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当方展墨做好善后时,时钟已指向凌晨四点。方展砚趴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哥哥的一举一动。
「睡吧。」方展墨伸手盖住弟弟的眼睛,感觉他的睫毛在手心抖动。
方展砚苍白的脸上浮出孩子气的笑容,安详而满足。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抓住覆在脸上的手掌,闭目睡去。
熄灭房内的灯光,方展墨侧卧在弟弟的身旁,黑暗中,看着弟弟脸部模糊的轮廓,静静回想那熟悉的容颜。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追在他身后,一心想超越他的男孩已经长大了,大到可以勇敢说爱他,大到可以毫不犹豫地交出身体。
也许是血缘的羁绊,方展墨总是能轻易地感受到弟弟的情绪,可是,身为不同的个体,他无法看穿弟弟全部的心思。所以这次的冲击太强烈。被感动,被震撼之后,突然感到害怕。是什么样的感情,可以让一个人如此坚持?
「哥哥,等妈妈来我们再下去吧。」
「不用,水又不深。」
「可是我们都不会游泳啊!」
「胆小鬼,你不下去就算了。」
「我才不是胆小鬼。」
「你就是。」
「我不是!」
「我不跟你说,我下去了。」
「不行,让我先下去。」泳池的水很蓝,就像天空的颜色。离岸边不远的地方,一个细瘦的身影在水中挣扎,发出「哗哗」的声响。晶莹的水花在
空中滑出漂亮的弧度,牵起七彩的光带,眩人眼眸。有人在尖叫、吶喊……
「哥……哥……」
伴着痛苦的申吟,高热从相触的皮肤上传来。精致如瓷娃娃一般的小孩大力地拥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他在低声呢喃:不怕,不怕,哥哥在这里……不怕,不怕,哥哥会保护你……不怕,不怕,哥哥永远对你好……
夏日迷人的艳阳,有着异常灼热的金色光芒,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他的左右,似乎要烤化他的身体……
热!方展墨想翻转身体,却摆脱不了无形的牵扯。弟弟溺水之后就发起了高烧,他就抱着他一直哄着,感觉他小小的身体滚烫、滚烫的温度。
多年前的记忆,依然清晰。不对,这感觉太真实,就像是回到了当年。方展墨猛然从梦中惊醒,看到弟弟蜷缩在自己怀中,呼吸粗重。「展砚。」
方展砚没有回答,动了动,靠哥哥更近,肌肤相触的地方,火一般地烫人。
方展墨探了探弟弟的额头。该死,发烧了。看吧,做事不经大脑,报应来了吧!方展墨一边低声咒骂,一边起床为弟弟拿药。打开房门,正看见母亲在客厅打扫。
「妈。」
「这么早就起来啦。」
「嗯。」方展墨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展砚还没起来,你去叫叫他,上班别迟到了。」方淑艳没察觉儿子的异样。
「他……发烧了。」
「什么?」
方展墨拿出放在柜子里的药箱,假装镇定地说:「可能是感冒了。」
「怎么突然就感冒了?」方淑艳急急地奔向小儿子的房间。
「妈,」方展墨叫住母亲,「他在我房里。」
「他怎么还睡你房里啊?」
方展墨一楞,顺口说:「他跑到我房里告诉我他不舒服,所以就……」
所幸方淑艳紧张小儿子的病况,没注意听大儿子混乱的解释,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看着躺在床上一脸绯红的小儿子,方淑艳颦眉,嘴里开始叨念:「平时壮得跟头牛一样,怎么突然就发起烧来了?这么多年都没感冒过了。」
根本就不是感冒,是下身的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热。方展墨悄悄吁了口气,对母亲说:「妈,煮点白粥吧,等下好喂他吃药。」
「哦,我这就去。」
看母亲出了房门,方展墨伸手刮了一下弟弟的鼻子,低声道:「看你下次还乱来,有你的苦头吃。」
方展砚像是感应到什么,不自觉地缩了缩。
随着晨曦慢慢扩散,室内变得明亮起来。
「展砚,醒醒。」
「儿子,起来吃点东西。」方淑艳拍拍小儿子的脸。
「哥……」方展砚沉吟了一声,没有睁开眼,却把手伸出了被子。
「我在这儿。」方展墨握住弟弟的手,小心地扶起他,自己坐在身后,将他搂在怀里。「醒醒,吃点东西。」舀一勺妈妈手中的白粥,在自己的唇边试了试温度后,送到弟弟的嘴边。
