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车窗外的风景十分秀丽,从我眼前掠过。
直到车子停了下来,我才从窗外收回眼睛,轻轻开了车门走下去。
天气极好,空气十分怡人,虽然是医院也并不会让人讨厌,很多人急匆匆的走着,我仿佛定格一般站在那里。
我是不是应该买一束花进去呢?
好像是应该的,虽然不能亲自给哥哥,至少可以请人送进去的。
“先生,您是来看朋友的吗?”
一口悦耳清脆的英语,虽然略带意大利口音,但听起来仍是很舒服。
我转过头去,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对我说:“我看您在这里站着不动,又不是本地人,所以来问问,或许你不懂意大利语,所以不知道怎么办,是不是?”
我笑一笑,说:“是啊,我来看朋友的。”
那个小女孩说:“那请问您要去哪个病房呢?我可以为您带路。”
于是我告诉她哥哥的病房号码,和她一起进去。
看来只有不买花了,我走过长长的走廊,转到后院,那个小女孩说:“特护一号住的是一位中国人,你也是中国人吗?”
我点头:“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位先生现在的状况很好,昨天还送了一朵花给我。”
我心里掠过欣喜,哥哥醒过来了,实在是一件喜事,没有任何原因的欣喜。
不管如何,他是我哥哥。
欣喜与否和江景澄并无关系,只有我的悲伤才和他有关。
我们走到一幢独立的小别墅跟前,真是奇怪,这医院的病房怎么是这个样子。
那小女孩说:“这里就是那位中国先生住的病房,你直接进去就行了。”
我点头致谢,她笑着走了。
我站在门口,终于开始踌躇起来,不知道先前的心情哪里去了,我觉得我想要转身离开。
可是我迈不开脚步,我知道,如果我现在就走会一直后悔。
我在门口呆站了许久,终于渐渐压下了往回走的想法,一步一步往里面走去。
整幢楼安静的很,只有一个房间是开着门的。
我终于走到了那个房间门口。
哥哥正靠在床上翻着一本杂志,并没有发觉门口有人。
他很瘦,皮肤青白,头发也很少,而且没有什么精神,可是……他是醒着的,能自己动。
这已经比什么都重要了,我不由得又湿润了眼睛。
最近我太容易哭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我很想扑过去,扑在哥哥怀里痛哭一场,可是我一动不动,脚底下仿佛生了根一般,再大的渴望都不能让我移动一步,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哥哥。
房间里只有哥哥一个人,江景澄似乎不在。
过了一会儿,哥哥似乎觉得疲倦了,把杂志放在一边,躺了下去,动作有些吃力。
我看不到的房间的另一边有了动静,一个人走了过来,小心的服侍哥哥躺下。
我本来瞬间收紧的心又放开了,原来不是江景澄。
那个人说:“雪欣,小心些,你的伤口还没好。”
哥哥小声的说了句什么,那人点点头,便转过身来,我猝不及防躲藏不及,被他看见了。
我只得不再躲藏,站了出来,心中却在庆幸,幸好江景澄不在,幸好幸好。
那人一怔,狐疑的问:“你是谁?”
哥哥闻声偏过头来,眼睛睁大了,却又犹豫。
我知道,这些年我变了许多,再不是当年不解世事的程雪米,只是没想到连哥哥也会犹豫。
但哥哥犹豫的并不久,脸上神色变幻,欣喜之色渐重,要挣扎着坐起来:“小米,小米……”我终于扑了过去,号啕大哭。
哥哥抱着我,和我哭成一团,又不停的叫着我的名字。
那个人过来说:“雪欣,别哭了,当心伤口痛。”
哥哥不理他,一边哭一边捧起我的头来,在我脸上摸索着,他的眼泪落在我的面孔上,分外的烫。
那个人连连叹息。
哥哥有些生气:“江明时,你少管闲事。”
江明时?
我一怔,江明时?江明时……江?
我一时想不明白,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呼之欲出,我似乎看到浓重的喜悦渐渐漾开来。
我挣扎着站起来,问他:“江先生,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哥哥吗?是你带他来这里做手术的吗?”
