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将他自沉沉睡梦中唤醒的,是房外传来的阵阵破风之声。

揉了揉隐隐作痛着的额角,东方煜睁开双眸撑坐起身。屋内陌生的摆饰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晌才忆起了事情的经过。

昨夜初访清泠居,兴致高昂的他于“小酌”方始不久便因着友人的挑衅而同对方拼起了酒……只是他向来自认不差的酒量面对那坛烧刀子也只能甘拜下风,强饮了三、四大碗后便彻底醉倒了。

想来多半是冽将他扶来客房的吧?回想起昨夜友人同样喝了三、四碗却不露半点醉态的容颜,东方煜终于认命地理解到自身酒量远逊对方的事实。

下床梳洗一番后,他饮尽了友人不知何时备好的醒酒茶,一声低叹。

每每受着友人如此温柔,他都不禁奢望起彼此两情相悦的可能——昨晚他甚至梦见了冽柔顺地依靠怀中任由他碰触、亲吻。虽不是没有过更为逾矩的梦,可像昨晚那样真实而醉人的,却还是头一遭……

思及至此,东方煜浑身剧震。本欲出房的动作亦是一顿。

昨夜一时兴起之下喝了个烂醉,竟是全忘了自个儿酒后乱性的可能……这么想来,也许他以为是梦境的—吻,其实是——

近乎绝望的不安瞬间溢满于心,竟连碰触着门板的手都不禁微微颤抖着。暗骂自己窝囊,他掌心收握成拳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却怎么也无法。

不该这样的。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逃避、厘清,不正是为了能好好的以朋友的身分留在冽身边么?好不容易能让冽敞开心房坦诚以对、甚至像这样造访“清泠居”的,若真因昨夜的酒后失控毁了一切,岂不是……

一瞬间他甚至想用力扬自己几个耳光,却终因念及外头似乎正在练剑的友人而作了罢——若他真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刻下真正该在意的也不是彼此的关系如何改变,而是冽的感受。

一旦知道了自己心底存着的非分之想,曾为青龙伤害过的冽定然会深受打击吧?

毕竟,他们好不容易才……

紧接着不安而来的是足称锥心的懊悔。他怔怔凝视着眼前的门板,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可不论如何,他不该、也不会再选择逃避。

一旦逃避了,只会令冽更加难过而已。而他不想、也不愿再见着冽露出那样哀绝的神情。

只要能不让冽痛苦,就是因坦白一切而失去这段友谊又有何妨?就算不再是朋友,他也依旧能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护着冽。

思绪至此定下。松了原先紧握着的拳,他深深吸了口气后,抬手启门出房。

随之人眼的,是晨光中青年熟悉的身影。

但见小园里、身形流转间,青年手持长剑展开连绵剑势。每一步、每一剑都无比精妙,却又自然得不见分毫斧凿……灵动飘逸而不失细密的剑招搭上畅若行云流水的身法,浑然天成若交融为一。

望着场中为细密剑光所笼罩的友人,那飘洒自若的模样奇迹似地平复了心底存着的忐忑。他甚更忘了彼此的情谊将要因昨夜可能的全党逾矩付诸流水的事实,全心集中在友人舞动着的身影之上。

平时本就隐透着的几许出尘展露无遗,衬上那神色淡然静稳、足称绝世的容颜,更是淡雅清灵若仙。此刻的白冽予举手投足似都暗合天道、流露出一股超凡脱俗的气息。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友人,却在长久凝视后,一股自惭形秽之感油然而生。

便在此时,异变忽起!

只在这心绪一乱间,场中青年身形陡转,隐透晕芒的长剑已然朝己身直袭而至!乍然逼近的剑芒与入耳的破风声显示了剑势的疾厉。可东方煜却在短暂的微怔后瞬间恢复了平静长身伫立原地,直至剑尖及胸前、剑势戛然休止。

眼前,青年幽眸微凝,双唇却已勾起了一个淡然而不失温柔的笑——一如平时。

如此笑意,让本有些绝望的东方煜当场一呆。

冽的态度仍与先前无二……而这,是否代表一切只是他杞人忧天?

代表……他没有酒后乱性,一切也只是个太过真实的梦。

本悬着的心因而一松,却又可笑地起了几分失落。

原来如此。

一切,果真只是梦境而已……

“看看吧?”

