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大人,一别经年,李大人的风采似乎更胜往昔啊。”带著深深讽刺意味的言语,让李书白疑惑的抬起了眼,然后他马上又垂下眼帘,不但如此,他还深深的低了头,多少年的折磨与艰苦生活,早就将他身上那份铮铮傲骨给磨光了。
“少爷,我……我不认识你……”李书白喃喃的出口,心里仍在困惑,这少年真不是普通的出色啊,但是为什么他会认识自己呢?如果自己以前见过这样神仙似的人物,是决计不会忘掉的。嗯,也说不定,这些年,自己的记忆力差了许多,也许只是一面之缘,真不记得了也说不定。
“当然,李大人一向是贵人事忙,怎还可能记得我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物。不过对于李大人的一饭之恩,我可是一直记到现在呢。”上官千斩嗤笑一声,然后快步来到李书白面前,沉声对他道:“十年前,你只收留了两个月的小叫花,难道你真忘的连影子也不见了吗?”
李书白身子一震,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往事潮水般一下子涌上脑海,他张大了嘴巴,只能喃喃出“你……你……你……”字,因为太过震惊,以至于他不自禁的就抬起了手,颤抖著指向上官千斩。
“没错,就是我,怎么?很意外吗?”上官千斩开怀的笑著,下一刻,他的脸色倏然一变,如同寒冬里的冰块般冷冽森寒:“对了,如今你已经不是什么李大人了,想不到啊,你我竟有身份倒换的一天,李书白,我很讨厌人家用手指著我,你做了几年的下人,该不会连做下人最起码的本分都不懂吧?”
李书白连忙垂下了胳膊,重新又低下头来,只是身子的颤抖仍未平息。上官千斩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嘴角边忽然又露出一抹微笑道:“行了,你先下去吧,爷我还没想好该给你派什么差事,不过呢,你也别指望我会大发慈悲的放过你,下人嘛,就是要做事,要伺候人的,是不是?”
李书白心里涌起一阵悲哀,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更深深的垂了头,倒退著走了出去。一直到走出屋外,看见了外面高高蓝蓝的天空和那漫山遍野的红叶,他才终于能吐出一口气,虽然只是一小会儿,但那个孩子的气势实在是太惊人了。不,他忽然想起,如今不能再叫对方孩子了,应该叫他主人。
怔忡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厮走过来,说是要领他去下人房,虽然是山顶的亭子,但这所谓的枫晚亭,却是各色房屋齐备,真真和行宫差不多。李书白跟著那小厮向东走,不经意间一抬头,便看到东边更高一点的一座垂著黄色纱幔的行宫。
他不由得站住了,曾经多少次,他对那座行宫的主人抱著期望,期望那比先皇要圣明不知多少倍的君王能够想起自己的冤情,替自己昭雪,让自己再有报效国家的机会,可是……五年都过去了,五年啊,他的豪情,他的才气,他的傲骨,他的棱角,都已经磨得半点不剩了,却最终却也没有等来那道昭雪的圣旨。
李书白苦笑一下,为什么还要想这些呢?原本就是自己心怀妄想不是吗?日理万机的君王,他有太多出色的臣子了,哪里就差自己一个,大概就算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李书白,提起那个当初以弱冠之年高中状元的奇才,他也不会记得自己是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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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千斩坐在精致奢华的卧室中临窗的那一张榻上,从这里,正好可以看见李书白蹒跚的背影。风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也伸长了脖子向窗外张望,明显一副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就不甘休的样子。
“风凉,你看著那个人,那个连走路都慢腾腾的像是一个老人的男人,你能想像得到,就在十年前,他还是龙尊皇朝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跨马游街无限风光吗?真的,我不骗你,那时候的他,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啊,容貌又美,才气纵横,一时间多少才俊无人顾,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就连当时权势最大的左丞相,都想将他招为女婿呢。”
风凉一下子瞪大了眼,指著李书白的背影:“就……就他?爷你别开玩笑了,他现在多大岁数了,就看那步子,也总有四十了吧?还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十年前他三十岁,这也算是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啊?还左丞相的女婿,他要是左丞相的女婿,还用落到这么个地步吗?”
“谁说的?他今年只有三十岁,十年前,他正是刚及弱冠的时候。那时候的他,真是又年轻又俊俏,多少女子在酒楼上挤破了头,就为了看他一眼。只可惜,这个人啊,太过死板,嗯,用他的话来说,是正直不阿……”上官千斩说到这里,嘴角边忽然弯起一抹讽刺的笑,自语道:“分明就是死板,非要说是正直,哼哼,连左丞相的招婚都敢拒,他不是死板是什么?弄到最后,为了公家的事连婚都没成,世间还有这样的傻瓜吗?”
