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转头看看脸色有些发白,却勉力维持着笑容的新婚妻子,心下暗叹一声。
「娘,这事非同小可,儿子再和您好好谈谈。青萝,你先回去。」
郑氏见儿子没有一口回绝,不由得大喜过望,顿时看儿媳妇也不再那么刺眼,随手挥了挥说;「你先回去吧!」
云青萝静静地转身离开。
夫妇俩在里头问安的时候,枝儿、叶儿就在外屋等候,都听到了郑氏的那些话,顿时又担心又生气。
主仆三人一路沉默地返回隐青居,把其他丫鬟打发出去,再没有旁人时,枝儿顿时爆发了。
「简直欺人太甚!新媳妇过门还不到三天,就要张罗着娶平妻,还把小姐当不当人看了?如果希罕他们的表小姐,直接娶了那什么表小姐不好?何必把我们小姐娶进门,再在
我们心头上捅刀子?太过分了!不行,我要把这消息通知老爷和少爷。」
她说的老爷和少爷,却是云青萝娘家的亲生父亲和大哥。
云青萝从郑氏屋里出来,嘴角就一直挂着淡淡的嘲讽,此时见枝儿越来越暴躁,不由得摇了摇头。
她对一旁静默的叶儿说:「你瞧,枝儿这火爆脾气,一点就燃,以后要是谁娶了她,可有的罪受了。」
「可不是。」叶儿莞尔。
枝儿恨恨地跺脚,白了叶儿一眼,到云青萝身边道:「小姐,奴婢这么焦急是为谁啊?你还有心情取笑奴婢。叶儿,你也是个没良心的,还笑呢!都火烧眉毛了!」
云青萝端起茶杯,慢慢啜饮。
「说不生气是假的,可生气也没有用。」
主仆三人正相对无言,和雨这时进来禀报:「大少奶奶,表小姐来了。」
枝儿和叶儿相对看了一眼。
云青萝原本想站起来相迎,后来却又坐回去。
「请她进来吧。」
没多久,一个身形高身兆的漂亮女子款款地走进正厅,她穿着白色的锦缎小袄,下面是湖蓝色八幅罗裙,因着身段高身兆,走起路来当真如弱风扶柳。
她身上的袄子颜色虽然素淡,可是云青萝一眼就看出了那是进贡的极品雪缎,因为原修之给云青萝的嫁妆里,就有几匹这样的布料。
郑飞琼一向以自己的身段和容貌为傲,只不过她把这种骄傲用谦虚和端庄伪装起来,所以别人一直以为她很温婉和顺。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看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
,哪怕是地位低下的丫鬟庶民,她也会忍不住和自己比较一番,然后总是轻易就得出自己容貌更漂亮、气质更高雅的结论。
而今天,她踏进兰雪堂的门槛,即使是来向人示弱的,内心却依然骄傲。
可是当她的目光接触到那端坐在正厅檀木椅上的女子时,她脸上一直挂着的温和笑容,终于微微扭曲了。
云青萝今天穿了身紫色的袄裙,领口、袖口和斜襟的边缘都用洁白柔软的兔毛滚了边,除此之外就别无装饰,没有一点绣花。
紫色是一种很挑人的颜色,颜色稍微差一点,就容易变得很老气难看,可偏偏就是这种素淡的紫和并不罕见的白色兔毛滚边搭配,把云青萝衬托得雍容典雅,清贵无比。
郑飞琼今日过来,在穿着上特意费了心思,专门选了贡品的雪缎和湖蓝绸,但是比起云青萝这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清贵优雅,她还是立刻就被比了下来。
郑飞琼的笑容扭曲了一下,随即又笑得更加甜蜜柔和,主动向云青萝施礼,「琼儿向云姊姊请安。」
枝儿挑了挑眉毛,很想发作。
不管按什么道理,郑飞琼作为男方的表亲,都应该叫云青萝表嫂,哪里来的姊姊之称?
难道她已经认定自己会嫁给原修之,所以迫不及待地就要与云青萝论起姊姊妹妹了吧?
呸!呸!呸!真不知耻!
