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强把韩先生送他的羊毛围巾紧紧围住脖子,躲在门廊的阴影下仔细观察从酒馆出来的两位绅士。左边那个家伙是他跟踪了一整天的人,飒奇告诉过他那个人名叫葛南索。
「该死,.我觉得怪怪的。」葛南索在台阶上摇晃了一下。「但我不觉得今晚我有喝那么多酒。」
「你八成是记不清楚了,朋友。」金发男子笑道。「别担心,我会把你平安送回家。」
「多谢了。」
小强看到葛南索在步下台阶时,又绊跌了一下。要不是那个拿手杖的金发男子及时伸手扶住他,他就会跌个狗吃屎。
期待使小强兴奋,一大笔赏金在他的脑海里跳来跳去。飒奇交代他要特别留意跟葛南索在一起的任何人。持手杖的那个男子比葛南索晚几分钟进入酒馆,现在他们却像多年好友般亲热。葛南索的同伴戴上帽子,他的金发在灯光下像金丝般闪闪发亮。他举起手杖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马车。他把葛南索塞进车厢里,然后上前跟车夫说话。
小强从阴影里慢慢移动出来,竖起耳朵偷听金发男子的目的地。
「曲树街,车夫。」圆润洪亮的声音在雾里奇怪地回响着。
「好的,先生。」
小强没有继续听下去。他对靠近河边的曲树街很熟,它在这种深夜会是一个黑暗危险的地方,盘踞在那里的是最卑劣的鼠辈,用两只脚走路的那种鼠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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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琳坐在卧室的小书桌前,视而不见地瞪着小簿子,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对亚特脱口而出的鲁莽示爱。幸好他很有绅士风度地没有再提起那个话题。或许他跟她一样震惊。也许他最不想听到她说的就是那三个字。他自称是她的爱人,但他从来没有说过爱她。
敲门声响起,玫琳抬起头瞥一眼时钟。午夜已过。「进来。」
房门打开,身穿睡袍的奈丽出现在门口。「打扰了,夫人,但有个男孩在厨房门外要求见飒奇或韩先生,但他们两个都还没有回来。」
亚特去俱乐部收集情报,飒奇扮成车夫陪同他前去。
「一个男孩?」
「是的,夫人。替飒奇和韩先生跑腿办事的男孩之一。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说是关于他监视了两天的那个人。」
「葛南索。」玫琳跳起来。「叫他在厨房等,我换好衣服就下去。」
「好的,夫人。」奈丽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玫琳在衣橱前喊。「叫醒拉摩,叫他去拦一辆出租马车。快点,奈丽。」
「夫人,妳不要坐妳自己的马车吗?」
「不要,可能会被认出来。」
奈丽杏眼圆睁。「是不是有危险?」
「很有可能。快去,奈丽。」
「是,夫人。」奈丽快步而去。
玫琳迅速换好衣服,带着手枪和小刀,冲出房间,跑下楼梯,气喘吁吁地抵达厨房。她一眼就认出那个衣衫褴褛的男孩。
「小强,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小强满口松饼地咕哝。「有事向飒奇或韩先生报告。」
「他们两个都出去了,可能在韩先生的俱乐部。快点告诉我你今晚看到的事。」
他露出狐疑之色。「那我的赏金呢?」
「我保证你会拿到。」
小强皱皱鼻子,考虑片刻后做出决定。「看到葛南索跟一个男子上了马车。葛南索喝得烂醉,但另一个家伙清醒得很。听到他告诉葛南索说会送他回家,后来他却叫车夫载他们去曲树街。」
「曲树街在哪里?」
「靠近河边,离『梦幻阁乐园』的南门不远。我监视葛南索两天了,我可以肯定他不是住在那里。」
拉摩一边穿外套,一边出现在门口。「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玫琳猛地转身。「拦到出租马车了没有?」
「有,但什么事这么急?」
「我们必须去韩先生的俱乐部设法找到他,然后立刻赶往曲树街。葛南索被一个可能是──」她在正要说出「凶手」这两个字时,突然住口。她不想吓到小强,但怀疑有任何事能吓到这个在街头混久了的男孩。「他被一个可能很危险的人带去那里了。」
