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朱雀在地毯上翻来滚去,手腕和脚踝上的锁链叮当作响。

这里是谈云阁,只有他一个人。近侍喜鹊小五每天在固定的时间会来服侍,待不了多久就必须离去,说不上几句话。负责报告的黄鹰翼宿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来了,想来是万事缠身,抽不出空来。

自从被锁入这如同冷宫般的谈云阁,他已经虚度四年的时光。原来只是及肩的红发现在已经过腰,随意地披散着。小五曾经想要帮他梳理束冠,他拒绝了,反正除了小五以外,谁也看不到他的样子,这样披着反而自由得多。

上一次羽盈来谈云阁是什么时候?似乎已经有几十年那么遥远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放他出去?难道真的想把他就这样关一辈子?神族能活两千五百年,他才九百岁,只度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连壮年都还算不上。难道下半生就这样被锁链锁着,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就是在室内不断地转圈?

「不要……我不要就这样过一辈子,不要,不要啊……」

将身体贴在冰凉的门扇上,曲起手指,尖尖的指尖在门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我在这里,来看看我啊……」

急促而有节奏的敲打声从房间另一端的窗户传来,那是黄鹰翼宿来报告时的暗号,朱雀已经有近一个月没听到声音。但是,从来也没像这次那么急促大声过。

「子绯大人!子绯大人!大事不好了!」黄鹰翼宿早窗外高声叫道。他以往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不敢高声,今次怎么如此大胆?

「何事如此慌张?」房间另一端的朱雀回答,却没有移动的欲望。

「族长要下嫁龙族世子!不是龙族世子入我族,而是族长出嫁!连日子都定下了!」这个大嗓门是雕鹰井宿,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谈云阁外。

朱雀一怔,随即笑道:「羽盈怎会做这等自贬身份的事?我一万个不信。」

「星君明鉴!但星君知道,四年前,星君进入这谈云阁后,族长心神迷乱,经常独锁深宫,日不理政,夜不能寐,拒绝接见任何臣工。那龙族世子便以让任何人都为之汗颜的耐心接近族长,使得族长不忍再给他脸色看。族长这一软化,龙族世子就变本加厉,像牛皮糖一样粘着族长。族长身体不适的时候,他更是衣不解带地侍侯着,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在追求族长。整个天地都传开了,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说,如果这样追求还不被打动,不是石头人就是铁石心肠。而且我飞禽一族是母系社会,一妻多夫,族长就算已经有了正室又怎么样?哪个飞禽女子没有三四个丈夫?他们赞叹敬佩的是龙族世子的坚韧不拔,贬损鄙视的是族长的冷血无情……」

「哪又如何?」朱雀大声打断他,「那只是些闲人不负责任的乱嚼舌头,无聊至极!理他们做什么?」

「星君说的是。但是,众口烁金,族长又是极爱面子极易心软的人……」

「不要告诉我羽盈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出嫁!」

「星君明鉴!族长与那龙族世子四年来日夜相处,朝夕相对,日见亲密,难免日久生情。特别是近几日来,族长是更见娇媚。属下等猜想,恐怕他们已经……恐怕已经……」

「已经什么?说!」

「属下不敢说!」

「快说!别婆婆妈妈的!」

「属下猜想,他们恐怕已经珠胎暗结了!」

顿时,谈云阁内外寂静一片。

飞禽一族最痛恨的便是龙族的风流在心,两族间从不通婚,除非是被强迫的。而生下的孩子,如果是在飞禽一族中生长,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飞禽一族的弱点便是女子当政,而雌性一旦被占有身体,有了孩子,一切礼教规矩一切理智就会为母性本能所吞没。为了保护丈夫与幼儿,她们会不顾一切。青凰羽盈是雌雄同体,自然也不例外。

「你们说日子已经定下了,是什么时候?」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花好月圆之夜。就是后天。」

「哈!还真会挑日子!后天,这么着急,看来你们的猜想恐怕是真的。」

凤凰得交合之气,二十八天使会诞下受精卵。

「属下等请星君速速拯救我飞禽一族,解除族长的心魔。绝对不能让族长出嫁,弃族人而不顾啊!」

谈云阁外,朱雀七星,跪成一片。

谈云阁内沉默着。

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夫妻海样深。他们有九百年的恩谊,四百年的夫妻之情,如果他去劝说,或许能有效。但是如果羽盈顾虑夫妻之情的话,也不会把他锁在这如同冷宫般的谈云阁四年,不闻不问。自己去劝说,真的会有用吗?

