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为江湖上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带,远安城的夜晚向来与“平静”二字无缘。华灯初上,那是密谈斗殴最盛的时候;待到夜阑人静,则换成了一切偷鸡摸狗之事大行其道。
简而言之,深夜的远安城内,总少不了几拨黑衣人在那儿飞檐走壁、潜迹而行。会大半夜在屋顶上散步的人通常怀着某些见不得人的目的。也因此,“各行其是、闲事莫管”便成了夜行者们之间的默契。除非真的同仇家狭路相逢,否则就算有什么摩擦冲突,一般也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但所做的事既然见不得人,行迹落入他人眼底自也称不上什么好事——万一不幸给人由身形认出了身分,可能的麻烦只怕不比明着来少到那儿去。说穿了:就算是行些偷鸡摸狗之事,要想成功,还是得靠自身的能耐。
暗运功力提升五感警戒着四周动静,确定一旁无人窥伺后,白冽予才同身旁的东方煜颔首示意,乘着夜色掠入了青龙位于城内的故居。
青龙亡故至今不到半年,房舍仍未易主,里头自也乏人打理。望着为尘埃所覆的地板及桌椅,青年双眉微蹙默运轻功,尽量不留痕迹地于友人的陪同下逐步搜索起这不大不小的宅院。
毕竟已给天方派人翻过,屋中可说是一片狼籍。墙上挂画和架上藏书全给扫落在地、几处暗格也给搬得一空。白冽予耐性地就着混乱将屋子仔细搜了一遍,得到的结果却令人扼腕。
“本以为琰容只会应付了事,没想到他会搜得这般彻底。”
确定手上暗格无任何夹层后,青年叹息着将之搁了下,传入友人耳中的话语染上无奈。
好不容易加入了天方,本以为距离查明真相只剩下时间的问题了,怎料一切不仅同原先的推测大相迳庭,连行动也处处碰壁……虽不影响他灭天方的计划,可他真正在意的物事,却在这数日间由触手可得变为咫尺天涯。
十三年来始终缠绕于心头的结,也在短暂的松动后再次缠得死紧——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后悔起当时诛杀青龙的举动。
可一切终已成定局。
白冽予清楚自己不该这么轻易就为挫折所败。但自从来到远安城后,接踵而来的打击与触不到真相的恐惧却让他再难维持平时的冷静……尽管黑布掩盖下的容色淡然如旧,眸中却已染上失望无措。
察觉了他的异样,东方煜先是一怔,随即理解地张臂将他轻拥入怀。
“别着急,先静下心来。”
聚音成束于青年耳畔低声道,由身后环上他腰肢的臂配合着收紧少许:“静下心后,再好好想想是否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如果是你,一定没问题的。”
“……嗯。”
一应的音调虽仍有些不稳,可随着那声声安抚,弥漫于心的慌张逐步缓下、纠结紊乱的思绪亦渐次转为平顺。
包覆着周身的温暖、环绕着腰肢的臂膀……平抚着心绪的同时,这所有的一切也在在昭示着他已再非独自一人。他的身边有煜陪伴着、支持着,尽管有时仍旧难以习惯,可他,却已懂得敞开心房接受友人的好意。
——甚至,情意。
因彼此的贴近与落于耳畔的气息而微微红了脸,心下感慨之外竟也起了几分不合时宜的甜意。虽对自己的沉沦贪恋暗感无奈,可青年终究没有挣开怀抱,只是缓下情思静下心绪,细细思量起先前的想法究竟有何差池。
不到片刻,问题的答案已然浮现于心。
“看来是我想岔了。”
“喔?”
瞧友人已经恢复如常,东方煜松了口气,却没松手的打算,而是就这么维持着原先的姿势静静等待着友人的说明。
“琰容就算搜到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物事,想必也会将它藏着掖着,而不会继续搁在这里。毕竟,他是青龙埋在天帝身边的暗棋,一旦身分暴露,便是有死无生的局面。”
“确实如此……这么说来,咱们若想要进一步的线索,还是得由琰容下手了?”
“……非到必要,我不想打草惊蛇。况且琰容是否仍向着青龙仍未可知,便要利用,也得让他自个儿找上门才是。”
“你这么说,倒让我想到一件事。”
“嗯?”
