进塔楼,扯下黑斗篷,正是穿着燕军军服的聂乡魂。他在城破后混入城中,准备伺机而动,至于到底能做多少事,他是连想都不敢想。方才那箭本来是想射死尹子奇,可惜还是差了几寸。他原本就箭术不精,这回已是射得最准的一次了。
他将斗篷和弓箭扔出窗外,躲在楼梯角落,等大批燕军冲过来,他再趁隙混入人群中,口中大喊着「抓刺客,抓刺客」,却一面偷偷退出户外。
然而户外也不平静。燕军本来以为睢阳城内只剩几百个骨瘦如柴的平民,变不出什么花样来,所以也没怎么戒备。然而他们忘了,睢阳城的人是不能以常理预测的。
仿佛被聂乡魂的一箭唤醒了心中最后一丝斗志和杀戮心,观看行刑的人群发出怒吼,开始发狂似地攻击燕军,城中也多处起火,照理已经驯服的城池再度大乱。
尹子奇气得没法子,将原本已卸甲休息的兵队全部调出来镇压暴动。聂乡魂趁这机会,混在队伍中前进,再猛地回过头来砍杀燕军,这一下出其不意,许多人就这么糊里糊涂命丧刀下。
「有奸细!拦住他!拦住他!」众人高呼着,回头追杀他。但聂乡魂身材瘦小,动作敏捷,在人群中一下子就钻得没了影子。
这时,军队忽然慢慢退开了,原来尹子奇叫来了神射军,站在民房屋顶上对着百姓放箭,街上顿时血流成河。
聂乡魂绕到屋后,打算爬上屋顶解决那批弓箭手,忽然听见屋顶上风响,几个人惨呼着摔了下来,一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像飞鸟一般掠过一排屋顶,所到之处燕军纷纷坠地。
聂乡魂顿时忘了身处何地,冲出来追着那道身影,然而那人去得太快,一下子就消失了。
「杜瀛--!」
聂乡魂挤出全身力气,有生以来第一次,不顾一切地大喊着恋人的名字。
然而杜瀛毕竟去得远了,没有听见。
聂乡魂呆站在原地,脸上两行热泪缓缓落下。他完全失了神,忘记自己身上还穿着燕军的军服。路旁一名百姓点了一支火把,狠狠地朝他身上扔来、聂乡魂惊觉,飞身闪避,火把落在离他五尺处一堆木桶上。木桶上有个破洞,有些黄澄澄的东西从里面漏出来,聂乡魂认出那正是张巡平日爱用的道具----硫黄『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聂乡魂发现自己整个人飞在空中,眼前一片黑完全看不到四周,也不觉得痛。一股热气包围着他,把他和外界完全隔开。
这就是死吗?他心想。
过了一会,他才发现自己站在地上,整张脸埋在一个人的怀里,一双手臂紧紧围绕着他。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手臂,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声音。
「你没事吧?」
聂乡魂抬起头来,正对着杜瀛那张死人一般的苍白脸孔。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夜夜在梦中见到的容颜。
「阿乡?」杜瀛唤着他。
聂乡魂伸出颤抖的手,托住杜瀛双颊,确认那微凉的肌肤触感,然后,仿佛被雷触中似地,他飞快凑上前去,深深地吻上了他的唇。杜瀛一愣,随即收紧了手臂,更加急切地在他口中需索着。远处的硫黄又炸了几次,两人却毫无感觉。
长久以来,一切的猜忌痛苦和互相折磨,全在这一吻中消去。只觉此时此刻,就算死也不枉了。
令人神魂俱散的深吻结束后,还来不及开口,杜瀛拉着他:「我们走!」
聂乡魂没有问去哪里。这种问题根本不需要问。
他们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到无人的小巷躲藏。杜瀛调整气息,伸手贴着聂乡魂温暖的脸颊,深深地凝视他。聂乡魂这时才察觉他的改变,外表倒没什么变化,只是瘦了许多,脸色惨白疲惫。最吓人的是他的眼神,短短几月没见,仿佛苍老了十岁,桃花眼中除了款款柔情,还有深沉的绝望,往昔飞扬活泼的神采半分也不剩了。
聂乡魂感到一阵强烈的战栗:那是对人生彻底放弃的眼神。
「你留在这里,天黑了再摸出城去。」犹豫一会,露出一个灰败的微笑:「再见。」竟伸手点了他穴道,转身就要离开。
聂乡魂这一惊非同小可,放声大叫:「杜瀛,你这什么意思?回来!快回来!」
杜瀛停住脚步,哑着嗓子说;「别嚷,会把燕军引来。」稍作考虑后,走回他身边。