中断了思绪的,是青年熟悉的音色。东方煜微怔定睛,只见青年长剑一反、将剑递到了他手中。

熟悉的触感让本有些恍神的他立时省悟了过来,当下颔首谢过、垂眸望向了手中的长剑。

果然。

方才心思纷乱所以未曾注意。友人所使的,正是他一直无缘得见的、那把与爱剑日魂成双的“月魄”。

一如他所听闻的,月魄不论在外型还是纹路上都与日魂相同。只是月魄性质偏寒,剑身也不似日魂那样光亮,而是透着淡淡的晕芒……他本是好剑之人,眼下终于得以一见闻名已久的“月魄”,细细观览之余也忍不住跃入园中、拿剑使了几招。

而后,笑意浅扬:“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同白二庄主对上几招?”

“早膳前的余兴?”

“正是。”

“如此,便请楼主取剑热身吧!”

婉转一句同意了他的邀请,白冽予取回月魄还剑入鞘,却在瞧着友人人屋取剑后,神色微暗。

缓步入凉亭歇坐了下,他抚上那分毫痕迹未留的颈,眸中已是几许难明之色浮现。

很多时候,事情欠的就只是一个契机。遇上了,一切当即水到渠成;遇不上,便只能原地徘徊、再无寸进。

这三年多来,他虽感觉自己对东方煜的感情有些异样,却又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加上对方又一直避着自己,以至于这疑惑一摆,就是三年。

直到重逢。

青龙授首后,报仇大计虽不过起了个头,却已让长年来横亘于心头的结松动了许多。再加上同东方煜彼此坦诚所带来的喜悦,胸口浅缓的涟漪化作波涛,进一步加深了那与困惑相交杂、多年来他一直本能压抑着的情感。

而随着昨夜友人偶然的一醉,疑惑得解。

昨晚回房后,他虽不至于彻夜难眠,却也思前想后、辗转反侧了一番——为了那本该再熟悉不过的拥抱,也为了那个……吻。

正是因为那一吻,让他猛然省悟到彼此间那号称“友谊”的亲昵究竟隐含了多少情愫。尽管始终未曾逾越,可彼此相处时的一切,又岂是单纯“友情”二字所能概括?

若只是友情,他便不会为了他别前的一抹苦涩心揪难受了三年,不会时时思着惦着,不会将那个染有他血迹的香囊随身携带、从不离身。

更不会……盼望着碰触、盼望着拥抱,乃至于更进一步的欲望。

昨晚拼酒时那过于陌生的躁动难禁,想必就是所谓的情欲吧?

所以,才会光见着煜几个不经意的举动,便浑身燥热、心跳不已。

刻下想来,之前旅途中好几次心生爱怜,多半也是出于类似的……

“情……么?”

思量间,细若蚊鸣的低喃流泄,神情却已添染上几分复杂。

他对东方煜怀着的,或许就是所谓的“情”吧?尽管对方是个再实在不过的大男人,还是堂堂碧风楼楼主、江湖上声名远播的柳大侠。

那么,东方煜呢?

回想起昨夜对方紧搂着自己不住低唤的情景,答案不问可知。

可即便如此,理智冷静如他,却仍可笑地起了几分忐忑:也许东方煜想着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众多红颜中的一人。以东方煜周游花间的辉煌战史,拥抱亲吻什么的又算得上什么?也许,一切只是他自作多情而已。

望着手中的长剑,白冽予轻轻一叹。

自个儿的感情是多半不假了。只是这盘桓多时的疑惑虽解,却反而更激起了无数纷杂的思虑。

而他不该、也不应在这个当头为情所扰,不是么?

只是说来可笑——他虽心存忧虑,却是半点未曾烦恼过彼此同为男子的事实。同为男子又怎么着?他白二庄主的“名声”本就称不上好,况且八字都还没一撇,自然没什么好烦恼的。

也在他心绪微乱、浮想连篇之时,东方煜已然取剑出房,简单热起身来。入耳的破风声让青年止住了思绪,而在瞧见场中友人持剑的身影后,轻轻阖上了双眸。

不论如何,刻下他首先要面对的,是同友人的比试。虽只是余兴,可面对这推迟了五年的一战,他绝不会有任何轻忽的。

东方煜也是如此吧?

单由耳畔风声便能想像出他认真热身的情景,白冽予心绪微沉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又带着分迥异的雀跃与热切——为那即将到来的比试。

直到风声稍止,他才睁开双眸,提剑步入了场中。

一步、两步、三步……随着彼此的距离渐近,踏出的步子越显沉缓。青年神态虽淡然从容一如往昔,眸中却已透出了少有的锐利。

而在友人身前七步之处,驻足。

这场比试,早在他离开凉亭的那一刻便已展开。眼下二人四目相接、气机交锁,虽身形末动,却已于精神上暗暗展开了对峙。

相凝视的眸光无改,半晌后,白冽予长剑离鞘、淡笑浅勾:“我有些饿了。”

“我也是。”

明白友人话中的意思,东方煜微微一笑、长剑一抬:“速战速决?”