“青龙既然会在死前同你留下那种遗言,不是要陷害你,便是对琰容的忠诚极有信心……且不管琰容是否忠心依旧,青龙既埋了这么个暗棋,又对他如此信任,那么在青龙殒命之前,他二人想必是时常联系的。”
“而问题就在于如何联系了。”
由他的话中听出了什么,白冽予双眸一亮,思绪飞快转了起来:“像青龙这般谨慎的人,自然不会在天方内部同琰容接头。可若约在外头,如何不引起他人注意也是一大难题。以他的谨慎,想必会找出一个在外人眼中全无异样,但又足以让他同琰容相见的方式……而要说有什么地方能让他长时间待着而不引人疑窦,便只有这间屋子了。”
“不错。在外监视的人只会留意进出人物,对于屋内动静自是毫无办法的。青龙若来个金蝉脱壳之术——”
东方煜一句未尽,便因想明什么而转为恍然:“你是说有密道?可咱们方才不是把屋子翻了个彻底么?”
“这便是症结所在了。”
终于想通了一切,青年轻轻挣开了友人的怀抱,并领着他离开书房转而行至屋后。
青龙居所本就是个独立的小院落,屋子后方还有块搁置杂物的小空地,且为外墙所遮掩,不至于让人看到里头的动静。白冽予避开障碍小心翼翼地沿墙细找,而终于在扫帚堆的下方寻到了机括。
唇畔淡笑因而勾起。一个抬手友人屏息凝神后,他使力压下了机括。
夜阑人静中,但闻一阵极细微的机关运作之声响起,不到片刻便行休止——如非他二人着意屏息倾听,只怕根本察觉不到任何变化——由音声来源确定了密道的入口所在,白冽予一把勾住东方煜,拉着他再次回到了屋内。
“不论是你我、还是天帝让琰容领着前来搜屋的人,心里想着的都是要在屋子里找出书信名册一类的物事……当他们已在屋中暗格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自然不会再费心思搜查屋外。就算意外启动了机关,如果不仔细留心也找不到任何线索——更别提这密道的位置了。”
传音同友人解释着的同时,青年脚步未停,穿过书房直行至案前。
书桌下方本就有一个暗格,先前也确实检查过了……可当白冽予敲了敲暗格底部后后,传来的却是回异于前的空洞声响。
知道这代表什么,东方煜先是讶异,而随即明白了过来。
想来是青龙行事谨慎,不仅在密道入口处设了个暗格作为掩饰,连密门也刻意以极厚的钢层或石板制成。如此一来,只要机关没启动,即使敲了底板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心下对友人的佩服之情因而又加深了几分。他静静望着前方一袭黑衣裹身、正动手将密道口的木板移开的青年,满腔爱意涌上心头,却已不再像旧日那般参杂着苦涩与压抑。
有着的,是雀跃、是期待……甚至,是甜蜜。
也在同时,白冽予已然顺利开启密道。漆黑的通道随之映入眼帘。
知道是办正事的时候了,东方煜收了思绪,于友人行动前先一步拍了拍他的背,传音道:“我先下去吧。”
“……万事小心。”
知道东方煜的实力足以应付任何变故,见他自动请缨,白冽予也不犹豫便即颔首答应、侧过身子让他先行探路。
密道内的空气虽称不上好,却还不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只是里头伸手不见五指,若贸然行动,就怕碰上机关什么的……思及此,方入密道的东方煜探手入怀便欲取过火熠子燃上,怎料上方的青年却先一步扔了个东西下来:“用这个吧。”
“……夜明珠?”
入眼的物事让男子先是一愣,随即一阵莞尔:“虽说是‘夜明’珠,可这世上只怕没多少人会真用它来探路照明的。”
“不好么?”
于那荧荧幽光中扬唇一笑,纵有黑巾覆面,青年眉眼间带着的柔和笑意仍教东方煜瞧得心神一恍。
打下午发觉了冽的心意后,他的自制力便有些……于心底警惕地一阵暗叹罢,他朝友人递出了手:“下来吧?”
