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逐鹿篇Ⅴ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赵玄哲早由景熙宫迁入了干华殿,而离干华殿最近的荣穆殿在英桓帝的属意下,由先前的御书房硬是改成了九王的居所。
这个不合惯例的举动当然会引起一些人们的非议,然而出乎赵玄哲的意料,其中反对声最大的是其时已经升为太师的谭翊。
“殿下对于九殿下过于宠溺,这会成为殿下的弱点。”谭翊这样告诉英桓帝,“大燕的皇帝不应该有这样的弱点。”却被赵玄哲以一句“太师只需辅佐寡人朝堂之事便可,至于寡人家务之事,太师不便过问。”轻轻带过。谭翊沉着脸离去了,他自年轻的皇帝幼时便在一边竭力辅佐,赵玄哲对他素来敬重,而这是他第一次违背他的意愿。
“等五哥住到干华殿去,就离我更远了。”赵玄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在乎九王当时那句话,然而他固执想籍由这种方法来拉近与九王先前的联系,即使这种方法对于一个君主显得那么幼稚而无可奈何。他其实并没有多少奢求,他只是希望一切可以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只要能让他还保有一点点不足以作为君主的脆弱。
然而苍天却是冷漠无情地公平,他既然给了你至高的权力,就再也不会给你一点平凡的施舍,赵玄哲微不足道的愿望,从来就没有真正实现过。
三日后,英桓帝于宫中遇刺。
其时,赵玄哲去栖梧宫向以成为太后的母亲请安,恰逢庄王的母亲景太妃亦在太后宫中。这位太妃年轻时是武烈帝后宫中最娇艳的女子,逢人总是笑脸相迎,那种特别笑容让赵玄哲觉得熟悉,只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赵玄哲曾有几次注意到这位太妃远远看着自己,美丽的眼中充满一种凄婉与欣慰,而从庄王对自己的友善态度看来,景太妃并不如其它高位妃子热衷于让自己的儿子为权力勾心斗角。因此赵玄哲对这位太妃的映像多少有些不同于宫中其它妃子。
景妃见赵玄哲似是十分高兴,三人一番寒暄算得和睦。便在此时,变故突生。
一名内侍忽然从怀中拔出短刃向赵玄哲刺去,赵玄哲慌忙退后,太后惊得跌坐在一边,景太妃惊呼一声,竟发疯一般向内侍扑过去奋力去抢他手中的利器,内侍没料到一向柔弱的景太妃竟突然如此凶悍,手一偏,短刃直直刺入了景太妃的身体。
侍卫赶到,刺客很快被拿下,供认不讳,是平王残党,对主子的忠诚让他独自一人进行了这个愚蠢的计划。
赵玄哲一边慌忙让人去宣太医,一边让人把景太妃抬到太后寝室的床上,兀自看着从景太妃身体里流出的血把床单染得殷殷一片血红,心中震惊不已。他转回头看向跟过来的宁太后,她刚刚从惊吓中恢复,虚弱地倚在门边,眼神亦分外困惑。
待太医赶到,已是来不及了。褚云修第一次无可奈何地对着等在外面的赵玄哲与宁太后摇摇头。
“庄王呢?怎么还不去把庄王找来!”赵玄哲大声下令。
“回皇上,刚刚去惊澜殿问过了,庄王今儿一大早就出了宫,现在应是在曲尚书府里,已经遣人去请了。”一个宫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皇上,景太妃刚刚对微臣说是想要单独见皇上一面。”褚云修趁宁太后不注意,附在赵玄哲耳边轻声说道。
赵玄哲一楞,推开门一语不发地走了进去,宁太后见状想要跟进去,被褚云修拦在了外面。
庄王快马加鞭从尚书府赶回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他不顾一切地推开门,只来得及看见赵玄哲面如死灰地愕然站在那里,景太妃的手死死抓住明黄龙袍的袖摆,至死也没有放开。
“孩子……我的孩子……”景太妃临终的悲泣在脑中重复,一遍,一遍,又一遍……
赵玄哲深一脚,浅一脚,独自蹒跚在这个他自幼长大的宫城。