江明时有些奇怪的点头:“是的。”
真如晴天霹雳落在我头上,但这凌厉的雷中装的全是喜悦。
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所以更让人欣喜。
原来不是江景澄,原来不是他,原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原来他不喜欢我哥哥的……
我灰暗的天空突然便明朗起来,亮的我差点睁不开眼睛。
亮的我连神智都似乎不清楚起来,只是呆呆的站着,不过面孔上笑意渐渐流了出来,落了满身满地……
哥哥叫我:“小米。”
我被他叫醒,大叫一声扑过去:“哥哥我好高兴好高兴好高兴你现在好了我也好了一点事也没有了原来是这位江先生啊现在我知道了我们今后可以高高兴兴在一起什么都没关系了……”
我又转头拉着江明时:“江先生谢谢你谢谢你帮了我哥哥还帮了我真是太谢谢你了……”
我手舞足蹈,哥哥被我这么语无伦次吓得呆了,江明时也奇怪的看着我哥哥,“你弟弟是不是有事?”
我当然有事!
我这个笨蛋,我的事就是神经系统太敏感,只会胡思乱想,一个“江”字就吓得我魂不附体,只差没去跳楼了。
真是连天塌下来似乎也没我吓得这么厉害呢。
简直是天昏地暗乌云蔽日,只想就此不问世事隐身山林郁郁终老,可现在才发觉,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实在是……
或许是因为我心中一直觉得随时会被他抛弃,所以略有点苗头便立时没了斗志,只想躲的越远越好。
可怜江景澄完全不知道他已经当了一次悲剧男主角。
我似乎有点对不起他。
不过,我叹口气,这一天迟早会来,我不过预先演习。
只是今后不会和哥哥有关,已经是大幸了。
我又笑起来,心情出奇的好,现在江景澄还是我的,我并没有被他抛弃,已经非常高兴了。哪里管以后。
过了一会儿,我镇定下来,开始对哥哥的事情问长问短,江明时如数家珍,十分熟悉,他对哥哥真的是呵护备至,我早该知道的。
有多少人肯五年来一直照顾一个毫无知觉的人?
有多少人会一直付出大量金钱,想尽办法挽留他的每一分生机?
或许江明时的确有钱,否则便是有心也是无力的。
趁他出去,我对哥哥说:“这位江先生对你很好,你们以前是好朋友吗?”
哥哥说:“不,我们从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关系。”
哥哥说的很是决绝,我有些奇怪。
但哥哥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劳神,我想多陪他,可是被护士赶了出来。
我只得对哥哥说:“我明天一早就来,我会一直陪着你可以回去。”
哥哥拉着我的手,很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不过想到来日方长,倒也就释怀了。
我走出医院,只觉得心情大好,仿佛可以飞起来。
郑清淮的车还在门口等着,我上车去司机便说:“程先生,郑先生已经来了三次电话了。”
我一笑:“嗯,我们现在便回去吧。”
郑清准大约真的是着急了,我刚下车便见他站在门口:“我的小祖宗,怎么去了这么久,又没有电话过来,急死我了。”
我笑嘻嘻的说:“我和哥哥说话,就忘了。”
一点愧疚的意思都没有。
我说过,我怀疑郑清淮上辈子欠了我的,现在拿我一点法子也没有。
我真是恶劣到了极点,知道他的心意便更加肆无忌惮。
郑清准微微一怔:“咦,先前你出去的时候就像上刑场一般,这么走了一趟倒是遇到大赦了?”
不过郑清准倒真的说话很过分呢。
我瞪他一眼,自己高高兴兴往里面走去。
郑清淮跟着我后面罗嗦:“江景澄对你说了什么好话,你就跳的起来了?”
我心情好,只是笑着看着他,偏偏头:“你猜猜看。”
郑清准嘴一撇:“我要是知道早点对你说了,哪里还留到现在?不过江景澄可真有一手,你都那个要死要活的样子了,他还能这么干净俐落就把你哄成这样,看来我这辈子是比不了他了,今后找个机会也跟他学学,今后你再这样子了我也好照搬照做。”
这个家伙说话可不是一般的刻薄,这么挖苦我,不过现在我懒得和他计较。
我只是偏不告诉他:“我就不告诉你,你这辈子也猜不到。”
郑清淮正要说话,他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号码,乐了:“我就不信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说着接起电话:“喂,我是郑清淮。”
我觉得郑清淮脸上的笑容诡异的惊人,便防备的看着他接电话。
“是的,是在我这里。”
咦?
“别着急,我先问问您,您刚才说了什么让他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
啊,江景澄!
我扑过去抢手机,却被郑清准灵敏的躲开了。
“没有说什么?那怎么他去见了您突然就从地狱上了天堂了?”