“嗯。”
这点距离对白冽予虽是轻而易举,但他还是识趣地搭上友人的掌,顺势进到了密道之中。
而后,二人神色一正,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眼前的密道。
这条密道并不宽,二人并肩而行便已是极限,却似乎颇有些距离,即便有夜明珠的光源在,前方深处仍是一片漆黑。至于建构上,除了近入口处有铺有石壁——上头还有由内控制入口的机关——外,其余地方皆可直接瞧见土层。四方虽有木材加固,但仍显得相当粗陋,不似特意建造。
“看来不至于有什么机关之流的物事……从这方向看来,该是往城南吧。”
“嗯。”
“两人并行似有些勉强。我先来?”
“我先吧。”
论及耳、目力,向来都是白冽予胜上一筹,故有此言。东方煜知他心思,便也不再多说,将夜明珠递还给他后、紧随着青年朝密道深处行去。
一时间,长长密道中,便只剩下二人似有若无的足音,和同样轻缓的悠长吐息。
足过了一刻钟,密道的尽头才渐渐入了眼帘。白冽予朝友人递了个眼色让他收声警戒,同时悄声上前,内功运起、耳力瞬间提升至极限,隔着石板将出口外的动静尽收于心。
半晌查探后,他朝友人点点头;后者会意搬动机括。但听机关运作声响起,不到片刻,原先堵住密道的石板缓缓移开,露出了几许枝叶和漫天的星斗。
“户外?”东方煜有些讶异地传音问道:“不会是在城郊哪个空地上吧?”
“不……应该是在庭院里,四周还有些树丛遮挡。”
说着,青年足尖一点纵身跃出了密道,却方稳住身形打量四周,便因眼前的景象而浑身一僵。
紧跟在后头离开的东方煜察觉了他的异样,忙问道:“怎么了?”
白冽予没有回答,只是略抬了抬下颚示意友人看看前方。东方煜转头一望,入眼的是一座瞧来熟悉异常的院落。他先是一怔,而随即由院落的方位、设置明白了什么。
外观虽有些不同,可这院落的格局,却与友人远在江南的居所全无二致。
愕然的目光因而对向友人:“清泠居?”
“嗯。”
青年轻轻应道,音色低幽如旧,却显得有些飘邈:“或者……该说是十三年前的清泠居。”
十三年前。
那是在所有憾事发生以前,他仍将“严青”视为忘年之交、对其托付全心信任的日子。
娘亲死后,他一走就是八年,打小居住的清泠居也在这之间有了不小的改变。庭院中的小桥流水、繁花绿叶全给换成了一株株的药草;房中的帐子也再不见分毫黄色——而这一切,全是父兄为了让他在夜半惊醒时能迅速得以平静。
他很清楚父兄的苦心,也一直试着摆脱过去的阴影。可直到他望见了眼前这熟悉的院落,才发觉昔日的一切竟仍那样鲜明地刻画于心。
一如早先于青龙故居一无所获时,那狂涌上心头的、教人窒息的紧迫。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能坦然面对了,却直至此刻,才发现他从未真正面对过。
熟悉的小园、熟悉的屋舍,仿佛他只要一推开门,便能望见娘亲含笑的面容……白冽予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踏步向前迈去,可一切美好的回忆,却在踏足的瞬间转为染血的夜晚。
身形因而一个踉跄。也在同时,早有所察的东方煜由后方扶住了他。双臂环抱上青年腰际,轻声道:“我在这。”
仅仅三个字的低语,却令青年又是一震。而后,他深深吸了口气,于友人的扶抱下再次立稳了身子。
“谢谢。”
“没事了?”
“嗯……抱歉,我今日竟一再失常……”
“这怎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青龙这厮,居然照搬了整座清泠居,未免也太——”
后头的话语因有所顾忌而止住,可单从东方煜的神色看来,便知不是什么好话。
瞧着如此,白冽予心下莞尔,隔着面巾朝友人投以一笑后,他略一使力挣开友人臂膀:“好了,咱们继续吧?”
