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敬谨亲玉府四贝勒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福乐郡主而无表情地展信朗读,女眷们仍是一脸「你到底在念什么」的表情。

「需要我再念一次吗?」反正念第二十二次跟第二十三次,对她来说也没差。

「敬谨亲王府四贝勒下落不」

「我看还是我来念好了。」

三少奶奶忍不住起身相助。「「搞不好是二妹认错字了才会念出那么奇怪的句子。」

好啊,要念就拿去念。省得她反而被人念。福乐郡主大方地出让信笺,事不关己地潇洒退场,任一屋子姑姑嫂嫂姐姐妹妹对着来信惊声尖叫,拒绝接受事实。

真搞不懂,一个远在京中的贵公子失踪有什么了不得的。前年她的小哈巴走失时她也难过得要死,却没一个人帮忙搜寻或掬泪安慰,因而让她看破世间人情冷暖。悲欢离合,不过尔尔。

与其浪费时间在那里为不知名的人呼天抢地,还不如去马房练习拆筋解骨,虐待动物。

她显然太小看那封恶耗的威力了。

「福乐郡主,王爷有急事找您。请快快到大厅去!」

隔天下午,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给拖到父亲及各房兄长跟前,连扒到一半的饭碗都没来得及搁下。

「福乐,你给我说明白。你前些天收到京里来的那封信上,都说了什么!」

郡王爷暴躁高嚷,愕得福乐傻眼。

「就只是京里格格们的普通来函啊。问候啦、闲喳呼啦、托我买东西啦、找找失物而已。」

「这么重大的事,你还闲闲凉凉地,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真想一家捏扁这只少跟筋的怪胎。「敬谨亲王府四贝勒前往西域结果失踪的事,你为什么说都不跟我说一声?!」

「他是在京里失踪的吧。」关他们这鸟不生蛋的西北荒漠什么事?

「你信看到哪去了呀!」

周围的兄长们受不了地吠嚷成一片。

「我连信部还没看完,就被迫一再朗诵着同一句,然后,信就被抢走了。」

每回一收到京中来信总是这样,她的信件形同全家人的娱乐来源,毫无隐私可言。

身处这西北边境,让他们一家活得有如发配边疆的犯人般清苦。京中的一切,全成了大伙朝思暮想的荒漠甘泉。

「完了完了!」都王爷急坏得双手不知该先环往剧痛的头还是掐往福乐的脖子上。

「什么完了?」她淡道,懒懒地继续扒顺道带出来的那碗饭。

「阿玛,咱们这下恐怕真的闯祸了!」

慌张的兄长们追着郡王爷一块儿满屋子乱转。

「该怎么办才好?赶紧低头陪罪,还是继续佯装不知?」

「什么陪罪、不知……」

福乐的小哥连忙拉住她找死的直问,示意她有话待会再讲。

郡王爷神色凝重地思忖半晌,其间没一个人敢出声,全紧张兮兮地笑着老奸巨猾的父亲做最后定夺。

「把他接来咱们府里吧。」

「阿玛?!」

「这太冒险了!万一他认出我们是曾经在大雪岭对他见死不救的人,他岂会轻易放过我们?」

「早知道那家伙很可能就是敬谨亲王府的四贝勒,我说什么都会亲自扛他回来疗伤。」

「谁受伤了?」

兄长们没头没脑的喳呼中,福乐只听进了这句。

「都是你!」大哥突然暴躁地转向她开炮。「你早说四贝勒失踪的事不就得了!」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现在什么都别说了,赶紧派人把他从大雪岭给搜回来!」郡王爷恼得破口大骂,尽失平日老谋深算的稳当。

「这到底……」福乐猝然被小哥不耐烦地拉到一旁耳语。

「阿玛和哥哥们前天去大雪岭的路上瞧见一队被融雪困在溪谷的人马,那川地势太险,雪水太急,其中又有好些人和马匹受重伤。阿玛他们不想自找麻烦,没听见对方在谷底吆喝求救似地就走了。」

