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便是桑净性子再怎么大胆,骨子里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一提起青楼,她的反应绝不比白冽予好到那儿去──更别提青楼前头本就不是适合长谈的地方。
转移阵地既是势在必行,桑净道了句后「随我来」,随即领着他一路来到了离醉红楼两条街远的一间茶居。
对于这突然的邀约,白冽予本是可以不必理会的。毕竟,两人至今也不过就那一面之缘,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尤其上一次见面是他出手救了桑净,真要说起来,还是这女子欠他一份情。
可或许是方才的时地情景、以及因先前柳方宇的尽心维护而升起的感动,让他一时无法狠心拒绝这名女子的邀请……而至于此。
两人坐定后,桑净先叫了壶香茗及两份茶点,随后才将目光移到面前该与自己年岁相若,却身手不凡的少年身上。
她一个姑娘家,像这般主动邀请一个年轻男子自然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替彼此倒了杯茶后,她下定决心般的开了口:「说实话,李公子愿意接受净儿如此冒昧的邀请,实让净儿有些意外。」
起始便是如此一句,显是对李列的淡漠性子有很深的印象。
白冽予心道他自己也有些意外,可面上仍是一派澹然:「桑姑娘是为了柳兄?」
远离青楼已让他的心神状态完全恢复,对于桑净的邀请自然也有了头绪。
以她先前的表现看来,会刻意等在醉红楼附近,为的自然是柳方宇了。只是一个良家妇女老在附近晃未免不成体统,此时又见自己这个极受柳方宇拉拢的人出来,这才临时起意邀自己相谈。
他的猜测显然相当准确。话才刚问完,眼前清秀的容颜之上已是一抹红霞浮现。
「那、那也是原因之一……」
「柳兄醉了,现在大概在哪儿歇息吧。」
白冽予虽缺乏和年纪相彷的姑娘相处的经验,但也知道不好直说柳方宇正在醉红楼头牌房里「歇息」,只能有点含糊的回答了她未出口的疑问。
可男人去青楼是干什么的,身旁师兄弟一堆的桑净自然知道一点。面上因而又是一红,声音不自觉的比方才小了一些:「男人……都那么喜欢上青楼寻欢作乐?」
这一个「都」字,自然是把刚刚才从青楼逃出来的白冽予也算在里头。
后者因而有些尴尬,可仍是神色不变的以一句「食色性也」打混过去。
被一个青楼搞得这么狼狈是他想也没想过的事。虽说无心于儿女情长,可找时间好好训练自己一番已是必然之事──倒不是真的要来趟「破身之旅」,而是要让自己习惯「青楼」,以免日后又像今日这般方寸大乱,甚至因此而着了人家的道儿。
不过这桑净的道行显然只比他更低。一句「食色性也」让她立时满脸通红,足足慌了好一阵才冷静下来。
只见她几个深呼吸后,神色一端,语气已是迥异于先前的肃然:「虽然是意外相遇,可净儿之所以想找柳公子……也是希望他能替净儿引见您。」
这话若是听在别人耳里只怕会无比惊讶──以两人的实力地位之差,说是请李列引见柳方宇还说得过去。可她居然是反其道而行?
白冽予却清楚:直至今日,与自己称得上有交情的也不过只柳方宇一人,而柳方宇显然又比他容易亲近多了,所以才会有桑净此言。
不过既然湘南剑门掌门之女想找李列,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喝茶聊天、谈什么食色性也。眸光因而隐隐转沉。
他轻啜了口茶,「桑姑娘究竟有何要事?」
「……李公子可知,你的出现已经相当程度的打击了擎云山庄的威信?」
「何出此言?」听她提起山庄,白冽予一个挑眉:「便是说我击败山庄弟子……只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打击吧。」
「这或许是小事。可一旦碰上另一件大事,这小事便成了他人眼中的一个征兆──一个擎云山庄已逐渐走下坡的征兆。」
「喔?什么大事?」
顺势问出口的同时,答案也已于心底浮现。
好一个流影谷,竟然将父亲将与西门暮云决战之事公诸于世!