小强翻个白眼。「她说的那个人干掉了他们从河里捞起来的那个绅士。飒奇都告诉我了。」他伸手拿了另一个松饼往嘴里塞。
「韩先生说过可能会发生这种事,」玫琳解释。「他说这会给他逮到歹徒的机会。但我们必须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她转向小强。「你可以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别担心我。」小强说,伸手又拿了个松饼。「拿到赏金前,我哪儿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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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特一边穿大衣,一边快步走向他的马车。他想到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玫琳从俱乐部里叫出来去。这快变成习惯了。
他打开车门钻进车厢,飒奇爬上驾驶座加入拉摩。载玫琳到圣詹姆斯街来的出租马车消失在雾里。
「亚特,谢天谢地让我们这么快就找到你。」玫琳在他坐下时说。
「这是怎么回事?」他在马车开动时问。
「小强看到葛南索跟一位绅士一起离开,就像你预料的那样。目的地是曲树街。据说那里靠近河边,治安很差。」
亚特打量着窗外的繁忙街景。「那里离『梦幻阁乐园』的南门也很近便。」
「近便?」
「近得很方便在枪杀人后把尸体拖去那里。欧查理很可能就是在曲树街遇害后,被拖去鬼屋的。」
「先是欧查理,现在是葛南索。我不懂,亚特。歹徒为什么要这样做?没道理呀!」
他有点讶异地望向她。「妳不懂吗?他决心把我逐出这件事。我显然妨碍到他。」
「但杀害你的敌人,怎会使你不碍事?」
「在第一次鲁莽地尝试除掉我不成后,他显然断定再次面对我太冒险,于是他想出另一个方法来解决问题。」
「什么意思?」
「我相信杀死欧查理是在警告我,但今晚我们的鬼魂无疑是想做出更直接的威胁。也许他认为只要能把『梦幻阁乐园』卷入命案的丑闻里,他就可以给我制造出许多麻烦,来转移我的注意力。」
「对。如果让社会大众知道在『梦幻阁乐园』里发现一具死尸,你的生意就完了。」
「我猜毁了我的生意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真正的目的可能是把我牵连进谋杀案中。」
「你?」她睁大双眼。「天啊!亚特,在『梦幻阁乐园』里发现尸体,真的会使身为业主的你,被当成命案的嫌疑犯吗?不大可能吧。」
「如果让人知道我把那个死人视为不共戴天的敌人,而且一直在计划毁了他,那就很有可能了。」他轻声说。
「我懂你的意思。」她打个哆嗦。「歹徒显然知道你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好像真的是能穿墙的鬼魂。」
「他想逼我退出这件事,好让他能接近妳。」亚特说。「他想必已经开始怀疑钥匙在妳手上。」
拉摩熟练的驾驶技术,和飒奇对风化区的了如指掌,使马车迅速接近目的地。亚特叫拉摩把车停在离乐园南门两条街外的地方。
「我们为什么要停在这里?」玫琳问。
「以便防范各种意外状况。」亚特打开车门跳下车。「各位,仔细听好。拉摩,你和玫琳留守马车。找个既可以监视南门又不会被人看到的地方。」
玫琳杷头探出车窗。「为什么我们必须留在这里?」
「如果飒奇和我来不及防止葛南索被杀,歹徒很可能会把尸体从南门运进乐园。这个人很危险,玫琳。妳不可以拿拉摩或妳自己的性命冒险。你们只要注意他进入乐园后往哪个方向去就行了,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地尝试阻止他。明白吗?」
「你和飒奇要做什么?」
「我们要在那个歹徒帮我更多忙之前设法抓到他。」他望向飒奇。「准备好了吗?」
「好了。」飒奇热切又兴奋地跳下驾驶座。
「亚特,你和飒奇一定要答应我,你们会非常小心。」玫琳叮咛。
「没问题。」他说。
他暗自微笑地转身走开。他们都没有再提到她昨晚的真爱告白。他觉得她想假装没发生那回事,暂时心满意足的他不介意她配合演出。他猜她需要时间适应这个爱他的想法。那一定很令她震惊。她不可能知道她的告白是如何地温暖了他的灵魂。
他朝飒奇使个眼色。「我们走吧。」
