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二年后
「老衲率全寺法师长老以及出家众恭迎广陵王与西海公主驾临!」
此人的声音虽然老迈,却清楚的回荡在山间。
永宁寺的住持竺觉法师,态度恭敬的领著全寺上下大小僧侣两千余人,弯著腰候在往永宁寺的山脚下。
原本于禁军前方引导方向的将领,威武的吩咐了所有禁军停下之后,便往停在身后的尊贵马车骑了过去,然后恭敬的向车内的人禀报著。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驶近弯著腰候著的竺觉法师,随即是一名异常高大魁梧的男子步下板梯。
他是都晟燡!今年才二十七,年纪轻轻就已经官拜三公之列的太尉,如今还是广陵王,不凡的统御能力是他受皇上倚重的原因之一。
遮住他薄唇的是一大片髯须,令他更添威仪。
随他后面被搀扶下车的是十五岁的西海公主拓跋云雀。
「竺觉法师,」纯正的汉语以低沉的嗓音说出,丝毫听不出都晟燡是个鲜卑胡人,甚至还带有洛阳腔调,「本王奉圣上的旨意,特来请法师为西海公主下个月的婚事在神明面前祈福。」
竺觉法师闻言后先是一楞,接著才道:「老衲谨尊圣命!」他心中亦有所疑惑,这广陵王不是个大字不识的粗鄙军人吗?为什么说起话来能如此有条理?看来他得重新看待这帮鲜卑蛮子了。
看穿了竺觉法师的想法,都晟燡抚了抚蓄了六年有余的日子,晒然的心想,看来他们还是将他看作茹毛饮血的臭蛮子。
表哥拓跋焘陛下入主中原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胡汉一家」的目标也在逐步的落实中,若不是看在这个法师年事已高,他还想捉弄他一番呢!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跟著法师的脚步往山上走去。
「燡叔叔!燡叔叔……」西海公主拓跋云雀娇嗔的扯著都晟燡宽大的袖摆,「等等人家嘛!」
「好!来。」都晟燡停了下来,将拓跋云雀的手从宫女的手中牵了过来。
「你可要乖乖的在永宁寺里待三天喔!三天后燡叔叔才会来接你,知道吗?」他侧著身子看向拓跋云雀。
拓跋云雀闻言,先是蹙了一下眉头,然后扮了个鬼脸吐舌答道:「是的!燡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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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都晟燡依约定来永宁寺接人,两名中年僧侣引领他前往后殿的厢房,一方面等待拓跋云雀,一方面请他稍事休息。
后殿的走廊下有一池清澈可见底的池水,鱼儿悠游其中,看来很是惬意,四周幽静的环境颇能让人一扫心中忧烦呢!
「王爷,就这儿了,请进!」
都晟燡点点头,撩起袍摆正要跨进门槛时,眼角余光发现廊下有一抹纤小的白色身影倒映在水池面。
盼姊姊?
他猛地转过头,可惜人儿已不在。
不会是盼姊姊的,因为十五年前盼姊姊已经香消玉殒,但那身影是这么的酷似当年的盼姊姊啊!
大手紧握著走廊上的栏杆,都晟燡寻找著那抹已然消失在对面长廊的身影。
「虎将军,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几名跟在身后的随侍因为他突然倚向栏杆的举动纷纷抽出佩刀,几名经过的妇人见状,莫不尖嚷出声,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清幽的后殿一下子便骚动了起来!