「什么?」

始终漫不经心的福乐愤然大喝。「人家都已经向咱们吆喝求救了,还当着人家的而转身就走?」

她一向懒于杂七杂八的人际周旋,可事情一旦涉及人身,就会变得异常剽悍。

「嘘!」

小哥真会被她的嗓门吓死,父兄的狠眼也已倏地猛扫过来,他只得紧急打圆场。「那是不得已的。你也知道,大雪岭那一带初春融雪有多危险,咱门都自顾不暇了,哪有余力再……」

「既然连私买骏马玉石西域古宝都办到了,还有什么好自顾不暇的?」有利可图时就神勇无比,无利可图时就事不关己?

「咱们这种关外八百里的鬼地方已经荒凉到没什么邻人可言,难得碰见旅人,帮一下忙都不行吗?学学蒙古部族那样善待一下陌生过客都不行吗?更何况人家还出声向咱们求援」

「你既然这么古道热肠,那人交给你去救啊。」三哥冷冷讪笑。

「我如果能,我当然愿意。」

她挺身对抗一屋子兄长。「可是我这么丁点力气。教我怎么把整队旅人给拖回这里?若是你们肯借我些人手」

「不必借,我们大可直接替你把人带回家里来。」

「那太好了!」她双眼大亮。父亲和哥哥们还是有点良心的。

「可你负得起照顾人家的责任吗?」五哥恶声挑衅。

「咱们的大夫们早被叫到驻军营,去怎忙春季迁回杭爱山的大军打仗伤病事宜,这府里已经没有任何牢靠的人手在,你一个人哪应付得来?」

「我跟着朱大夫和蒙古大夫处理伤患四、五年,看多了自然知道怎么处置!」

别小看她的能耐。

「好啊,那就交给你好了。」

「胡闹!」

郡王爷凌厉地打断儿女们的争辩。「四贝勒是什么样的重要人物,他的安危哪能由你们这样闹着玩!」

「是二妹她自己说她可以负责」

「在一旁看大天怎么医病不表示她就会医病,难不成你看多了女人如何生孩子,你自己就会生孩子了?」这些儿子简直个个饭桶,不成材!

「哥哥们的确不会因此学会自己怀孕生孩子,他们却可以学会如何接生。」

娇小的福乐悍然与壮硕的父亲辩驳。「我也没说我跟在大夫们身旁协助行医多年,我就会医病,但我确实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让伤者保持最好的状态直等到大夫来。」

「阿玛,二妹说得没错。」

比较冷静的几名兄长淡淡支持。

「况且,二妹照顾他,会比我们亲自面对他来得妥当,毕竟我们谁也说不准四贝勒对我们过路不救的事有无印象。如果有,而对二妹的照料,他也不好对姑娘家抱怨或记恨什么;如果他对我们的事根本没印象,那最好,到时我们就可以救命恩人的身分面对他。」

「狗改不了吃尿的臭哥哥,到死都不会忘记如何乘机揩油。」福乐虽然早已习惯他们顽强的贪性,有时仍不免怀着把他们统统抡往墙壁去的冲动。

郡王爷一脸无法赞同的怒容,又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眼前唯一的法子,只好点头。

大票人马带着各式救助的装备往大雪岭溪谷分头搜寻。在这蒙古部族与准噶尔部交接的辽阔边境,即使有清军驻扎,依旧危机四伏。虽说准部两年前就被清军重重击败,首领噶尔丹身亡,准部只得向大清乞和,但其势力并未被完全斩尽。

什么时候又会卷上再犯,说不定。

郡王爷的人手在溪谷周遭足足搜寻了两天,才在好几里外游牧人家的毡房里找到奄奄一息的贵公子。

福乐见着被老远抬回府的昏迷男子时,震愕得半晌说不出话。

客房卧榻上瘫着的伤患,虽然衣衫脏污不已,破烂且凌乱,却看得出用料极其讲究,手工精致,难怪哥哥们一眼就笃定他是位京城贝勒,边关小民养不出这等气质与奢华。可惜,他八成是行经峡谷时不慎连人带马坠落溪涧,衣上刮擦痕迹一大堆,绽裂处泛着干凝的血渍,左腿微曲,恐怕是骨折。春寒料峭,他却满头汗珠,而色燥红,显然是草率处理的伤口引起了严重发烧。