“嗯。”

略一颔首允过了对方的提议,下一刻,青年已自抢身上前、打破了原先僵持着的态势。长剑如虹直袭向友人前胸,却又在对方侧身相迎前一个旋身,月魄转刺为斩、朝其上臂袭去!

但听金铁交击声响,东方煜略一后撤接下了他似实还虚的一剑。日魂与月魄瞬间相接,而在短暂的劲力比拼后、长剑乍分,二人双双后撤。

单就内功修为而言,白冽予仍是要逊上几分。可己身真气特异的性质却让他弥补了这个不足,也让方才的比拼以平手告终。

但那不过是正式开场前的试招——真正的比试,现在才要开始。

望着前方长身而立、气势沉稳却不失潇洒的友人,青年笑意转深,气贯长剑、行云流水般的身法再次展开,绵密剑势交织成网,瞬间朝东方煜收笼而至!

面对眼前铺天盖地的剑光,俊朗面容之上从容如旧,眸光却已微凝。他长剑带起、迅疾三剑剌出,却是不退反进以攻作守,于剑网收拢前直取其隙。

见状,青年步伐忽转、右腕略翻,空隙瞬间转作罗网,以快打快挡下了对方电闪而至的三剑。同时,罗网收敛成束缠绕攀附而上,以连绵剑势封住了日魂的行动。

但听两刀相交之声不断,东方煜虽连连挡格阻止月魄近身,却已给逐渐逼退。可他毕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友人如此密若细雨的剑势定没可能永远持续下去,遂持剑稳守、劲力暗运,静心等待时机的到来——

便趁着友人剑势至末真气转换的那一刻,长剑一挑破网而出化解了对方的招式。而后,他身形一侧反守为攻,手中日魂狂风骤雨般袭向了去势难返、一时变招不及的友人。

只是他这招虽抓得极稳,却终究还是小看了白冽予在真气运用上的本事。见青年去势难收便要往剑上撞去,东方煜正待收手,眼前的身影却已奇迹似地凌空换气飘然后撤。

这一撤让双方的距离瞬间拉开,也缓下了来人长剑及身的时间。便趁此机,白冽予真气运起、足尖一点,持剑迎向友人已错过机会、略失锋芒的剑势。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下一刻,二人的缠斗已再次展开。一剑畅若流水绵密难断、一剑骤若狂风气势万千。数来数往、两相对峙之下,剑与剑连连相接,人影亦随之分合。虽打算速战速决,可面对这相识以来首次的以剑对剑,二人热斗之下已近乎忘我,又岂会舍得轻易收手?

最后,中断了这场比试的,是久候二人未至而匆匆赶来的白飒予。

这才想起早膳的事,二人身影乍分双双收剑,神情间却已或多或少地添上了几分尴尬。

瞧着如此,白飒予欣慰之余却仍不免无奈,叹息着留了句“赶紧过来吧”后便转身离去了。那隐透着几分沧凉的背影让场中二人先是一愣,随即相视莞尔。

“难得打得这样痛快,竟连早膳都忘了,倒是劳烦令兄了——我虽比他稍长两岁,可论及稳重,却仍多有不如啊!”

“与其说稳重,不如说少年老成吧?楼主不像飒哥还有三个任性的弟弟得管,自然要率性得多了。”

对于自己的行为多少还有自知之明,白冽予还剑入鞘淡笑着这么道了句后,提步上前轻揽住友人臂膀:“赶紧入内更衣吧?”

一个似是无心的举动,却让手臂给揽着的东方煜当场便是一呆,好半晌才猛然颔首:“好。”

只是应归应了,整个脑袋却仍因那臂与臂勾揽着的情况一阵晕眩。原因无他:以往冽虽也曾几次主动抱住他,却都是在他心绪紊乱的时候。眼下虽只是揽着手臂而已,可在这种极其平常的状况下自然地揽住他,还是头一遭。

感受着臂上传来的阵阵寒凉、以及肩与肩偶然的相触,这种平实却让人沉醉的幸福感让东方煜险些便要反手交握住友人掌心,却终还是压抑了下。

正因为冽对他信任若此,他才更不能背叛。

于进房前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东方煜留了句“等会儿见”后便自入房更衣了。那强作自然却难掩仓惶的举动让瞧着的白冽予双眸微暗,唇畔却已勾起了隐带深意的一笑。

毫无所觉时便罢。眼下既已开始留心,又岂会再轻易为他的掩饰所欺?