方展砚被眼前的热气一熏,不自在地扭了扭,靠在哥哥的颈边,闭着眼说:「我还没刷牙。」
「还有空管那个。你发烧了,先吃点东西,等会儿吃药。」方淑艳吼。
方展墨无奈地看了看急得跳脚的母亲,然后单手抓着弟弟的下巴,将勺子塞进了他的嘴巴。迷迷糊糊的方展砚反射性地嚼了几口之后,突然睁开眼对着哥哥傻傻的一笑。
作儿子眼中一瞬间闪烁的幸福光芒让方淑艳一震,心头随即涌起淡淡的悲伤。在她的眼里,小儿子就是一个永远要不到自己想要的爱情的可怜孩子。只是亲人间普通的嘘寒问暖而已,就让他露出如此满足的表情,让人好不心疼。
端起空碗,方淑艳把大儿子拉到房门外。「你弟弟……」
方展墨心头一紧,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
「虽然他是同性恋,不过你千万不要厌弃他。他是你弟弟,是个好孩子,他爱上你也是出自真感情,你千万不能……」
「妈,」方展墨打断了母亲的话,微笑着说道:「我知道怎么处理,你别担心。」
「那就好。」方淑艳放心地点点头说:「我去看你外公,你在家好好照顾展砚。」
方展墨说了声「好」,目送母亲离去。该怎么跟母亲说?他不会厌弃弟弟,因为他正打算接受他的感情。回房看见把自己心思搅得一片混乱的罪魁祸首,方展墨不禁又是一声叹息。
被手机的铃声吵醒,方展砚迷蒙地看着正在讲电话的哥哥。
「陶杰?」
……
「头痛?伤口的原因吗?」
……
「陪你去医院?」方展墨下意识地回头看弟弟,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方展砚的脸皱成一团。「对不起,我弟弟也病了,我走不开。我另外找人陪你如何?」
……
「这样啊,那你自己小心,有什么事再打电话给我。」方展墨挂上电话,对弟弟板起脸。「满意了吧?看你这张臭脸。」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颊,想抹掉那一脸的醋意。
方展砚没出声,只是顺势在哥哥的手背印下一个吻。方展墨瞬间红了脸。「快休息,烧要是不退,可就要送你上医院啦。」
这回轮到方展砚变了脸色,那种地方羞于启齿的地方受伤,他哪有脸去医院。
方展墨见状,笑得嘴都歪了,「睡吧,我会守着你。」
「一起睡。」
「我不困,而且床太小了睡着也不舒服。」
「一起睡。」
「等下妈就回来了。」
「一起睡。」
「……」拗不过弟弟的坚持,方展墨无奈地爬上床。
方展砚伸手勾了勾哥哥的肩膀,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缠上去,因为受伤的地方太痛,不宜移动。方展墨忍不住摇头,将弟弟抱在怀中。
***
在家休息了一日,方展砚除了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之外,其他一切均恢复正常。
原以为弟弟的身体好了就不会再缠人了,可一连相处了几日之后,方展墨觉得这样的想法简直是大错特错。
看着弟弟今天的第五通来电,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喂。」
「哥……」方展砚拖了个长长的尾音,方展墨几乎可以想象他嘴角上扬的幅度。
「怎么,你公司垮了吗?这么闲。」
「公司仍然健在,不过,我如果不打电话给你的话,就会死的。」
「怎么个死法?」
「死于忆夫成狂。」方展砚没等哥哥回应,自己笑成了一团。
方展墨也笑了,说:「不跟你扯了,我要出门了。」
「这么早?等我回来再去酒吧不行吗?」
「今天要盘货,我得早点去看看。」
「那我现在就回来。」
「经理就能随便跷班吗?小心被炒鱿鱼。」
「跷班是经理的特权,何况我病体初愈,公司会体谅的。」实际上,裴龙还希望儿子在家多休几天。
「又不是见不到,干嘛非要抢这个时间。」
「因为我不想错过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方展砚有些得意,忽略了电话那头的沉默。
方展砚的缠功方展墨算是领教到了,这让他不由得祈祷弟弟只是图一时的新鲜,过一阵子就能恢复原状。「老老实实地上你的班吧,晚上再来酒吧接我。」方展墨说。
方展砚想了一下,最后勉为其难地说:「那好吧,你路上要小心啊。」
「嗯,我挂了,拜拜。」方展墨挂了电话,走出了家门。
面对突然变异的关系,兄弟俩都有点适应不良。方展墨不习惯弟弟的紧迫盯人,而方展砚则是有些患得患失。但总体上这一切还是很甜蜜的,尤其对方展砚来说。