有用与否姑且不论,就算他想去阻止,这谈云阁被凤凰布下了结界,要出去是千难万难。就算朱雀与朱雀七星合力,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将其解开的。而一旦擅自攻击这飞禽之长所布的结界,就等于是叛逆的行为。

但是现在顾不得了这些了,时间不多,惟有姑且一试。

***

八月十四夜,月已经近满。

神木梧桐,大红的喜练遍布,一片忙碌的景象。从喜事的决定到婚礼,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忙得够呛。对于这桩婚事,所有的飞禽族人议论纷纷,摇头者有之,欢喜者有之。但有一样却是不得不承认的,那就是通过这联姻,两族将修万世之好,造福万民。

但是,凤凰是唯一的,而水族之长却有七个儿子,大可以让青龙天寒入赘,取代朱雀的正室地位。为什么青凰羽盈非出嫁不可呢?

庆隆殿内,有着石青色长发的女子独自一人对着天地二字叩拜。香烟缭绕中,烛光闪动,娇媚的绝世容颜上两道石青色的刻纹闪着金色的光泽。

一股熟悉的气息出现在她背后。四年来,她不愿意去碰,不敢去碰,生怕一碰,事实就是自己最怕的。四年的时光就在矛盾中这么过去了。现在,这股气息终于再次出现。四年了,还是那么熟悉。

凤凰回头,朱雀站在那里,雪白的窄袖衣袍,鲜红的发长至及腰,披在肩背上,靛色的眼睛凝视着凤凰。四年了,他的艶丽与火气似乎并没有减退。

为了冲开凤凰的结界,朱雀与朱雀七星们努力了一天一夜,终于赶在八月十五前成功了。

「你来了,我料定你今天必定会出现。」凤凰没有站起来,石青色的眼睛看着朱雀。

「你是不是打算等过了八月十五,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再告诉我你要下嫁龙族世子的事?」朱雀说,「或者,你根本就打算瞒我一辈子?因为你将我锁在谈云阁,告不告诉我都一样。」清亮的声音突然提高,「伹我毕竟是你的正室,就算你要出嫁,也得先休了我才成!」

「我会给你一纸休书。从此以后,各自婚嫁,两不相干。」

没想到凤凰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这么直接地堵了回来,朱雀咽住了。

片刻后,朱雀缓缓说道:「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而那龙族,诞生于人类的思念之中,诞生于人类的献祭行为,诞生于人类对神的祈望和崇拜之情。一旦人类不再尊崇他们,他们就将烟消云散。」稍做停顿,朱雀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凤凰是唯一的,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与天地齐寿,与日月争辉,是天地间的至尊。就算天地重回混沌,所有生灵归于无,凤凰也将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等待着天地重开之日。每一个飞禽族人都是你的血脉,生死相依,荣辱于共。对着这天地二字,我问你,你为何执意如此?我再问你,你要留下来的人怎么向后人交代?我还要问你,你真的想把飞禽一族弃之不顾吗?」

「我就是来忏悔的,希望天地能原谅我的罪过。」

朱雀嗤笑一声:「你还有罪?」

「我不配做飞禽之长,从来都不配,早就应该另选贤能了。」

「荒唐,不就是一个龙族的小鬼吗?为了那样的小毛头,你居然说出如此妄自菲薄的话,连族长之位都不要了。我飞禽一族,种族九千,族人千亿,雄性是这千亿中的四分之三,除去年纪不合适的,相貌不好的,能力不足的,还有数十亿之众,难道就没有比得上那个龙族小鬼的?难道,他比我族的江山社稷还重要?你忘记自己四年前说过的话?你是怎么评论那个龙族小鬼的?」

「你说的是,飞禽一族的雄性何其多,可是青龙天寒却只有一个。子绯,一族都把我当至尊,敬我、怕我、利用我,我表面上是前呼后拥,可实际上我却是孤家寡人,苦不堪言。千年来,只有你胆敢违抗我的意思,将每个月的中选者揍的不成人形,每到那一天,就是我最高兴的日子。你越是反抗,我越是高兴,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是平等,我知道有一个人不是把我当主子看,而是真心实意地爱我,护我。可是别的时候呢?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青龙天寒出现以后呢?才一个月,你的心就乱了。」

青凰羽盈幽幽地看着朱雀。

朱雀胸口一窒,几乎喘不上气来。相处了九百年,他真的了解羽盈吗?

