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初二十二岁的女孩已成为二十九岁的女人，这并非一夜长大，而是一点一滴的，用叹息和眼泪堆积出来的成熟，成熟到让自己可以从容的微笑。
早上十点，庞嘉丽走进「海誓动物医院」，打个招呼说：「孙医生早。」
「早啊！」年过四十的孙义北点个头，他们已认识七年多，算是忘年之交。
自从颜华纯离开自行开业，医院附设的宠物美容室就由庞嘉丽负责，甚至在去年应征了一位助理，现在的她已经不同于当年。
走上医院二楼就是美容室，有一大片洁净的落地窗，可以看到窗外的车水马龙，偶尔她觉得疲倦时，就会坐在窗旁喝杯咖啡，看看人来人往，放空自己。
「庞姊，早！」包慧敏笑呵呵的，正勤奋地在拖地。
「早。」
她的助理外号「包子」，是个有张圆脸，笑起来甜甜的女孩，今年才二十二岁，跟庞嘉丽刚进这行时同样年纪，从小助理开始做起。
两人打扫过环境，便开始一天的工作，陆续有客人将爱猫、爱犬，爱兔带上门，她们得记下客人不同的要求，在指定时间内完成，有的还得亲自送回，一忙起来也是超忙的。
「包子，给妳烘干。」庞嘉丽迅速洗完两只乖巧的波斯猫，交给助理。
「是！」包慧敏终于学会烘干机的使用方法，动作越来越快了。
忙了一阵子，庞嘉丽才有时间抬起头，重新绑好长发，从窗口看到楼下一台银色休旅车，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李灿东。
过去那骑机车的大男孩，现在已是四轮阶级，开的车甚至比她还好，时光确实会改变一个人。
再瞧他走路自信耀眼的神态，跟第一次见到他时有天壤之别，那时他一开口就是以「抱歉」两字开场，连看人都不敢看太久，现在却是迷倒众生的冠军男模。
小ＱＱ每周都会来洗澡一次，大部分都由李灿东带过来，但前阵子他似乎比较忙，可能就是忙着那模特儿大赛吧，所以由李爸爸或李妈妈送来。算一算时间，她几乎有一个月没看到李灿东了，难道就因此让她昨夜梦到了他？满牵强的理由，但她找不到别的理由了。
「东哥～～」李灿东一上楼，包慧敏就迎上去亲热招呼。「昨天我有看电视喔，恭喜你！」
「谢谢。」李灿东脸戴墨镜，身穿名牌衬衫牛仔裤，当了模特儿以后，有许多厂商赞助他衣服和配件，而他的审美观、流行敏锐度也随之增加。
「打败数百位竞争者，得到全国男模冠军，请问你有什么感想？」包子模仿记者，拿起一瓶洗毛精当麦克风，访问刚出炉的第一名。
李灿东推一下墨镜，简单回答：「每位参赛者都很优秀，我只是运气好。」
庞嘉丽反倒说不出祝贺的话，只觉得他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陌生，已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大男孩了。
李灿东转向庞嘉丽，正经八百地说：「庞小姐，我把小ＱＱ带来了。」
「好的。也是一样洗澡跟美容吗？」庞嘉丽接过活蹦乱跳的狗儿，小ＱＱ每次看到她都会一直舔她，好痒好黏。
很奇怪的，他爸妈和姊姊都叫她「阿丽」，亲热得像一家人，就只有他仍喊她「庞小姐」，不知在拘谨什么？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难道彼此还不算朋友吗？
「嗯！」李灿东盯着爱犬的动作，眼神复杂。「我家今天白天都没人，麻烦妳下班后送牠回家。」
「没问题。」李家就像是她第二个家，她甚至有他们家的钥匙，彼此熟到不能再熟。
「还有……」他拿下墨镜，迟疑半晌，还是没说出口。
「什么事？」她迎视他的眼，微笑问。
两人对望，忽然间他脸颊绯红，整个人僵直如石，就像当初第一次见面，言语能力完全弃他而去。
该死的！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从今要做个勇往直前的男人吗？他暗骂自己胆小鬼，即使拿到全国男模冠军宝座，仍是那个说话会结巴的男孩。
包慧敏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奇妙气氛，凑过头来好奇问：「怎么啦？东哥表情怪怪的，庞姊妳对人家做了什么啊？」