“那……爷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风凉最好奇的还是这个,怎么看怎么觉得爷不应该和这李书白有交集,无论从哪里来说,他们两个都相差太多了嘛。风凉狗腿的替上官千斩端来了一碗茶,然后嘿嘿笑著在他旁边替他扇风。
“都秋天了,还扇,拍马屁也不会拍。”上官千斩哂笑,然后他问风凉:“你知道魔宫里这么多的仆人,我为什么选你做我的贴身仆人,又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
爷对我很好吗?没觉得啊。风凉在心中对上官千斩的话持保留意见,嘴上却甜甜笑道:“是啊是啊,我也觉得爷对我格外好,就是不知道原因,爷今日索性就告诉了我呗。”
上官千斩喝了一口茶,微笑道:“其实很简单,每次我看见你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过去的我。我记得收留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叫花子吧?嗯,十年前的我,也是一个小叫花,我从小就没有了父母,是靠著野狗的奶长大的,从三四岁起就在这个城那个城之间流浪,有好几次都差点儿饿死,一直到八岁那年,我遇见了他。”
风凉知道这个他说的就是李书白了,不由更伸长了耳朵,却见上官千斩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喃喃道:“我饿昏在他新科状元的马前,被他收留,他那时候还真是个很好的人,把我带进府里,给我饭吃,让我洗澡,还给我换衣服,那时候我真感激他啊,觉得他是世间最好的人了。”
“的确是很好啊。”风凉也点头同意上官千斩的意见:“那后来呢?后来他为什么就不好了呢?难道他其实是人面兽心,先把你拐来,然后卖给别人做奴才吗?”在他的心里,也只有这件事是罪大恶极的了。
“没有,他那样正直的人,怎可能会做出这种事。”上官千斩声音忽然拔高,然后他握紧了拳头,过了好半天才慢慢松开,又恢复平静的语气道:“他后来就按例去做了知府,我也跟著他一起去,因为我机灵,所以他就让我做他的贴身仆人。他当了知府后,十分的清廉,又喜欢接济那些穷人,虽然整个平川城被他治理的欣欣向荣,但是他那点微薄的俸禄,却渐渐的连养他自己都办不到了,更何况他上头有多少贪官,都在瞪大著眼睛等他的孝敬呢。”
风凉点点头:“哦,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啊,那后来呢?他就把爷给卖了换钱吗?”这一回不等说完,他就被上官千斩瞪了一眼:“卖了卖了,你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样是被卖的吗?笨蛋。”
不理会身边对拐卖二字有著深刻心理阴影的小厮,上官千斩自顾自的道:“我那时候虽然小,却是最明白这些人情世故的,看见他的样子,就很为他著急,正好一个财主的儿子强奸了一个农妇,他便来贿赂李书白,谁知却被他赶了出去。我就追上那个财主,收下了那五百两银子,教了他一个脱罪的方法,天地在上,我只是想帮李书白解一下当时的困境,可是……可是……“
上官千斩说到这里,又不由得握紧了拳头,风凉便知道重头戏来了,果然,就听自家宫主接下来的话完全可以用咬牙切齿,一字一恨来形容了:“可是那个不知好歹的,正直廉明的东西,他竟然在知道这件事后,说我小小年纪便会这些作奸犯科的手段,长大了也成不了什么好人,竟然……竟然把我赶出了他的府衙。”
果然就是这样。风凉在心里暗暗道:难怪爷恨这个李书白恨成这样呢,是他让爷过上了安定的生活,让爷知道了美好生活的滋味,结果最后也是他,重新将爷打回之前的地狱,这份落差导致的恨,难怪爷到今日也接受不了。
却听上官千斩又喃喃道:“我重新过回了以前的日子,好在这一次没过多久,我就被夺虹的父亲发现了,他把我捡回去,因为我根骨好,得以成为魔宫的宫主人选,可以和夺虹,惊涛,寂寞他们一起练功习武,还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奢华生活。我知道那个李书白不会有好下场,却没料到他因为办了一件大案,得以回京述职,变成了京城中的府尹,又因为办理了一件妃子出宫被杀的大案子而被先皇赏识,一下子就升了他很大的官,可那又怎么样?他那个性子,是绝对不能在官场上立足的,到最后,他到底还是因为直言进谏而获罪,落得个流放千里为人下奴的结果。哈哈哈……真是报应不爽啊。”
“那爷今日将他弄过来,是打算怎么做呢?”风凉低眉顺眼的问,为了表现自己并不是八卦,他又加了一句:“我只是问问爷的意思,将来也好知道怎么对他,爷你知道,我一向都是很笨的嘛。’
怎么办?上官千斩沉默了,他还真没想过该怎么办,他只是想看看李书白现在的倒楣落魄样子。嗯,要报复吗?可是又能怎样报复,一个高高在上满腹才情的人,忽然间就变成了别人府中的奴仆,还是最苦最累最窝囊的下奴,这对于他来说,本身就已经是最严厉的惩罚了不是吗?