“好。”
东方煜虽仍有些担心,但想到自己就跟在冽身边,就算有什么不对也可以及时相助,便也放下了心头忧虑,一声应后让友人领着进到了屋中。
不同于青龙故居的凌乱,屋内摆设十分齐整——当然也和十三年前的清泠居如出一辙——,案上也仅有几许尘屑。知道这表示时常有人来此照料甚至居住,二人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注意,尽量不留下什么痕迹。
只是这一番查探搜索下,得到的结果却让白冽予有些哭笑不得——不仅是格局装潢而已,这屋舍甚至连暗格机关所在都与十三年前的清泠居一模一样!带着复杂的情绪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暗格后,二人终于在书架后方的暗格里找到了真正算得上收获的物事。
于荧荧幽光中取出里头几叠厚厚的书册,白冽予边留心屋外动静边快速翻看起来。
可结果,却不免再度失望了。
这几本书册不是名册就是帐册,全是青龙于天方内结党布线的证据,以清除青龙余党来说自是十分实用,对了解十三年前的真相却没什么帮助……真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也就只有其中一本插了枚纸片以作区隔。那页所载的,却是青龙对“四鬼”其余三人和天帝的点评。
白冽予对景玄所知最少,又心存戒备,忙招呼东方煜由此人先看了起来。
景玄加入天方,是在青龙于擎云山庄得手成名之后。据青龙所载,此人年纪虽轻,可学养丰富、城府极深,是十分难对付的一个人。他加入天方理当有所图谋,但平时行事洒然不羁、对内部的权力争夺更毫无兴致,让人无法猜透。
青龙对景玄的了解显然不多,点评仅只寥寥数行。青年心下暗叹,翻到下页继续看起“天帝”的部份。
怎料起始的“疑心病重、好猜忌”七字方入眼,便在此际,心头警兆突现!
耳听一道似曾相识的足音由远而近,白冽予匆匆收起书册塞回暗格,同时招呼友人准备撤离。
将一切归位妥当后,二人正待离去,却见本该夹在书中的纸片不知怎么地给遗在了外头。青年当机立断将之收入怀中,而后方同友人离开屋子迅速遁向密道所在。
可掠入树丛后,见着的,却是给牢牢封起的入口。
青年先是一怔,而随即明白过来——想来该是二人先前将暗格机关逐一扳动时不小心给关了上。只是眼下已无时间逐一寻找,听那足音已至门前,白冽予心随念转、同友人传了句“我来引他注意”后,提剑便往门口掠去。东方煜对他自来十分信任,也不多说便依言行至墙边静待时机。
但见院门由外而启,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庞显露,说时迟那时快,伏于门后的白冽予乍然出剑、森冷剑光已然朝少年胸口疾刺而去——
铿!
但闻金铁交集之声乍响,却是少年于千钧一发之际侧身提剑以鞘相迎,右手迅疾出剑连刺直袭来人。点点剑光如电,竟比青年方才那一招还快上几分!
可白冽予还是避了过,同时左袖一扬洒出些许粉末。少年一惊匆忙掩住口鼻后撤,而青年便趁此机提气闪身隐入了夜色之中。
眼见黑衣人身影已逝,似乎是忧心屋内的状况,少年张望一番后终究没有追上,而是选择了收剑入屋……随着院落的大门重重阖上,夜晚也再度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好半晌后,才见得两道人影自暗处走出,正是方才假做逃遁的白冽予和早就趁隙离开的东方煜。
后者早在翻墙而出后便迅速遁至一旁准备随时接应友人,自也将二人的那一番交锋收入了眼底。
那少年的武功虽不错,却仍构不上一流之列,方才会有那种结果自然是友人刻意而为了。思及此,东方煜若有所悟,传音问:“他就是琰容?”
“嗯。由其身形步法来看,当是此人无疑。”
“没想到他如此年轻……你注意到了吗?他瞧来……与你有几分肖似……”
“都已见过那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清泠居’,再见着个‘白冽予’,自也不怎么让人意外了。”
白冽予淡淡答道,语气虽略带嘲讽,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没想到他会如此平静,东方煜讶异地侧眸一望,只见友人神色淡然如旧,一双幽眸却只是怔怔望着前方,一派心不在焉——或者该说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下因而一阵暗叹,他一把扳过友人身子传音唤道:“冽。”
这么个稍嫌剧烈的举动,让原已出神的青年为之一震。本有些茫然的眸光逐渐凝聚,而在见着友人关切的眼神后,面巾下的双唇勾出淡淡苦笑。
“我没事。”
“冽——”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这里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回去吧?”
