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事情……怎么发展成现在这种情况的?小祯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会下这种决定呢?
先前突然面临搬家的窘境,搬出去是没问题,但一时之间要搬到哪落脚,她正伤脑筋时,却做梦也想不到,她竟提着行李住进这里……
“妈咪!”甫下课回到家的欢欢奔向她,惊喜的抱着她。“妈咪妈咪,我好想你噢!好久没有看到你哦!”
女儿的甜言蜜语,让小祯笑出来。“昨天才见面,哪有很久?”
“今天没看见就很久嘛!”欢欢嘟着嘴回答,一脸不舍得跟母亲分开的模样。
没错,她不到二十四小时,又再次踏进关致群的住处,还带着她的行李。关致群说,这是为女儿好,可她却觉得这是个很烂的提议。
搬到他家来,什么跟什么嘛?他们之间那紧绷的关系,住在一起这样对吗?
完全不对!但她却答应了。一路上她不只一次咒骂自己笨蛋,疑惑自己为什么要但应这个馊主意?
“欢欢,晚餐想吃什么?吃你喜欢的那家川菜馆好不好?”走出书房的关致群忍住笑意,强迫自己面无表情,不把注意力放在小祯那张迷糊又困惑的脸上。
她没变,还是傻傻的很好骗,只要口气强势一点、得理不饶人一点,理直气壮的对她说着似是而非的话,她就会无从反驳,乖乖的跟他走。
哪怕那些话漏洞百出,可以找出一千一万个理由推翻,但她绝对听不出话中的含意。
他到她和江文堃的住处收拾女儿的东西,其实只是个籍口,他非得亲眼看见她搬出那里不可,他不愿她跟别个男人同住,一秒都不能等!
而当她提出将在工作室暂住时,他连想都没想,拐她的理由和籍口在脑子里瞬间成形,他告诉她——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你的事。”
要惩罚她八年前骗他的事情到什么时候?让她愧疚多久?还有该怎么补偿她多年来的牺牲?如何建立她的自信……他计划尚未周全。
“不过,现在我最在意的是欢欢,只要她快乐,做什么我都无所谓,欢欢有你就开心,昨天晚上不需要哄她太久便乖巧入睡,还难得可贵的吃了两碗饭,既然欢欢需要你,那你就暂时住我那里。”
他耸了耸肩,故意永不在乎的态度做结尾,他没说谎话,但也没有说实话。
“但是……”
小祯一皱眉开口说但是,他立刻接话不给她提出异议的空间。
“我想不用我再多说明,现阶段对欢欢最好的做法是什么。”
他这种似是而非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很有道理,其实漏洞百出!
对欢欢最好的做法,就是让她回母亲身边,就这么简单,但他抓住小祯自责的坏毛病,利用她心软的弱点,拐她骗她,让她妥协——为了女儿好,所以暂时与前夫同住。
“唔……”晚餐要吃什么,让欢欢伤透脑筋,回头看向身旁的母亲,期期艾艾地道:“我想吃妈咪的炒饭。”
炒饭!小祯的古早味炒饭吗?只加蛋和酱油,饭粒炒得颗颗分明,没有讨人厌的青葱、洋葱,只有浓郁的酱油香气和蛋香!
这些年来的商场历练,让关致群喜怒不形于色,摆着一张难以解读的扑克脸,表情和心情其实是不一致的,在扑克脸底下他其实口水泛滥,非常想一饱口福,但是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太麻烦了。”他没有板起面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四个字。
“不会麻烦,很快就好。”小祯立刻自告奋勇,想满足女儿的小小心愿。
接着他再面无表情的一点头,“你认为不麻烦,那就去做吧,我回几通电话,吃饭再叫我。”
“好。”小祯没有任何狐疑地回应。
然后她就偕同女儿到厨房,做了简单的炒饭当晚餐。
“欢欢,去叫爸爸吃饭,呃?”当她把热腾腾的炒饭盛进盘子里,摆到了餐桌上,催促女儿去喊她父亲来用晚餐时,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关致群要她吃饭时喊他,好理所当然啊……
“好,我马上去!”欢欢不明白妈咪的想法,快快乐乐的奔去书房找父亲,拉他一同出来用晚餐。
一家三口在餐厅里,享用着简单的晚餐,席间关致群不说话,猛扒饭,一方面是因为嘴馋,另一方面是怕一开口自己会忍不住笑出来。
小祯一脸困惑又不敢问出口的表情,太可爱了!
