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小季将仙女棒一根一根插在沙滩上,插成一个大大的圆圈,并要卓飞坐在圆圈中央,然后点亮仙女棒,霎时,火光迸射如灿烂的花束,团团绕着卓飞。

小季说这是要让卓飞体验被温暖包围。在此之前,她则是拉着卓飞去捡贝壳,用贝壳比赛打水漂儿。

小季总有名目缠住卓飞,不让他得空去打扰坐在一旁的欧孟希和任婕。

卓飞玩心亦重,虽知小季的用意,却觉得成大事不能拘小节,追任婕不差这一点时间,便跟着小季疯。

随后,他也用仙女棒插成一颗心要献给任婕,不料完成时,竟发现小季趁他不备,已在心的中线插好一道扭曲的裂痕,并抢先点上,正噼哩啪啦喷火,气得他追着小季跑,想把她丢到海里喂鱼。

隔着仙女棒的火光,欧孟希痴痴望着任婕。

他们之间插了好几排仙女棒,是任婕插的,刚点着,长长地,闪耀着光芒,宛如分开牛郎与织女的银河。

任婕始终一言不发,欧孟希却不在意,只要他这样靠近她、注视她,她未排斥或逃开,他便心满意足了。

夜晚似乎缓和了任婕对他的敌意,也或许是,任婕以为夜色可以遮掩她的温柔,便不再设防地让温柔流露在脸上。

现在似乎是个好时机——打开他跟任婕的僵局的好时机。他有满怀的情意想要倾诉,但是,紧记着不可操之过急,他不敢造次。

暗黑中忽然传来小季险些被卓飞抓到的惊叫声。小季跟卓飞已经跑得颇远,月光下只见两个模糊的影子忽左忽右地追逐。

“他们……真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小孩。”欧孟希望着那两个追逐的影子,是羡慕也是感慨。

