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刘彻不动声色地将匈奴使者摒退后,木札被狠狠地摔到地上,响亮的碰撞声在空旷的殿堂中回响。
扫视了一眼公卿们,刘彻沉声问:“诸位爱卿——怎么看?”他现在只庆幸韩嫣在为南北军的调度奔走,并不在班中。
沉默持续了片刻,终于有人拱手启奏:“启奏万岁,匈奴虽然言辞傲慢,但并无十分失礼之处,他们所要求的也并非割地等动摇社稷根本之类,故臣以为——”
刘彻道:“就是说,要答应喽?”
“是,正如匈奴国书所说:‘二国已和亲,两主欢说,寝兵休卒养马,世世冒乐,然更始。’。”
“如果我大汉能以和为贵,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则能使百姓莫不得益。”
“臣请万岁为社稷为天下苍生计,万望万岁能割爱。”
见皇上似有所动,公卿们便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请求。只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了刘彻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及时住口。果不其然,没多久刘彻便一拍扶手勃然大怒。
“诸位爱卿的记性也未免太差了吧?!难道你们忘记了,是谁发下毒誓要灭我大汉?是谁将我大汉的兵力配置透露给了老上单于?匈奴本来没有文字,是谁教给了他们分条记载事物的方法?匈奴本来几乎没有铁器,是谁将我大汉制铁之术带给了他们?这才过了几年,就都忘记了?!”
刘彻激动地指着被摔到一边的木札,“中行说他还没死呢!他现在是匈奴的国师,这国书就是他的亲笔书函!”越说越怒,站起来,抬手从公卿们头顶挨个扫过,“都给朕听好了,我大汉绝对不能再出第二个中行说!”
回到未央宫,一入殿,便看到熟悉的背影。
韩嫣正坐在案前,埋头书写着什么,发觉刘彻的到来,便急忙回身见礼。
“在写什么呢?”韩嫣重新回到案前后,刘彻在他身边紧挨着坐下,探头张望。
“北军扩充后,共为八校,必须有个统一的规章才行。我正在起草,等写完了,你看一下。——别闹,都糊了!”刘彻不安分的手让他字都乱了。
“糊了就扔了,反正不过是草稿。朕擦屁股用的都比这个值钱。”
“你倒大方,这一幅缣帛可抵普通人家好多天的用度了。”韩嫣无奈地摇头,笑道,“而且身为天子,怎么好屁股长屁股短的。”
“屁股就是屁股,就算换个再文雅的字眼,指的还是屁股。”刘彻紧紧地环住他的腰,伏在他的颈项处,贪婪地汲取芳香。
“是是是,我说不过你。真的别闹,静静地等我写完好不好?”
“好吧。”刘彻慢慢从韩嫣身上撤离,退开,在一步远的地方站定。
寂静中,只有笔在缣帛上发出的轻微声音。就这样过了片刻,刘彻忽然道:“上次休沐,你有回家吧?”
“是啊,我还特地跟你辞行的。”
“伯母和你弟弟都好吗?”
“嗯,大家都挺好的。”
“生活上可有什么不便?如果有,尽管跟朕说。”
刘彻说着,双眼紧盯住韩嫣衣领上方,因为伏案书写,那里露出了一截雪白的颈项。
“你赐的金山银山都能压死人了,十辈子也用不了啊。”
“——那就好。”
刘彻抬手,一把长剑悄无声息地横在面前,握住剑柄,缓缓抽动,剑身与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只要下手够快,王孙就能在毫无知觉情况下去了,不会知道匈奴的国书,也不会知道是谁下的手。然后他告诉匈奴使者很遗憾王孙得急病去世了,如果不相信,有尸体为证……
公卿们说的有理,拒绝了匈奴的后果,国书里虽然用辞十分客气但说的明白:“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匈奴平灭月氏、楼兰、乌孙、呼揭以及周遍二十六个国家,把反抗不服的全部杀死。如果不满足他们的要求,那就只有一战,到时候大汉的下场将与他们一样。
可如果真的把王孙送过去呢?当年中行说不过是个宦官,就已经给大汉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如今王孙可说是自己的心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王孙的性子他还不知道吗?如果他依照匈奴的要求把王孙送过去,王孙一定会恨自己一辈子。如果王孙只是伤心地整天以泪水洗面也就罢了,万一也像中行说那样反过来站到匈奴一边来对付大汉,那么他刘彻不但是被诅咒的负心薄情之人,更将成为大汉的千古罪人!
他不希望王孙恨他,真的不希望,而且他更不能让大汉处于危险之中……
“好了。”
韩嫣将笔放下,转过身来招呼刘彻。看到刘彻手中抽出一半的剑以及脸上的奇怪表情,只当他正对手里的剑瞧的入迷,笑道:“这又是什么上古名剑,瞧你都看呆了。”
刘彻猛然惊醒,急忙将剑送回鞘中:“还是原来的那把,只是闲着无聊随便看看。”
“我写的很慢吗?”