凤凰继续说道:「我努力想留住你,但是没有成功,我惟有把你关入谈云阁。我看着青龙天寒,竭力想知道为是什么吸引了你。每了解青龙天寒一点,我的害怕就加深一分:我不能让你从谈云阁里出来,不能让你再接近他,否则,你的心就会永远离开我。我挡啊挡,你的心留住与否且不论,你的人总算是留住了,但是经过这四年,我的心却失落了。理由是什么,你应该知道。就是四年前你心乱的原因。」

朱雀用力咬着嘴唇,不发一言,凤凰别过头,望向别处。

「青龙天寒,不是英雄豪杰,依照他的天资,恐怕永远也做不了英雄豪杰,他只是一个温和的普通男人,几乎没有任何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特点,但奇怪的是,即使是人质的处境也没有让他垂头丧气。他不把我当飞禽之长,不把我当天地间至尊的凤凰,而把我当仰慕的女子,一心一意只为我着想。在他的面前,我不必故做矜持,不必压抑自己,不必为维持形象而不敢生气不敢大笑不敢粗暴,我可以哭,可以发泄,可以依靠在他身上,享受被保护的感觉,享受做女人的感觉。」

「难道你在我的面前你就放不下矜持?难道在我面前你就必须压抑自己?难道面对我你就不可以哭不可以发泄?我是你的正室,有四百年的夫妻之情,难道你还放不开吗?」

「你是我抚养长大的,说是夫妻,其实说是亲子还比较合适。我们的婚约也许本来就是个错误。」

「那么,当初你为什么要和我定下婚约?」朱雀大叫。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一句错误难道就可以将一切都抹杀吗?

凤凰看着他:「『表之凤凰,里之朱雀』,你应该听过这句话吧?」」

「是。」

朱雀自然听过,四年前青龙天寒在得知他的身份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那么,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飞禽之长青凰羽盈主外,朱雀子绯主内。」

凤凰呵呵一笑:「说的好。可惜那是你我定下婚约以后的解释。而这句话在之前就流传了。它的意思是,表面上凤凰是族长,可实际上,朱雀比我这个正式的族长更有族长的样子。」

「那是他们胡说八道!」朱雀急忙大叫,点点冷汗从额头上冒出来,未知的恐怖让他惶恐莫名。「不要被那些闲言碎语所迷惑!凤凰是至尊,是飞禽之长,千古不变。」

「是,我是飞禽之长,几千年、几万年,永远都是。从有记忆起,我就为保护飞禽一族而忙碌,几乎没过过一天清净日子。盘古开天地以来,天地间的明争暗斗从未间断过,每个稍有实力的神族都梦想着成为天帝,让四方臣服,统驭天地。一千三百年前,天下烽烟骤起,杀机四伏,我为了保全飞禽一族,四处周旋,身心俱疲,甚至……算了,我不想提这些了。可那是什么日子啊,面对明枪暗箭,表面上有无数族人跟随,可能依靠的人却只有我自己。然后呢?『表之凤凰,里之朱雀』?」

凤凰笑了起来,绝美的容颜更加艶丽,石青色的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

「可是……可是……」朱雀想说些什么,头脑中却一片空白,「可是,无论外人说什么,毕竟你才是飞禽之长,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事实。族长之位是你的,谁也代替不了你。」

「族长之位?族长之位?呵呵呵呵……」

凤凰放声大笑。朱雀想起来了,他确实从未见过凤凰如此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凤凰永远都是端庄温柔,永远都是拘谨有礼,几乎就是吉祥的代名词。