「我哪有？」庞嘉丽无辜极了，不过就是一个微笑，能有什么杀伤力？
包慧敏歪头想了想，无所谓地耸耸肩，拿起扫把扫到角落去。虽然她当助理还没一年，但据她所知，庞姊和东哥认识七年多了，长久以来也没天雷勾动地火，还有啥好多观察的？
李灿东重新戴上墨镜，稍微掩饰心乱。「那……没事，我先走了……」
「好，再见。」庞嘉丽送他到楼梯口。
他转身要走下楼，却又回过头来，庞嘉丽虽感不解，仍对他微笑。「怎么啦？」
「妳、妳……好好工作、好好吃饭……一切都要好好的……」他到底在说什么？蠢毙了！回去一定要向老爸老妈讨教，到底该怎么向意中人说话？这真是门大学问啊。
「喔！我会的。」她小小惊讶了一下，怎么他会如此叮咛她？不过她仍体贴回应。「你也是。」
如此亲切对话，似乎他们之间没那么客套、那么拘谨了，是否他决定要拉近彼此距离？她很乐意和他做朋友的，而事实上他们也早就是啦！
「好，再见……」他话才说完，随即转身逃逸，像个做错事落跑的小孩，只想狂扁自己一顿，为何七年多来他毫无长进？拜托智慧之神快让他开窍，或者爱情之神快让他发功吧！
在角落扫地的包慧敏，看到这一幕若有所思，莫非两个绝缘体也会突然导电？嗯，这问题值得好好探讨喔……
傍晚六点，包慧敏对庞嘉丽说：「庞姊，妳不是还要送小ＱＱ去李家？妳先走吧，我来扫地就好。」
「喔！谢谢。」庞嘉丽把小ＱＱ抱出笼子，准备带牠下楼。
「客气什么？记得帮我跟东哥要张签名照，嘻嘻！」包慧敏笑得相当暧昧，今天看东哥和庞姊之间似乎有电流通过，让她万分期待好戏上场。
庞嘉丽反问她：「妳不怕『馒头』吃醋？」
「馒头」就是包子的男友，两人都是圆呼呼的身材，笑容爽朗，一看就有夫妻相。
「当然不怕啊！」包慧敏一脸理所当然。「东哥是明星耶！我崇拜一下有啥关系？」
明星？这名词让庞嘉丽一怔，原来李灿东已经是明星了，在那场全国直播的比赛之后，确实他不是普通人了。
「怎么了？庞姊，妳在发呆？」包慧敏停下扫地的动作，看她不知想啥想得出神。「要张签名照不是太难吧？凭妳跟东哥一家人的交情，小case啦！」
「没问题，我会记得的。」庞嘉丽恢复镇定，告诉自己明星也没什么，还不都是人？
「本来我还想要求东哥给我一个拥抱，不过算了，我怕……有人吃醋……嘿嘿！」
包慧敏说的是庞嘉丽，但庞嘉丽想到的是「馒头」，所以两人没啥交集，自然也不用争论了。
「我先走了，掰。」庞嘉丽抱起小ＱＱ，一人一狗像母亲抱儿子，相亲相爱极了。
「掰～～」包慧敏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女人会发呆是为啥呢？想也知道一定是为了男人……那个幸运儿也许就是东哥喽……」
开车来到李家门前，庞嘉丽抱起小ＱＱ下车。「我们到家了！」
小ＱＱ兴奋地「汪汪」两声，表示赞同。
忽然间，她有种异样感受，其实这是李家，是小ＱＱ的家，却不是她的家，但为什么她说「我们到家了」说得这么自然？
望着李家大门，她不由自主发呆起来，小ＱＱ不懂她的心事，仍开心舔着她的脸。
就在这时，有个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阿丽妳来啦？」
庞嘉丽转过头一看，原来是李灿东的姊姊李韵晨，她已从小助理变成专业导游，带团足迹遍布五大洲，瞧她拉着行李箱就知道她才刚回国。
「嗨！」庞嘉丽镇定一下心神，招呼道：「我刚好送小ＱＱ回来。」
李韵晨双眼瞬间发亮，欢呼道：「喔耶！我正愁没带钥匙，这下有人帮我开门了，妳实在是个福星啊！」
「这是妳家呢，妳居然没带钥匙？」庞嘉丽每次都被她逗笑。
「反正有人带就好了，小细节没关系啦！进来坐、进来坐。」
两人进了屋，小ＱＱ开心地到处跑，最后仍绕回庞嘉丽脚边，让她舍不得立即离开。
「我刚从巴黎回来，这给妳。」李韵晨打开行李箱，拿出一瓶香水。「记得要用，别辜负我的苦心啊！」
热情难却，庞嘉丽只得收下。「不好意思，每次都让妳带礼物给我。」
「都几年的老朋友了还客气？现在就喷看看吧！」李韵晨帮她打开包装纸，直接帮她喷了几下。「哇～～果然有给它清新芬芳到，这款叫恋爱物语，喷了就会有恋爱故事发生喔！」