“是有够慢的。”刘彻一边随口敷衍念叨着,一边重新紧挨着韩嫣坐下,接过递上来的缣帛,竭力平抑着心情细细观看。“……除中垒外,又增置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共为八校,分屯於长安城中及其附近,平时守卫京师,由皇帝派员监领,战时以一部或全部随将军出征。……同时,中尉改称为执金吾,不再领北军,只司御前先导和京城巡察。……”
匆匆扫过,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只是急急想到:用剑刺划的话,会留下明显的伤口,如果匈奴使者要求验尸或者将尸体带走,那就露馅了。幸好刚才没刺下去……得赶快找一种无色无味,喝了后会像睡着了似的药……得是怎么查也发现不了是中毒的药……
缣帛像波浪一般上下起伏抖个不停,韩嫣发现刘彻浑身都在战栗,“……很冷吗?”他抬手楼住他的肩膀,握住他的手,好冰!火炉不够旺吗?
“来人——”
“别!”刘彻一下抱住正想叫人添火的韩嫣。“别叫人来。”双手在他背上肩上挤压着,恨不得将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好疼!韩嫣不安地微微扭动着身体,刘彻几乎要把他肺里的空气都挤出来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皇上看起来这么古怪?
“别走,哪也不要去……好不好,王孙……”
刘彻发现自己下不了手,他根本下不了手杀王孙,连想一想,身体都在本能地排斥。可是理智却在严厉地提醒着他:该是做出决断的时候了!不可让个人的感情危害到大局!
或许他应该把事情说出来,和王孙好好地商量……不!如果王孙高兴地表示愿意去,自己又该怎么办?王孙和那个匈奴人……天啊,他是大汉的皇帝,是天子,为什么要被那种夷狄所威胁?!
“……为什么……为什么不再多给朕一点时间呢?二十年……不,十年,只要十年!只要再多给朕十年时间,朕就要匈奴的好看!”
***
“过了年你现在是十三,十年后就是二十三,十年后你想做什么?”在操练的休息时间,公孙敖随口问卫青。
“看皇上的安排喽,皇上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哈哈,如果皇上让你和中行说一样呢?”
“中行说是什么人?”
“呃……”公孙敖暗暗后悔又说了多余的话。
“他究竟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一提到他,大家就都不说话了?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吗?想不到匈奴蛮夷中也有怎么厉害的人物。”
“他是汉人,姓中行,名说,不是匈奴人。”
“啊?那就是和韩信一样是投降过去的将军吗?”他听说过韩嫣曾祖父的事情。
“不是的。”公孙敖摆摆手,“中行说啊,他本来是侍奉先帝的宦官——唉,怎么说呢?反正,都是冤孽啊。”
***
“——冤孽,真是冤孽啊。”看着下首的韩嫣,王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皇上他真的什么都没跟你提吗?”
“是,皇上什么都没说……”悄悄握紧了袖子,如果不是发现公卿们眼光与往常相比更加异样,他恐怕会到最后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唉。既然没说,那就证明皇上自己也还没想明白呢。别着急,也先别急着难过,别把那些公卿们的嚼舌根放在心上。他们懂什么?一群就知道士可杀不可辱的东西。”
王太后摇着头,早已沉淀的记忆慢慢泛起。
“中行说……当初先帝疼他啊,疼的让所有人都眼红,连匈奴都知道了,就来要人。他们点明了别的不要,就要皇帝最亲近的人,因为这样才能表明大汉与匈奴和亲的诚意。”王太后站起来,贴身宫女上前想要搀扶她,被轻轻甩开了。韩嫣跟上去,跟着王太后走到殿外。
“中行说当然不愿意,可是先帝被‘为大局着想’这个词逼着非要他去,他抓着先帝的衣摆袖子哀求,声泪俱下,可结果还是被好几个强壮的禁卫军兵士拖开。他双手死死抓着地面,光滑如镜的地砖上,十道血痕不断延长,延长,再延长……”
王太后抬手,指着未央宫的方向,“就在那里,就在那些玉阶上。最后,他对先帝说:‘你记住,我必定会成为大汉的祸患!我会带着匈奴的军队踏平你这皇宫!你记住,你记住!我会要你后悔一辈子——!’十几年了,十几年了啊,哀家还是记得很清楚……都说中行说是个狼心狗肺的叛徒,可这种命运,又怎是外人所能了解的呢?”
韩嫣看到太后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滢滢泪光。
太后正在记忆之巷中走走停停,眼底似乎映的是未央宫的玉阶,其实她看的是更远更远的地方。韩嫣知道她在看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