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慕容尘落从手中书卷上抬起头来看着乐在其中的寒靖阳微微叹气,这个威名赫赫的年轻皇子在那湖边钓鱼的样子仿佛一个孩子。
今日阳光十分明媚灿烂,这在冬日里是难得的,连忙着年底赋税的寒靖阳都丢下了手里的政事,拖了慕容尘落出来玩。
宫中的花园里有一个大湖,湖水至清,看得到湖中的异种金鳞,闪着艳丽光芒在碧水中穿梭。寒靖阳拿着鱼杆钓它们,慕容尘落则靠在柳树下拿着一本书心不在焉的看着。
艳阳下的寒靖阳高大俊朗,眉目熠熠生光,慕容尘落被那张扬的眉眼吸引,不知不觉凝视不语。
直到被寒靖阳的大叫打断——
「遗痕,快来快来,看我钓到了!」
寒靖阳终于钓到了今天的第一条鱼,兴奋地叫着慕容尘落。
慕容尘落丢下书走过去,寒靖阳刚从钩子上取下一条肥大的金鳞,捧在手里给他看:「看,这么大一条鱼,给你玩吧!」仿佛孩子般的邀功。
慕容尘落笑一笑,拎起那条鱼扔回湖里。
寒靖阳道:「哎,遗痕你干嘛?」
连忙去抢,哪里还抢得到,那鱼早溜回湖里,摇头摆尾悠游而去。
慕容尘落笑道:「你不是给我的吗,我就喜欢放回水里去。」
说完又转回树下坐着,把书捡起来盖在脸上假寐。
听到寒靖阳小声嘀咕:「哼,我重新钓就是了,这次不给你了……」
说是这么说,却感到寒靖阳走过来,阳光被微微挡住,一件柔软的东西盖在了身上,似乎是寒靖阳的白狐狸披风。
温暖柔软的包围下,慕容尘落竟真的睡着了。
待他醒来,却不是先前那般倚着柳树睡的,竟是靠在寒靖阳的怀里,身后是温暖的身体,身前是紧紧拥抱着他的双臂,还有温暖柔软的白狐狸裘皮。
慕容尘落听到头顶是绵长均匀的呼吸,他睁开眼睛,艳阳依然高照,冬季干燥的空气也变得温暖起来,湖中波光潋滟,美得让人屏息。
这么温暖的冬日!
慕容尘落一动不动,专心听着头顶的呼吸声,一声一声呼应着身后同样稳定的心跳,渐渐包围了他。
过了一会,慕容尘落听到那呼吸声渐渐浅了起来,便闭上了眼睛。
身后的身体微微一动,拥着他的手臂紧了一紧,寒靖阳向前探头,看慕容遗痕仍然安静的闭着眼睛,这才放心的松口气。
遗痕不喜欢他抱着他,所以寒靖阳不想让他看到。
寒靖阳想轻轻的将慕容遗痕从怀中抱出来,让他仍旧靠着柳树,手动了动却又舍不得,留恋的抚摸他的肩头。
对他的心情柔软的有时候自己都不相信。
从小以来无论什么都唾手可得,父兄是天下权力最大的人,自然他就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无论什么都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对慕容遗痕的心情。
那么怜爱珍视的感觉,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感觉,舍不得忤逆他,舍不得看他皱一下眉头,总是觉得为了他的笑容,愿意把天下都捧过来。
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的笑容,看他一笑,心中就满是欢喜,就觉得活在这世上真好。
虽然慕容遗痕并不喜欢他,可是寒靖阳觉得只要他陪在身边就可以了,他甚至不求要与他真的床上销魂,只要看他在身边微笑就已满足。
寒靖阳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肯为了他委屈至此。
他只知道自己委屈的心甘情愿。
寒靖阳在他肩头抚了又抚,终于恋恋不舍的放开慕容尘落,让他像先前那样靠在柳树上,自己远远的坐着继续钓鱼。
慕容尘落终于慢慢睁开眼睛。
寒靖阳早注意着动静,见他动了,忙笑道:「遗痕,睡醒了?」
慕容尘落伸伸懒腰:「这是什么时辰了?」
寒靖阳道:「快到饭时了,你饿了吗?我们回去吧。」
慕容尘落站起来走过去,坐到他旁边:「是有点饿,可是不想回去,还想在这里多坐一会。」
寒靖阳为难:「那饿了又不吃饭怎么行?」
慕容尘落笑道:「饭还是要吃的,我去叫人送过来吧,你在这里等我。」
他们两人为了清净,命下人走的远远的,附近一个人也没有。
说着慕容尘落就要站起来。
寒靖阳连忙按住他:「你回去?那么远,还是我去吧。」
慕容尘落也不与他客气,笑道:「那更好,我也觉得懒得走。」
寒靖阳笑,把鱼杆塞给他:「你也钓来看看,我很快就回来。」
慕容尘落看他走了,把鱼杆扔地上,索性躺下去,看蓝天白云清丽无比,而他,第一次希望自己真的是慕容遗痕。
寒靖阳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抬了桌子凳子,捧着盒子的小厮和侍女。慕容尘落一笑,道:「这是干什么?」
寒靖阳笑道:「你说想要在这里坐的,这些东西难不成放在地上?只得把桌子也搬来。」
慕容尘落只得笑着叹气。