这些日子白冽予一直没有和山庄方面联络,故直到此刻才由桑净的话推得这一点。
但见眼前清秀的容颜先是浮现一抹复杂之色,而后一声叹息。「李公子应该还记得四大势力中分列一、二位的流影谷与擎云山庄吧?据闻流影谷谷主西门暮云将与擎云山庄庄主白毅杰即将进行一场决战。确切时间没有人清楚,可这消息的可信度相当之高。」
顿了顿,「李兄可能还不是很清楚这件事的影响力。实则擎云山庄的势力有很大一部份是靠着白前辈的名声与实力才得以建立。一旦前辈与流影谷主决战,不论胜败,负伤修养都是免不了的。少了实力如此强劲的后盾,对擎云山庄无疑是相当大的打击。而流影谷主即使重伤,由于流影谷历史悠久实力稳健,受到的影响将远比擎云山庄小得多。」
道出心中看法的同时,桑净语气中满是担忧,显然对擎云山庄相当有好感。
白冽予自然察觉了这一点。他本就颇为欣赏这女子的口才识见,此时更是另外升起了几分好感。
但他的身分隐密,表面上仍是故露些许不解:「擎云山庄难道没有人才吗?白毅杰的儿子又如何呢?」
「白飒予初掌权,就怕人心不服未成气候;白二公子的事李公子是知道的。而剩下两位都仍过于年幼,实在很难有什么实质的助力。」
「既是如此,这事儿于我傲天堡该有相当的好处才对。桑姑娘又因何邀我相谈?」
最后的话问得直接。但见桑净略一沉吟后,终于是道出了自己真正的来意:「……净儿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李兄能脱离傲天堡。」
这话虽也在预期之中,可以桑净如此年纪,会说出这些还是让白冽予稍感讶异──他明白湘南剑门为何会派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出来了。不是因为她是掌门的女儿,而是因为她过人的胆识与才智。
桑净武学造诣虽还未成气候,可这份才情却不容小觑。
当下顺其所言,不置可否地双眉一挑:「桑姑娘此言当真?」
「绝无虚假。为了补偿李兄,净儿愿意以剑门护法地位交换。便是李兄看不上眼,敝派也能寻得管道,让李兄在擎云山庄内获得不下于在傲天堡的地位。」
「……李某怕是不值得湘南剑门如此大费周章吧?」
若今日桑净如柳方宇一般看出他的实力,有这话倒不奇怪。可桑净绝无如此眼力,会说出这番话自然是另有用心了。
心念电转间,他已弄清了这桑净在玩的把戏。
说是要通过柳方宇找李列,实则她最后的目标终究仍是在柳方宇身上。白冽予心下了然的同时,也对她另添了分戒备。
柳方宇会由观望转而应聘成为傲天堡的客卿,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李列」。
如果今日李列离开傲天堡,即使柳方宇一时没想要离开,留着的理由也已消失。而少了这个一流高手的名头,傲天堡整体的影响力自会大打折扣。
桑净却不知道对方已弄清了她的目的。一个苦笑之后,道:「李公子数度击败山庄弟子,在某些人眼里不啻是擎云山庄开始衰退的证明。湘南剑门与擎云山庄向来交好,实在……尤其这傲天堡来历不明,就怕李公子一身实力,到头来却是为虎作伥……啊!」
最后一句已是摆明了将傲天堡当作万恶不赦之徒,故桑净话才脱口就因发觉失当而一阵惊呼,有些无措的捂住了双唇。
桑净的口才在剑门是人人赞赏的,又懂得收放自如、随机应变,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一个无法确定敌友的人面前脱口诋毁傲天堡。
瞧她面上难以掩饰的微慌,白冽予暗暗苦笑。
桑净会就那么脱口而出,多半是因为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敌意吧!他刚才虽有些质问的意味,却没有因桑净明显偏向擎云山庄的立场而流泄分毫敌意──相反的,他心底甚至是对此感到相当高兴。
正因如此,桑净才会毫无防备的说出那番话,而旋即后悔不已。
但白冽予当然不可能同她说明原因。神色依旧没有分毫变化,双唇轻启已是淡淡一句脱口:「人各有志。」
这话,已是明显的拒绝了桑净的招揽。
眼前清秀的容颜闻言先是一愣,而随即面露自责之色,双眸转瞬便已泛起了水气。
没想到她居然会因自己的一句话而差点哭出来,白冽予心下一阵愕然。
而终究是,一声轻叹。
「抱歉。」
抬手轻拭去她即将滚落的泪珠,他留下隐带无奈的一句道歉后,起身离去。