「子绯,你不觉得这族长之位实在荒唐之极吗?」

「荒……唐?」

「你看看兽族,猛兽与仁兽素来不和,白虎与麒麟为了谁才是兽族真正的族长,斗了几万年。父亲杀了儿子,儿子杀了父亲,母亲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执掌大权,谋杀丈夫其它妻妾的孩子,甚至谋杀亲夫。乱伦悖德之事,从未间断。你看看玄武一族,执掌幽冥,掌握着天下生灵的生死大权,只要大笔一挥,生死就定下了,谁不对玄武族族长的位置垂涎三尺?斗争的惨烈与兽族相比,有过之而无下及。再看看龙族,龙族是年轻的一族,最初各江河湖海溪井有无数个部落,每个水域都自立为王,彼此杀伐征战,弱肉强食,部落一旦被吞并,族人不是被杀尽,就是成为奴隶。常俊他成功了,统一了各部落,成为了水族之长。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是攀着多少人的尸体才爬上来的,你能数清吗?」

「可是……可是……」朱雀呢喃着,他想反驳,却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凤凰说的都是事实。

「他们争夺的,就是族长之位,是天帝之位。他们想成就的是千秋帝业,追求的是万古流芳。子绯,这风光的背后,暗藏多少荒唐,这族长之位上,聚集多少冤孽啊!」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是天道。」

「我知道这些都是天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古今同理,万世不移。我本来准备好规规矩矩地在这个位置上,就这样永无休止地过下去。直到天寒出现,我才突然醒悟过来,原来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几天太平日子。我累了,我做不了这个族长,也不想做这个族长了。」

凤凰说到最后,双手掩面,竟然隐约有呜咽之声。掩面的双手指缝间湿润了。

「你想过太平日子,你不要当飞禽之长,你要出嫁为人妇。你走了,你舒坦了,你可以不把我放在心上?」朱雀说道,虽然心痛,可他不想放弃希望。

凤凰是他的父亲,是他的母亲,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丈夫。九百年来,凤凰便是他的一切。突然间这个最亲的人要离去,要抛下自己,他怎么能让它发生?

「可是飞禽一族呢?这个天空呢?千亿族人呢?谁来守护他们?」

「『表之凤凰,里之朱雀』,你是我的半身,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比起软弱的我,你更像飞禽之长。我走了以后,飞禽一族有你带领,一切都会平安的。」

「你把这些扔给我一个人,你忍心吗?」朱雀闭目,勉定心神,「你自私,你混沌,可你别忘了,你是我飞禽一族的立族根本,没有凤凰,何谓飞禽?非是凤凰,何以服众?」扑通一声,朱雀双膝落地,「羽盈,你再看我一眼吧。我求你了,别把我扔下,别让短短的四年抹杀掉四百年的夫妻之情,别因为外人的无聊闲话而前功尽弃呀。」

猛见朱雀下跪,凤凰急忙伸手相扶,但伸到一半便缩了回来。

「子绯,你为什么就不明白,我选择出嫁,并不是因为外人的无聊闲话,他们怎么说都和我没有关系。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想要跟着一个托付终身的男人,想要过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兽族和玄武一族成了龙族的附庸,龙族的势力空前巨大,天地四方他们已经有其三。与他们强行对抗并不是上策。」

「但是我们不是已经交换了人质吗?只要龙族的世子在我们这里,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

「常俊是什么人?他有七个儿子,天寒是嫡子,但不是唯一的嫡子。牺牲一个儿子不是他做不出来的事情。但是如果我去他们那里的话,便有了比较有力的保证。至少常俊如果有什么动静,我会立即知道。」

「那么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办的仓促?难道不能办的更隆重?让影响更大一些?」

凤凰苦笑:「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不错,我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骨肉,如果不赶快的话,就来不及了。」

「有什么来不及?为什么你非奉子成婚不可?难道就不能让这两个孩子留下呢?我们来照顾他们。」

「他还不知道孩子的事情。他向我求婚,只是因为那一个晚上。让孩子留下我也想过,但是,你容得下吗?」

凤凰伸手,在朱雀的面颊上轻轻抚摩着。

「你气量太小,嫉妒成性,即使现在嘴上说不在意,可是等亲眼见到这两个孩子后呢?你能容忍他们的存在吗?」

朱雀无语。他确实无法保证自己在真的面对凤凰与别人生的孩子时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所以,我要带这两个孩子离开,到他们的父亲那里去。龙族最重视的就是血脉,最紧张的就是血统的延续,他们会千方百计让有龙族血统的子孙认祖归宗。比起在憎恨龙族的飞禽一族中,他们会得到更好的照顾。」凤凰把手放在肚子上,脸上满是母性的光辉,「我会保护他们的。」