“……罢了。”
知道友人说得不错,东方煜无奈一叹,终还是点头同意了他的要求。
****
“方才我刻意留手甚至用药偷袭的目的,你应该猜到了吧。”
回到居所、将一身夜行衣换回平时的便衫后,白冽予于床畔歇坐,这才有些认命地开了口。
原因无他:东方煜似乎是铁了心要他今晚就把一切交代清楚,所以一入屋便扯下面巾抱臂倚立墙畔以示决心——当然衣服也没空换下——一双眸子更是毫不放松地直瞅着他,只在他脱衣时有些尴尬地避了过。这种无言的坚持可比气急败坏的追问更难以应付,是以白冽予虽本就有意坦白,语气却不免有些无奈了。
见他终于肯说,东方煜这才松了原先一直交叉着的双臂,神情略缓:“是要引琰容上钩吧?用药则是为了让他联想到朱雀……你向来喜欢请君入瓮之计,这么做,自然是想让琰容心生疑虑,因害怕卧底身分遭泄而主动找上白桦以求自保了。”
“不错。”
“可单凭一个施药的动作,你如何确定他会疑心到朱雀的身上?难道朱雀有什么独门秘药,而你正好配出了?”
“那只是稍微加强了效果的寻常迷药,可以显现出配药者的功力,却很难联系到特定的人身上。”
“既是如此,又为何——”
“我无意‘扮’成朱雀。只要让琰容知道此人危急时用了药,他心中有鬼,自然会升起诸多联想……咱们之前也谈到过,他与青龙牵系甚深,若给天帝发觉便是有死无生的局面。因此,便只是‘万一’,他也必然得谨慎以对。”
顿了顿,青年语气一转:“实则此着主要还是在投石问路,试试琰容其人的立场。如果他已背叛青龙投效天帝,灭天方之计便得另行计划了。”
“反之,他如果仍忠于青龙,自然会给逼急了而加快行动?”
“不错……你思绪比以前活络不少嘛,煜。”
“哪里哪里,这可都是托了你的——”
习惯性的自谦在忆起自己原先的目的后猛然收了口。东方煜双眸一眯、望向友人的目光再次转为初时的紧迫:“冽。”
瞧着如此,青年不由得一声低叹。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信用么?”
“当然不是!只是……”
似乎是在挣扎什么,半晌犹疑后,他才续道:“这趟夜探迭经起伏,你又接连失常,教我如何放心?与其让你蒙混过去之后暗自伤痛,我还宁愿强硬些逼着你说出口……如此,就算有了什么状况,我也好帮着你度过难关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
因友人所言而心头一暖,青年微微一笑:“不过今晚我确实无意隐瞒,只是尚未提及而已。”
“……嗯。”
“正如你所言,这趟夜探迭经起伏,就连最后同琰容的照面也是出于意外。我虽费尽心思加以利用,说穿了却也不过是亡羊补牢,同时冀盼着能多少取得些成果吧。”
顿了顿,唇畔笑意染上几分苦涩:“毕竟,在此之前,咱们这趟夜探也只是对青龙的执着有了更深的认识而已。”
所谓执着,自然是指那个“十三年前的清泠居”和同青年有些肖似的琰容了。知道青龙如此举动隐含着什么,东方煜眉头一皱正想说几句死人的坏话,却因察觉友人先前的用词而怔了一怔。
“‘在那之前’?”
忆起友人同琰容交手后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心下恍然:“你在同他交手时发现了什么?难道是武功路数?”
白冽予点了点头。
“以你的眼力,想必已多少瞧出那一招的问题所在。”
“嗯。那一招接连四次,出手的时机和方位都十分讲究,是相当高明的一招。可惜琰容不论速度力道均有不足,某些巧妙的地方亦似没能把握,以致落了下乘。”
“那么,如果由你来使呢?”
“你是说……”
“以你的理解将那一招加以改进完善,然后朝我攻过来看看。”
言罢,青年已自起身取过日魂递给友人。后者知他这么要求定有深意,更清楚他的能耐,遂点头接剑,而在半晌思忖后,手中长剑乍然脱鞘、挟着劲风便朝青年袭去。
同样是一连四刺,同样是那样巧妙的方位和时机,剑与剑的间隔却已大大缩短,力道和速度更绝非琰容那一招所能比——可正迎着这似乎避无可避的一招,青年的应对却只有更教人吃惊。
只见他极其从容地闪过了刺向颈部的一剑后,抬手便往日魂剑身夹去,竟就这么止住了何该锐不可挡的一招!
