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啊！啊——辰逸阳，不要——」江可儿放声尖叫，再尖叫，「啊、啊、啊——」她叫到都快破音了。

船身从最高点瞬间往下滑落，砰！两排水花高高溅起，到处喷洒，将她整个人都淋湿了。

「辰、辰逸阳……」一下船，江可儿几乎是发着抖，扯着自己的湿衣服，使尽全力叫唤，音量却也没多大，「你……你……」

够了没有？她可怜兮兮地拧着头发，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沿途坠下一条水痕。

本来看在他比她还惨，就算没心情出门，她也任由他拖着，坐了好久的车，到游乐场来。好，他想玩，就让他去，她可以在旁边帮忙顾包包，顺便沉淀一下思绪……

哪晓得他根本没打算要放手，抓着她一连玩了好几个惊险刺激、让她叫到几乎失声的游乐设施。

天、天啦——江可儿突然一阵腿软，幸好辰逸阳反应快，一把搀住她，将她扶到一旁的椅子上休息。她出於好意想安慰他，没想到现在却把自己搞得这麽狼狈……她转头瞥向坐在身旁的辰逸阳，他拨拨被弄湿的头发，衣裤被她一样全部泡水，模样却还是很帅气。

「怎麽样，这里不错吧？」他向她眨眨眼，笑容莫名比平常看起来更开怀，眼睛闪亮有神。

江可儿暗自苦笑，「你很开心？」真难得，他很少笑成这样，可惜她现在没心情跟他一起疯。

「当然，你很久没尖叫了吧？」辰逸阳作势故意揉揉耳朵，「累积太久才爆发了。」坐她旁边，那威力还真惊人。

感受到他带点嘲笑的意味，江可儿有些窘糗，连忙解释道：「我……我又不常坐。」

「好吧。」辰逸阳一笑，大掌轻柔地摸摸她的头，「湿衣服不换下来会感冒，我去买一件，你在这里等我。」

江可儿稍微动了动双腿，「不用，我可以一起去……」就算买到衣服，也要去洗手间换，不如现在一起过去。

辰逸阳看了看她的状况，「嗯。」他小心地扶着她，刻意放慢脚步配合她，两个人相依前行，几个小孩呼啸冲过他们身边。

「快点快点，晚来就不让你坐了喔！」

「哈哈哈！不要等他、我们快走啦！」

辰逸阳护着江可儿，免得她被横冲直撞的小朋友撞到，待他们跑过去，他望着他们的背影，有感而发，「果然还是当小孩比较快乐。」

江可儿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觉得吗？」他笑了笑，「小孩子很任性，有什麽就说什麽……比很多大人都幸福呢。」

江可儿直觉回答，「当大人也有大人的幸福啊。」

商店部就在前面，辰逸阳牵起嘴角，没有答话，静默地带她进去。园区里卖的衣服都差不多，实在没得挑，他便选一件跟她一样的款式，两人各自换下湿漉漉的衣服，他又买了条毛巾，盖在她头上。

「我来就好……」走出来坐在休息区的木制野餐椅上，江可儿抬头，要接过头上擦拧的动作，辰逸阳却握住她的小手，轻轻放回她身前，继续替她擦头发。

江可儿的心跳突地快了一点，但她已经习惯了，这就是他照顾她的方式，虽然有时会显得亲近，但就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也习惯了。

「会不会渴？」辰逸阳又问。停下替她擦头的动作，仔细检视她干得差不多的发丝。

「嗯，」江可儿点头，刚刚叫得太卖力，现在真的觉得口乾舌燥的。「你呢？」她忽然想到，「你都还没吃饭，要不要买点东西吃？」

辰逸阳起身，满意地轻抚她过关的头发，「你坐着休息，我去买，很快回来。」

坐一阵子才发现，双腿真的还需要休息，江可儿就不坚持跟去，乖乖待在休息区。

「喏。」

辰逸阳独自前去，脚程飞快，没多久便拎着食物回来了，他贴心地先将矿泉水递给江可儿。

「谢谢。」

江可儿接过盖子已经被打开的水瓶，痛快地喝了几口。旁边三百六十度旋转的游乐器材正开到高点，所有人被倒吊在半空中，惊呼声连连。

她低下头，喊叫过後的身体是放松的，但心，却还是痛的。

「我宁愿当小孩……」辰逸阳瞧着她，突然接续之前未完的话题。大手放在她的头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小孩不用隐藏什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点不错吧？」