两人说话间下人们手脚俐落地把桌子摆好了,精致佳肴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寒靖阳知道慕容尘落的口味嗜辣,不爱吃甜,还特别去找了一个厨子,很是能迎合慕容尘落的口味,宫里常用的点心也大部分改成咸的了。
慕容尘落看了看菜色,笑道:「都是辣的,你能吃?」
寒靖阳把酒拿出来:「当然能吃,最近我也能吃一点辣了。」
慕容尘落微笑,寒靖阳为了他也真是费尽了心思。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寒靖阳的许多改变都是无心的,他跟着慕容尘落吃辣,改掉甜的点心,都是无意的,只是看慕容尘落喜欢,他便也想尝试,想知道让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东西是怎么样的,他为什么会喜欢。
这些却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寒靖阳只是满心欢喜的看着慕容尘落,看他吃得香甜,心中便觉得高兴了,笑道:「这酒不错吧?」
慕容尘落笑道:「很好,不过有一种酒更好,想来王爷定是没有尝过。」
寒靖阳不服气:「我尝遍天下美酒,尘落怎么知道我一定没尝过?」
慕容尘落笑,又饮了一口酒:「因为那酒是我慕容家私酿,所以我知道王爷一定没尝过。」
寒靖阳笑了:「那自然是了,你故意这么说的,那是什么酒,现在还有没有?」
慕容尘落道:「我家的后院子里有一架葡萄,很老的了,也不知是什么种,结的葡萄是绿色的,极小极酸,是不能吃的,可是先父用来酿酒却风味独特,后来每年结果就会摘下来酿酒,埋在院子里,到了盛夏拿出来,那酒不能烫,要喝冷的,若是冰镇过就更好了,正是消暑佳品。」
寒靖阳道:「既然这么说,那定然是还有埋在你家里的了?到了夏天我们去起出来?」
慕容尘落道:「好。」
寒靖阳给他夹菜:「不过这会儿你就只得将就喝这个了。」
慕容尘落道:「这个也很好,风味不一样。」
说着一饮而尽。
寒靖阳也陪他喝一杯,直喝到尽兴,又在湖边耽了半日,看天色暗了下来,两人才一起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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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尘落在晨曦的微光里看着镜子中的容颜,那是慕容遗痕。精致的眉目,被京城广为赞誉,虽然现在的容颜只是略似,却已经非常难得了。
而这容颜下的真相呢?
慕容尘落笑了笑,把镜子拿开。
若是寒靖阳看到真正的遗痕会怎样呢?想必一时难以置信吧。
慕容尘落叹口气,他觉得这次的决定实在错得厉害,竟然把自己绕进了这个怪圈里,想来结局必然难堪得很,没法收场。
只有一点他确信,这个有着明媚阳光的春季,慕容尘落将永世难忘。
结局?既然还没来也就不必去想了,只管等待就是。
两个俏丽甜净的侍女进来服侍他起身,却见慕容尘落独自坐在窗前,眉目舒展,嘴角微微含笑,便上前笑道:「王爷还以为公子没起身呢,叫奴婢们进来看看。」
慕容尘落转头笑一笑:「我惯于早起的。」
这两个侍女是寒靖阳拨过来的,品级很高,慕容尘落冷眼看着也知道,宫里人人都给她们三分面子,拨她们来服侍慕容尘落,足见寒靖阳珍视之意。
她们两人服侍了慕容尘落梳洗,笑道:「公子在这屋里用早膳还是出去吃呢?王爷走的时候吩咐了,说今日天气好,若是公子愿意,不如把早膳摆在园子里,奴婢今早进来,看到宁湖的景近阁下面的园子里牡丹开了不少,公子可愿去看看?」
慕容尘落笑道:「好,既如此,姑娘还得给我备上好酒才是。」
侍女笑道:「去年酿的梅花雪酒可好?王爷还没舍得用呢,今日公子先尝尝?」
梅花雪酒果然甜美,寒靖阳的厨子手艺也不错,慕容尘落独自赏花品酒,倒也惬意。
不过不久寒靖阳匆匆赶过来。
慕容尘落见他来,笑道:「你不是有事忙,怎么到这里来了。」
寒靖阳见他姿态悠闲,白皙肌肤染上淡淡酒意,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心中不由得便痒了起来,坐到他身边,道:「我听说你今日好兴致,在这里赏花,也想来凑个热闹。」
慕容尘落笑,亲自动手倒了杯酒给他,说:「这酒很好,你试试。」
寒靖阳忙接过来,笑道:「遗痕,这酒虽甜,后劲不小,你别喝太多。」
可是慕容尘落显然已经喝了不少,说话大胆放肆:「没想到你这么磊落,我以为你会劝我多喝点。」
寒靖阳一怔,慕容遗痕一向斯文内敛,怎么说出这个话来。
看来这酒实在是厉害。
不过此时的慕容尘落眼睛微微眯起来,两颊淡淡红晕,侧着头看他的样子实在动人至极,刚才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寒靖阳只觉口干舌燥,一动也不能动。