“妈咪,我讨厌林征兴。”饭桌上唯一说话说不停的人,只有小欢欢,她坐在母亲身边,说着最近在学校发生的事情。“他一直说一直说,他说他家有最好吃的巧克力,我说我妈咪也会做,而且妈咪做的饼干是全世界诶最好吃的,他对我吐舌头做鬼脸,我好讨厌他哦!”
“你跟他吵架吗?他只是想跟你玩呀——”
“我才不要跟臭男生玩,哼!男生最讨厌了,啊,爸爸和干爹例外。”欢欢正处于意识到性别的年纪,对她来说,男生这种生物和蟑螂一样讨厌,才大声宣告讨厌男生,但想到最爱的爸爸和干爹也被一同讨厌进去,立刻改口。“还有爷爷,管家爷爷……”
她伸出手指头,开始数着她不讨厌的男生。
“就这几个我不讨厌,其他都是臭男生!”
关致群突然发现欢欢提到不讨厌的男生名单中,不包含纪爷爷。
也未见爷爷搬来北部,爷爷呢?难道……
“阿祖?是谁?”欢欢不解地歪着头,大眼凝望着父亲。
关致群这才发现,自己说溜了嘴。
“欢欢,妈咪不是跟你说过吗?就是妈咪的爷爷啊,如果他还在的话,你要叫阿祖。”小祯脸色有一些苍白,笑容僵硬地解释,眼睛却没有看向他。
“噢。”她点点头。“就是每年都要去新竹扫墓拜拜的那个阿祖吗?”
“对。”
气氛突然有点糟,关致群意识到自己提到不该提的话题,但,他在意。
当年他就这么离开了,爷爷呢?情况如何?那时候她收了他父亲给的一百万,付清了住院费用,应该有把爷爷救回来吧?
但,怎么走了呢?
“爷爷……什么时候走的?”饭后,打发女儿去吃水果,趁着小祯在流理台前清洗碗盘,关致群喉头干涩地问。
她手上的动作一僵,差点拿不住滑溜的碗盘。
“他……又看见欢欢出生吗?”不知为何,他很想知道那曾经一同生活两年,现在却已不在人世的老人的情况。
他曾为了延续爷爷的生命,拼死拼活,任何再苦的工作都愿意去做。
可是他却不在了,爷爷当时醒了吗?醒来后没看见他,从小祯口中得知一切,是不是有对不明察事理的他感到失望?
当初求爷爷把小祯嫁给他,明明就保证再保证,会让她幸福。
“爷爷来不及看见欢欢出生就走了。”小祯很快的回答,似乎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但是他没有痛苦很久,很安详。”
这种敷衍的回答,让他不是很满意。
“什么时候的事?”欢欢在他离开后六个月出生,也就是说,爷爷的病况在那半年内恶化。
小祯背对他,没有让他看见脸上的表情,她像是回到八年前的那一天,兵荒马乱的……
吸了口气,调整好心情,没那么激动难过了,她才继续清洗碗筷,一边轻快的说:“我和阿堃的事情被你发现那一天……晚上爷爷情况突然恶化,救不回来,就走了。”她过于轻快的口吻,掩饰当时的痛彻心扉。
同一天,她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丈夫、爷爷,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也许那是背叛者的报应吧。”她自嘲地轻笑。“所以我跟阿堃,也没能维持太久。”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骗他!为什么就不能坦率的告诉他,她从来不曾对不起他呢?
关致群看着她娇小的背景,自厌的感觉挥之不去,这辈子他没这么恨过自己。
当年他头也不回的走人,没有查明真相,丢下她和爷爷,甩开身上的包袱,很快的办好离婚手续。
在户政事务所办理离婚时,他没有多看她一眼,认为她垂首不语是因为心虚,其实她只是在掩饰哭红的双眼!
他凭什么怨她?凭什么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可以惩罚她当年的自作主张?那谁来怪罪他的盲目和不负责任?
他怎么有脸……向她讨小孩的监护权?
怎么弥补都不够,如果可以回到从前,他绝对不会离开她身边,让她一个人面对失去至亲的痛。
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原本自信满满的认为只要欺负她到自己满意了,就能重修旧好,她会快乐的奔进他的怀抱,就像以前一样。
“我怎么这么盲目?”根本不是他要不要原谅的问题,发球权根本就不在他手上!