江可儿咬着下唇，忽然明白了，他带她来这里的原因。

「小孩子最真实，不用照顾别人，把自己顾好就好了。」辰逸阳微笑地把手缩回来，任她侧身转开。

江可儿垂下头，一股温热猝不及防地涌上眼眶，她狼狈地想伸手止住，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要让他发现她的眼泪，於是开口接话。

「可是……」她没料到喉头会哽咽，话语意外破碎，「我已经……长大了……」

她止住话，防止鼻音流露。她现在是大人了，不应该任性，不该要别人承担她的眼泪……

「没有。」辰逸阳的声音低沉温暖，「你都到游乐园来了，今天你当然是小孩子。」

江可儿用力抿着唇，直至唇色发白，才好不容易忍住呜咽。

辰逸阳仿佛故意要让发泄出来地继续说下去，「今天你是小孩，我也是小孩，你不用担心我，如果你做的事、说的话让我不开心，我会直接说出来……所以，你做好小时候的你就行了。」

小时候的他，明明什麽都不直接说的……

江可儿嘟唇。

她回想起从前的他，和那个小小的自己——那时候，人生多单纯，还没有半点伤痕，什麽事都能开心以对，不像长大，会在痛里跌得灰头土脸，刺骨椎心。

想着想着，她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呜……」

他的大掌异常坚持，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头，像是被人当小朋友那样的对待，可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讨厌，甚至有种「丢脸也没有关系」的安心感，慢慢令她抵挡不住，松懈伪装已久的坚强。

江可儿把脸埋在双手掌心，热泪不断地滚落，比她想像得更加汹涌。「怀德说……他要跟我分……分手……」

忽然坦白一切的轻松，她止不住倾泄而出的沉郁，根本顾不得辰逸阳，或是别人怎麽看她。

「我、我想跟他说，不要这样，我想跟他说回……回来，不要喜欢……别人……」她抽噎着，满面通红，「可、可是，我不想……让他难受……」再怎麽说，这都是她自私的请求，怎麽能要求怀德做到？

辰逸阳只是静静听着，靠坐在她身边，保护着她。

江可儿用力摇头，摇碎了满脸的泪。「他说他喜欢筱萍，一直都喜欢……」而她只是他得不到筱萍，所以强迫自己去爱的对象。

怀德的爱，充满了无奈和勉强，她却把它错当成最快乐的相恋，真的……好可笑。

她肩膀颤抖，双眼红肿。路过的游人纷纷打量她，交头接耳，辰逸阳涌上满腔的不舍，伸出臂膀把她搂在胸前，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

他拍拍她的头，哄道：「别哭了……」其实还有许多安慰的话想说，但当她偎靠在他胸前时，他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辰逸阳感觉胸前的泪不断蔓延，他胸臆间某种情感也快要汹涌而出……

「你一定，还会遇到更好的。」这句话，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江可儿愣愣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地望着他，「……真的吗？」

现在连第一个因为她而喜欢她的人，都被证实其实并不喜欢她，要她怎麽相信世界上真会有人爱她，而不是为了其他理由才接近她的人？

辰逸阳稍稍将身体往後倾，垂下眼与她平视，瞧着她红通通的眼睛，眸色泛开一阵轻疼。

「你要有信心。」

他沉稳地说：「以前我也不相信，会有人把我放在心里……所以常跷课，想让爸妈注意到我……」他低笑一声，「但跷课的时候，我遇见一个朋友，」他垂下浓长的眼睫，神色缅怀而缈远，「她说她的心里，有我一份……」