「嗯……谢谢。」庞嘉丽不知怎么解释，其实她并不想谈恋爱，还是单身生活比较好。
「呼～～还是回家最棒，我快累呆了。」李韵晨倒在沙发上，大大吐了口气。
庞嘉丽陪小ＱＱ玩了一会儿，帮牠添了饲料、换了饮水。「那么，我先回去了。」
谁知李韵晨并不想放她走，抱着肚子开始鬼哭神号－－
「我好饿喔～～老爸老妈还不回家，万一我饿到昏倒怎么办？到时谁来帮我收尸？说不定小ＱＱ会把我啃到只剩骨头，呜呜～～我实在太可怜啦！」
「呃……」庞嘉丽不忍看到那种悲剧发生，只好主动问：「冰箱里有什么材料吗？」
「我也不知道，我连葱跟蒜都分不清楚哪！」她虽是美食家，却不是烹饪家，这两种角色当然不用兼顾，她理直气壮得很。
「我来看看好了。」庞嘉丽打开冰箱，发现食材还不少，只要搭配一下，应可做出丰盛晚餐。
李韵晨一边揉着肚子，一边有气无力地说：「善良可爱的阿丽，妳是想煮饭给我吃吗？这样会不会很麻烦妳？虽然说我一饿就会血糖降低、头晕脑胀、脾气不好、心情低落，但是妳真的真的可以不用管我……」
「别这样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韵晨对她一向亲切友善，她怎能见死不救？
「哇哈哈！我又得逞啦～～」李韵晨欢呼起来，又跳又笑的，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孩。
庞嘉丽微笑摇头，拿她没办法，怎么姊姊这样活泼，弟弟却是那样木讷？更有趣的是，李韵晨换男友的速度非比寻常，李灿东这几年却从未传出好消息，果然是一种米养百样人，同一家庭也可能天差地别。
她穿上围裙，开始洗手作羹汤，这并非她第一次在李家下厨，一切都驾轻就熟。小ＱＱ在她脚边绕来绕去，李韵晨则在一旁陪她聊天，说起带团的趣事怎么也说不完。
其实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回到家一样自在，甚至她有种错觉，小ＱＱ就是她的宠物，李韵晨就是她的姊妹，李家双亲就是她的双亲，至于李灿东嘛……应该算是她弟弟吧？
不过，她总觉得很难把他当成弟弟，怎么看他都已经不是男孩，而是个真正的男人了呢……
没多久，李家的两位家长回来了，李家伟一进门就抓头招呼：「哎呀呀～～不好意思，还让妳帮我们煮饭。」
「伯父伯母好，我简单弄几个菜而已。」庞嘉丽微笑道。
「哇啊啊～～」程眉玲发出又爽快又痛苦的哀嚎。「有我爱吃的南瓜米粉、糖醋白菜和胡椒虾，阿丽妳根本就是要害我嘛！今天我不减肥了，我要大开吃戒！」
「哪家的儿子娶到妳做媳妇，那可真是福气了！」李家伟再次确定，有些事还真需要福气。
「别夸我了，快趁热吃吧！」庞嘉丽端上最后一道冬瓜蛤蜊汤，就准备开饭了。
四人一起围坐在餐桌旁，吃吃喝喝谈笑风生，庞嘉丽的话并不多，光听他们说学逗唱就够了。
同时她也想到自己的家人，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再娶后生了两个弟妹，她十八岁就到外地念书、工作，偶尔回到父亲家，自觉像个客人，总是送份礼就尽速离去。
也因此她特别喜欢李家的气氛，轻松融洽，嘻嘻哈哈，却又带着彼此关怀的温情。
「阿丽……妳知道那个……阿东得到冠军了吧？」程眉玲边吃菜边说话，忙得很，声音有点模糊。
「知道，真是恭喜了。」庞嘉丽微笑说，她已调好心情，从此后李灿东可能有点遥不可及，但那又如何呢？人跟入之间本来就不会原地踏步，一定会有所改变的。
「想到他小时候呆呆笨笨的，有时候整天也没说半句话，除了会长高长壮没啥优点，现在却成了全国第一男模，我都不得不以他为荣呢，哈哈！」李韵晨的嘴巴念归念，还是开心得很。
「对了，他说拿到奖金了……」李家伟边喝汤边说话，也是忙得很。「要我们把三楼……好好整修……」
「哦？为什么？」庞嘉丽好奇问。
这栋三层楼的透天层已有二十多年历史，设计上颇有古味，一楼是客厅、厨房，车库，二楼住了李家夫妇和李韵晨，三楼则给李灿东住，还有一处佛堂。
「阿东早晚要娶老婆的，不给他整修一下怎么行？像我是打定主意只谈恋爱不愿结婚，但阿东可不是这种人。」李韵晨代为回答，笑得神秘，还跟爸妈使了个眼色。