闻声,都晟燡回过神来,发现是自己的手下造成的,他随即低声命令道:「没什么事!你们快将刀收起来,别惊扰到香客了!」说完,他一个挥手,便在随侍的注目下奔往对面的回廊。
绕过了回廊后,映入眼帘的全是听闻尖叫声急奔而来的僧侣或进香女客,却没有他曾见过的那抹人影。
「王爷,怎么回事?」方才为都晟燡引路的僧侣之一跟了过来。
「请问大师,在贵寺带发修行的人数多吗?」勉强收回找寻的目光,都晟燡问道。
「回王爷,敝寺尚且称得上是洛阳一带的名盛,因此这些年来此避战祸的人还算不少。」
「哦?那再请问大师,贵寺中是否有位姓孟的姑娘?」
他期待的又问。
避战祸?是有此可能的。他心想,十一年前他还没领兵占领洛阳!孟家却是遭到(刘)宋皇帝抄家的命运……或许小衣婕幸运逃过一劫……
「每一个来寺避祸的人贫僧皆认识,但大家都是隐姓埋名而来,因此……」
是这样啊……都晟燡难掩失望的摇了摇手,正好看到烙在左腕背上半边「十」字烙痕。这个烙痕跟了他十二年,若是小衣婕安在,也该有另一半「十」字烙痕在她的颈后,就不知今生两人能否有缘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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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当都晟燡回到皇都平城后,立即被先皇、也就是姑丈拓跋嗣以迎接英雄的方式迎接他入朝,只因他勇敢的替了表兄拓跋焘为汉朝所俘。
也因为他在孟府的遭遇,拓跋嗣便在满朝文武百官的建议下派使臣到南方的建康,向已窜了晋朝皇位的刘裕说明来意,并要求刘裕交出孟广的夫人刘氏。
没想到刘裕非但不肯,还斩杀了前去的使臣,这举动也彻底引发了鲜卑民族噬血、好战的本性。
隔年的春节一过,鲜卑便大举出兵,在对洛阳地形熟悉的都晟家两兄弟的领军下,一举攻破司、青、兖州以及豫州大部分。
虽然此举算是替都晟燡三年来在前晋朝所受的苦报了仇,但当他接著赶往司州洛阳的孟家时才发现!原来刘裕早在他攻城之初,便以「勾结外族、企图窜政」的莫须有罪名,将孟家上下三百余口性命全都抄了。
他慢了一步!这个认知简直让他几近崩溃。
他在满园荒凉的烟雨楼楼下对天呐喊著他对不起盼姊姊,没有替盼姊姊好好照顾小衣婕!
他感叹孟府内的每一处净是不堪入目的萧条,也充满了他心酸的回忆。
先皇过世后,身为太子的表兄拓跋焘继位,他为了感谢都晟两兄弟的忠心,便赏下豪宅、赐下土地,更封两人为标骑龙将军与标骑虎将军。
都晟燡感谢皇上的赐封,却又大著胆向皇上要来了孟府,这举动让众人不解,但他就是觉得得为死去的盼姊姊做些什么,好好的维护孟府可能是他唯一能为盼姊姊做的事了。
也因此,孟府成为都晟燡在洛阳的别业,只要一得空,他一定会到那座宅子。
望著在马车里即将嫁为人妇的拓跋云雀,都晟燡不禁感慨的心想,若是衣婕当年没死!只怕也有云雀的年纪了……
可是……他于永宁寺后殿回廊下所见的白衣女子是谁呢?
他发誓自己绝对没有眼花,他确实看见了一名酷似盼姊姊的人……
想到这里,都晟燡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虎将军?」跟在他身后的两员副官立即趋前来问。
「力格达,接下来由你率部队护送云雀公主回洛阳行宫!」他转过身对左边的副官道,然后再向右手边的副官说:「李鹰,现下才巳末午初,天候尚早,你随我再回一趟永宁寺吧!」
不知怎地,他突然觉得衣婕或许没死,只因那一抹纤白人影一直萦绕在他心中,他要找出那个人,他要回永宁寺,请他们协助他找出那名女子,或许他的直觉没有错,衣婕真的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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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永宁寺中带发修行的人,通常会在寺中吃完午斋,然后便会回到尘世间的家中,法号释慧的衣婕自然也不例外。
当她带著小她四岁的弟弟衣轩,准备到寺里的后院去牵马时,衣轩突然叫住了她——
「姊姊你要去哪里?姊夫不是说今天中午他会派人来接我们回去吗?」
衣婕停下脚步,转过头望了一望已经快跟自己一样高的衣轩,「哦!对啊!瞧姊姊全都忘了呢!」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姊姊,那我们去殿前等吧!」衣轩孩子气的漾开了笑脸。