他耸耸肩，似笑非笑，「那时候当然不相信……不过後来，我知道她是认真的。」

他抬眸，望着江可儿，「既然我可以遇见这样一个人，我相信你一定也可以。」

江可儿呆呆地看着他。

「……辰逸阳，你恢复记忆了吗？」他说了以前的事，这表示，他记得从前了？

「呃……」辰逸阳眸色一闪，直起身，摸摸脖子，含糊道：「……可能有一点吧。」

他竟然聊她过去的事来安慰她呢！

江可儿顿时忘了哭泣，睁大眼问：「那你还记得那个朋友吗？」

辰逸阳假装努力地想了想，面有难色，「……记不清楚了。」

「这样啊……」江可儿虽然有点小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没关系，有一点印象也好！」她微笑，又想起眼前这个男人的遭遇，比她更该哭呢，他都能安然面对了，她为什麽不能？

她胡乱抹去泪痕，袖缘濡湿，心底却干爽不少。

她抬头对辰逸阳挤出笑颜，「等案子结束後，我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她吸口气，伸出细细的手臂，轻拍他的肩膀。

「治疗失忆的事交给我，我帮你搞定！」

辰逸阳垂首，瞧了瞧臂膀上那只白皙的手，她的力道好轻，可是好真实，好温暖……怎麽现在换成自己被她安慰了啊？

他看着江可儿，徐徐地眯起眼睛，笑了——

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

「来，让你的身体放松，你开始感受到镇定、安静，你抛开了一切烦恼，轻得像一朵云……」

治疗师低沉而稳定的声音，低缓道：「现在，有一阵微风吹来，你感觉到自己慢慢地消散、慢慢地……什麽都没有，你没有烦恼，也没有任何干扰……」

江可儿整个人贴在米黄色门板上，一直眼睛透过门缝，努力想要看见里头的景象。

……不知道辰逸阳怎麽样了？

这个催眠治疗师是听同事介绍的，说对暂时性的失忆好像有点帮助，她就陪辰逸阳一起来。但是治疗时间一到，他就被单独请进治疗室，她不放心，只好假借要上洗手间，偷偷绕去确认他的情况……

江可儿转头看了看，确定走廊上没有其他人，才又放下地把视线落到治疗室里。

房间内，辰逸阳背对她坐着，治疗师侧对着他，两人都没注意到门被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你现在完全放松，」治疗室继续说道，「完全放松了……所以你可以看到你想看的东西，可以听到你想听的，你会想起所有的东西……」他的声音像有魔力，让人不知不觉就跟随他的指示走，「来，告诉我，目前在你印象里最早出现的画面是什麽？」