这个人的命还真硬,情况惨烈到这种地步居然也活得下去。

「二妹,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尽管吩咐这些下人动手,你不必亲自照料他。」

福乐愣愣眨了几回眼,才听懂哥哥们的意思。

「救人要紧,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等他康复后再伤脑筋吧。」

她卷起袖口,决定开始彻底搜查各处伤势。「小哥,你来替我写下他的每一样症状。」她双手可没空记录。

「我?」

小哥怪嚷。教他这个有严重洁癖的人来弄这些脏兮兮血淋淋的事?

「我劝你别亲自来得好。」围在一旁只动口不动手的兄长们凉凉警告。「他浑身都是伤,好像自我们在大雪岭路过那天就没给人梳洗更衣过,臭得要命。况且你一个姑娘家替他擦洗,未免暧昧」

「你们的笑声才叫暖昧!」

都什么时候了,还杵在一旁看戏。

「你们有空的就去叫人烧水取布来,没空的就滚出去,不然就去搜索其他受伤的伙伴!」

「你当我们吃饱撑着没事干啊。」兄长们哼哼哈哈地便懒懒散去。

「慢着。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福乐机警地追出内房。

「这人的其他伙伴在哪?」

「啊?他有伙伴啊?」

「少装傻!你们该不会只想搜救四贝勒却不管其他人死活吧?」

「等你把他照料妥当而我们又闲得发慌时,自然会替你再找几个伤患玩。」

「你们!」

她巴在房门口对着场长而去的纨垮兄长们大骂。

「你们最好笃定这个被抬回来的男人就是四贝勒!万一他不是,而真的四贝勒又正在某处快要断气,你们就甭想当什么救命恩人,也别奢望敬谨亲王府会给你们什么好处!」

她吼完就掉上房门,忿忿踱往内房床上搁的庞大身躯。

「福乐,你小声点行不行?」性格与形貌都软趴趴的小哥最受不了吵闹。

「那群黑心吸血虫、无敌大笨猪!没有良心,自私自利,好吃懒做,满脑子都是馊水!最惨的是,我居然还得叫他们哥哥!」真耻于跟他们算做一挂。

「在这种荒凉边境住久了,君子都会变疯子,更何况是他们那票大少爷。」

「那当年就不该建议阿玛举家迁往边关,自谓戍守在外!」

「他们以为那样可以博得皇上欢心嘛。」

「白痴。」

她冷啐。

「自找死路也就罢了,却又不肯认命,成天净会动歪脑筋。」

「福乐!你……」

「干嘛?」

「你才想干嘛!」吓得小哥花容失色。

「帮他脱掉这身脏衣服啊。」她无动于衷地继续动手。

「这……叫下人们做就好,你别……」

「得了吧,叫他们做还不如我自己来,省得我收他们多搞出来的烂摊子。」

光看他们刚才是怎么把伤患丢到床上去的就够教她心惊胆战。

依她看,这人的伤势之所以会恶化至此,可能得归功于许多不良的「暴力救助」。

「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没嫁人耶!」小哥急劝,她却照扒那人的衣物。

「我是没嫁人,但该看的我都看过了。」凭她幼时照顾中风祖父与长居敌我边境的经验,就足以应付眼前这区区场面……

呢,收回前言,有的场面实在不宜用区区二字随便了结。

床上被她扒光的男子,庞大得几乎塞满简陋的床铺,令她傻眼。他虽然仍在昏迷,浑身精壮的肌肉却鲜猛地贲张着,仿佛随时会一跃而起,出拳对战。

他那身华贵的衣袍此刻着来,真像是他粗犷本色的巧妙掩护,配合着他那张极为俊美的脸庞假作文弱公子。否则他这身钢筋铁骨,真会教人以为他是武将。

「京里的贝勒爷都这样表见不一吗?」

她等了半天,无人回应。

「小哥?」

「呃……啊?什么?」

见小哥双眼发直地瞻仰着那人粗壮的部位,她没力地一叹。为什么男人总爱比大小,在意这种鸟事不是很蠢吗?