「……我懂了……看来,这一切你都料理好了。」

朱雀站了起来,脸上表情一片空白,「羽盈,九百年来你就是我的一切,你就是我的天,是我的主人,我全心全意的爱你,怕你,护你,敬你……」

扬起右手,在空中一招,掌心中出现一团红光,从那红光中一支长枪缓缓出现。

「你说我是你的半身,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宁愿你死,也不愿你弃族人而去。」

枪上红缨一抖,锐利的枪头直指凤凰胸口。

「明日我会昭告天下,说飞禽之长青凰羽盈骤染恶疾,涅盘修养。明日不会有婚礼,以后也不会有混有龙族血统的孔雀大鹏出生!」

凤凰看着他:「你,认为我该死吗?」

朱雀沉默。

「或许是吧。」凤凰石青色的眼睛闭上了,片刻后猛地睁开,目光坚定,「但是我不这么认为,至少现在我不能死。」

话声未毕,身形一晃,往左侧闪去。朱雀枪头一转,立即跟去,但被堪堪避过,随即奋起直追,招招狠辣,意图直取对方的性命。

炎之枪扫过,烈焰熊熊,庆隆殿内立即化作一片火海。

***

夜晚的天空中,群星闪耀,即将圆满的明月散发着柔和的光。有着金色眼睛的垂髫少年迎着海风站在海面上,举目望去,只是那么灰蓝的一片,简直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海风卷起滚滚的浪活,一浪高似一浪地扑来,打在他的双腿上,冰凉冰凉的。远处的鹰角石巍然耸立,一丈多高的雪浪花,猛烈地拍打着礁石,发出轰鸣的、松涛般的巨响。

天一亮,迎亲的队伍就要出发前往梧桐,而他,龙族的世子,青龙天寒就要披红挂彩去迎接他的新娘——青凰羽盈。为什么成亲前一天,新人不可以见面呢?为什么天还不亮呢?他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来到海面上守着,待曙光一现,他就准备立即出发。

一名妇人出现在天寒身后,黑色的发,金色的眼,看上去似乎已经相当于人类近半百的年纪。让人惊讶的是,她左边脸几乎都被黑色的胎记所覆盖,而且这胎记的颜色并不均匀,简直就像糊上去的一滩黑泥,再瞧正常的右半边,柏貌也是平平无奇。

她出声呼唤:「天寒。」

天寒回头:「娘!您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

那妇人正是青龙天寒的母亲,也是水族之长常俊的正室——乌龙梓童。

「你不也还没睡吗?」妇人微笑,「怎么着?兴奋的睡不着吗?」

「是有点……」天寒不好意思地赔笑,「好不容易啊,我没想到爹爹会那么反对……不过,幸好有娘亲帮着我说话,多亏有娘帮我说服了爹。多谢娘!」

妇人摇摇头,虽然是微笑着,却似乎带着万般无奈。

「天寒,你真的决定了吗?」

「那是自然!这是孩儿一直所盼望的事情啊!」

「但是你有没想过,这样真的能幸福吗?凤凰是不死鸟,不老不死,与天地齐寿,当你垂垂老矣的时候,凤凰依然是青春茂盛。你们是无法白头偕老的。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当然愿意!我要娶羽盈,我的妻子只有羽盈一个。只要能在一起,即使只有一天的幸福,我也愿意。」

「即使这短暂的幸福后面是无数灾难?」

天寒因母亲的问话而一怔,望去只见母亲脸上满是担心,他笑了:「娘亲不必担心。即使有灾难,我们也会努力度过。孩儿会做好心理准备的。」

妇人却没有任何放心的神情,又问:「即使这短暂的幸福会给其它人带来不幸?」

「娘亲!有情人终成眷属,能给谁带来不幸?我们成亲后,两族永世修好,天下太平,这不是大好事吗?」

妇人叹了口气:「儿啊,你的年纪还小,而且生来就是水族之长的世子,养尊处优,一帆风顺,有些事情你是不懂的。」

「娘亲,您想说什么?」

「娘没什么要说的。」妇人看着天寒,「只想要你记住,你的一切都是你父亲给的,如果没有你父亲,你就不存在,你也永远没机会遇见凤凰,更不可能可能与凤凰朝夕相处;如果没有你父亲,你在凤凰的眼中就什么都不是,你就只是污泥中打滚的爬虫,你永远也不可能迎娶凤凰。你明白吗?你能得偿所愿,是踩在你父亲的努力之上。」