“你是我的孩子,我亲生的孩子。原谅我,你和宁太后的儿子相差不过一月,我一时贪心,将襁褓中的你们换了过来……这么多年,我都不能在你身边……”
多少年,赵玄哲只知道自己身为太子,将来要继承大燕朝的皇统帝位,长久以来,对天下的责任押在他并不健壮的肩膀上,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意念,所作所为都是以一个君主的标准来衡量。这么多年,他究竟为此失去了什么,他连想也不曾想过。除了现在的皇位,赵玄哲蓦然发现自己十八年的岁月,竟似没有真正活过。可是现在他知道这份重任不是他的,而他却再也不能放下。
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赵玄哲离开栖梧宫时看见了宁太后冰冷的眼睛,司皇后与昭明太子的事情历历在目,这个为了让自己血脉永远留存于大燕朝皇统中不择手段的女人并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势力,她已经起了疑心,而赵玄哲太清楚她的手段。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宁太后不惜一切代价拔去自己这个眼中钉,而如果自己的身世公布于众,庄王耿直,做事从来随性,一个感情用事的人,赵玄哲不能将皇位交给他。那么必将是另一场为了权力的血腥争斗。赵玄哲厌恶了这种争斗,他只能在事情发生前结束他。赵玄哲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双眼睛早忍不住得满是酸楚,最残酷的一切开始在他心中明晰起来。
宁太后,庄王,已是他的敌人,不惜一切也要除去的敌人,那么九王呢?那个笑着说要永远在他身边的钰儿呢?
赵玄哲回到干华殿,许多大臣听说了宫里出了如此大事,都是已经赶在殿外候着了,见皇帝归来都是忙着见礼。
英桓帝一语不发,径直走进大殿,只丢下一句话:“把谭翊找来,本宫有事与他单独商量。”
次日,景太妃下葬,英桓帝并没有前去,只遣人送去一纸轻薄薄的悼文,不久跟随景妃多年的一位老嬷嬷亡故,尸首发现时似是受了酷刑一般。机敏的宫人开始注意到英桓帝不再定期去栖梧宫向宁太后请安。人们先是对此议论纷纷,但是正如同其余深宫里没头没尾的传说,他们很快就被遗忘在脑后。
又过了几日,太后出游,由庄王随行。途中遇袭,庄王落下悬崖,等到他再次出现在赵玄哲面前已经是许多年后的事了。而太后在惊吓之余,回到栖梧宫,等待他的是英桓帝一道终身软禁的旨意。
英桓帝独自坐在干华殿空旷的大殿上,等谭翊前来向他说明了情况,皇帝只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
“皇上,太后软禁也就罢了,庄王坠崖却没有见着尸体,果真不用潜人去寻吗?”谭翊质疑道。
“没有太后从旁协助,庄王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庶子,构不成多少威胁,他如果足够聪明就不会回来。如果遣人大肆盘查,反倒引人非议。”
“户部尚书曲铮与庄王交往密切,皇上决定如何处置?”谭翊仍不甘心。
“我问过惊澜殿的内侍,庄王与尚书府交往密切,是看中了尚书府一个孩子。太师,寡人知道你处世严谨,但是此次并没有牵连他们的必要。”
谭翊沉默了一会,终于抬起他阴鹜的眼睛:“那么,九王殿下呢?皇上预备如何处置?”
赵玄哲抬起头冷冷看了谭翊一眼:“他并不知情,对他没有必要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谭翊深深叹了一口气:“皇上,老臣一直认为您在涉及九王的事情上,总是过于感情用事,这不像平时的皇上。”
“平时的我该如何,把太后、九王、庄王还有曲铮都杀了吗?”赵玄哲突然愤怒起来,“太师,寡人对您素来敬重,可是您现在却要求寡人杀死这些无辜的亲人?”