“咦?你说什么?”小祯疑惑地回头,看见他阴沉的表情,不禁愣住。
关致群看着她,心头涨满了心疼……
他没有资格说原谅,她为了逼他回家,让他能放下肩上的重担,不惜自己当坏人,帮他养了八年的女儿,从来不曾想要打扰他的生活。
小祯原本就自卑,觉得自己不够好,当年他一走,她更不相信自己有资格得到幸福,所以才畏畏缩缩,闪避他,闪避他的父亲。
他根本就搞错重点了,要她回到自己身边,得看她愿不愿意接受他才对!
排山倒海而来的自厌,愧疚,激起他很久不曾出现的愤怒,他忍不住对自己发脾气,怕暴烈的一面会吓坏她,于是转身离开。
小祯不解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为什么生气?”虽然他没有表情,但她可以感觉到,他在生气。
她说错了什么吗?但想破头也想不出来,最后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尽快搬出去吧。”
“爸爸……”
晚上大概九点多,小朋友上床时间到了,刚洗完澡全身香喷喷的欢欢,穿着睡衣到书房,向父亲道晚安。
“要睡了。”自厌情绪不断的关致群,在书房里独自生闷气,向来能让他专心的公事却始终入不了眼,直到女儿来道晚安,他才暂且抛开那些自厌的感觉。
“爸爸,呜——”欢欢看见父亲,忍不住扁起嘴,哭着奔向他。
关致群吓了一跳,连忙把女儿抱到膝盖上,安抚突然哭泣的宝贝。“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闯祸了,呜呜呜呜……”她好难过好自责的窝在父亲怀里,抽抽咽咽地哭泣。
“妈咪骂你了吗?那也没办法,妈咪是为了你好……”直觉想到是小祯骂了女儿一顿,虽然舍不得女儿被骂,但,他得站在她那一边才行。
“没有,妈咪没有骂我,但是我好难过,我对不起妈咪……妈咪说没有关系,但是,但是……呜呜呜。”
等等,让他搞清楚——女儿闯了祸,但小祯没有怪她,她没有被责备,但还是哭了,为什么?
“我弄丢了妈咪很宝贝的项链,不小心掉进洗手台里面,被水冲走了,捡不回来!呜呜,那是妈咪很喜欢很喜欢的东西,我对不起妈咪……爸爸,怎么办?”
“只是一条项链,没有关系的。”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只是这种小事,害他以为天塌下来了咧。“明天爸爸去接你放学,我们再去挑一条更漂亮的项链,你送给妈咪,嗯?”
“可是……”
“欢欢,你在吵爸爸吗?”小祯的声音在书房外头响起。“快来睡觉了。”
她的声音听出来有什么难过,依旧温柔的唤着女儿。
“你看,妈咪在叫你了,快点去睡觉。”关致群哄着女儿,轻柔地抹掉她脸上的泪水,亲自牵着她的手,走出书房。
“晚安。”将女儿交给小祯之前,他弯腰亲吻女儿光洁的额头。
小祯看着这一幕,眼中散发着奇特的光芒,她微笑地朝女儿伸手,对他轻轻点头,牵着女儿走向房间。
目送她们母女俩进入他亲手为女儿打造的房间,他才转身回书房,继续工作。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他的工作效率依旧奇差无比,干脆别做了,早点休息才是。
一踏出书房,就听见从浴室传来奇怪的声音,走近一看,只见小祯手上拿着工具,很像长铁丝之类的东西,焦急的对着洗手台的水管掏掏挖挖。
他想起女儿睡前说的话——我弄丢了妈咪很宝贝的项链……
她没有责备女儿,却焦急的自行想办法,只是一条项链,有必要这么拼命吗?
可双脚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他走向摆放工具的橱柜,拎起一只全新、从来没有用过的工具箱,走向浴室。
“你让开。”他说,然后打开工具箱,拿出一把扳手,蹲下身来看是拆水管。
“阿群……”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小祯下意识地喊了他的名,“你,你还没睡吗?”