“忧虑通常是自己找的,心灵纯洁的人,自然比较快乐。”任婕的目光仍落在仙女棒的火光上。

喜悦冲击着欧孟希,不管任婕是不是在讽刺他,至少她有回应,肯跟他对话了。

“他们真的很登对,可惜,他们还没发现对方对自己的重要性,还忙着吵嘴。”机不可失,欧孟希继续着话题,而且有意试探任婕对卓飞的感觉。

“你也看出来了?”任婕颇为讶异地抬起目光,整晚以来第一次正视欧孟希。

欧孟希安心了,任婕对卓飞没有特殊的感觉。

虽然小季要他不必理会卓飞在追求任婕的事,但他仍有些不放心。跟他相比,卓飞是毫不逊色的,假如任婕被卓飞打动,就糟了。

幸好糟糕的局面并未形成,欧孟希暗自庆幸,忽然听见小季爆开欢腾的笑声。

“哈哈哈!活该!活该!”小季站在海水与沙滩的交界处捧腹大笑。

原来是追赶她的卓飞不小心绊到石头,整个人跌出去,而且正好跌进涌上沙滩的潮水里。

***

卓飞全身湿透地回到饭店时,走在他后头的小季仍在吃吃笑。即使任婕和欧孟希先后伸手拉拉小季对她示意,仍无法制止她的笑声。

“莫名其妙!那是沙滩耶!怎么会有石头?”卓飞不高兴地嘟哝,很替自己的狼狈抱不平。

“沙子是石头变成的,沙滩有一两颗石头一点也不奇怪。”能体会卓飞的迁怒,任婕很温柔地说。

小季可没这么善解人意。

“没错没错!就有人那么幸运,偏偏绊到那一、两颗石头。”调侃完,小季又扬起一串笑声。

“笑笑笑!尽量笑!最好笑到肚子抽筋!”卓飞不禁火大。

“哎呀!勤俭是美德,有机会笑就别浪费嘛!”小季乐不可支,依然在笑。

卓飞拿她没辙,而且想快点回房洗澡,当下不再理她,大步走到柜台拿钥匙。

一会儿,除了钥匙,还捧回一大束粉紫色的星辰花。

“你的。”卓飞把花束往小季一递,也不管小季有没有伸手来接便松开。

还好小季眼明手快,及时抱住了花束,花梗之间夹了张卡片。

“快打开卡片,看看是谁送的。”欧孟希含笑催促,比小季还兴奋。

“是啊!快看看,搞不好送错人了。”卓飞怪声挖苦,表情也有点阴阳怪气。

小季白卓飞一眼,打开了卡片。前面两行情诗似的文字,明显表达对她的倾慕,最后,却是令她满头雾水的“知名不具”。

“知名不具?你知道那个爱慕者的名字啊?”欧孟希好奇地问小季。

小季摇摇头,一个面孔忽然闪过脑际,难道——她存疑地瞥向任婕,从任婕的微笑确定那人正是她所怀疑的。

卓飞跟任婕一样,比小季早一步猜到送花的是宋廉昕。

宋廉昕动作真快,人还在游览车上,便用大哥大吩咐本地的花店送花。

“真老套!接下来他要带你去看星星了。”卓飞挺不屑地瞟着花束。

“送花眼看星星是老套?那,请问你追女孩子的话,会用什么新招?”欧孟希并非真的在请益,而是有点考卓飞的意思。

“高空弹跳。我会带那个女孩子去玩高空弹跳,那才精采刺激够气魄。”卓飞答得口沫横飞、神气十足。

“吓不死的才够资格当你卓公子的女朋友,对吗?难怪你到现在还孤家寡人。”小季马上接口,遣词极度讽刺,谁叫卓飞对她收到花的这件事没半句好话!

***

海面闪耀着朝阳的光彩,任婕低眉垂目,缓步走在长长的沙滩上。

她已猜出欧孟希的到来跟小季脱不了干系,可是,她不怪小季。

她愈来愈明白,自己从不想真的躲开欧孟希,即使欧孟希不曾追来,她也躲不开他,因为他早在她心里生根,终此一生部拔除不掉。

她不断自问——该不该给欧孟希回头的机会?

一阵莽撞的风斜扑而过,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停下步伐,撩起额前的发丝顺向耳后,目光却陡然定住了,定在前方不远的大海中。

海中,有个结实颀长的身影在游泳,矫健地划开海水,整个人辉映着晨光。

那个人,就是她念念不忘的欧孟希。

直到欧孟希停止游泳,从水里英挺地站起来,她才回过神,连忙转身走开。

但是,欧孟希已经看见任婕。他不假思索地冲过海水奔上沙滩,及时追上任婕,而且不顾全身湿淋淋,一把抱住她。

“别走!”欧孟希急切地恳求,旋即吻住任婕的唇。

他完全忘了小季的叮咛,什么不可操之过急,什么计划、步骤全抛到九霄云外,他只想紧紧抓住任婕,不再放她走。

他饥渴地吻着任婕。他的斯文是对待外人的,他也有狂野的热情,他的热情只有任婕能够撩动。

任婕的热情,也只有欧孟希能够激起。欧孟希的嘴唇有海水的咸味,源源不绝传来令她浑身酥麻的魔力,她不想轻易屈服,却难以自拔地沦为他的俘虏。

悲喜交集、无以名状的复杂情绪,让她忍不往流下眼泪。

欧孟希感觉到眼泪,吃惊地抬起头,惶惶然望着任婕。

“为什么……你可以若无其事又回头来诱惑我?”任婕不像责问,反而像在怨怪自己的投降。

“原谅我吧!我已经尝到伤害你的代价。跟你分手以后,我每天都过得很空虚很寂寞。”欧孟希轻轻拭去任婕的泪水,脸上纠结着深深的懊悔。

“活该!”任婕骂着,身体却雨过天青地靠向欧孟希。

过一会儿,任婕忽然退后离开欧孟希的怀抱,低头望住身上穿的碎花洋装。

“湿了!你湿湿的抱住我,害我的衣服也湿了。”碎花洋装自胸前以下,是一大片的湿印子。

现在才想到啊?可见任婕的心思至方才为止,全集中在他身上。

“还不够湿,干脆湿个彻底吧!”欧孟希不禁扬起笑容,突然抱起任婕往大海跑去,带着任婕倒进海水里。

任婕全湿了,从头发到脚趾都湿了。

“你疯了!”任婕很快浮出水面,笑着捶打欧孟希,却被欧孟希拉进怀里。

欧孟希又吻住任婕,但不再急切,而是柔柔缓缓、轻怜蜜爱。

***

卓飞醒来之后,躺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他的情绪有些低落、胸膛有些郁卒,却不明白是为什么。