“殿下无需亲自动手,若殿下不忍,可由老臣代劳。”谭翊并不为所动。
赵玄哲沉默了,但是他很清楚,对于眼前这位他一直也是唯一敬重的长者,自己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作品,一件毕生得意的作品。谭翊一直将按照自己认为最精心的方式雕琢着他,期待他成为最符合他谭翊标准的完美君王,但是显然现在谭翊在这件作品上发现了瑕疵,他会不遗余力地以自己固执而残忍的方式去弥补修复这个缺憾。而届时,情况将超出自己的控制。
“你看着办吧,但是如果让我发现你在对九王下手,寡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先除掉你。”赵玄哲妥协了。
谭翊谦恭地低下头:“老臣遵旨。”而后默默退下。
三日后宁太后因一种不知名的疾病病逝于栖梧宫,而曲铮则在半年后蒙冤与他深爱的妻子一同丢掉了性命,就连他们当时年仅十一岁的孩子曲微也在刑部的坚牢里整整度过了一年的暗无天日的生活。而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赵玄哲仍为他的妥协,陷入无尽的梦魇之中。
谭翊到门外回廊时,恰与刚进来的九王擦肩而过。他转头看向九王,九王却连看也未看他一眼,未等内侍通报一声就闯进了大殿,直直盯着龙椅上的赵玄哲,一双眼满是难以置信的悲哀。
“我知道你会来。”看见九王进来,赵玄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向九王,“我在等你。”宁太后被皇帝软禁这个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皇宫,九王又怎会不知道。
“五哥,我有一些话想问你。”九王看着赵玄哲,普天之下再无一人敢如此对大燕朝君主如此说话。
“我也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赵玄哲丝毫不介意地淡淡地冲九王笑了笑,“陪我回一趟景熙殿如何?”
九王有一刻的困惑,末了,终于点了点头。
人去楼空的东宫景熙殿亦是二人纠葛最深的地方,故地重游,虽并未过去多少时光,昔日无间的兄弟却已成今日的君臣,二人却多少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叹。
“我杀了很多人。”赵玄哲突然开了口,“以前杀了很多,以后也还是会继续下去。”
九王顿在那里,以一种震愕的眼光看着赵玄哲:“可是……五哥,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嗜血的人。”
赵玄哲噗一声笑了出来,似是嘲笑九王单纯的想法:“的确,我算不上一个嗜血的人,我更擅长不见血的方法。平王、那十万兵士,当然还有许多我不知道名字的人,我并没有亲手杀死他们,但是他们因我而死,只是为了一些理由。”
“可是,那是因为他们想要杀你不是吗?”九王试图为赵玄哲辩解。
“是的,他们有些想要杀我,有些可能想要杀我,有些又知道了太多的事情……有很多种理由可以让他们死在我的手里。钰儿,我希望一切都能如你所想的那般单纯,但是这个皇宫如同一个大沼泽,你有两个选择,变成它的一部分,或者被他吞没死去,而我选择了活着,并且成为了这片泥沼的主人。”赵玄哲看向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的九王,“先前在猎场的冷箭,不是平王的,不是其它任何人的,那是我安排人射的,如果不是你当时冲了出来,我已在那时就除去了平王。”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九王有些木然地看着眼前开始变得陌生的赵玄哲。
“你不是来问我太后的事情吗?”赵玄哲笑了,他从未在九王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笑容,完美而冰冷,“你不想知道吗?她或许只是另一个平王而已。”
九王低下了头,他沉默了,但是当他再看向赵玄哲,却是一种出乎赵玄哲的预料的坚定。