聂乡魂知道他下一步想干什么,咬牙道:「你要是敢点我哑穴,我马上咬舌自尽!」
杜瀛无奈,伸手到怀里,聂乡魂知道他要掏手巾,急得大叫;「薛敏!」
听到这名字,杜瀛全身一震,手也停下了:「什么?」
「你要是对我厌烦了,不要我了,尽管直说,不要像对待薛敏那样对我!」
他知道这话等于是一刀戮进杜瀛心中最深的伤口,但也只有这样才能留住他了。
杜瀛的脸大大扭曲,眼眶发红,许久才说:「我不配跟你在一起。」
「烂藉口!」
「是真的。是我害这座城失陷的。」
「别傻了,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执戟,哪这么大本事?」
「因为我胡说八道得罪闾丘晓,所以他不肯派援军。」
聂乡魂道:「你又不是没听你师叔说过,闾丘晓本来就是个人渣,绝对不会出兵帮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杜瀛低声道:「我本来想挟持贺兰进明出兵,结果也失败。」
「胜败乃兵家常事,有什么办法?」
杜瀛苦笑:「你别忘了,我还害魏千洁、薛敏惨死,又害你吃那么多苦头。我杜小七根本不是什么大侠,只是个死不足惜的窝囊废!」
一连串的失误和过错,不止粉碎了他的自信,也压垮了他的意志。
已经……没有力气再活下去了。
聂乡魂低声说:「……这些事我自己也有错啊,你何必自己一个人扛?」
然而杜瀛只是摇头。制造了这么多悲剧,他势必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聂乡魂咬着下唇,道:「死就死,有什么大不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只有这点本事也敢跑回来?还不是为了跟燕军同归于尽?你把我穴道解开,我们一起出去,杀他个痛快,也不失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
「不行,你不能去」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当英雄,我就不行吗?」
「仗快打完了,你可以好好活下去啊。」
「苟且偷安算什么!『好好活下去』?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再罗嗦,快解穴!」
「不行!」杜瀛厉声道:「我不准你死!」
聂乡魂气往上涌:「你明明就是嫌弃我,不要我跟着你嘛!讲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瀛冲口而出:「因为我一看到你就不想死了!」
明知自己罪孽深重,明明下定决心以身殉城,千不该万不该,又见到了聂乡魂。这本该是恨他入骨的冤家,居然在他已放弃一切的时候主动吻他,给了他长久以来求之不得的深情狂爱,怎能不让他心神俱失,飘飘然把一切置之脑后?早已如槁木死灰的心,居然无耻地再度燃起渴求,期望着比翼双飞的未来。
这无休无止的贪念,到底何时才能斩断啊!
聂乡魂被他的回答一震,讷讷答道:「那就不要死啊。」
「搞出这么多祸事,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我就说了啊,解开我穴道,我们出去轰轰烈烈大战一场,至少也死在一起,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就是不要你死,你懂吗?」
聂乡魂怒道:「不懂!好不容易才见面,你又要走掉,你有想过我的心情吗?」
「我……」杜瀛一时语塞,困难地说:「我发过誓,永远不再见你。而且我们两个一见面就吵架。还是不要在一起的好。」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聂乡魂吼道:「要是离得开你的话,我还犯得着巴巴地挨我师父一掌吗?」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告白,杜瀛原本如钢铁般的决心开始崩塌了。
「而且你把我困在这里,要是穴道没解之前就被燕军抓到,我会是什么下场,你有没有想过?」
杜瀛打了个寒颤。没错,战场上是找不到人性的。万一聂乡魂落入燕军手中,他穿着燕军军服,摆明是奸细,一定会被处死;再加上他的美貌,死前会遭到什么样惨无人道的待遇,不言可喻。