踏着轻快的步子,方展墨出了社区的大门,街边一道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郭海站在路边来回张望着,似乎在等人。当他的视线落在方展墨身上时,欣喜的光芒一闪而过。
「老师。」方展墨有些惊讶。
「你住这边?」郭海笑得温和。
方展墨点头,微笑。
「你没有联络我。」郭海的声音里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方展墨却觉得十分抱歉。「我把名片弄丢了。」
其实是被弟弟撕成了碎片,不过方展墨是不会说的。
郭海怔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说:「我还以为你是不想和我联络。」
方展墨连忙否认:「怎么会?不会的。」
话一出口,两人皆沉默了,尴尬顿生。
「你现在有空吗?去那家店坐坐如何?」郭海先出声,边说边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
失方展墨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对面而坐,方展墨看着郭海削瘦的肩膀,与自己记忆中有些出入,不过,那平易近人的笑容还是一如往昔。他有一种令人安心的特质,让人忍不住想依靠,这与长相、年龄并无关系。
「其实,我一直很想跟你道歉。」郭海率先打破了沉默。
康方展墨一怔,疑惑地看着他。
郭海低下头,不敢正视方展墨的眼睛,愧疚地说:「那时候我不该就那么走了……我忘了你还只是个孩子。」
「那件事啊……」方展墨喃喃地开口,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那场冲动的告白现在想起来都让他心悸。
「我当时是被吓傻了,所以没能细想。后来隐约听到你出事,却没有办法施以援手……我,对不起。」
「老师,你不觉得同性恋恶心了?」方展墨至今仍记得郭海当初歇斯底里地,对自己吼叫「恶心的同性恋」的样子。他并不是记恨,只是心里始终有个疙瘩。
郭海一听这话就慌了手脚,语无伦次地说:「那个,其实我不……我是……」
「老师,」方展墨笑了,如阳光一般灿烂,「别紧张,那些事都过去了,我们谁也别放在心上好不好?」
「展墨……」
「呵呵,难得碰上,我们聊点别的。老师现在做什么工作?家里还好吧?」
郭海放松了下来,却多了一点落寞。他搅了搅桌上的咖啡,说:「我现在在做房地产,是我太太娘家的生意。」
「那很好啊,房地产是个不错的行业,我弟弟就是做这个的。」方展墨愉快地接过话头,想扫开之前阴郁的气氛。
「有什么好?其实我更想在学校当老师。」郭海悻悻地说。
方展墨无言。
「算了,不说我了。你最近过得怎样?」
……
时间流逝,方展墨与郭海慢慢地聊着,偶尔因为对方刻意的玩笑而微笑。不咸不淡的交谈,让原本平行的两条线终是有了交点,却无法融合得更深。
郭海不敢告诉方展墨,他是特意站在街边等他,而且一等就是大半个月。因为方展墨没有联络他,而他也没有方展墨的联络方式,所以只好在遇见他的路口傻傻地等待。
在他灰色的人生里,方展墨的出现带来了唯一的色彩。那个曾经深深吸引他,又让他避如蛇蝎的少年,经过岁月的洗礼之后变得更加耀眼、生动。忍不住痛恨自己当年的胆小与卑微,却又无力改变现状。如果不能拥有,能远远地看着也是好的。
方展墨并不知道郭海的心思,他留下来只是因为他并不排斥这样的相聚。因为郭海之于他,始终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当方展墨告别郭海,来到「深蓝」时,方展砚正黑着一张脸在吧台前喝闷酒。
「你再喝下去,就变成我送你回去了。」方展墨抢过弟弟手中的酒杯。
「你去哪儿了?」方展砚口气不善。
「遇见一个朋友,随便聊了聊。」
方展砚猛地警觉起来,问:「什么朋友要聊这么久?」
「你不认识的朋友。怎么这么早就来接我?要不要去休息室休息一下?」方展墨摸了摸弟弟的头发,感觉像在为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顺毛。
似乎对哥哥的解释不满意,可方展砚并未追问下去。只说:「不用了,我在这儿等你也一样。」接着他直挺挺地坐在吧台旁,以视线消灭接近哥哥两米之内的任何生物。
弟弟异乎寻常的占有欲让方展墨哭笑不得,可是鉴于他心中尚未平息的不快,他只好选择视而不见,反正他与酒吧内的男男女女也没什么特别的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