「喔！」庞嘉丽点个头，忽然有种失落感，等李灿东娶了老婆，到时她就不能这样自由进出，还帮他们一家人煮饭了吧？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她的同居人凌逸，开口就说：「阿丽，我不回家了，明天要跟教授meeting，今晚得熬夜。」
「嗯，妳记得吃点营养的东西。」
「安啦～～我的老妈子。」凌逸哈哈一笑才挂上手机。
「是凌凌啊？她博士班念完了没？」李韵晨凑过来问道。
「今年应该会拿到学位吧！」庞嘉丽想了一下说。
「佩服、佩服！」李韵晨拱手作揖，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一点都不爱念书，专科毕业就赶紧去工作，她居然能埋首书堆这么多年，了不起！」
「人各有志，她开心就好了。」程眉玲转向庞嘉丽问：「我记得妳们都是同年，二十九岁了，有没有想过恋爱，结婚的事？」
「呃……等缘分吧！」庞嘉丽模糊回答。
「没错、没错，万般皆是缘，有时远在天边，有时近在眼前喔！」李家伟说得很玄，似乎暗藏机密。
就这样，庞嘉丽被留下来吃饭、逗狗、聊天，直到晚上十一点多，她才站起身说：「我该回去了。」
「等等嘛！阿东应该快回来了。」李韵晨又替她倒杯茶，热情留客。
李家伟指着睡在她腿上的狗儿。「小ＱＱ睡得这么香，妳一站起来，牠铁定要抗议。」
「好吧！」盛情难却，庞嘉丽只好再多待片刻。
终于李灿东回家了，他穿的衣服和上午不一样，显然因为工作又换过了，那件粉红衬衫看来该是花花公子的样子，在他身上却显得男人味十足，尤其三颗钮扣没扣，露出强健胸膛，更为性感。
「爸、妈、姊，我回来了。」他向家人逐一打过招呼，看到沙发上的庞嘉丽，怀中抱着小ＱＱ，他反而静下来不说话，有时候太多话想说，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可惜你回来得晚，今天阿丽煮了超棒的晚餐呢！」程眉玲对儿子说。
「是啊！」李家伟也跟进说：「要不要来吃点菜尾？还有碗汤，你热了喝吧！」
「不急在这时，要品尝阿丽的手艺，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的。」李韵晨提出反向思考，立刻获得爸妈点头认同。没错，来日方长呢！
庞嘉丽不太明白他们的一搭一唱，反而想起另一件事。「对了，包子说想跟你要张签名照。」
李灿东没说什么，直接走到柜子前，从抽屉拿出一迭早已签好的照片。「妳想给谁都行。」
「谢谢！」她双手接过，稍微碰到他的手指，发现他的手又大又修长，碰在女人肌肤上不知是什么感觉？咦，她怎会突然想到这种可怕问题？
自从昨晚梦见李灿东以后，她一直有种异样感受，心跳快慢更是不受自己控制。
「呃……时间不早了，我真的该回去了。」
「我送妳回家。」李灿东那双眼仍紧盯着她，彷佛有千言万语。
「不用了，我是自己开车来的。」她稍微回避他的视线，将小ＱＱ抱到地上，小ＱＱ却仍绕在她脚边，就跟牠的主人一样，似乎有话要告诉她。
「已经很晚了，我送妳回家，明天再送妳去上班。」上午送小ＱＱ到医院时，他表现得让自己想扁自己，这次他绝对要创造机会，一吐他压抑已久的情感。
她难得看他如此坚持，让她有些不习惯。「可是我开车来的……」
「放心啦！妳的车我明天帮妳开到医院，我接下来有五天假，除了约会之外闲得要命。」李韵晨吃得好撑，倒在沙发上拍拍肚皮，一脸满足。
「阿丽别客气啦！就让阿东送妳回去，不然我们也不放心啊！」程眉玲帮忙敲边鼓，眉开眼笑。
李家伟也笑呵呵地劝：「阿丽妳就像我们家的人一样，既然是一家人就别客气了。」
众人附和中，庞嘉丽只好点头答应。「麻烦你了。」
「喔耶！我说小ＱＱ，你也觉得这样很棒吧？」李韵晨摸摸狗儿的头，小ＱＱ则「汪呜～～」回应。
不知为何，庞嘉丽觉得李家今天从人到狗都怪怪的，似乎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很想说出来又不能说出来，忍耐得相当痛苦，这到底怎么回事？迷惘中，她只有一种即将踏进陷阱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