“什么?您不在意大利……”
后面郑清准的声音自动消失了,呆呆的看着我。
我吞一口口水,过去接过电话:“景澄,我是小米。”
江景澄平静的声音传过来:“小米,我已经回国了,刚刚才查出来你和郑清淮去了意大利。”
我说:“对不起,忘了告诉你,我哥哥到意大利做手术,我过来看他。”
江景澄的声音依然无波:“我已经知道了,你哥哥他现在状况还好吧?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告诉我。”
我突然觉得心中发冷,江景澄的语气这么疏远而客气,我有一种恍惚的不祥的预感。
我只说得出一个:“嗯。”
江景澄便说:“那我先挂了,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电话,我安排人接飞机,帮我谢谢郑清准替我照顾你,再见。”
我呆呆的应了一声,电话很干脆的挂掉了,只剩“嘟嘟”的忙音。
我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反应,直到郑清淮过来问我,“小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都被你们给弄糊涂了。”
我来不及回答他的问题,心里想的都是刚刚江景澄的反应。
郑清淮摇摇我的肩,大声说,“小米,你说话啊,可别吓我。”
我终于回过神来,急忙摇头说,“没事,没事。”
心中却是十分疑惑,有什么事情呼之欲出,我却是怎么也说不明白,只想终于是放下了心,
什么大事也没有就好了——哥哥醒过来,我与江景澄还能维持原状,那就一切都好。
我暂时留在维也纳,想和哥哥多在一起几天,打电话给江景澄,他并不在,只是傅青明接了电话,叫我宽心,他自然会与江景澄说。结果我第二天便接到傅青明的电话,说江景澄已经同意,等到我回来的时候,便通知他去接。
我拿着电话愣了一会儿,总觉得有说不出的哪里奇怪,可偏偏又挑不出来,只得挂了电话,去过我的悠闲日子。
***
在维也纳的日子十分悠闲,我每日陪哥哥聊天。彼此五年没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江明时也是个十分知情识趣的人,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悄悄退出去,让我们独处。
没过多久,我就发觉这两人之间的怪异。仿佛江明时很怕哥哥一样,应对也小心异常,可他明明是那样一个厉害的人物,真是有意思。
原来哥哥和江明时也是相遇在维也纳,这真是巧之又巧,也难怪我会有那样的误会。
这样便想起江景澄。
这段日子的空闲,倒给了我机会好好想想与他之间的事情。
记得我们的相遇是在那个清丽的早晨,仿佛是晨曦送给我最美好的礼物。我永远记得,他那时偏着头靠在椅背上的样子。有一点点疲倦,一点点慵懒,三分的随意,三分的优雅,却是十分的诱人。
我忍不住去想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样的来头,忍不住去想若是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会是怎样的幸福。
如果那样的早晨也一直能持续下去,我甚至愿意放弃一切和他离去。
但幻想再美终究是要破灭,我被他买过去,一切已经断绝了开始的可能。
可是我怎么能甘心,怎么能愿意,我爱他,并且期望得到他的回应,我试探,我焦躁,可他永远温柔微笑,连看到生气也仿佛是奢望。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千夫所指,而是无论你如何呼喊,却无人理睬。
终于,我放弃,放弃自尊,撤除以前栖身的屏障,死了心把一切交给他,生死全由他来定。
在知道那个一直照顾哥哥的人姓“江”时,我几乎崩溃,我以为他已经给我判了死刑,却没想到绝处逢生,又有了希望。
这么一想,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新的,每天都万分愉快。
我成天打压郑清淮,生活十分惬意,只除了一件事——从那次和江景澄通过电话后,我便再没有和他说过话,倒是每天傅青明打电话过来问过我的饮食起居。后来我终于忍不住去问是否可以和江景澄说话,傅青明便说,江先生十分忙碌,来不及接电话,一切安好,请您不要挂心。
一次两次我并没有觉得奇怪,可是次次如此,我终于发觉不对劲来。
哪有人忙得连接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更何况以前在邮轮上陪我那么久,也就没见江景澄叫一声忙。可若说他是不在意我,又怎么会叫傅青明天天打电话过来问候。
这真叫人怎么想得通?
突然想起来,他那天的反应实在叫我害怕,声音那么冷那么冰,几乎要连我的心也一起冻住。我被哥哥醒来的狂喜掩过不安,后来竟然也就没有深究。可现在这样连起来仔细想想,怎么不让人心慌意乱?