「……我站在学校天台上。」辰逸阳闭着眼睛，却看不出来是不是真的有被催眠。

「那是什麽时候？」治疗师问。

「午休时间。」

「你在那里做什麽？」

「跷课。」辰逸阳平铺直叙回答。

治疗师稳健地一步步引导，「你记得原因吗？」

「……我在等老师来抓我。」

「为什麽要这麽做？」

辰逸阳的语调十分平缓冷静，「学校老师会通知家长，我爸就会想起还有我这个儿子。」

「……」治疗师顿了一会儿，「所以在那个画面里，你被抓到了？」

「没有。」辰逸阳摇摇头，等了一下，才说：「那里有另一个人，她想躲老师，我就陪她。」

「你看得见她是谁吗？」

「……我的朋友。」

「可以多说一点关於她的画面吗？」

「她穿的衣服很整齐，看起来家教很好，可是她很爱讲话，好吵，」辰逸阳泛起淡淡的微笑，「又鸡婆，自己说要当我的朋友……」

「你答应了？」

辰逸阳耸肩，「不答应也不行。」

治疗师点点头，过了会儿，他问：「听起来她对你很重要，即使你跷课的目的是想被老师发现，却因为她而没有这麽做？」

辰逸阳沉思着，迟迟没有答话，江可儿从门缝偷看，莫名地觉得紧张又期待。

治疗师温声道：「如果不想回答这一题，没有关系。」

辰逸阳点了点头，嘴唇微动，像是要永远埋藏那个答案，最後却又忍不住脱口而出，「不能说是重要。」

江可儿一听，心脏怦怦地狂跳，不晓得他接下来会说出什麽。

辰逸阳缓缓抬头，与治疗师对视，嗓音非常稳定平和，「应该是喜欢。」

江可儿双眸瞬间睁大，嘴巴张成O字型。

「——小姐？」

尖锐的叫唤声从背後响起，江可儿蓦然背脊发凉，鬓颊渗汗。她回头，一脸气急败坏的柜台小姐拿着病历表瞪着她。

「小姐，请不要打扰疗程，前面有椅子可以坐着等——」柜台小姐抬手明示她该往前方等候区移动。

「怎麽了？」

治疗室的门猛地被打开，治疗师看着门外有点吵闹的两个人，辰逸阳就站在他後面，眼神清明，直瞅着江可儿。

「张医师！」柜台小姐一见到治疗师，立刻辩解道：「我刚刚有请小姐到前面稍等……」

「我、我只是刚好经过这里——」江可儿忙不迭打断话，开始解释，「我没有要干扰你们啊！」呜，丢脸死了，要是被辰逸阳发现，她偷听到他们的对话，那她以後要怎麽面对他啊……

治疗师看着她，「江小姐——」一道影子极快从後面越过他，站到江可儿身边，若有似无保护性地挡着。

「不好意思，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下次再继续。」辰逸阳对治疗师和柜台小姐笑了笑，轻环了一下江可儿的肩膀，提醒恍神的她。

「走吧。」

「啊？」江可儿茫然抬脸。治疗师和柜台小姐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对辰逸阳要离开的动作，却也没有强力阻止。

江可儿反而拉住他，「等一下！」她扯动他的袖子，低声问：「你不是还没有讲完吗？」

辰逸阳挑眉，饶有兴味地偏头瞧着她。

「你怎麽知道？」

「唔……」江可儿愣了一下，小脸顿时涨红，连忙低下头，拼命左右摇晃，「因、因为你看诊的时间还没有结束啊！」绝对不是因为她有偷听的关系。

辰逸阳慢条斯理俯下身，仔仔细细地来回打量她。

「……是吗？」

那两个字极轻，却重重炸在江可儿心间，她站在原地，心虚地吞咽口水，呆呆地点头，再点点头。

是的，所以拜托放过她吧……

辰逸阳带着微妙的笑意，直起身，顺手拍拍她的头。「不会，我们谈得差不多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想到什麽，忽然又停下来。

「对了。」

他弯身，回亮的眼光直视着江可儿，「我刚刚想跟你说——」他顿了顿，作势思考，「不过又觉得，现在跟你提这件事，可能不是很适当……」他盯着她的脸，令她背脊一阵软麻。

要命，他不知道他的声音这麽低的时候，听起来很诱惑人吗？江可儿咬住唇，掩饰身体的颤抖，故作镇定地回视他。

「嗯，什麽事？」

辰逸阳的视线完全没有离开过她，相当认真地缓缓说道：「我想，还是应该要告诉你一下。」

他到底打算告诉她什麽？

江可儿心慌意乱，想到他刚才那句「应该是喜欢」，又想到自己才刚失恋的窘境……她现在还没有心情接受「喜欢你」之类的话，可是，她又不想要让他有被拒绝的尴尬。

所以一见到他又要开口，她连忙先出声打断——

「既然不是很适当，那就不要勉强，等到适当的时候说吧！」她扯起一抹尴尬的笑，故意加快脚步走在他前面，飞快推开诊所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辰逸阳站在原地，远望着她匆匆逃离的娇小身影，轻笑出声。

「我是要说……你该多休息一点，」在掩上的门後面，他牵弯唇线，缓缓低道：「不然黑眼圈看起来真的很深。」

仔细注视她的时候更可以明显看到令他心疼的两抹黑痕。他的眼角折出无奈地笑纹，仍旧一迳地盯着她的背影。

虽然她是个很爱逃避现实的家伙……

但是没关系，就让她，再多逃一阵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