于是,姊弟俩便一左一右的手牵著手,往永宁寺的大门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些也要下山回家的同修士,她熟悉的与这些善良的人们亲切的打招呼。
「释慧,我看释空今天中午没吃多少喔!」一个身躯略显圆胖的大婶对著衣姨打著招呼。
「是吗?小弟,今天怎么啦?著凉了吗?」衣婕闻言,不禁皱起秀气的眉,望了一眼身旁的衣轩。
衣轩摇摇头,「姊姊,高婶儿,释空没有著凉,」他懂事的回答「只是吃不下而已!」其实平时他食量很好的,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有食不下咽的感觉。
衣婕心疼的望著这个从小就与她相依为命的早熟小弟。
有关三岁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她依稀记得某一天,趁著爹远赴南方的京城时,大娘突然回了她兖州的娘家,并且一待就是好久,回来时竟然抱了一个小婴儿。
大娘对爹解释说,小婴孩是娘家还没出嫁的妹妹偷人所生的,未免事情闹大,她便发了善心将小孩抱回来扶养。
直到她五岁时,才知道事实不是这样,根据婷儿生前所说,事情的真相是小弟其实是以前家中那个鲜卑蛮子的孩子。
但是,她拒绝接受这种丑陋的事实,因此她还是将衣轩当成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保守著这个秘密。
「这么小就有心事?小孩子还是心思单纯点好,你说是不是啊?释慧。」高婶儿的话打断了衣婕远扬的心思。
衣婕回过神,目光调向身边的衣轩,「衣轩,有没有听到高婶儿的话?打明儿起,你就乖乖待在家里读书,别和姊姊来寺里了,知道吗?」
闻言,衣轩皱了皱秀气的眉,好半晌后才点头答应。
谈话间,三人已经出了寺门来到山径上,高婶儿于是挥别了他们,跟著前来接她的媳妇一起走了。
不一会儿,衣婕夫家的马车也远远的驶了过来。
在洛阳,一般小康人家有驴车就算是不错了,现在朝他们驶近的纯白马匹更是只有士族家中才会有,所以衣婕轻松的就认出了是司马家的马车。
「少奶奶久等了吧?」车夫将马车驶近衣婕两姊弟,边打招呼边将马车停下,没注意到后面有两位官爷差点儿撞上,直到他掉转马车,才发现自己的莽撞。
「两位官爷,真是对不起!对不起……」颜狗儿连声道歉著。
「没关系!下回小心点儿,知道吗?」成功的挡在蓄了髯须的官爷前的年轻官爷有些不悦,但也原谅了颜狗儿的不小心。
得到对方的谅解后,颜狗儿立即手脚伶俐的搬起板梯放到马车的另一边,让衣轩先扶著姊姊衣婕上车。
这期间,三人都没注意到蓄胡的爷儿正眼神锐利的一边翻身下马,一边望著他们。
「颜狗儿,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啊?」将姊姊扶上马车后,衣轩一边上车一边问道。
「哦!回小舅爷的话,是狗儿刚刚没留神,差点儿让人家碰撞到马车了!」
将板梯收好后,颜狗儿跳上马车,回答道。
已经坐妥了的衣婕,惊讶的半掀起帘子!问著颜狗儿,「那人家有没有怎样?」
「少奶奶,没事的」颜狗儿边打著冷颤边俐落的驾著马车!回答得有些心虚。
他有些诧异的回想著,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走眼了,那名蓄著胡子的官爷竟然有点像是太尉大人……若真的是太尉大人!不知自己的这一疏失,会不会遭来麻烦……
心里担忧著,马车便越驾越快,他心里也越来越不安。
待都晟燡回过神时,马车已经走远了。他心中狐疑著,方才自马车中传出的声音是如此熟悉……仿佛他曾在哪里听过……
「将军?」见他想得出神,一旁的手下出声唤他。
「李鹰,你知道方才那名驾车的车夫是谁家的车夫吗?」都晟燡的目光还停留在已经远去的马车上。
「怎么了吗?将军,是不是有伤到哪里?才要找出是谁家的车夫?」李鹰担心的望著高大的都晟燡。
「呿!」都晟燡忍不住好笑的拍了李鹰的肩,「你看我啥时这么容易受伤了?你把我当娘儿们看待了是吗?」
「哦!不!不是的……」李鹰没听出都晟燡是在和他开玩笑!竟然郑重其事的弯著腰答著,「未将不是这个意思!」