看了看方才仍握着他臂膀的掌,那残留着的温暖仿佛直沁人心,令青年隐带深意的笑容瞬间添染上令人沉醉的温柔。

又自望了眼友人紧闭的房门后,他才一个旋身、回房更衣去了。

****

结束早膳后,东方煜为两个少年所邀,前往参观昨晚没来得及欣赏的山庄名景;留下来的二人则是边喝茶下棋边谈了一个时辰的公事,而在白飒予惨败后暂时告了个段落。

简单收拾好棋盘后,他叹息着开了口:“发生什么事了么?”

“为何这么问?”

“今天你心情似乎特别的好——是因为之前的比试?”

“不全是。”

并末否认兄长的话语,白冽予淡笑着应了过,眸中却已带上淡淡温柔。

“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

“……听来应该是好事,可为何经你一说,竟让我有些心惊胆跳起来?”

“这个么,虽有点早,但也确实有让飒哥心惊胆跳的理由。”

“咦?你是说——”

“八字都还没一撇,这答案便暂时保密吧?”

说着,青年已自起身:“我先回去了。”

“……好罢。”

知道是没可能从弟弟口中逼出答案,白飒予认命地点了点头,却又因忆起了什么而赶忙在弟弟出房前道:“对了,昨晚忘了说,净妹今天就到山庄了。”

“是么……我明白了。”

隐下了胸口一瞬间升起的交杂,白冽予略一颔首后、转身离开了小厅。

这段时间来心思全给报仇与东方煜之事占满,故直到兄长提及,他才想起了自己与桑净也有数月未见了。

彼此结为义兄妹并一同渡过父亲临终的那段时间后,他对桑净便已不再是单纯的欣赏,而是真正将她当成了“妹妹”看待。他尽己所能地照顾、呵护着那个少女,甚至将本就相当聪慧的她培养成副手,让她学着分析、整理所得的情报。而桑净也末辜负他的期望,往往能以女子特有的细心与感觉提出不同的看法或己身不足之处……如今的她,已是他身边不可或缺的重要助手了。

或许是清楚这是最适合、也最能完成自身愿望的方式吧?尽管仍对他抱有男女之情,桑净却能谨守分际,只偶尔在出言关切时流露几分情意。

对此,以往白冽予虽有些无奈,却仍能以平常心待之——可在明白己身对东方煜的情感后,听着净妹归来的消息,竟让他起了几分愧疚。

也许……见着净妹后,该婉转地将事情告诉她吧?

不论自己同东方煜之间会否有什么发展,既已将她当成了亲人看待,便不该让她再心存冀望地等待下去。在这种情况下,将一切讲清楚说明白该是最好的决定吧?

虽说他自己……也才刚刚察觉就是。

心下正自思量间,前进的脚步未断,而随着距离渐近,清泠居前少女的身影,入眼。

称不上意外的情况让青年心下几分无奈升起,一阵暗叹后提步迎上了前:“净妹。”

“冽哥!”

期盼已久的呼唤让本候于门前的桑净大喜抬眸,却在一声急唤后旋即稳下了心绪、轻轻一笑:“关大哥信中说你受了伤……看来是没有大碍了?”

“伤势已然痊愈。让你担心了,抱歉。”

“做妹妹的担心兄长是理所当然的事,冽哥又何须在意?”

这三年的相处让桑净多少明白了白冽予的性子,遂轻笑着要他不必挂怀。

只是她话说得轻松,可言及那“兄长”二字时,神情却仍隐隐添上了一丝愁苦落寞。如此模样让瞧着的白冽予心头愧意更甚,当下眸光微柔,缓声道:“入内谈谈吧?我有些话……必须对你说。”

“……嗯。”

轻轻侧首避开了那双过于醉人的眼眸,桑净一声应过,伴在兄长身侧入了清泠居。

对这位于山庄深处的“禁地”她已是熟门熟路。趁着白冽予烧水的当儿为他备好了茶具,并园中凉亭内歇坐了下,轻撑下颚等着欣赏他卓越的茶艺。

虽已瞧过无数遍,可每每见着他泡茶时的那种恬淡静雅,总叫她不由得为之沉沦迷醉。也唯有此时,她会觉得白冽予是全心应对着自己,不会想着仇恨、想着山庄、想着——

因而忆起了什么,胸口已是一紧:“听说东方大哥来山庄作客了?”

“昨日才到的。刻下多半正给炽予领着四处转转吧?”