“欢欢说她弄丢饿了你很重要的项链,有时候东西会卡在谁管理,说不定没有被冲走。”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了?自从被父亲带回家后,他又恢复到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生活,修缮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他动手,自然会有人处理。
但看见她急得快哭出来的表情,不知为何,他很自动的拿出从来没有用的工具箱,像是他常常做这种事,俐落的把水管给拆了。
哗啦啦的水声倾泻而下,洒了一地灰灰黑黑的污渍,在那堆脏东西中,藏着一个银色的东西。
“噢,天哪!”小祯惊呼一声,不在乎肮脏,恶心,她跪下来伸手拿过那条项链,几乎喜极而泣,抖着手用清水洗掉项链上的脏东西,再用洗洁剂清洗。“谢谢,谢谢你……”
两个人把自己弄得满身狼狈,为的是就是要找这条项链。
不是昂贵的材质,只是普通的银制项链,但坠子是……一对戒指。
那对戒指……关致群脑袋轰地炸开。她手上没有戒指,所以他唯一当年他求婚时送给她的戒指,她已经丢了,但没有想到,她还留着。
留着自己的就算了,为什么……连他的也留呢?
他明明丢了啊……在户政事务所办妥离婚手续,换取空白配偶栏的身份证后,一踏出大门,他拔下戒指,随手往一旁的草丛丢,接着上了父亲安排的车,直赴机场搭机赴美。
他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没有想到,她竟然找回他的戒指,她是不是一边哭一边找呢?
爷爷刚走,他们离婚,她又怀孕……老田,他怎么可以这么混蛋?!
心疼,不舍撕扯着他的心,热气浮上眼眶。
“小祯……”他喉头滚动,情难自抑地喊着她的名字。“你还留着我送给你的戒指。”
他送给她便宜不值什么钱的戒指,她宝贝珍惜到现在,这么看重他所送的烂戒指……就算明天他带女儿去挑一条最贵最美的项链给她,她也不会开心。
“我,我只是……”被发现了,小祯急于掩饰被发现心事的惊慌,她紧紧掐住掌心的戒指,想找籍口搪塞,“我只是觉得……丢掉很可惜。”
“那两个戒指当初花不到我六千块,现在随便一个像样的东西都比这个贵,况且,我都已经把我的戒指丢了……小祯,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不管了,去他的惩罚,他现在没有将她抱进怀里,他会死!
迈开长腿走向她,将背对着他的小祯,揽进怀里。
起先她惊呼,挣扎,但关致群一句——“阿堃全都告诉我了,你为什么要骗我?”让她顿时傻了,呆呆的任凭他拥进怀里。
“你怎么会仍未,那样的生活不是我应该过的呢?那是我的选择,小祯,你怎么可以不跟我商量就自行决定?让我白白恨你这么多年?!”
不放手了,在台怀里不断颤抖的娇小女人,他女儿的母亲,他不会让她再用同样的“问题”离开他。
“小祯,十年前我可以跟我父亲翻脸,现在的我也可以。”
“不行!”小祯闻言激动地反驳,转身面对他。“你不能这样伤你父母的心,不可以……”
“总算敢正眼看我了?”他一喜,锁定她的眼。“当年,我年轻气盛不懂事,不懂如何对付我父亲,现在的我,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青少年了,小祯,让我保护你,回到我身边,让我弥补你。”他专注凝望她的表情,像她是世上的唯一。
不,他们之间差别太大了!小祯拼了命的摇头。
他们原本就有很大的距离,她天资不聪明,隔代教育的她不善读书,且家境贫困,但关致群不一样,家世背景傲人,从一开始的立足点,他们就天差地别。
然后他们分开了,他出国深造,拿了知名学府的学位,在国外大公司实习了数年,现在是跨国企业的接班人,成熟稳重,一身的菁英气息,而她辛苦了八年,现在最大的成就,也只是名小小的室内设计师。
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
“不可能……”她摇头,眼中泛着水光,忍着满腹心酸。“我配不上你……”
她配不上关致群,这个念头从交往开始便深植心中,是他专一的疼惜与宠爱,让她暂时遗忘,但当时生活困顿时,“自己拖累了他”的念头却时时刻刻凌迟着她,直到关有达夫妇找上她,向她表明身份并要求她把儿子还给他们时,她心中“有爱就能克服一切困难”的信念,垮了。
“这不是我想听见的答案。”关致群皱眉。“小祯,你对我没有感情了吗?如果没有,为什么要留着我送你的戒指?如果没有,为什么要告诉欢欢,我是她的爸爸?”
他不断的逼问,不断的逼近,将她困在墙和他胸膛之间,不让她逃避。
“你不要这样……”小祯的抗拒薄弱,双手抵在他胸膛,阻止他一再进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