好半晌都没有声音,李鹰于是将头抬了起来,只见都晟燡已经潇洒的往石阶走去,还边发出朗声大笑,这才知道将军根本没生气,只是同他开玩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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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平城广陵王府趴在都晟燡身下的女人不断的摆动著腰肢,表情妖媚的承接著他一记猛过一记令人狂喜的冲刺……
「不是我都晟燡属意的任何女人,都不能替我生养儿女!」他一边揉起布巾,一边翻身下床,赤裸的走向屏风后的铜盆,洗涤著手里的布巾。
「十」字烙痕……
水光的浮动,让他看见了这个烙痕,如今这烙痕变成淡粉红色的浮疤,难以想见当年它曾是渗著血、灼痛难当的丑陋模样。
它早就不痛了,一直以来它都有著袖袍的遮掩,因此,就连他的父母、兄弟、袍泽、下属都不知道这个烙痕。
他对这个烙痕自有一番感情,他甚至是以它来提醒著自己待在孟府的那三年记忆,而它也像是一把锁,一把能够开启过去记忆的锁,仿佛失去了它,就永远进不了记忆那段过往的门内。
都已经五天了,不知永宁寺的住持竺觉法师回来了没?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算了!都晟燡霍地将双手抽离铜盆。他不要再等了,明天他就向皇上告假,希望皇上能同意他暂不上朝一事,然后他要亲自走一趟洛阳永宁寺,否则他将无法专心做其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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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文德县
县令府卯初时分,微露淡淡曙光,守在通往叠云阁前不远处拱桥前的侍卫,也早因为彻夜值勤而不支倒地了。
但叠云阁内却暗藏春意,暧昧的低喃自阁内断断续续飘出,间中还夹杂了几许情意绵绵的絮絮低语……
两具暧昧交缠的男性躯体,双双因著彼此间澎湃不已的高潮而大吼出声!
窗棂外一双满是纯洁眼眸因吃惊而大睁著!衣轩不敢相信竟会从微启的窗里看到这种不堪的画面,赤裸交缠著的阳刚身体,一个是他的姊夫司马荣丰!另一个则是姊姊的公公司马文大人……他们……他们可是……可是夫子口中所讲过的什么断袖之癖吗?
姊姊知不知道这件事?姊姊十三岁就带著他嫁进司马府,至今都已经好一段时间了,难道姊夫是瞒著姊姊的?衣轩的脑子里有一霎时的空白。
不行!他要告诉姊姊!他一定要告诉姊姊!惊慌的衣轩不断后退著,慌乱间竟碰倒了个盆栽——
「谁?」
房里的人发出惊惧喘息,然后就在衣轩瞠目之中,两扇原本紧闭的门被霍地打了开!
「衣轩?你在这里做什么?」司马荣丰长长的外衣虚掩著精壮的身子,望著跌坐在地上的小妻舅。
「丰儿!外头是谁?」司马文匆忙披了件外衣,从儿子的身后探出头来看。
就这样,门里门外老中青三个男人不知所措的互望著。
但是,姜还是老的辣,首先回复神志的是司马文,他先是露出了个令人难解的笑容,然后道:「哦,是衣轩啊!你在门外面站多久了啊?」
衣轩想借著从地上爬起来的姿势让自己回复冷静,但司马荣丰一个箭步上前便将他给拎了起来!
「爹,他应该全都看到、也听到了!」抓著衣轩不断挣扎的手腕!司马荣丰阴鸷的代衣轩说出答案。
「是吗?」司马文贪婪的眯起了眼,望著他前长官孟广的儿子。
其实,他根本用不著让荣丰去娶个幸存于那场抄家案后的女孩,若不是他早对小衣轩有所垂涎的话,他又焉会让儿子娶衣婕,只怕她得继续待在永宁寺到老呢!
「爹,您瞧!咱们衣轩的俊脸上,已是一片惹人怜的羞红了呢!」司马荣丰将衣轩紧钳在怀里时邪佞的说。
「没有……大人、姊夫,衣轩没有脸红……衣轩什么都没有看到!」衣轩拚命忍住胸中作呕翻腾的感觉否认著。
「衣轩,你确实脸红了呢!来……」司马文望著才十二岁就已经发育得很好的少年,一边开心的点头一边动手扯他的衣服,「来,让大人疼疼你!」
就这样,衣轩经历了一场难堪的污辱,在司马父子的蛮力强索之下,他将永远记得这个耻辱……
事后,司马荣丰警告他不得将事情张扬出去,还说衣婕早就知道他们父子的行为,之所以知道还嫁给他,是因为要让他有一个好环境得以成长。
这样的事实让衣轩难以承受,他难过的掉下眼泪。姊姊竟然是为了让他能有个好环境得以成长,所以还未及笄就嫁给姊夫……多讽刺呵!姊姊可知这个「好环境」实是害了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