***
把桑净弄哭虽在意料之外,可与这名聪慧少女的相谈却让白冽予有了相当程度的收获。
离开茶居的同时,先前交谈的内容浮现于心。
湘南剑门和山庄的交情不过是一般程度。而桑净这个说客的出现则显示出了山庄在沿江各大门派心中的重要性。
也对……擎云山庄的存在,对这些大门派而言可说是安定的象征。一旦山庄势力衰退,江湖难免一阵混乱,这些大门派的既有实力也可能会受到影响。
大门派不像那些才刚兴起、努力谋求发展的小门派,他们注重的是整体实力的巩固。比起去亲近一个前景不明的新兴势力傲天堡,还不如好好维持与山庄的关系。
只是这打算虽有,表面上也不能同傲天堡闹得太僵。桑净前来的原因之一就是如此;而原因之二,大概就是为了像方才那样见缝插针。
也就是说,傲天堡的出现及南安寺一战的消息虽会对山庄造成相当的影响,但与山庄有交情的各大门派应不会轻易动摇……
正自思量间,心头警兆忽现。
此时四近无人,但嗅得一股淡淡的药香飘散于四周。白冽予思绪瞬间数转,已然弄清了事情始末。当下顺势合作的一倒,而随即被一道由暗巷跃出的身影接住带离。
这人武功相当不错,隐匿潜踪之法更是一绝。确定对方该看不到自己的脸之后,白冽予双眸微睁──只见那人扛着他闪进暗巷,并在确定无人窥伺后打开偏门进入屋中。
照此人方才走的路程及方向看来,这屋子显然是方才那间茶居的后半部。而由前头飘来的阵阵茶香更证明了他的猜测。
但听那人走近墙边扳动了什么机括,「喀」的一响后,一道密门随之而开。里头是一间稍嫌阴暗的密室。那人扛着他进去之后便即关了密门、将他的身子在室内小榻上放下,并自走到另一侧,似乎在找些什么。
听得许瓷瓶碰撞之声传来,白冽予立时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唇角因而扬起淡笑。他不再演戏,拍拍衣裳坐起了身子。
「不必找了。」语气是隐带深意的淡冷,「没有必要。」
这声音来得突然。那人全无防备,闻言先是一震,而随即回过了身。
他有一张俊雅的面貌,又是一身儒衫,一般人单由外表很难想象他竟有那等功力。
只见他略一惊慌后立时冷静了下来,以着有些讶异的表情开了口。「没想到你竟能不受药性影响。我似乎太小看你了,李列。」
「听兄台的口吻似乎是对这药十分有信心……兄台可知我为何不受这药性影响?」
「……请说。」
「因为这迷香的方子正是由我一手调配。」
见他很快就冷静以对,白冽予心下赞赏,一句话间接道出了自己的身分。
那人闻言又是一震,先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而随即了解什么似的一阵大笑,他搁下了原先藏于袖中、已暗握于掌心的匕首。「原来如此……李列就是白冽予。二少爷藏得真好,咱们冷月二十八探竟无一人猜出,还让我白白浪费迷香,在二少爷面前演了出可笑的戏码。」
「要想欺敌,首先便要欺己。关兄不会不明白这点吧?」
见他已明白自己的身分,白冽予取下面具并一口道出了对方的身分。
此人正是冷月二十八探之一,负责九江四近情报工作的关阳。
他不是不晓得冷月堂在此九江有据点,只是会来这间茶居完全是意外。加上之前先给那群青楼女子搞得头昏脑胀,接着又要应付桑净……一直到方才关阳用了迷香他才猛然会意,也因而更觉自己仍有所不足。
对于白冽予知道自己的身分,关阳并不讶异──作为冷月堂的下一任堂主,这点认识自然是有的。让他讶异的是眼前的那张容颜。
虽曾听闻二少爷容貌不俗,却没想到竟能臻至如此境界,让他瞧着不由自主便是一怔。
但他毕竟不是寻常角色,很快就回过了神。「二少爷可需往外头一叙?」
「不必。」
淡淡二字拒绝了他的提议,心下却因想起莫九音的话而有些无奈。
冷月二十八探果然很傲。这关阳虽从方才就喊自己二少爷,话中却无分毫敬意。
不过白冽予倒不是这么在意这些。唇角淡扬,难测深眸直凝向关阳的,一身气势瞬间已无分毫隐藏:「我本不想这么早与山庄接触。可事情既如此发展也是个机缘──对于傲天堡的事,你了解多少?」
「……组织架构已有大概,对堡内的人事关系却还一知半解。这趟瞧准了机会想抓『李列』,没想到原来是自己人。」
说到最后,关阳语气略带自嘲,心底却因眼前的身影而有些骇然。
对于「李列」,他本不怎么放在心上……便是知道李列就是白冽予时,他也只是对此感到讶异而已。以他对李列的了解,此人功夫虽然不错,却还不到让他有所戒备的地步。
