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欧孟希已从香港回来,可是,小季尚无缘见到他。他是董事长的特别助理,时常奔波在外处理董事长交办的事,小季几次“路过”他的办公室,都只见里头空空如也。
卓飞则好几天不见人影,美其名叫代父出巡,事实只巡视任婕管理的那家咖啡店,只为了去见任婕。
卓飞那么“忙”,自然无暇接受小季的督促,所以,到目前为止,他只交出两份读后报告。不过,董事长已经大感安慰,对小季投以信赖又崇拜的目光了。
董事长的外表跟内心一点都不相符,有张严父的脸,却有颗慈母的心。他最盼望的就是卓飞能藉由报表了解公司全盘的营运,进而对继承事业产生兴趣。
小季很想告诉董事长,找任婕督促卓飞效果肯定更大,但她没说,因为她愈来愈觉得任婕怪怪的。
任婕早就晓得卓飞是太子,可是,当小季初次跟她提起卓飞,她却未透露。
任婕如此神秘兮兮,或许是因为牵一发动全身,透露一点便躲不过小季的穷追猛问,连带会谈到她避免去提的人——那人,极可能是欧孟希。
小季会这样怀疑是有根据的。
任婕比她晚认识卓飞,跟卓飞素无渊源,没理由避免去提。
任婕曾在总公司跟欧孟希共事过,可是,直到她自行发现卓飞的身份又发现任婕曾是董事长的秘书,任婕才表示的确认识欧孟希,而且,对欧孟希的事一律回答不清楚,让她想了解什么都碰壁,有刻意隐瞒的嫌疑。
呃,话说回来,任婕不爱论长道短、不爱包打听,不透露不清楚的事也许是正常的。也许,等她见到欧孟希,便会发现是自己多疑了。
只是,何时才能见到欧孟希呢?小季有点坐困愁城,随手拿起一支笔,拉来一张纸,有一下没一下地画出一个被乱箭穿心的稻草人。
不久,有力的脚步声响起,卓飞走了进来。他总算又出现在办公室,而且笑嘻嘻地一屁股坐在小季的桌上。
“嗨!跟你打个商量。”
“什么事?”难忘卓飞前几天害她出糗,小季爱理不理,垂着眼皮仍在画画。
“咖啡店闲人太多,无法独处是培养不了感情的,所以我想麻烦你帮我约任婕出来玩,然后你再找藉口消失,让我跟她单独在一起。”卓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妙计当中,依然兴匆匆,不受小季的冷淡影响。
总是这样,卓飞总是如此忽略她的感觉,小季的胸口升起一股不平。
“你可以自己约她啊!”小季又多画了几支箭,把稻草人的双手双脚也射穿。
“我约过了,她说,她跟我还没熟到可以单独出游的程度,所以你还是得出场,暂时出场。”
下意识地,小季抬眼瞟一下卓飞,没看见挫折,任婕的拒绝并未让卓飞心碎。
或许,卓飞根本少根筋,甚至是彻底迟钝,任何人的反应都进不了他的脑袋,更干扰不了他的我行我素。跟一个不知道你在生气的白痴生气,又有何益?
“说说看,对我有什么好处?”小季实际地问。
“我可以写一份——不,三份,三份读后报告给你,你又可以大赚一票。”
卓飞已知道一份报告可以换一笔奖金。他曾奇怪小季为何如此积极地逼他写报告,小季不认为有隐瞒的必要,便老实相告。
是她太敏感吗?当时卓飞的脸色黯了一下。此时,卓飞的声音则带了点批评的意味,像是看不起她的爱钱如命。
其实,在商言商,只要取之有道,爱钱又有什么错?他凭什么批评?
然而,为了颠覆卓飞对她的认知,为了令卓飞大感意外,小季忍痛放下望见存款数字大跃进的喜悦。
“有时候,钱不是最重要的。”小季边说边把箭射入稻草人的脑袋。
“是!下次换我约孟希出来玩,你当陪客,然后我找藉口消失,变成你跟他单独相处。”卓飞要用脑袋的时候也是很聪明的。
“成交!”小季露出笑容,并把画递给卓飞。“送给你。”
“什么?”卓飞接过画,却不了解小季为何送给他。
“结盟的礼物,你的画像。”小季的说明顿时教卓飞表情扭曲。
画里的稻草人全身中满了箭,这悲惨的受害者居然是他?