说着,他将方泡好的茶倒了杯递到了少女面前:“来。”

“谢谢。”

接过瓷杯颔首谢过,她轻啜了口茶,试图稳下有些志忑的心绪。

不知该说是女人的直觉、还是受了情报训练后变得敏锐的缘故?尽管青年神色言行皆淡然一如平时,胸口莫名的骚动却怎么也无法平息。

某种称不上好的预感,升起。

将剩下的小半杯茶饮尽后,少女眸光低垂、双唇轻启:“冽哥先前提及欲入内相谈的事,是……”

“……这事儿,我想还是同你说明白才好。”

他思量着措词婉转地开了口:“我有……心仪的对象了。”

“是我……认识的人么?”

“不错。”

“是东方大哥吧?”

脱口的是问句,语气却已有了八成肯定。

如此一问,连白冽予都不由得为之一怔。他有些讶异地看着眼前难掩落寞却依旧平静的少女,而后,唇角苦笑浅扬:“能轻易便得出这等有违礼法的答案,看来你早就注意到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净儿又非不懂情爱的呆子,见冽哥总对着香囊发怔,自然多少猜到了几分。”

“……旁观者清么?如此看来,倒是我多事——”

“不……”

隐带自嘲的一句,为少女急切却颤抖着的音色所断。

原先的平静难再,她强忍着泪水低下了头。

在此之前,她虽察觉了白冽予对东方煜怀着的异样情愫,可他本人浑然未觉,她自也乐得装成一无所知——桑净本是心思剔透之人,一旦想通最初的那一层、回想起东方煜对兄长态度,对方怀着什么心思自是一目了然——只是她虽无意阻挠,却也不打算主动点醒、让情敌这样轻易便称心如意。毕竟,作为白冽予身边最为亲近的女子,一日他未曾察觉己身的情感,她就仍有得偿所望的机会。

只是这份冀望,终究随着今日白冽予的坦言烟消云散。

她明白他的用心,明白他的温柔。正因为不希望自己蹉跎青春,他才会说出了这等本该深埋于心的、惊世骇俗的情思,毁去了她的最后一丝希冀。她知道此刻的他必定因着自己的痛苦而愧疚万分,却仍无法隐下眸中的泪水。

这份温柔让她又一次深深沦陷,也因而更感揪心……

望着掩面低泣的少女,知道自己最初的料想并没有错,白冽予一声叹息。

本想上前安慰她的,可一思及己身的立场,也只得按下冲动静静伴在一旁。

好半晌后,桑净才多少稳定了心绪提袖拭泪,抬起了原先低垂着的容颜。

见她已平静了下来,青年神色转柔,提壶为她重新倒了杯茶……后者颔首接过,却在瓷杯近唇前,有些吞吐的开了口:“冽哥……”

“怎么?”

“你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昨晚才……多少想明白的。”

“是东方大哥表白了?”

“不。只是偶然得遇机缘,所以……”

“也是。以冽哥的敏锐聪慧,自不可能一辈子都毫无所觉。”

多少是有些自嘲意味的一句,桑净轻啜了口有些微凉的茶,神情间已然添染上几分交杂。

“可便是两情相悦,此等断袖分桃主事也不为世俗礼法所容——就算不在意世人如何论断,单让飒哥知道,只怕就……”

“比起那些,刻下的我,还有更需要烦恼之事。”

“报仇……么?”

“嗯。”

说着,他苦笑了下:“至于儿女情长之事,待事了后再想也不迟。况且他还是碧风楼楼主,就算两情相悦,也不是说相守便能相守的。”

“……净儿明白了。”

察觉到那苦笑之下仍存的、对于仇恨的执着与无奈,桑净虽觉心疼,却也只能一个颔首轻轻应过。

而后,她饮尽了杯中的茶,敛衽起身。

“也该去见见飒哥了……那么,净儿就此别过。”

“我送你过去。”

“不了……净儿又非初至,可再不会在山庄里迷路了。”

“那就送你到门口吧——这也算是主人的义务。”

“好。”

知道兄长决意已坚,桑净也不再推辞,于他的陪伴下走出凉亭、缓步行更了门口。却方欲出园,便见着了正朝清泠居行来的、男子熟悉的身影。

看了看那个幸运得让人嫉妒的男子,又看了看身旁不自觉地展露醉人笑容的兄长,某种称不上好的念头于脑海中浮现。当下轻勾住兄长臂膀,并在他回眸的那一刻踮起身子在他颊上亲了一下。而后,也不待青年反应,她朝东方煜投了个示威的眼神后便即旋身而去,只留下有些哭笑不得的白冽予,以及因震惊而呆立当场的东方煜。

半晌后,青年叹息着望向完全傻了的友人:“进来吧?”

“喔……好。”

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心底的嫉妒与难受,东方煜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后,随着友人进到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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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见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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