这一害怕,我就再没有逗郑清准的心思,急着想要回去。哥哥原来也知道我和江景澄的事情,没多说什么,神色间虽然有许多担心,也只叫我“珍重”,他知道拦不住我。
听我急着说要回去,郑清淮长叹一声,急忙吩咐他人去做事,那样子只差没叫一声“冤孽”。
我哪里管得了他,只想着要快点回去,幸好现代交通发达,郑清淮手下人办事效率也不差,第二天下午,我便和郑清淮一起回国。
我刚下飞机便见江景澄,后面跟着傅青明。他按照说过的那般来接我了。
我远远的看见他,他也看见我。
将近一个月没有见面,江景澄仿佛瘦了些,人倒越发清隽了。米色风衣穿在他身上玉树临风般,只是脸色略有些白,带点微微的透明。
见我走过来,他便上前抱住我,这么多人面前他也并不避讳,亲亲我的脸,看着我微微笑,“小米气色很好呢,看来意大利的确是个好地方。”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似乎向我身后飘过去,只是里面的神色快得叫我看不清。
我现在的心思也不在这里,只是高兴他对我的好,便也要上前抱住他。
谁知江景澄轻轻将我推开,微笑转头吩咐傅青明道,“青明,你先陪小米一下,我还有个会,不能陪他回去了。”又朝我身后点点头说,“郑先生,这些日子,小米承你照顾了,改日一定道谢。”
话说完,江景澄竟真的一转身便走掉,我连话都来不及说。
我有点难以置信的看着江景澄的背影,他一边上车一边还在对跟着的助手交代着什么。
或许他真的是很忙吧。
我安慰自己。
这一边,傅青明微笑着对郑清准说:“郑先生,谢谢你照顾程先生,改日江先生一定亲自登门道谢,程先生累了,我们先告辞了。”
郑清准在发怔,皱着眉头寻思,没有说什么。
傅青明等了等便请我先上车,他随即也坐上来。
说起来,我极少和傅青明打交道,江景澄并没有让外人介入我们之间,除了这次。
于是我便问他:“傅先生,江先生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呢?”
傅青明转头看着我,十分惊讶:“忙?难道程先生真的相信江先生在忙?”
我眨眨眼睛,没答话。
傅青明笑一笑:“程先生真是可爱。”
什么?我不悦,汀景澄老说我可爱也就罢了,现在傅青明也这么说,算什么意思呢?
只是,我却并没有发作。
傅青明是江景澄的人,说什么我也得给他一定的尊重,何况,现在他的话说得这么莫名其妙,我想要问明白。
傅青明显然也是个十分伶俐的人物,想必看出我有点不高兴了,于是仿佛解释一般的说:“怪不得江先生说程先生天真纯良,一派赤子之心,果然不错。”
哎呀,真会说话,我那一点子不悦早就飞天边去了。
怪不得江景澄这么倚重他,这么八面玲珑这么懂得说话,我若有他一半就好了。
我问傅青明:“江先生不忙么?那他怎么一直说他很忙呢?”
傅青明饶有兴趣的看着我:“程先生认识江先生也有一段时间了吧,怎么会不知道为什么呢?”
这个人,为什么说话这么不干脆,不给我一个痛快?
我发觉这些人似乎都喜欢这样,很有些莫测高深的样子,江景澄是个中楚翘自是不必说了,这傅青明大约也是跟他学的,还有郑清准,甚至那个江明时都差不多这模样儿,经常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似乎那些事情都很明显,根本不用说一般,可是……我真的是不知道啊。
比如,江景澄明明不忙为什么要说他忙呢?
傅青明说:“江先生应该是在生气吧。”
啊?生气?
江景澄?
我开始怀疑是我听错了,江景澄会生气,而且很莫名其妙的就生气了。
我以前想尽办法要惹他生气还一点用也没有呢,他只会笑着说我:“小米,你真可爱。”
可是现在傅青明说他在生气。
傅青明接着说:“我为江先生工作也好些年了,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困扰呢,真是很难得,江先生性格一向自持,极少动气的,这一次是例外。”
我越发糊涂了。
江景澄性格高贵大方我是知道的,他涵养极好不肯动气我也知道,只是他现在在困扰我就不知道了。
我便说:“江先生怎么了?”
傅青明笑道:“江先生自然是因为程先生而困扰的,不然,放眼现在的商界,能让江先生这么伤脑筋的一时半刻还找不出来呢。”
我睁大了眼睛。
傅青明说:“看来程先生似乎都没有想到过吧,或者我可以为你解答一点疑问。”
终于说了一句痛快话了,我连忙问:“江先生这次是因为我和郑清准一起出去所以生气吗?”
我真希望他点头称是,我一定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