“嗯,再说吧,反正我买他来,决不是为了给他养老让他享福的。”上官千斩挥挥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斜眼看向风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那半个时辰的马步还没有蹲完吧?”
“啊……”风凉惨叫一声,再想脱逃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在宫主锐利的视线下走到一边,苦著脸重新蹲起了马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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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凤来香和柔水一起服侍著吃完了晚饭。又去枫林里练了一会儿剑,那天色便渐渐的黑了。
回到枫晚亭,却不经意在亭脚下看见一个蜷缩著的人影,上官千斩一怔,然后不自禁的停了脚步。
那个人就是李书白,如今枫晚亭里没有下奴,论规矩他是不能和其他的奴仆同桌吃饭的,想必是有人随便给了他一碗饭,他便过来吃了。
就如同凤来香所说,那人的头发已经有几缕白了,混在黑发中,说不出的斑杂难看。上官千斩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十年前,那时候的李书白,正是年少轻狂,功成名就的时候,他记得他的发是如同墨色一般黑的,而且如丝缎一般滑,有时早起,自己看著丫鬟们给他梳起那一头柔滑的发,就会忍不住上前摸两把,而这时候,他便会微笑著拍拍自己的脑袋,说一句:“等千千长大,也会有这样的头发,到时候你就可以摸自己的了。”
记忆中的他,真的是天人之姿,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就更为好看。上官千斩恍惚陷入回忆中,然后他很快的回过神来,默默看著面前那张现实中的面孔。比起曾经的俊秀,现在这张脸孔上,只余下了暗黄的不健康肤色,还有那说不出道不明的不尽沧桑。细长的眉毛虽然没变,却不再飞扬,就连双眼中也失去了往日那股凛然的正气和无限豪情,甚至,已经没有了什么生气。
看见那一碗粗糙的米饭,却被他大口大口的咀嚼吞咽著,似乎是在吃什么美味佳肴一般,上官千斩心里不由自主的就是一阵酸楚,想必他在别人的府里,吃的东西还不如这碗糙米饭吧,虽然这碗饭在自己看来已经是连猪狗之食都不如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开什么玩笑,酸楚?这种自己都八辈子没再出现过的感觉怎么会因为他而重现,更何况把他买回来,不是要可怜的。他有今天,还不是咎由自取,自己在这里替他叹息什么。
上官千斩想到这里,刚要离开,冷不防对面的李书白却抬起头来,看见上官千斩,他明显的一怔,然后又深深垂下头去,下一刻却又像是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似的,连忙局促的站起来,弯腰鞠了个躬,低声道:“爷有什么吩咐?”
“没有,你继续吃吧。”上官千斩迈步上了枫晚亭的台阶,明明把他叫过来,揭穿自己的身份,看见他震惊的那一刻,心里是充满了快意的。但为什么现在看见他这副样子,听到他这句恭敬的话,心里竟然会升起一丝惆怅。
“真他妈的太莫名其妙了。”上官千斩喃喃低骂了一句,然后大步流星的过了台阶来到亭里。在他身后,李书白久久凝视著他的背影,最后摇摇头叹了口气,又蹲下去吃他的饭了。
风凉抱著几本传奇小说,踏进了枫晚亭的大门之内,然后他便瘫坐在那里。
太……太累了,他抹抹头上的汗,欲哭无泪。
做人奴仆就是命苦啊,就因为自己早上抱怨了一句“蹲马步好累”,那个无良的主人就以“买书”为名,将他一脚踢下山,然后让他在半个时辰内回来,高高的千枫山啊,站在山脚下的那一刻,他连死的心都有了,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在上官千斩面前抱怨了。
一个人影有些慌张的奔跑过来,然后一双形状修长优美,只是皮肤粗糙的手扶起了他,并替他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书册,然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小哥儿,你……没事儿吧?”
风凉抬头,入目是一张俊秀的脸孔,只是眉眼之间历尽沧桑,看起来显得有些苍老,他记了起来,这个人就是李书白,是爷恨得牙根痒痒的仇人。
“哦,没事儿没事儿。”风凉接过书,心想这时候要是被爷看见我和他的大仇人说话,又不知要怎么折腾我呢。他害怕被连累,回身就走。却听身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原来是李书白跟了上来。
“你跟著我干什么?让爷看见,再让我去买一趟书的话,我会累死的。”风凉有些著急的吼,吓得李书白立刻停了脚步,犹豫著在地上站了半晌,又慢慢退了回去。
风凉松了口气,又觉得人家好心帮自己,自己却这么对待他有些说不过去。算了,找个时间再好好的谢谢他吧,现在不行,谁知道爷在哪个角落里趴著呢,万一被发现了,真是吃不了要兜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