思索半天仍找不出原因,倒记起跟小季的赌局,他赶紧跳下床梳洗更衣。

随后,他跑去敲任婕的房门,回应他的仅有静默;他又跑去敲小季的房门,结果相同,甚至,连欧孟希也不在房里。

他们三个,该不会丢下他一起跑出去玩了吧?卓飞心里大叫不妙,立刻把眼睛贴住玻璃窗,朝饭店外的停车场瞧去。

吉普车还在!卓飞松了口气,推测到一个可能性,又三步并作两步匆匆下楼。果然,一进餐厅就看见小季。

小季坐在窗边,边啜饮果汁,边眺望窗外椰影摇曳、海天一色的风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过,小季独占一张桌子,依然不见任婕与欧孟希的踪影。

卓飞坐入小季的对面,一开口,却连自己都惊讶——

“你的花呢?丢了吗?”这种问题跟找任婕何干?却抢先溜出卓飞的舌尖。

“它们插在我房间的花瓶,开得非常漂亮。就算它们枯了,我也不打算丢,我要做成干燥花。”小季甜甜地回答。卓飞一脸嘲谑,仿佛看准她收到的花一定凋谢得比较快,她可不能让他瞧扁。干燥花的点子是临时编的,纯粹编给卓飞听,她不会真的实行。

“真没见过世面,一束花就珍惜成那样,我猜你是第一次收到男人送的花,而且从来没交过男朋友。”卓飞打鼻孔哼出声音,嘲谑分毫未减。

“乱讲,我高一的时候就有学长送我花,那个学长后来还变成我的男朋友。”

“哦?那个男朋友现在在哪里?骗人的吧?”卓飞半怀疑半吃惊,想不到小季胜他一筹,居然谈过恋爱!

“那个男朋友后来移情别恋,喜欢上我最要好的同班同学,他们已经结婚了。”小季的表情有一丝惋惜,惋惜失去一份友谊,而不是失去男朋友。

“喔,原来你是因为失恋,怕触景伤情,才离开家乡跑来台北。”卓飞应该对小季寄予同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些高兴。

“别自作聪明。我来台北,是为了开咖啡店。”小季第一次对卓飞提到梦想。

家乡的人只爱喝茶,偏偏她最爱咖啡的香味。

家乡只找得到渔市场的会计工作,她只好远赴台北观摹咖啡店的经营管理。

卓飞总算了解,小季为何那么小气、那么嗜钱如命,一切的节省积攒,均为了早日实现梦想。

有梦想的小季,整个人散发着美丽的神采。

美丽?他在想什么?怎么会觉得小季美丽?美丽应该专属于他想追求的人,专属于任婕才对!卓飞把心中的错愕抹去,正正脸色,再摆出老学究的沉吟状。

“据说,女人很容易忘记被她甩掉的男人,却不容易忘记甩掉她的男人,多多少少,你还是无法忘记那个男人吧?”

小季相当不以为然地瞥卓飞一眼,十分怀疑他是根据什么而“据说”的。

“那种用情不专、三心二意的男人是公害,我才懒得记得呢!”

“怎么回事?”

听出小季的话另有文章,卓飞继续问。

“我要上台北的那一天,他跑到车站来拦我,说他后悔跟我分开,求我别走。”小季没什么表情地说。

“是距离产生美感吧,跟你分开了才觉得你好,如果他天天对着你,一定不敢那么说。”卓飞自以为高超地发表见解。

小季瞪住卓飞,也自然而然有一番推论。

“难怪你这么讨厌我,原来是因为我们天天在一起。”

“谁跟你天天在一起啊?”卓飞想跟小季说他并不讨厌她,话到嘴边,却迸出不相干的一句。

“平时见面,假日也见面,还不算天天在一起吗?”小季最强的学科就是数学,计算方面很少失误。

“平时见面是因为工作,假日见面是因为任婕,话要讲清楚,别害我交不到女朋友。”

卓飞忽然很在意天天跟小季见面的事实,忽然很刻意要淡化那个事实。

“你还需要人家害吗?”小季用眼角上上下下打量卓飞,意思不言而喻。

她摆明是取笑卓飞至今仍追不到任婕。

“奇怪喔!你一会儿说那个男人已经跟别人结婚,一会儿又说他跑去车站拦你,根本前后矛盾不可以相信。”卓飞抓到一个疑点,立刻搬出来反击。

“就是啊!一会儿求我别走,一会儿见我走了,又回头去找我同学,那种男人根本乱七八糟不可以相信。”小季借了卓飞的词,把往事里的一点余愤、一点不齿发泄干净。

卓飞因此明白,小季最讨厌的男人,便是那种不专情的男人。

呃,如果哪一天他告诉小季,他喜欢的是她而不是任婕,小季会不会认为他不专情?但是,他当然不会那样告诉小季,他怎么可能爱上小季呢?他很讶异自己会冒出那个怪念头。

紧摄一下心神,卓飞总算抓回下楼来的目的。

“你知道任婕在哪里吗?”