好险,他杜小七差点又干了件蠢事……
聂乡魂泣不成声,终于说出他忍了很久的话:「我求你,不要丢下我……我再也受不了了……」
杜瀛如何挡得往他的眼泪?当下再无犹豫,上前将他搂入怀中,轻吻着他泪湿的脸孔:「阿乡,别哭、别哭……」伸手解了他的穴道,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们同生共死。」
聂乡魂给他一吻。
再度回到街道上,拔出武器奋力激战着。四周燕军像潮水一般涌上,他们完全看不清脸孔,只看到白闪闪的刀刃,和炽热的杀意。手臂虽然酸痛无比,仍是不断地挥动着武器,记不清有多少人在自己手上倒下,只知道不停地杀、杀、杀,几乎到了头昏眼花的地步。
战斗中瀛猛然回头,发现聂乡魂快要被人潮冲走了,立刻飞扑上前,硬是将他拉了回来,纵身一跃,跃上了民房的屋顶。
紧紧握着聂乡魂的手。只有这只手,说什么也不能放开。
聂乡魂忽然指着前方:「那是什么?「
杜瀛定睛望去,只见大批燕军押着一队熟悉的身影,正鱼贯走向监牢。原来尹子奇为免节外生枝,暂时先将张巡等三十六名死因列队还押到牢房。
「我们走!」杜瀛带着聂乡魂,冲进了押解队师中,连着砍倒数名守卫,燕军阵势大乱。
「有人劫囚!快来人!」
死回队伍中最后一个人正是南英翔,杜瀛一刀劈开他身上的枷锁和脚镣,南英翔立刻抢了一把刀,加入战团。
队中的其他睢阳将领喊道:「去救张大人!」
然而张巡等排在前端的人已进了屋内,无法救援,眼看着后面还有大批燕军即将赶到,聂乡魂叫道:「来不及了!」
南英翔喊道:「跟我来!」
三人杀出人群,他们挑无人的小路走,不一会儿,躲进一栋空屋。
杜瀛筋疲力蝎地坐在地上,道:「南老大,过来歇歇吧。待会再出去大杀一阵。」
坐在他身边的聂乡魂,一听到这话,身子不由得缩了一下。他不希望南英翔过来。他可以忍受跟他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要是他再靠近,自己就要吐了。
南英翔并没有过去,只是微微苦笑,倚门而立:「不行,你们两个要留在这里。这屋子跟邻屋中间有一道缝隙,天黑以后,你们从缝里钻出去,可以通到西侧门,找个机会逃出城。」
杜瀛正色道:「我们两个可不是来这里钻老鼠洞的。」
「你们不能死,我还有事要交代你们。」
「不干。」杜瀛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也逃出来了吗?有事不会自己出城去做?」
「我要回牢里去。」
「什么?」另外二人大吃一惊。
「我不会丢下其他人的。」
「你讲讲理好不好?」杜瀛道:「我们没办法救全部的人啊。」
「我知道,」南英翔道:「所以我要回去跟他们一起赴死。」
「你……」杜瀛气到差点没力:「哪有人逃出来又要回去的?好歹也要跟尹子奇光明正大决一死战才对啊。」
南英翔笑道:「决战已经打完了,而且虽败犹荣,现在是从容就义的时候了。」
杜瀛原本自己也决意一死,听到南英翔这话,却忍不住火气上涌:「什么叫『从容就义』?仗还没打完呢!再不然,你撑个几天,张镐的援军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卷土重来,把尹子奇打得满地找牙了。况且你还要去找贺兰进明算帐,你忘了吗?」
南英翔苦笑着摇头:「可是,张大人他们撑不到那时候。就算援军真的来了,我们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我们的性命已经跟这座城紧紧相系,城既然沦陷,就表示我们也该上路了。」
聂乡魂无法置信:「这是什么话?」
「这话只有在城里待过的人才听得懂,你不懂也没关系。」
杜瀛道:「那好,我也在城里待过,当然也该陪你们死。但我不会乖乖等着砍头的,我要战到最后一刻!」
「你还是不懂。早在临淮,你跟我们分开的时候,你的道路就跟我们不一样了。」
「只要你现在往前一步,你的道路也会不一样。」
南英翔仍是摇头,聂乡魂看他这神情,显然是真的铁了心要回去赴死,不禁忘了心中的憎恶,急道:「南哥……」
「就算打倒了尹子奇,你认为我该用什么面目活下去呢?」
聂乡魂一征,恐怖的记忆再度袭上心头,使他无法言语。