“不,现在,我已经不想知道了。”他这样对赵玄哲说。
“为什么?”赵玄哲楞住了,他第一次无法猜透这个简单的人的心思。
“五哥,我永远没有办法恨你的。”九王有些答非所问地回答,“所以,如果是让我必须恨你的事,我不想知道,因为那只会让我失去你。”
赵玄哲突然感觉自己的胸腔中有一种奇异的痛,这是他先前不曾有过的,然而他仍挤出他面具一般的笑容:“钰儿,这样的我,你不怕吗?你不怕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九王摇摇头:“全天下都能说你残冷无情,我不能。这么多年,我懵懵懂懂,如果不是你,我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从小到大。都是你在照顾我,我却欠你太多。五哥,我知道,你做事总是有自己的理由,即使有一天你要杀我,我也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
人心过于脆弱,于是赵玄哲为自己造了一颗假心,无论眼前发生什么,假的心总是足够坚强,而真的心会不会痛,只有自己知道。赵玄哲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动摇。什么时候,这个甩不掉的弟弟,竟成了唯一可以触动他真心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对他产生了超越了兄弟的感情?赵玄哲不知道。或许在自己见到刚出生的他的那一刻,一刻种子就种入了彼此的血脉中,随着一天一天的想处,一年一年的思念,就这么吸收养分,渐渐萌发,把感情也融在了血脉中,浓浓稠稠,不可分割。
“钰儿,你到燕北去吧,忘了在这里的事情,这里真的很不适合你。”赵玄哲背过身去。
“那难道就适合你吗?”九王快步走上去,扳过赵玄哲的身子,“以前,我再怎么缠,再怎么犯错也不会赶我走的五哥,怎么会让我忘了他的事呢?你都已经变成这样了,怎么会适合这里呢?你不是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觉得自己不认识你,就千万不要离开,不然赵玄哲就真的死了吗?所以我怎么能现在离开?我不是说过要永远在一起,我不要只有在想你的时候闭上眼睛才只能看到你的影子!我不走,要走也是绑了你这个皇帝跟我一起走。”
仍是孩子气的话语,仍是一本正经的神情,赵玄哲突然很想笑,九王却哭了,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落在赵玄哲手上,湿湿凉凉的。
“你已经说过长大以后都不能哭了。”赵玄哲双手扶上九王的脸颊,有些心痛地替他擦去泪水。
“本来都说了要保护你,可是现在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算什么长大……”九王哽咽着,像一个孩子,“五哥,如果有下一世,我们还做兄弟,还在一起,但是再不要在这皇宫可好?”
突然一阵痛彻心扉的感觉,赵玄哲轻轻吻上九王的眼睛。
不顾神情惊骇的九王,赵玄哲就这么独自离开了。
凛冽的夜风让他想起,三年前九王走时,自己站在高高的玄武门城楼上,抬头默默看着流云变幻,梦想着幻化成自由的风,不用依靠翅膀就飞上天空。然而有一日,当他清晨醒来,看见自己手上的鲜血淋漓,自己已是皇宫最冷漠残酷的主人。
‘五哥,如果有下一世,我们还做兄弟,还在一起,但是再不要在这皇宫可好?’
下一世?那么此生此世呢?那是一条鸿沟,一道天堑。彼此长年累月累积的感情的种子,却在萌发的瞬间就已经枯萎在禁城冰冷的夜风中。赵玄哲第一次生出一种抛弃一切,再世为人的梦想,然后,这一次,或许真的不用再为了那些责任的枷锁,封闭起自己的真心了吧!
那天晚上,赵玄哲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个可怜的女人,那个曾经美丽优雅,贵为国母的女人。
“景妃的孽种,景妃那个贱人的孽种。”女人挥舞着干瘦的双手想要掐住他的脖子,长长的指甲呈现着青白的颜色,“我养你十八年,不惜一切助你登上皇位,你居然是那个贱人的孽种!”