他带头钻进附近一条通往曲树街的小巷,飒奇像无声的影子紧跟在他身后。他们穿过盘根错节的巷弄,来到一条曲折的窄街。
「曲树街到了,先生。」飒奇说。
亚特站在小巷的巷口打量窄街。「我原本希望赶在出租马车放下我们的猎物前抵达这里,但现在看来我们迟了一步。我没有看到马车──」他的话被马蹄和车轮声打断。
「那里。」飒奇低声说。
一辆出租马车小心翼翼地绕过曲树街的转角,车灯发出微光。车夫挥鞭策马加速,但拉车的马还是没精打彩地慢慢前进。
亚特走到街上拦车。「车夫,耽误你一分钟。」
「怎么回事?」吓了一跳的车夫勒停马车,不安地瞇眼望向亚特。看到昂贵的大衣和闪亮的靴子时,他放松了点。「先生,需要车吗?」
「我需要的是情报,而且要快。」亚特扔给车夫一枚硬币。「你刚刚放乘客下车吗?」
「对。」车夫把硬币放进口袋里。「两个家伙,其中一个醉得站都站不稳,另一个给了我一大笔小费。」
「他们在哪里下的车?」
「就在十二号的转角。」
亚特扔给他另一枚硬币。「麻烦你了。」
「一点也不麻烦,先生。你等一下会需要车吗?」
「今晚不会。」
亚特退回阴暗的巷口。车夫叹口气,抖动缰绳把马车驶走。
「我们可能还来得及,」亚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枪。「但动作必须快一点。」
「是,先生。」飒奇检查他自己的手枪。
亚特带头挑暗处走。发觉飒奇跟他一样悄然无声时,他感到一种类似父亲的骄傲。飒奇对于他的梵萨课程很认真。不知何故,那使他想象拥有自己的儿子会是什么感觉,或者是眼睛像母亲的倔强女儿。玫琳的眼睛……
他把那种渴望的感觉推到一旁,今晚他有更紧迫的事要处理。
「你为什么想要进那条又脏又臭的巷子?」
亚特静止不动。葛南索。回答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沈得听不出他讲什么,但不耐烦的语气很明显。
飒奇停下来望向亚特,等候他的指示。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在夜色里回响。
葛南索再度抱怨。「我不想进去那里。你说我们要去酒馆,但巷里连灯光都没有。不是该有灯光才对吗?」
亚特举起手枪,背贴着巷口的石壁。他微微探头瞇眼细瞧。葛南索的同伴提着灯笼,在昏暗的灯光里,亚特看出两个人的形影。两个人都穿着大衣,戴着帽子。
「对,葛南索,」亚特冷冷地说。「绝对该有灯光。」
提灯笼的男子猛然转身。在这种距离和光线下不可能看清他的脸,但亚特得到的印象是──端正的五官和闪闪发亮的眼睛。
「怎么回事?」葛南索抓住同伴的肩膀以免跌到。「谁在那里?」
那个男子以惊人的速度扔下灯笼,摆脱葛南索,逃向巷子的另一头。
「可恶!」亚特追过去。
「当心,他一定有枪。」飒奇喊道。
就在这时,亚特看到他的猎物移动手臂。微弱的星光照在手枪的枪管上。白光一闪,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枪声。
亚特已经采取行动,一边扑向油腻腻的铺路石,一边开枪。但他知道那一枪不会射中歹徒,就像歹徒刚才的那枪射不中他一样。手枪在这种距离很不准确。
他立刻翻身站起来继续冲向巷子,但逃跑的男子已经爬上巷底的墙壁。他的大衣下襬像巨大的黑色羽翼般张开。
那个混蛋在爬绳梯,亚特领悟到绳梯是歹徒早就准备好在那里的。他打算在今晚杀人,当然会事先准备好逃跑工具。
黑色大衣的下襬再度飘动,然后就消失在一扇窗户内。
亚特抓住绳梯末端,但歹徒已经把它从上方的固定处松开。绳梯掉落在他脚边的地面上,小小的锚钩在石头上嘎嘎作响。
亚特知道等他重新挂好绳梯时,歹徒早就逃之夭夭了。
「混蛋东西──」
他甚至没有看清楚他长相。但葛南索见过他,亚特提醒自己,还有小强。天亮前他就会知道歹徒长得是什么样子。他们将第一次得到关于歹徒的第一手正确情报。总算有进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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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克文说你只是想吓我们,」葛南索坐在亚特的书房里,低头凝视着地毯。「他说根本没有什么神秘歹徒。说欧查理是被强盗杀的,说你不会杀我们,因为你想看到我们身败名裂、穷困潦倒。」