李列只是个冷漠难近、武功不错的少年;而眼前的白冽予不但有着不容忽视的武学造诣,更是个让他难以看透的存在。
即使没有那张足称无双的容貌,眼前的少年单凭一身出尘气息便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然而,相对于那份彷佛不染尘埃的脱俗,那双眼眸却似浅实深,难以估量。
关阳终于明白了先前柳方宇会如此看好「李列」的理由。这个名震天下的年轻好手,显然是唯一一个察觉到「李列」真正实力的人……
不……以这个二少爷隐藏己身能耐的工夫,只怕连柳方宇也只是看出他在武学方面的实力而已。
这一思索,先前的些许骇然立时加深,些许敬意亦随之而生。
白冽予也察觉到了他心境的变化,却不说破,又问:「『瞧准了机会』是指……?」
「方才二少爷来店里时,身上还残留着相当程度的香气,想来是刚由醉红楼离开。男人一番征伐后难免戒备较松,所以我才打算趁此机会出手。」
心下既已添了敬意,关阳的话便也多了几分恭谨。
可这话听在白冽予耳里却是暗感尴尬──关阳多半认定他有在醉红楼同哪个姑娘好过了。他不好否认,但面上仍是隐染上些许微红。
幸得密室内光线阴暗,才不至于让他泄了底。
他一个手势示意关阳坐下。
「傲天堡核心成员颇为排外。今日便是抓了首席武师,怕也没法从他身上挖出些什么……你我碰上的时机正巧。昨夜我才刚潜入傲天堡的书楼与帐房,且随后又和陆任倚见了面。」
话中的意思,自是要将昨夜获得的情报告诉他了。关阳领会过来,立即取了纸笔好将之记下。
见他已准备完成,白冽予遂逐一的将自己已查到的一切说了出来,连同方才与桑净的对话及自己的推测。
足足过了好一阵,关阳才将他所言一一记好。心下对这二少爷的敬意已是又深了一层。
却听他又道:「有几件事需要由你去办。」
「二少爷请吩咐。」
「第一件事,找出四近能藏匿青衣众人马的地点。这方面应该早就已开始进行,你只需弄一份图给我。
「第二件事,查出有哪些消声匿迹多年、符合傲天堡核心人员特征的组织。由一些有相当名气的贼寇下手。青衣众劫掠的手段可不是寻常人学得起来的。
「而最后一件事……我要知道流影谷年轻一辈有哪些高手。即使只是最简单的描述也行。」
最后一项为的是昨晚错身而过的那人。白冽予可以肯定那个青年就是在幕后操纵傲天堡的流影谷之人……如果他没有看走眼,那名青年将会成为自己、以及山庄的最大敌人。
默念几次记下了白冽予的吩咐后,关阳一个行礼表示领命。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完全服了这个年仅十七的二少爷。神情之间再瞧不出一丝傲色。
「您就是李列这件事,可以让其余二十七位知道吗?」
「暂时先瞒着,我自有定着。」顿了顿,「今后若有需要,我会以李列的身分来此──一个好茶之人与茶居老板有私交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属下明白。」
只是简单的一应,却最为明显的表现出了他心境的变化。
明白这点,白冽予眸光凝向关阳,端丽唇角勾起淡淡笑意。
「……有你相助,成功掌握冷月堂将不再是难事。」
语音仍旧是一贯的澹然,可伴随着淡然笑意,话中所透露的信任却有着直入人心的力量。
关阳因而一震。望着眼前淡然却足以慑服人心的笑容,以及那话语中的信任……胸口某种情绪升起,几乎当场就要一跪而下宣示效忠。
可没等他这么做,白冽予已然起身,并自戴上了面具。
「方才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请。」
言罢,他仿效关阳方才的手法开启密室,由偏门离开了茶居……
望着洞开的密室,关阳足足呆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唇角苦笑因而扬起。他离开了密室,转而取出二十八探间传递情报的专用信笺,将白冽予方才吩咐的事情一一写下。
可提及白冽予之时,本欲落笔的称谓「二少爷」,却在最后改成了「二爷」二字。
望着墨迹未干的「二爷」两个字,神情之间已然满是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