「帮我催一下烧水的人,我得替他擦乾净身子,才能清理伤口。」

「嘎,好……」他恍恍惚惚地朝外走去,一肩撞上门板,差点跌滚在地。

「请不要增加我的伤患人数。」她没空同时照料两个。

福乐伤脑筋地站在床边思索。府里的大夫们为了替驻军们诊治,把药材全带走了,现下只能靠手边有的东西想办法。想退他的烧……就灌他热姜汤,助他快点散热。至于他折断的小腿,恐怕得找板子来先固定好……

床上男子仿佛同时意识到自己左腿的不适,本能性地朝左方床内侧翻过去,吓得福乐连忙抓住他魁梧的身子。

「别翻身!要是压到你受伤的腿,你两三个月内都别想下床走路了!」

她的焦急使她疏于警戒,忘了注意她此刻和榻上昏迷的男子有多接近,以至于一只巨掌狠狠箝住她右臂时,她愣得无法反应直到她看清楚了男子凶猛的瞪视。

他醒过来了?!

「放手!」福乐吓得花容失色。不是因为她为了制止他翻身而几乎伏贴在他赤裸胭体上的势子,而是因为他的眼神。

他有一双相当危险的美丽鹰眼。

「你干什么,还不快松手!」她慌乱喝斥,以怒气掩护恐惧。他的力气太可怕了,伤得那么重,又发着高烧,拍着她的手劲却依旧粗暴霸道。

她该死,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无论他是个伤势多重的病人,仍是个男人。

再咬紧牙根试着挣脱几回,依旧无用。正准备扯嗓大喊,把府里的人全吼过来,床上男子却先声夺人。

「走错路了。」

福乐傻住,哑然回视他严厉的冷瞪。「什么?」

「自那场沙暴后,我们就全走错了方向。」

「是吗?」就算如此,也犯不着抓着她伏倒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吧。「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都给我立刻松手……」

「有内贼。」

「什么?」

他箝着她切近耳语,双唇几乎吻上她柔嫩的脸庞。「有人,在沙暴后故意带我们走错方向,好让我们找不到目标,全死在异乡。」

听来满严重的。「那个人干嘛要这样害人?」

「是我的错,竟看人看走眼了。」先前的凌厉忽然转为深沉的愧疚,盈满那双令她心悸的俊眸。「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力让大伙全员平安,返回京师,再做打算。」

「嗯,没错。」

「可我还是没来得及拉住佑芳,就摔下溪谷里。」

右方?「你已经尽力了。」

「还有救吗?」

「这……我也不晓得。」他到底是指来不及拉住缰绳右方,还是指当时有人在他右方?「你是为了救人一把才跟着坠落谷里吗?」听哥哥们说,当时情势相当惨重,连马匹都折断了颈骨。

「我们还是快回京去,免得弟兄们又再有所伤亡。」

我们?「我不必吧,我又不是跟你同伙的……」

她定睛一瞧,他居然睡着了。敢情刚才说的那些全是梦话?