蓓妮给葛南索喝了大量的茶,但他花了一个小时才清醒。此刻他虽然垂头丧气,但说话终于开始有条理。
「关于我的目标,费克文说的没错。」亚特说。「但凶手的事他就说错了。你今晚亲眼见到了他,他不是普遍的强盗。我要知道你们见面的详细经过,把他对你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葛南索皱眉蹙眼,伸手按摩额头。「不大记得了。喝了太多酒,只记得他提到什么开凿驳船运河的投资计划。我们一边喝酒,他一边说明。但我对细节毫无印象。」
「他说了什么使你跟他走?」亚特问。
「记不清楚,大概是找地方私下谈投资的事。接下来我只知道我们在马车里,再来就是那条巷子。」葛南索抬起视线模糊的双眼望向亚特。「那时我才发觉事情很不对劲,但又想不出该怎么办。我的头脑一片混乱。」
「你被他下药了。」蓓妮说。
「我想也是。」葛南索嘟嚷道。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住在哪里?」亚特追问。「他常去哪些咖啡厅?他有没有提到某家妓院或酒馆?」
「我不记──」葛南索突然住口,眉头紧锁在一起。「等一下,他在我们经过一家酒馆时,说了一些话。」
亚特走到他面前停下。「什么话?」
葛南索用力吞咽几下。「他……他说他知道我的财务陷入困境。我问他怎么发现的。他望向窗外,看到酒馆的灯光,说常去城里最低俗的地方可以得知的事多得惊人。」
「他还有说别的吗?有没有提到他最喜欢去哪几家酒馆?他的住处在哪里?」
葛南索的五官在专心回想中扭曲。「没提到住处,但在我们行经一座小公园时,他提到他在那一带长大。」
玫琳与亚特四目相对,然后她望向葛南索。「关于他的过去,他说了些什么?」
葛南索再度凝视地毯。「很少。只提到他和同父异母的哥哥曾经在那座公园里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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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发,蓝眼,浪漫诗人般的五官。」玫琳停在壁炉前颤抖着。「他和同父异母的哥哥曾经在一座公园里玩耍。」
「难怪林斯磊会把他当成伦伟。」亚特倒了杯白兰地。「妳说伦伟从来没提过,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没有。」玫琳摇头。「我说过,伦伟从我们相识的那一刻起就在骗我。他告诉我,他是在意大利长大的孤儿。」
「伦伟显然把欺骗之计用得很彻底,他替自己编造了全新的身世。」
玫琳把手放在壁炉架上。「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必须采取行动,亚特。他已经杀了一个人,今晚想杀另一个,然后又在你把他困住时对你开枪,天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我同意妳的看法。」亚特说。「我们必须趁他因今晚侥幸逃脱而惊魂未定时出击,我们自有诱饵。」
「钥匙?」
「对,现在我们必须设下陷阱。」
她眼睛一亮。「你有计划了?说来听听。」
「我的计划能否成功必须视两个因素而定。第一是,歹徒今晚对葛南索说的是实话,他的情报真的是在酒馆收集来的。」
「第二个因素呢?」
亚特露出冷笑。「歹徒是否拥有与他同父异母哥哥相同的致命缺点。」
「什么缺点?」
「倾向于低估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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飒奇的耳目一整夜都在伦敦的大街小巷游荡,四处散播谣言。谣言的内容都是有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太太被一个鬼魂吓坏了,急于摆脱一本以奇怪的外国文字写成的危险小簿子。
加油添醋的说法是:那本小簿子遭到诅咒,虽然很值钱,但有个鬼魂在寻找它。老太太吓坏了,她的神经无法承受更多的折磨,每两个小时就得喝一次安神药水。她想在鬼魂杀害她的家人前,设法把那本小簿子交给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