天寒笑了,原来母亲是要自己不忘父母养育之恩。

「是的,娘。孩儿侍侯爹爹和娘亲万万年!」

***

神木梧桐,第一次被层层红光所笼罩,散发着炽热的火气。庆隆殿已经为数丈高的火舌吞噬,几乎成为一座红彤彤的废墟。

无数飞鸟在半空中盘旋,鸣叫,飞舞,靠近,然后被火焰逼退。

「快请族长与星君停止!这样下去女娃小姐会顶不住的!一旦阴阳平衡被打破,整个梧桐都会化为火海!」

精卫女娃的侍从急急来报。

精卫女娃乃冤魂所化,在神木梧桐中以冤魂阴寒中和凤凰朱雀的阳炎之气,调和阴阳。现在凤凰和朱雀大大出手,散发出的火气是平时无法比拟。如果不是精卫硬撑着,恐怕神木梧桐已经成了天地间最大的火炬。

但是这个时候,即使是朱雀七星也无计可施。如果现在贸然闯入战团,只有送命的份。

突然间一声巨响,庆隆殿方向炸开了,巨大的火球四处飞散。爆炸声消失后,一切似乎都平静下来了。

在火海的中心,朱雀左手抓住了凤凰左胸的衣服,以左臂压制着他,右手高举着炎之枪,锐利的枪尖直指着凤凰的咽喉。只要往下一扎,便可取了对方性命。

凤凰问:「真的不让我走吗?」

「废话!这个位置是何等尊贵,何等重要!岂容你像丢垃圾一样丢弃!你不应该舍弃族长之位,不应该出嫁为人妇,更不该弃族人不顾。你的肩头有千斤重担,你不能撒手而去!你不能只为自己着想!」

「说的好,说的对。我没有担当,我自私,我懦弱,我只为自己着想!现在有了你,由你来当这个族长,我放心,族人也放心!我让贤,这样不是很好吗?」

「混帐!不要混淆视听!」朱雀大叫。

「你认为我现在的决定错了吗?我只是爱上了一个男人,只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只是想过安静平和与世无争的生活,难道这错了吗?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名誉,不要地位,不要尊严,我只要和我爱的人厮守,难道这错了吗?」

「大错特错!你疯了,你疯了,惑法乱制,亵渎殿堂,悖德悖行!」

「好吧,既然这个理由无法让你认同,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吧。」凤凰石青色的眼睛凝视着朱雀,「先前,常俊曾私下向我表示过,希望两族和亲,保万事太平。」

「开……开什么玩笑?那种男人……!」

莫非常俊的意思是,如果凤凰拒绝和亲,就要起刀兵。他不但会杀了宇风,也不会理会天寒的死活,然后所有族人都会被卷进战火中。

「是的,他双手粘满了血腥,我又怎能下嫁?但是不和亲又不行,于是……」

「所以,你就先选定了对象,他的儿子?相对清白的天寒?」

朱雀代替凤凰说道。他似乎有点明白了,但还不是太明白。

凤凰缓缓说道:「我从盘古开天地就存在,活的日子即使以万年为单位来计算也很难算清,时间对我没有丝毫意义。但是别人不一样,生命只有几十年的人类暂且不说,就算是长寿的神族,也只能活两千五百年,而且那还是在无病无灾的情况下。每过千把年,我就必须看着最亲爱的人归天,没有任何人可以与我白头偕老。每个人都说我高傲,其实我没得选择。在没得选择的情况下,我只能挑我不讨厌的。」

「不要说的怎么好听!」朱雀大叫,「什么叫没得选择?难道你就不会反抗吗?即使死,也比受辱强!」

「你是说玉石俱焚?」凤凰苦笑,「你不是说我是族长吗?你不是说我肩膀上扛着千斤重担吗?那么这玉石俱焚确实是非常好听,豪情万丈啊!确实能成就一人清名。但是子绯,你听过这两句吗:『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盼母归』。」