哇,这一贴近,她才发现他长得真是好看。在这边关之境,浓眉大眼的男人她见多了,却没一个像他这样俊丽。浓翘的长睫,柔化了原本刚棱有力的轮廓。

微蹙的双眉之间,好像藏有很多深沉的心事,却跟着眉心一道上了锁。那张极为性感的双唇,若在面目清爽的平时,或许可以帮他假作一副文质彬彬貌。而今满脸蓄着的胡髭,却让浓烈的阳刚魅力再也无可隐藏,遑论他撩人心弦的醇厚低嗓。

奇怪,他明明是个很粗犷的英武男子,为何要装着一副文弱矜贵的模样?是因为京里时兴如此吗?她不觉得那种粉面公子有什么吸引人的,男人嘛,就该有他这种血性汉子的魄力与气概。而且…她微有羞怯而又好奇地继续伏贴在他身上,不急着离开,反倒情不自禁地就近观赏美男子的动人睡颜。

她还以为京城公子全是些只顾自己高兴,不管他人死活的纨垮家伙和她老哥们一样,可是他不同。伤重烧成这样,他想的念的全是与他同生共死的伙伴。好个够义气的男人!

「放心吧。虽然哥哥们放着你的伙伴下落不管,但我会叫我的仆役们替你搜寻,不会有事的。」

不知是否她的自作多情在作祟,他的眉心似乎缓缓地舒展开来,不再凝愁…

「你都是这么给人治病疗伤的吗?」

门口传来的恶斥惊动了福乐,猛地由那人精壮的胴体上弹开,跳离到老远去。

「小哥?」

搞什么,害她吓一跳。

他怨毒地狠睇着她手足无措的窘相。

「他……这个人,刚刚拉我到他身前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我拼命挣扎,可他力气大得惊人,我连他一只手指都扳不开,所以才被他拖到身上去。」

「这么说来,全是他逼你的?」小哥意有所指地恶瞟昏迷不醒的男子。

「是啊,是他逼我的。」

「他还逼你趴在他胸膛上觊觎他的美色,是吗?」

「你瞎说什么?」

「你照照镜子自己脸红成什么模样!明明满脑子淫邪念头,还敢假作清高,把罪名都安到男人头上。你们女人就是犯贱!」

「喂,不要把你自己过去受女人窝囊气的事扯到我头上来!我跟你说了是他拉我上床的」

「你上男人的床还有什么好狡辩!」小哥痛骂。

「福乐爬上男人的床?」扛着一大盆热水进门的四哥扯着洪亮的嗓子惊叫,撼动屋宇。

「不要乱讲!」这样没凭没据地大声嚷嚷,教她以后怎么做人?

果然不出所料,她爬到男人身上的事当天就轰动全府。三天之内,红遍方圆百里,声名远播,过往商旅更将之东传至关山,西传至天山南北。在荒凉异境闲到快发霉的人们,终于有些热辣话题可以活动活动舌根。

她的确真的不用做人了。加上她哥哥爸爸伟大的帮忙,更使她想一头栽进脸盆里溺毙,了此残生。

「我女儿救你一命的这份恩情,就用结亲的方式来偿还吧。」

男子才刚从病中清醒,就遭到满屋子贵族流氓如此逼婚,强迫他以身相许或许应该称做以身相殉。

他躺坐在床上,气定神闲,神态雍容,淡淡地、缓缓地审视着一屋子粗鄙无赖的边关子弟。而后,犀利地定在屋里唯一的女性福乐身上。

她浑身微微一颁,硬是抓稳了手上捧的各色药材,傲然以待。

「阿玛,你们都出去吧。他还是个病人,别趁人之危欺负他。」

「你瞧,福乐为了照顾你的病情与伤势,用尽多少心力,甚至亲自服侍汤药,嘘寒问暖。」郡王爷努力促销这个连他也不知道拖出去能不能卖到钱的女儿。

「我这女儿不但是家中模样最美的,连心地也是最美的,是我最宝贝的掌上明珠,平日一点粗活都不准她碰。可你是京城贵公于,怠慢不得,低三下四的女子又会玷污咱们豪门贵胄的尊荣,我只得忍痛让宝贝女儿来伺候你了。」