***
两年来,任婕第一次准时下班。一出咖啡店的门,就看见等在汽车内的卓飞和小季。小季已识趣地移到后座,任婕落落大方地坐入卓飞身边。
“我们去哪儿玩?”任婕一坐下就问卓飞,看似很乐意赴此约会。
“去唱KTV,我租了一间包厢,那儿有供应晚餐,我们可以边吃边唱。”卓飞一面开车一面回答,神态也很愉快。小季却再度感到讶异,对任婕的态度感到讶异。
这回小季很乖,没有为利出卖任婕,一五一十说出了卓飞的计策,把去或不去的决定权交给任婕,同时也用哀求的眼光默默“感化”任婕。
哀求的眼光通常都会奏效,虽然这回难度较高,需要放射久一点,终究会助她达成目的。但出乎意料的,哀求的眼光放射不到一秒,任婕就答应了。
如此轻易便得逞,反教小季讶异而非兴奋,她可没自大到认为全是她的功劳。
任婕对男人的态度向来客气有之、信任不足。很多男人想追求任婕,任婕却温温柔柔一律拒绝了他们的约会。某个嘴巴比较坏的男人,忍不住当面封任婕为“冰雕美人”,任婕也不予理会。
任婕有她坚持的一面,除非她自愿网开一面,否则,就算有十个小季代卓飞来约,也约不动她。
难道,任婕冰雕的心快被融化了?难道,任婕对卓飞有好感?
可是,卓飞自行约任婕时,任婕为何拒绝呢?
任婕并非惺惺作态反复无常的人,为何又改变了主意?
想不通,小季实在想不通!
从后视镜里,任婕瞥见了小季脸上的讶异。
小季有满腔的疑云待解,但即使小季追问,任婕也不打算说出答案。
答案其实很单纯,只因关系到她心底的秘密,才不方便说。
她今天会赴约,其实是为了董事长。
过去担任秘书的期间,她偶尔会听见董事长语带叹息地提起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品学兼优,唯一教他头疼的,便是不肯继承他的事业。
跟卓飞接触愈久,愈印证董事长所言不假,卓飞确实是个好孩子。
只是,卓飞的好并非传统的听话、顺从、一切照大人的旨意行事,而是聪明、率真、独立、有主见,以及几分狂放、几分顽皮。这样的好孩子一旦别扭起来,便特别固执己见、特别叛逆与乖张。
幸亏卓飞同时又很善良,充其量只消极的抗议,并不忍心玉石俱焚,才未发生断绝父子关系的悲剧。
不过,消极的抗议若一直持续下去,董事长也会很伤心的。
董事长曾在她生命最低潮的时刻帮过她,如今,该她回报了。她要想办法劝卓飞,让卓飞用比较正面的方式与董事长沟通,而非一味地排斥。
当然,这将会冒一点险,冒一点让卓飞会错意的险。不过,她有信心不让卓飞陷入太深,不用多久,卓飞就会明白她并不适合他。
任婕赴约的原因,卓飞自然无从得知,他对这个约会抱着高度的期待,满心以为爱情之门就要敞开。
“到了,两位小姐请下车。”卓飞停好车,愉快地跟两位女伴一起下车。
“KTV在哪里?没看见呀!”小季放眼四望,只望见一片幽暗阴凉、停着许多车辆的大空间。
“KTV在我们头顶,在十二楼,还要搭电梯才能到。天啊!你没出过门吗?居然看不出这里是地下停车场?”卓飞睁大眼,当真感到错愕。
“我当然看得出,不过台北千奇百怪,谁晓得KTV会不会设在地下停车场?而且是你自己说‘到了’,我就以为到了嘛!”小季振振有辞。
“是!对不起,都怪我措辞不当,害你误解了。”卓飞斜牵嘴角,分明不在认错而在揶揄,并估计小季会开火反击。
然而,估计错误,小季没空理他,小季陡然凝目盯住他的背后。
“啊!他……是他!”小季发出惊喜的声音。
卓飞转身瞧去,马上就明白是什么让小季如此惊喜。
是小季的偶像意外出现,站在几步外的一辆汽车旁。
“孟希!”卓飞立刻扬声呼叫。
欧孟希回过头,看见了卓飞,看见了小季,也看见了正好抬起视线的任婕。
他闻声绽开的那抹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僵在与任婕的四目相对里。
“哗!心想事成,有人交好运喽!”卓飞对欧孟希的异状毫无所觉,说给小季听地自语一番,旋即走近欧孟希,亲热相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陪客户谈完事情,正要回家。”欧孟希极力保持镇定,才能正常回答。
“别回家了,跟我们一起去唱KTV。”卓飞盛情相邀,突如其来的善解人意令小季无限感激。
可惜,欧孟希竟一口回绝。
“不了,我刚刚就是陪客户去那里,没兴趣再去折磨喉咙。”
小季不由得一阵失望,却听见卓飞继续又说:
“这样啊!那麻烦你帮个忙,小季有点头疼,她本来不愿意扫兴,想唱完歌再回家休息,不过,我愈想愈不妥,所以……麻烦你送她回家吧。”
卓飞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地说完,便把小季推到欧孟希面前。
这摆明打鸭子上架,硬要欧孟希帮忙不可。
“好,我一定安全将小季送回家。”欧孟希没半点勉强,还以熟稔的语气复诵小季的名字,宛如小季是他的好朋友,而非仅是第二次见面,谈不上任何交情的陌生人。
得到欧孟希的允诺,卓飞便眉开眼笑伴着任婕搭电梯走了。
虽然卓飞帮了小季一个大忙,瞧他那般喜形于色,小季忍不住要怀疑——他藉机撇开她的成分远多于帮她牵线。
***
“你是不是很难受?要不要先载你去医院看病?”开车送小季回家的途中,欧孟希忽然转过脸来看小季一下,关心地问。
“呃,不用……我的头好像已经不疼,应该没事了。”小季边回答边暗骂卓飞害她也必须撒谎。
“那就好,你这么安静,我还以为你的头疼变严重了。”
“我不该这么安静,我应该很聒噪吗?”小季浮现困惑之色,不是质问,而是好奇。
“唔,不能说聒噪,应该说是活泼。根据我对你的第一印象,还有董事长对你的描述,你应该是个活泼、坦率的女孩,跟任何人相处都能侃侃而谈。”
原来董事长提过她,那她被调到总公司,而且工作内容有够怪异的事,欧孟希必然一清二楚,毋须她赘言。
“根据我对你的第一印象,还有卓飞对你的描述,你应该是个亲切、随和的人,跟任何人相处都有话题可聊,可是,你却很安静。当别人很安静,我就不好意思叽叽喳喳了。”带着委屈,小季针对眼前的状况回应。
“喔,原来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该闷不吭声,害你觉得很无聊。”欧孟希听出了小季的委屈。
他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亲切随和,不过,既然答应卓飞要照顾小季,就该认真尽责,让小季觉得宾至如归。刚才,他确实怠忽了责任,光顾着想别的事。
“其实,不对的是我,卓飞硬把我塞给你照顾,我却还要埋怨,我真是不知感激。”欧孟希的歉意十分诚恳,跟卓飞那种皮样截然不同,倒让小季后悔自己太斤斤计较、太恩将仇报。
她最大的失策是跟卓飞狼狈为奸地设计他,然而,那一点是无法坦白的,只能在心里说抱歉。
“举手之劳,本来就不用感激。我反而觉得,能用送你回家的方式欢迎新同事,挺有意思的。”欧孟希笑笑地抚平小季的不安,迟疑片刻,才又开口:“呃,任婕是公司的离职员工,而且已经离开很久了,你跟卓飞怎么会认识她?”
“任婕曾是我的店长,后来经由我的介绍,卓飞才认识了任婕。”
“店长?你是说……咖啡店?”小季的解答反而令欧孟希加深疑问。
“没错,任婕只是调职,不是辞职。”小季确定欧孟希也遭到董事长的误导,一面说一面等欧孟希露出豁然领悟的笑容。
但是,欧孟希没有笑,他笑不出来。
原来,任婕一直近在咫尺,始终未曾离开他的世界。
关怀、爱护、同情——不管出于何种理由,欧孟希都能理解董事长为何帮任婕骗他。任婕更有千百个理由要避开他,因为,当初,是他提出分手的。
假装离职,可以断绝两人可能接触的机会,跟他划清界线。
只是,任婕为何假装而不是真的离开呢?话说回来,他有什么权利追究这一点?他早就放弃了权利。
“敦化南路到了,接下来要怎么走?”欧孟希勉强拉回心神,询问小季的确实住处。
“往前第三条巷子右转,巷底那一栋红砖大厦就是我住的地方,我住一楼。”
红砖大厦?一楼?欧孟希暗吃一惊,没料到自己会再来到任婕的家门口。
“你一个人住吗?”或许任婕已经搬家,小季是新主人。
“不,我跟任婕一起住。她的家人移民加拿大以后,她把房间出租,我就成了她的室友。”
最后的寄望破灭。两年来,他刻意不经过附近,怕不小心从车窗看见任婕的身影,谁知今天不但重逢,还鬼使神差地回到当日分手的地点。命中注定他逃不开。
直到现在,他仍未彻底脱离重逢的震撼。
午夜梦回,或在某些意志力较薄弱的时刻,他曾揣想过若再见到任婕,自己会有什么感觉?但种种揣想,皆不及真正再见到的那一瞬间震撼。
那一瞬间,他才明白,他是如此挂念任婕。
那一瞬间,若非任婕脸上的生疏冷漠阻止了他,他定会冲上去紧紧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