朱雀语塞,一股郁闷在胸口中发涨。他发现自己动摇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但是不管是对是错,他都不想让凤凰把自己抛下。

「你要丢弃族长的身份,不过是为青龙天寒所迷惑!不过是被无聊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凤凰嫣然一笑:「这一点上,我们是彼此彼此。」

朱雀一怔,随即明白凤凰指的是什么。如果当初凤凰没有把他闭入谈云阁,今天走的人很可能就是他自己。而在这里竭力挽留的人可能就是凤凰。

「你不想让我走,你难道真的没有一点私心?」凤凰说,目光似乎要看进朱雀的内心,「你的心里就真的那么干净?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和他在一起?今天你拦我,真的是嘴上说的那么好听?」

朱雀呼吸几乎要停了,凤凰的话是那么残酷,像一个钢铁的耙子将他封闭了四年的心硬生生的扒开。

「我虽然是雌雄同体,但是我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将性别完全转换。我可以为他生儿育女,你呢?你凭什么和我争?」

「不要再说了!」朱雀大叫。

手中的长枪往下了一点,枪尖微微顶进了凤凰咽喉部位的皮肤。

凤凰说的是事实。但是他即使想过,也是稍纵即逝。凤凰是他的天,他的一切,他不会背叛他。

凤凰果然停了下来,静默中,惟有火焰燃烧发出的劈啪声。

「你爱我吗?」凤凰突然说。

「……」

「你希望我幸福吗?你希望飞禽一族安宁吗?」

「……」

「那么,让我走吧。」

「……」

***

不知不觉中,庆隆殿的火焰已经烟消云散,曙光出现在天边。当天大亮的时候,龙族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出现了。大红的灯笼,大红的绸带,大红的花轿,大红的地毯一铺就是几十里,喜娘彩女两边立。

当凤凰换上凤冠霞帔,就要步上花轿的时候,朱雀走过来。

「我送你一程。」

凤凰惊讶不已,掀起盖头的一角看向朱雀,随即一笑,将盖头戴好。

「这位兄台怎样称呼?」

披红挂彩的青龙天寒上前对朱雀施礼。他虽然还未及弱冠之年,但今天日子特殊,便也束上了冠。

朱雀一怔,立即向凤凰瞧去,隔着鲜红的盖头,他什么也看不到。将目光来回,金色眼睛的少年还等着他回礼。勉定心神,朱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让声音出口的。

「在下朱雀子绯。恭喜。」

这样也好,对他们三个人都好。有些事情不应该存在却偏偏发生过,那么被遗忘是最好的处置。

到了海边,朱雀一行便不应该再往前进了。于是送行的万名飞禽卫士停下来,朱雀打头,身后是黄鹰翼宿。朱雀七星的其它六人另有任务,不曾跟随。

「翼宿。」

「是。」

「以前我总笑你没出息,因为你被休过十三次,每次被休,你都会哭的死去活来。」

「子绯大人……」

「我现在明白了,我笑话你是多么不应该。」说着,朱雀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折迭的好好的字纸,火舌窜起,那纸立即化为灰烬。那是凤凰给他的休书。「我恐怕才是最没出息的男人……不但被休了,还要亲手送他和别人成亲,而且那个别人曾经是我所谓的『奸夫』。你说,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朱雀笑了。凤凰就是凤凰,是天地间的至尊,有情有义,大义凛然,委曲求全。凤凰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他朱雀做什么都是错的。

突然喉咙一甜,一股热流冒了上来,呛得他想咽回去也不成。急忙掩口,却已经来不及了。鲜红的液体顺着指缝溢了出来。

「子绯大人!」

「不要吵!」

朱雀阻止惊慌的翼宿。先前他为了冲破凤凰的结界就已经耗了不少精力,方才与凤凰一战,他虽然终于将凤凰制住了,却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表面看上去好端端地,伹内里恐怕受伤不轻。刚才他没有将炎之枪刺下去了结羽盈的性命,并不全是因为下不了手,实际上是已经力不从心。

「不要声张,我没事,我没事……。」

他现在不能倒下,凤凰走了,一切才刚开始。要做的事情还多的很。

「就算羽盈走了,我还有你们,还有大家……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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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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