「嫂子可不敢当妹妹的大礼,快快请坐。和雨,上茶,要用爷昨天才拿回来的贡品茶,表小姐可是贵客,咱们可不能怠慢了。」云青萝不动声色地说。
和雨手脚俐落地端上香茗,郑飞琼微笑着饮了两口,又赞叹了一番,才慢慢收敛了笑意,轻叹了口气,用柔软哀求的声音对云青萝说:「云姊姊,你也听姑母说了今年宫里大
选的事儿吧?」
云青萝点点头。
「如果不是贪图富贵,谁家好好的女儿愿意进入那不见天日的深宫大院?我小时候跟着母亲进宫,那时候小姑母还只是个小小的贵人,连吃顿饭都不安心,总担心被人动了手
脚。皇帝表兄几次废立,几次险死还生,能熬到今天的地步,咱们家已经很谢天谢地了。」
云青萝只是静静听着。
「姊姊是吃过苦的人,一定明白女儿家最怕嫁错人,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妹妹从小到大只喜欢一个人,就是大表哥。我知道这话由我说出口,是真的厚颜无
耻,可是为了一生的归宿,妹妹也是豁出去了,如果不能幸福,颜面又算什么呢?」说到最后,郑飞琼凄然。
云青萝原本还事不关己地听着,后来听到郑飞琼一句「豁出去了」,也不由怜悯起这个女子。
这个女子不想入宫做娘娘,不贪恋皇宫虚华,显然是相当有见识的;而为了自己心里所爱,又肯向自己的情敌示弱,显然颇有些心机。
如果生为男子,应当能成就一番事业吧?
可惜,她是个女子。
郑飞琼见云青萝的表情和缓了一些,不由得心下暗喜,紧接着说:「我知道表哥很是宠爱姊姊,也重视姊姊的意见,如果姊姊能劝劝表哥,妹妹一定感恩一辈子。虽然名义上
说是平妻,但妹妹甘愿退居次席,以姊姊为尊。妹妹奢求不多,也绝不会跟姊姊争宠,只要表哥偶尔看我一、两回就足够了。」
这下连叶儿也忍不住暗中不高兴了。
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这种话谁信啊?
嫁了丈夫却不奢求他的宠爱?不跟其他女人争宠?
把她们小姐当傻子吗?
枝儿忍不住冷哼一声。
云青萝扫了枝儿一眼,随即微笑着对郑飞琼说:「娶不娶平妻,纳不纳小妾,最终决定都在男人手里。妹妹与其在这里求我,不如直接去找修之。」
明白自己的暗中示弱与求情被驳回了,郑飞琼脸色一僵。
「而且,妹妹不觉得三个人的床实在太拥挤了吗?」云青萝用云淡风轻的语调,轻轻笑了笑。
另一头,原修之也正在与郑氏恳谈。
原修之看云青萝离开之后,就立刻开门见山地说:「正如娘所说的,表妹不能送进皇宫。」
「是啊是啊,你舅舅还骂我和你舅母没见识呢!」郑氏大喜。
「舅舅是一朝飞黄腾达就迷失了方向,忘记脚踏实地是什么滋味了。他再这么继续下去,早晚惹祸上身。」
「有这么严重?」郑氏皱眉。
原修之调整了一下坐姿,伸长双腿,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比你们所有人预料的都严重。陛下十四岁登基,现在十六岁了,还未完全掌握大权,被太后和国舅处处限制,逐年累积的不满已经快要到达爆发边缘。陛下曾私下对我说,
他现在心头的第一大恨就是外戚专权。」
「这、这……太后是他亲娘,国舅是他亲舅舅,还能对他不好?亲人也要反目?」郑氏悚然。
原修之哈哈一笑。
「娘啊,您也做原家的当家主母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天真可爱啊!」
「休要胡言,连母亲也打趣。」
原修之脸色一肃。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亲情算什么?父子兄弟,母女姊妹,照样杀得血流成河。皇帝、原家和郑家,彼此都有姻亲,如果陛下真要拿郑家开刀,那么我们原家也岌岌可危,到
时候立场就很尴尬了。到那时候,母亲,您救还是不救?救,可能就牵连着咱们原家一个大族一起跟着灰飞烟灭;不救,您可能就要背负对血缘亲戚不援手的内疚,一辈子良心难
安。救,还是不救?」
郑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双手死死地纠缠着衣角,呼吸困难。
良久,她才惶恐地看着原修之问:「情势真的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皇上……皇上就非要对郑家动手了吗?」
原修之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