杜瀛一头雾水:「你为什么说这话?」
南英翔望着地面,轻声道:「那时候,张大人绑了他的二夫人,在我们面前一刀杀死,要我们吃她的尸首。我们每个人都哭了,死也不肯吃,他跪下来求我们,一个一个地拜托。然后我爹吃了,许大人吃了,雷叔叔也吃了,大家都吃了。当那口人肉下肚时,我们心里都明白,今生再也不会活着走出这座城了」
杜瀛这时才知道雎阳城吃人肉的事,惊得全身发冷,舌头也打了个打结。聂乡魂浑身颤抖,终于明白了南英翔问他的那句话:「你知道我们是用什么心情吃下人肉的吗?」
「南哥,我不该骂你人渣,我错了。」聂乡魂颤声道:「你、你别做傻事,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兄弟,你还不明白吗?我早就已经死了,睢阳就是我的坟墓。已死的人还爬出坟墓,这成何体统呢?你说是不是?」
「你明明就还活着……」
「活着的南英翔,不会任人吃掉自己的未婚妻。」
杜瀛大惊:「你连崔慈心都……」
聂乡魂喊道:「你要是就这么死在尹子奇手上,崔慈心就白死了!」
南英翔长叹一声,望着窗外缓缓地道:「慈儿……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只有在她身边,心情才会平静;只要一听到她吹笛,就觉得全身舒畅,好像不管有再多罪孽都洗清了,所以说什么我都非娶她不可。没想到到头来,我的罪孽非但没洗清,反而还拖累了她。也许她一开始就不该认识我。」
聂乡魂摇头道:「没这回事!」
「那时,看到她因为你的叫唤,居然从我面前跑开,我真的很难受。也许这就是我的报应吧!」
杜瀛长吁一声:「南老大,你……」虽然很想说句劝慰的话,但面对这种情况,伶牙俐齿的他也只有辞穷。
南英翔微笑:「两位不用难过,应该替我高兴,终于可以解脱了。刚刚说过,你们两个还不能死,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吃人肉的事一旦传出,城里所有的人势必身败名裂,到时候,还望两位仗义直言,替我们说句公道话。」
听了这话,杜瀛终于明白,现在的确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那当然。杜某誓死保护张大人和所有弟兄的名誉。」又加了一句:「许远除外。」
南英翔摇头:「你错了,尤其是许远。」
聂乡魂生气地说:「你还不知道吗?尹子奇把你们全部问斩,只有许远一个人被送到洛阳。这表示什么?他投降了!」
南英翔道:「他尽力了。不止是尽力,他做的已经超过他的本份太多了。张大人一进城,他马上把太守的权位交出,自己甘做张大人的下属,这种事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段日子以来,他栉风沐雨身先士卒,从没有半分懈怠,就算最后一刻撑不住了,他还是比李巨跟贺兰进明那些禽兽强得多。即便他有千般不是,也只有睢阳城内的人可以开口指责,没待过城里的人,就连皇帝也没资格说话。」
「可是……」
「说穿了,城里的任何事情,都轮不到城外的人说话。」南英翔道:「我敢说,不出两年,朝廷里一定会有人开始批评,说我们太死脑筋,才搞到吃人肉的下场,说我们为什么不早点撤退,为什么不直接派人向皇上求援,为什么不诈降杀掉尹子奇,为什么不这样,为什么不那样的,我们却无一言以对。事情就是这样一步步演变过来,真要问为什么,又有谁答得出来呢?」
「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后见之明』是天底下最吵的东西,地上的血脚印却永远沉默无声。」我那时听不懂,现在终于明白了。没有尝过个中滋味的人,当然可以大放厥词,况且那时人们都已经死了,更没办法辩驳。」南英翔道:「所以我要拜托你们,不要让那些好事之徒破坏我们的名声。」
杜瀛点头:「我明白了。」
南英翔微微一笑,看看脸色惨白的聂乡魂,道:「那么,我这义弟就交给你了,劳烦你好生照顾,千万别乱来。不准去骑老虎,也不能当土匪。」
杜瀛呵呵干笑二声,只觉眼里发酸。
南英翔推开破木门,长吁了一口气:「难得今天天气这么好,应该带慈儿去散步才对。」缓缓踱了出去,踏着稳健优雅的步伐,大步往黄泉而去。