“不知道,我本来要找任婕跟欧孟希下来吃早餐,他们却已经不在房里了。”小季据实以告。

卓飞听了,却很不是味道。

“只找任婕跟欧孟希?那我呢?为什么你不找我?难道我跟你们不是一伙的?还是我用不着吃早餐?”

“为什么?……”小季眨着睫翼很无辜地思考,然后又很无辜地微笑。“没有为什么呀,就是忘了嘛!”

忘了?他居然如此彻底地被小季忽略?卓飞忽然无法忍受坐在小季的面前,当下便离开椅子,举步走开。

“我要去找任婕了,你坐在这儿慢慢缅怀先烈吧。”

“什么缅怀先烈?”小季不解,提声叫住卓飞。

“怀念那个男朋友呀,不管那个男朋友下场如何,当初会爱上你,也算是个勇气可嘉的烈士啦。”卓飞回过头,一本正经地答复。

小季立刻变脸,抓起纸巾丢向卓飞。

卓飞闪过纸巾,绽着笑容扬长而去。

***

为了寻找任婕,卓飞走向海滩。然而,占据他思绪的不是任婕此刻是否跟欧孟希在一起,而是小季被他惹恼的模样。

卓飞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那么喜欢消遣小季,似乎,见小季面红耳赤、眼珠子被挫折或气愤烧得晶莹闪亮,便觉得很过瘾、很有趣。

他向来以保护女孩子为义务,跟女孩子都能融洽相处,唯独遇上小季,情况便会失控,便会斗得不欢而散。

这该怪他吗?不,是小季不对,她不懂柔顺为何物,老像一只脾气暴躁的猫咪,动不动便不甘示弱地伸出爪子跟他对抗。有时候他想表示友善,小季亦不由分说扑过来抓伤他,弄得他只好随时处于备战状态。

但是,凭心而论,他也有责任。一见小季,他便反射性地摆出嘲弄的嘴脸,弄得小季草木皆兵先打先赢。

如果能跟小季和平共处,会是何种景况呢?他想象不出来。

而且,他的注意力忽然被眼前的一幕画面吸引,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找到任婕了,任婕跟欧孟希站在齐腰的海水中,正在拥吻。吻得火热的两人沉醉在甜蜜的世界,并未意识到他的注目。

任婕跟欧孟希旧情复燃了!他退后隐进海边巨岩的阴影中,无意当打扰者,心间豁然开朗。

原来,眼前的结局才是他所乐见的。他会追求任婕,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赢过欧孟希、为了迫使小季对自己俯首称臣,不过是好胜心使然。

但他赫然明白,这种证明、这种胜利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任婕的芳心,并非他真正想要的。他一直搞错方向、搞错了人,他心上最鲜明的影像,其实是小季。

自从遇见小季,他的心头便种下坠入情网的骚动不安,但他不明就里、后知后觉,心情的波动竟扭曲成跟小季斗气的力量。

他根本无意逼小季俯首称臣,相反地,他一直放水让小季得逞,否则,依他的聪明和执拗,怎么可能遭小季设计,照她的要求读报表写报告?

如今,他懂了,源源本本地懂了。

可是,他宁愿不懂,因为小季的心里没有他,懂了之后他反而无所适从。

“你输了。”一个声音忽然轻轻在卓飞的耳畔响起。

是小季,小季尾随而来,不知何时已站在卓飞的身边,亦撞见海中的拥吻。

“我输了。不过,你好像也没赢。”卓飞担心地瞅着小季,担心她受不了欧孟希回到任婕身边的打击。

不料讯息接收错误,小季把担心当成挖苦,挖苦她赢了赌注却输了欧孟希。

“无所谓,好看的花不一定要摘,喜欢的人不一定要拥有。”小季扬起嘴角,很潇洒却又故意延续误会。

如果卓飞笨到仍以为她爱欧孟希,就让他一直笨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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