“宁太后,平静下来吧!景妃将我与您的儿子于襁褓中调换过来,与您先前以十皇弟的死陷害林昭仪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一种手段,而您只是输了这场权力的游戏,更何况您的敌人景妃已然早你一步去了。”
女人挫败地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可是你还活着,你已经杀了我的一个儿子,你还会去杀我的另一个儿子。”
“玄庭落下了悬崖,我的人并没有找着他的尸体,他还活着,如果他足够聪明不再回来,我并不愿意为难他;至于玄钰,这件事他现在不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他依然是我宠爱的九弟,就如同您依然是我敬重的母后。”
“母后?我?”女人狰狞冷笑,“我是你的母后,那么你为何将我软禁于此,为何要让人来杀我。”
“因为在大燕朝的江山社稷前,任何人都是无足轻重的。您在试图引起天下政局的动荡,而我不得不以这种方法阻止你。”
“说得好,赵玄哲,说得好!冠冕堂皇的理由。”女人用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凄厉地大笑,“你赢了,天下是你的,你天生就比别人更善于玩弄人心与权力,你天生就比别人更能淡漠自己的感情,除了你还有谁更适合登上权力的顶峰。但是你记住,你是一株毒藤,永远只能在有毒的土地上生长。所有美好的事物感情都会在接触到你的一瞬间枯萎,人们敬畏你惧怕你或者被你的面具欺骗,但是没有人会去爱真正的你。”
赵玄哲站在那里,看着女人融在深沉的黑暗里:“不,太后,我爱您的儿子,您的儿子也爱我,他会一直在我身边。”
他这样告诉自己,不敢触及心中的动摇。
又是一年过去,九王终因年满十八,而无法继续住在宫里,搬去了宫外的王府;赵玄哲这次并没有再可以去做什么,如果彼此的距离已是鸿沟,那么再添上一笔也就无所谓了,他依旧带着他身为九五至尊的面具,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
一个人的时候他开始问自己:“究竟有多少人因为你而死去,又有多少人因为你而活了下来?”
有时赵玄哲会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身为一个皇帝,就决定了你必然会杀死很多人,也会成为很多人的救星。他并不后悔自己所作的一切,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决定不会为自己所作的任何时后悔,因为那些都是他必须完成的责任,而他也选择了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方法。
矛盾的是,他还是会在潜意识中不断追究着这个问题,还是会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个没有也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赵玄哲知道这是自己的心魔,或许有一天自己会因此崩溃,但是这个心魔,在他的心中潜藏了太多年,而它的呼声也被自己忽视了太多年,直到现在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而无法阻止。
终于,年轻的英桓帝病倒了。
低烧,发热,延续了许多天,一如赵玄哲十二岁那年。赵玄哲依然封锁了消息,他喝退了内侍,一个人在龙榻上躺着。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躺在栖梧宫,孤独地看着高高的穹顶,惊恐不已。
寝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赵玄哲闻到了熟悉的药箱,调侃起来,“寡人正在想着,你这太医院长是不是又在哪个深山老林里迷了路。”
褚云修略施一礼道了声:“皇上。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
赵玄哲道:“自己起来吧,寡人可是连扶你的力气都没有了。”
“恕臣直言,这是皇上不该讳疾忌医。生了病把自己一个人闷在屋里。”褚云修说话不喜拐弯抹角。
赵玄哲苦笑:“再多的人有什么用,找那些老头不过是浪费时间听他们一堆的医理分析,再喝些不蕴不火也没作用的汤药。寡人的病,能治的太医也只有你。不过,你当年说的是可以延续十年,怎么如今也才过了八年吧。”
褚云修叹了一声:“这些年,皇上积劳过多,心衰体竭,病情自然突然加重。”
“那你可找到药了?”赵玄哲问得很平静。
“找是找到了,只是,此药性猛,一旦服下会假死十日,且只有五成生机,而以皇上现在的境况,即使成功,也得立刻往南方温润之地常年静养……”
二人都沉默了,冒着生命危险,假死十日,且病愈后得长年离开京城。这其中任何一条都需要赵玄哲放弃九五之尊的地位,而权力的交替,两个皇帝共存的局面,必将导致政局的动荡。
“褚太医可有办法拖延?”赵玄哲突然问。
“有是有。”褚云修皱起眉头,“只是此疾多拖一日,便是少一份治愈的把握,若挨到下次病发,纵使服药,也是九死一生。”
“那么就请褚太医为寡人再拖几年吧。”
“皇上?”褚云修有些惊讶。
“再多几年,只需要再多几年,寡人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若要皇位平安过渡,也还有几件事不得不做。”赵玄哲看向虚空中并不存在的地方,“那时,寡人了无牵挂,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皇上为天下做的已经够多的了,也为自己考虑考虑吧。病情实在是不能再拖延了。”褚云修忍不住说。
赵玄哲摇摇头:“这是寡人能为大燕朝尽完最后的责任。”
能起身走动的第一天,赵玄哲去了刑部的天牢,在那里,他见到了曲微,户部尚书曲铮的遗孤,亦是庄王先前每每前去尚书府的“症结”——一个精灵古怪,以“天下第一大贪官”为志向的少年,过于秀美的脸上,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
当天晚上,赵玄哲将曲微以义弟安郡王的名义接入皇宫,赐住在庄王先前的居所惊澜殿里。
而回到干华殿时,谭翊已经候在了那里。
“皇上把曲家的那个孩子收入宫里了?”