「阿玛。」

福乐反感地恶声怪吟。就算想卖女求荣,也犯不着表现得这么露骨吧。「我亲自照料他是怕下人们又拿该给他敷脚的药汁喂他吞下,浪费我的材料还玩弄他的命」

「你闭嘴!」

邵王爷凶狠地朝她怒目轻斥,随即转回慈祥和蔼的笑容。「四贝勒。你想不起坠崖的事情也就罢了,可我们冒险相救的事,你不能忘呀。」

床上男子始终不发一言,静默而淡然地凝视这一切,仿佛在审析什么,又似有些认命。

「你们到底可不可以让我替他换腿上的伤药?」福乐没力叹道。

「你瞧,我们二妹是多么关心你的伤势!」哥哥们热情加入歌功颂德的行列。

「'她为了照顾你,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呢。」

「而且黄花闺女成天伺候一名大男人的事,在这些日子里被传得不堪入耳。

我们二妹为了你,真是受尽委屈。」

这还真得感谢哥哥们不遗余力的四处宣扬,帮她身败名裂到极点。

「我看咱们二妹是嫁不出去了。」

「哪个男人会要啊!」

「枉费我们细心呵护她这么多年。」

「本来东北的吉林将军打算提亲,娶她做侧福晋的,我看这下也搞砸了。」

「二妹为了你,牺牲真是太大。」

「你们有完没完?!」福乐受不了地将药罐补品的托盘重重摔上桌面。「打从他前天醒来后你们就三不五时跑来轮流炮轰,他还要不要静养?」

「我们这是在帮他增强印象。」

「还要趁人家一时想不起所有事情就猛灌他一堆错误消息!我说过,他只是暂时记不起一切,却也随时有可能忽然统统忆起。所以省省你们的如意算盘,我也不屑跟他讨这种人情!」

她吼得众人一静,全场鸦雀无声。

很好,总算像样点了。

她放心地深深吐息,正想语重心长地对他们晓以大义一番,马上被哄然暴起的热烈回响击倒在地。

「你瞧我们二妹是多么地有情有义!」

「为了你,弄得声名狼籍,都不贪图任何好处,甚至拒绝你的任何回报。这种贞洁烈女哪里找得到!」

「她从始至终关心的都是你,却忽略了自己的幸福。你说,她将来可怎么办呢?」

「这年头,像二妹这么多情的痴心女子已经很少见了。」

「你们的目的就是要我娶她而已?」

男子悦耳的低吟轻巧抚平一室嘈杂,化为沉默的怔仲。

或许是在边关住太久了,大伙没想到京腔会是这么动人的音韵。透过男子醇厚低沉的磁性嗓音,字字都美如魔咒,撩拨人心。

「难道不是吗?」

全场的人心神飘荡地渐渐听懂他的问题,却莫名其妙地都犯起结巴。

「呃……你能娶她,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不,他没说他会娶,只是在确定阿玛和哥哥们的真正企图。福乐杵在父兄间精睿以视,没被他逼人的俊逸神采慑倒。