东方煜并不意外他能夹住自个儿的剑,意外的是他竟能那样准确地抓到自己收力换气的时机——要知道此招巧妙之处正在于那方位的变换能尽量维持出剑的速度、减少重新发力的时间。就算理论上有所了解,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
白冽予知道他的困惑,却没有解释,而是示意他将剑递给自己。如此举动让东方煜隐隐明白了什么,双眉微蹙,眸中已然再添忧色。
也在同时,青年一句“注意了”脱口,长剑便朝友人疾刺而去。
后者早知其意,剑锋方至便是一退,同时暗运劲力寻机反制——怎料还没来得及出手,剑光却已再次袭至!他心下暗惊一退再退,本应避过的剑却仍抵上了胸口。只消一个使力,碧风楼主便要命丧黄泉。
可白冽予自然没这个打算,一个侧身将剑尖自友人胸前移开后,对着空处再次使出了方才的剑招。
他意在演示,一旁的东方煜自也全神观看起来。
没有了身历其境的压迫感,以东方煜的剑术造诣,凝神细瞧之下立时看出了差别所在——乍看之下是齐平的一连四刺,实际上却是一剑快过一剑、一剑深过一剑,由虚而实,逐步将人逼至绝境!
知道他定已看出关键所在,白冽予一招用尽便即还剑入鞘,重新回到床畔坐了下。
“我想你也明白了……这招的杀着,便是四剑看似相同,实则由浅而深、由缓而疾,让人防不胜防、避无可避。而关键就在于劲力的分配和整体的节奏,务要做到一气呵成……早先之所以能轻易挡下你的剑,眼力虽也是一大原因,更主要的却是因为我曾无数次陪冱羽练过此招。”
“冱羽?难道这是出自聂前辈的——”
“不错。”
青年苦笑转深,“问题就在于琰容是如何习得此招……而最坏的打算,便莫过于琰容习自青龙,青龙习自师叔了。”
“冽——”
“放心,我还不至于因为这样就认为师叔是当年的幕后主使者,只是……先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让自己有些准备而已。毕竟,那剑招虽是出自师叔,可琰容却未有其精髓,显然是没有经过适当的指点。由此推想而下,自也有可能是师叔的敌人得见此招后有意嫁祸,或是青龙不知从何取得了。就算真是师叔所传授,也不见得就和十三年前的事有所——”
到口的话未完,便因那骤然覆上双唇的掌而被迫休止。
不知何时,原先倚立墙畔的友人已然来到身前,凝视自己的双眸满溢不舍。那专注而深挚的目光让白冽予微微一颤,一时却也忘了挣离。
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东方煜将右掌自他唇上移开,转而抚上了那似乎有些苍白的颊。
“你虽已尽量逼自己冷静分析应对,可心里仍是十分介意吧?对于聂前辈可能与此有关……”
“……嗯。”
“知道么?每次见着你如此,都会让我更加痛恨青龙,恨他竟那般伤害你,让你无法全心信人之余,又为自己的疑心感到自责痛苦。越是知道他在你心中留下的伤痕多深,我就越是恨着没能将他碎尸万段。”
“因为他已人土?”
“不错。”
这二字应得咬牙切齿,心底却因友人还能同他开玩笑而多少松了口气。
听他如此回答,白冽予神色略缓,略一倾前将头靠入他怀中。
“至少我已经相信你了。”
“冽……”
“今日的事,我会将它视为线索,但绝不会单凭这点便妄加猜测,而是尽己所能的找出更多线索,从而还原出当年的真相。可日后,如果我又在探寻的过程中忘了这点,提醒我,好吗?”
“当然。”
东方煜柔声应道,同时弯身于青年身旁坐了,张臂将他轻拥入怀。
而后者柔顺地接受了这份熟悉的温暖。
随着丝丝暖意袭上向来寒凉的身子,同样熟悉的平静涌上心头,而后缓慢但确实地、转变为某种更为深切的情感。
曾经的惶惑不安,亦全在此刻化为了信心。
——不论追寻的过程还会遇到多少挫折、不论所寻得的真相如何伤人……只要有他陪伴着,一切,定都能顺利克服吧?
——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