慕容尘落笑,又倒了杯酒喝下去。
撑着头看那边花圃,笑道:「这里牡丹虽然没有异种,却如此繁茂,倒也好看。」
可是寒靖阳只知道看他,哪里来得及看牡丹。
慕容尘落没得到响应,不满的回头瞪他一眼。
一种让寒靖阳意外的孩子气的表情,寒靖阳呼吸急促,紧紧握住手里的酒杯。
慕容尘落站起来,伸手去拉他:「我们过去看看……」
话还没说完,却被寒靖阳拉进怀中,紧紧拥抱住他。
慕容尘落并没有喝醉,只是喝了酒总是少些防备少些自制力,他在寒靖阳怀中微微一僵,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很快的垂下眼睛,柔顺的让他抱着。
过一会,轻轻把头靠在寒靖阳肩上。
寒靖阳不过是凭着一时冲动,出手了立时有点后悔,怕过于唐突遗痕会生气,此时见他这样,不由大喜。
试探着亲亲他一边脸颊。
慕容尘落抬头凝视他,然后轻轻挣脱,道:「你这是做什么,外头这么多人。」
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寒靖阳心花怒放,得意非凡。
两人携手看花,透亮的阳光下硕大的花朵如丝绒一般,国色天香,让人沉醉。
只是在寒靖阳眼中,哪里还看得到花,人实在比花漂亮的多了。
微微的笑意,舒展的眉眼,在璀璨阳光下仍旧清冷的气质,让慕容尘落看起来俊秀雅致,不敢唐突。
而寒靖阳本也无意唐突,他只是侧头看着慕容尘落,越看越是喜欢。
且寒靖阳也发觉,慕容尘落态度一天一天软化,他知道慕容尘落出身世家,个性自重矜持,自然是急不来的。
这是唯一的一次,位高权重的年轻皇子如此顾及他人,竟把自己都放在后面了。
而且是如此的心甘情愿。
慕容尘落当然不知道寒靖阳此时心中所想,他只是全心全意的享受着明媚春光,只觉心满意足,所有的担忧都抛到脑后去。
直到近午,两人才回去。
刚走出花园门口,看到宫中一个侍卫急匆匆走近,向寒靖阳行礼。
两人站住脚步,寒靖阳道:「什么事?」
那侍卫抬起头来:「回王爷话,刚抓住一个混进宫来的刺客。」
寒靖阳不以为意:「关进地牢叫陆忠去审审就是。」
那侍卫道:「是,只是……」说着抬头看了慕容尘落一眼,欲言又止。
寒靖阳皱皱眉头:「有什么只管说。」
侍卫却仍是不说,道:「王爷恕罪,此事要秘禀王爷,是不是请慕容公子暂回避?」
寒靖阳剑眉一轩,就要发作他。
慕容尘落连忙按住他,笑道:「你们老说不完,我可饿了,懒得等你,我先去吃饭了。」
说着,也不等寒靖阳说话,转身就走。
并没有因为侍卫的不敬而生气。
慕容尘落知道,不管寒靖阳对他如何,在别人眼中,他不过是一个男宠,毫无价值,只有寒靖阳看重他罢了。
而寒靖阳的情意又能维持多久呢?
不过至少他现在是真心的,已经够了。
慕容尘落笑起来,似乎并不担心什么。在他眼中,他与寒靖阳绝无善果,是以迟早都不担心。
或许一月或许一年,又有什么差别?
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可是,纵然这么想得开,慕容尘落仍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寒靖阳情意燃烧的双眸,想起他凝视他的样子,想起他温暖的双手……只怕今后是再也忘不了了。
真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慕容尘落散漫着思绪,慢慢走回房里。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午膳,精致丰盛,慕容尘落并没有坐下来,只是拣了个卷酥吃,一边对旁边的侍女笑道:「你们王爷被人拦下了说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侍女赔笑:「既然如此,公子先用吧?也过了饭时了。」
慕容尘落却在一旁坐下,笑道:「不必了,我等王爷回来一起吃。」
一边就随手拣了本书看。
等了有半个时辰,桌上的菜都凉透了,寒靖阳却还没回来。
菜被撤下重做,慕容尘落却一点也没有着急之态,仍是悠闲的看书,连望也没有望窗外一眼。
侍女劝了他几次先用,等王爷回来再做就是,慕容尘落却只是摆摆手。
只是偶尔拗不过,在侍女们捧来的点心盒子里拣了几个点心吃着。
终于等到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慕容尘落微微一笑,把书放下站起来走到桌子边。
门被用力推开,撞到墙上。
慕容尘落回头笑道:「怎么这么急……」
话尾嘎然而止,哽在喉咙里。
慕容尘落看到铁青着面孔的寒靖阳,以及他身后被几个侍卫押着的慕容遗痕。
那平日里燃烧着情意的双眸此时正燃烧着熊熊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