赵玄哲犹豫了,隔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这是朕唯一能够为曲尚书和庄王做的。”
“皇上究竟是变得软弱了,还是另有打算?”谭翊冷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皇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臣所学所知对陛下而言用处也的确不多了。皇上是想将来借他的手除去老夫吗?”
以前的假话太多太真,于是真话也变得虚假了吗?赵玄哲的眼色有一丝的沉痛:“太师,寡人很感谢你多年的传道授业。但是这条没有感情的路寡人不想继续走下去。”
谭翊摇摇头苍白的头颅:“皇上不明白骂,老夫宁愿死在一个真正的王者手里,也不愿意看着自己倾尽心血的君主变成懦夫。”
“太师,寡人真的不想与您为敌。”
“陛下是皇上,皇上的责任是与所有危害江山的人为敌,只怕今后的事由不得陛下了。”谭翊笑道,“陛下如果真的体谅老臣,就请陛下用老臣的血换回那颗坚强的王者之心吧。”
年轻的皇帝不再说话,他的心中是真正悲哀的,他知道谭翊从来说道做到,如果他执意要自己狠下心杀他,那么这个睿智而偏执的老人会有至少一百种方法,毕竟这个人偏执到可以为了自己认定的原则冷酷地放弃一切其它东西。那么,那时候他又该怎么做呢?是向以前一样毫不犹豫地除掉阻碍自己阻碍大燕朝的人那样杀掉这位曾经的恩师吗,这正是谭翊的期望吧,用性命换回冷酷无情的君主;抑或就干脆对谭翊的作为视而不见呢,可是以谭翊的能力而言,那对大燕朝而言将是致命的腐蚀吧,他和谭翊一样清楚,自己绝对不会放弃对天下的责任,那个自他出生时就背负的重担早已如本能般在心中根深蒂固,如同一个父亲保护自己的孩子。
赵玄哲就这样看着太师谭翊一步一步的离开,走上与自己不同的道路,他怔怔坐在那里,他知道无论这中间的哪一条,都必是困难重重。未久,以朝中某位重臣为首,纠结起一个鱼龙混杂的关系网,贪婪地如蛀虫般迅速从内部腐蚀着大燕朝。皇帝多次派人查探,却只能削其羽翼,始终无法掌握足以动摇其根本的决定性证据。
五年后,皇弟安王殿下亦即原户部尚书曲铮之子曲微成人,以至高亲王权势强行镇压群党,谭翊不敌,与其余贪污官员共计三十四人,为曲微斩于午门,大燕朝最大贪污案至此告破。据狱卒所言,谭翊收押期间,安亲王曲微动用酷吏严刑拷打。自始至终,赵玄哲以皇帝之尊,几乎不曾过问此案。机缘巧合下,曲微以自己的意志,达成了赵玄哲原本并未刻意加诸在他身上的任务。
谭翊伏法不及一个时辰,皇宫传出消息,皇帝赵玄哲驾崩,遗诏让位于博亲王赵玄缙,并召回流落在外的庄王,赐封燕北王,而九王则接替原先博亲王的职务去了南疆,安亲王曲微殉葬帝陵。
真相依然是不为所知的,如同所有治理清明却英年早逝的君主,人们嗟叹着英桓帝的逝去,没有人知道京城郊野的皇陵里,有着一个空墓,如同蝴蝶飞出后留下的茧壳,那里面有着痛苦、悲伤而无奈的记忆,而它的主人在那里抛弃了这一切,从而得到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