「只有我一个人获救吗?」

「是……对,只有你获救。」

才怪,是父兄们原本就只打算救他一个。

男子锐利的双瞳宛如测透了福乐的想法,在优雅的俊容上漾起淡淡笑意,看得众人不禁忘情轻叹。

唔,她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个极具勉力的美男子。

他也似乎很习惯面对众人恍惚的臊红痴望,耐心等候他们迟钝的回应。

「我身上有何证物证明我的身分吗?」

「有、有!」

三哥爽直急答。「是一件已拆封的信。」

「信呢?」

「在这儿,我一直带着!」五哥兴奋地掏着襟口。

「是一封北京豫王府来的密函,说若是发现一个叫月尔善的人,立刻拘禁,不得离开,等他们的人马前来处置。」

「你们看了内容?」

这一问,当场窘住福乐一家人,无言以对。

白痴。福乐吊起白眼暗叹。

「这、这是……为了弄清你的身分才不得不这么做!」

「而且它本来就已拆封。」

「我们可没兴趣探人隐私,纯粹是为你好才勉强看的。」

「就是就是!」

她已经懒得再说哥哥们什么,只是想不透他们为何都抢着想在这人面前耍笨。

「那就叫我月尔善吧。」

男子和煦的悠悠笑靥愣住所有人。

「你在开什么玩笑?」郡王爷以长辈的架式苦心劝骂。「那是豫王府要抓的逃犯或仇敌什么的。你有名有姓有身分,干嘛拣个下三滥的名字用?」

他忍俊不住,咯咯出声。「因为我很符合信中特征。」

「啥?」

「立刻拘禁,不得离开。」

他清清淡淡地,就损得郡王爷一家无地自容。想还他几句,却又不敢冒犯他高高在上的好心情。

「如果你觉得你可以下床走动了,随时欢迎你离开。」

福乐冷峻的反击,引来一屋子目光。

她知道自己的父兄们个个贪婪又混帐,可再烂的家人,也都是自己人。她没那么好的修养,眼睁睁地看一个外人在她家享尽最好的照料,还来羞辱她的家人。

男子毫不隐藏眼中对她的淡淡鄙视,轻蔑地悠然勾起嘴角。「抱歉,我无意冒犯。」

「既然已经冒犯了,你就别再费心掩饰。」枉费她原先对他存有的好印象。

「我们无权拘禁你这位贝勒爷。你想走想留,想叫什么名字,悉听尊便。养好你的伤后,就请移驾到别处去。我们顺承郡王府这间小破庙,供养不起你这等大菩萨。

「你、你这丫头在胡说什么!」

「找死啊你!」

她的哥哥们气急败坏地边骂边把她扯到一旁去,凶恶地替贝勒爷教训她这不知死活的混球。

「男人们在这里谈要紧的事,女人家插什么嘴!」

「再罗嗦一句小心我扒你的皮!」

哥哥们左推一记、右揍一掌地打得她脑袋噼啪响。她低垂着小脸,倔强地抿着小嘴鼓紧腮邦,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她知道大伙全明白她说得没错,可不能不痛扁她一顿,以挽回大男人们的优势与颜面。

净有本事欺负她,却没胆子讲实话。什么男子汉大豆腐嘛……

「我同意。」

郡王爷一家惊瞪床上男人的这句回应。他同意福乐的看法,决定现在就离开此地,往别处去?

「四贝勒,请别拿我二妹的疯话当真,她只是在使性子!」

「没错,我们怎么会赶你走呢?你也根水没冒犯我们什么,我们很乐意供养你这尊大佛的!」

「四贝勒!」

「有话好说嘛,不必跟福乐那婆娘一般见识!」

男子一直安坐在床上,动都没动,大伙就手忙脚乱地拼命劝阻,活像他已一脚跨到大门外去似的。

「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们一家大小全供你差遣!」

「是啊是啊!」这位贵人可是他们重返京师的唯一筹码。

「我是说,我同意你们的要求。」

在场的,每个都张着有听没有懂的大嘴,没人敢追问,生怕被他识破他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牌子的浆糊。

他使眸缓缓扫视,看得人人咽不下喉头,神经紧绷,终而停滞在福乐挑衅的脸上。

若在京城,这小妮子算得上难得一见的小妖姬。

浓眉大眼娃娃脸,身形娇小却要什么有什么,丰美的体态毫不受宽袍重衫阻拦。她不算白,娇艳的脸蛋倒被西北的阳光晒出粉嫩的色彩。只是,这般尤物放在边关,养不出什么温驯可人的柔软性格的。野丫头一个!

「我同意娶福乐郡主为妻,报答救命之恩。」

「什么?!」

郡王爷父子一群齐声狂啸,阵容浩大,连福乐都被他们吼呆了。阿玛和哥哥们可笑的逼婚阴谋,都还没开始出招恐吓,他就欣然屈服?

猛地,福乐被他笑齿闪现的冷光惊醒,顿悟到他背后的诡计。

他在玩。他打算狠狠地玩她这一家子蠢蛋,以打发逗留在此的时光。而第一个会被开刀的,正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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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丽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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