细雪纷飞,覆满了旷野,也遮住了一切的血腥和污秽。一队奔驰中的唐军截住了二个在野地里茫然游荡的青年,二人手牵着手,个子较小的一个还穿着燕军的军服。
「你们是什么人?叛军吗?」
个子较高的青年抬起头来望着带队的校尉:「是从万人冢里爬出来的活人。」
「杜瀛?」
「啊?」
校尉取下头盔,竟是个光头。
「无碍师兄?」
无碍道:「张大人不是派你去谯郡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杜瀛摇手:「别提了。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无碍道:「张大人派我先带一队前锋,去睢阳驰援。」
杜瀛凄然苦笑:「睢阳已经沦陷二天了。「
「我知道,」无碍道:「我知道!」说着便痛哭失声。
当张镐听到消息时,同样地拊胸痛哭;他到达谯郡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闾丘晓乱棍打死。
五天之后,广平王和郭子仪攻入东都洛阳,燕帝安庆绪逃亡。
许远在那之前就被杀了。他没有投降。
十一天后,尹子奇在陈留郡被暴动的百姓所杀。显然上天有意要他去给张巡做伴。
李巨和贺兰进明则继续升官发财,终身荣宠。
然而那些都是之后的事了。在杜瀛和聂乡魂遇到无碍以后,不久就下了大雪,部队全部扎营休息。
无碍给了他们两人一顶小营帐,一人只有一条小毛毯,冷得不得了。
聂乡魂缩在毯子里,一言不发,他已经整整一天没开口了。
南英翔死了,崔慈心死了,南霁云死了,张巡、雷万春死了,大家都死了。这些人在他的记忆中,明明是活生生的。但是他们却一转眼就全部消失了,仿佛他们从来没出现过。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好像也跟着消失了,只剩空白。
他的眼睛干干的,没有眼泪。
藉着帐外的熊熊营火,他看到身边杜瀛的侧脸,冷硬平板像一座雕像。聂乡魂又开始糊涂了:这真的是杜瀛吗?会不会又是他的幻觉?
他的精神逐渐跟身体分离,感觉四周的一切变得不真实,全是一场梦境。真正的他又飞回了阴森的睢阳城里,拉着自己最恨的女人没命地狂奔,没有任何理由,脑子里只想着: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杜瀛的声音划破了寂静:「李巨。」
聂乡魂的神智被拉了回来,呆呆看着他。
「贺兰进明,」杜瀛毫无抑扬顿挫地念着:「闾丘晓,尹子奇。」在黑暗中,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聂乡魂:「这是暗杀的顺序。这几个王八蛋,我要他们全都不得好死。「
营帐外火光一闪,聂乡魂看到一行眼泪从他脸颊上流下,伸手去碰,冰凉的。
应该不是幻觉吧?他从没看杜瀛哭过,不会生出这种幻觉来;而且手指上的泪珠,还有充满憎恨的语调,感觉是如此真实。
「你真的在这里?」伸手贴住杜瀛脸颊,他不太确定地说着。
杜瀛觉得有异,一把握住那冰冷的手:「你怎么了?」这时他注意到聂乡魂眼中的空洞,了解到眼前有比复仇重要百倍的事情:他的心上人最近受了太多刺激,精神有点撑不住了。
将他紧紧搂进怀里:「我当然在这里。从此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再也不离开你。」聂乡魂抬头怔怔地看他,杜瀛轻吻他的额头,眼睛,鼻梁,细碎的吻遍及他全脸,然后停在唇上,轻轻地摩娑那苍白的唇瓣,让它逐渐泛红。聂乡魂的呼吸开始急促,眼眶也热了。
「我爱你。」
聂乡魂努力点头,想说话却哽咽得开不了口。「我……我……」
「没关系,我知道。」深深吻上他的唇,感觉到聂乡魂脸上湿湿的泪痕,杜瀛自己也是热泪盈眶。
两人紧紧拥抱着,久久不肯放开。
趁着现在,尽情的哭吧。哭完之后,还有更远的路要走。
经过了数不清的误解和冲突,因为种种杂念扭曲了自己和对方的真心,走了无数的冤枉路;如今,恋情在鲜血和悔恨浇灌之下成长,这两个人终于真正合而为一。
也许国家的命运仍是未定之数,也许短期之内无法重展欢颜;但他们会厮守在一起,等待凋落的花朵重新绽放的一天。
帐外大雪纷飞,重生的恋人裹在毯中,静静地睡着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