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来,这是您上次要的茶叶,刚烘制成的上好秋茶呢!」
「谢谢。」
由关阳的手中接过一罐包装精美的茶叶,白冽予象征性的给了他半两黄金后,离开茶居回到了傲天堡。
自那日后又已是半个多月过去。半个多月间,白冽予四度领人前往九江外围几个较大的门派进行游说的工作。由于路途比先前远得多,他虽仍只是个摆饰,却也在一来一往上耗掉不少时间。
每趟回来,他都会到茶居走一趟──一方面是做情报交换;另一方面则是同关阳讨论分析目前的情势。
几趟下来,虽然谈话的时间不长,彼此却已培养出了相当的默契。
关阳今年不过二十二、三岁,但自幼接受冷月堂训练,各方面的能力都相当突出。他整体实力于二十八探之中排名第五,隐有年轻一辈密探之首的地位。能获其认同,二十八探可说有四分之一已成功纳入掌控。
而白冽予有自信……傲天堡覆灭之时,也就是李列扬名天下、冷月堂尽入他掌控的时候。
伴随着如此认知浮现,某个计画也已于脑海中慢慢成形……眸光因而转沉,却又旋即恢复了先前的无波。
确定房外无人窥伺后,白冽予打开茶罐。淡淡茶叶香于房内飘开的同时,他取出由小袋装着的茶叶,并由茶罐内层剥下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纸乍看之下只有一张,实际上却是由三层构成。他由怀中取出特殊药粉将纸张分离后,一一检视起上头的内容。
这三张纸分别是最新情报汇总、标有青衣众可能藏匿地点的地图,以及另两件事情的情报概要。
将之一一细读之后,他将三张纸重新叠好,不着痕迹的放回茶罐内部。
这份情报,是截至目前为止影响力最大的一份。
首先是那份情报汇总,其中有一条是傲天堡发函邀请擎云山庄高层来九江共商除寇大计。此事并未公诸于世,而他亦未有所闻,显然傲天堡高层不但对此事另有图谋,也仍未完全信任「李列」。否则,以此事的重要性,他们没有不告知的道理。
再来,是关于流影谷年轻一辈的情报。上头所载共有九人。虽然各人的情报多寡不一,可仔细研读过后,那名青年的身分已然呼之欲出──
西门晔,流影谷现任谷主西门暮云的独子。
回想起那短暂的错身,白冽予唇角勾起略带兴味的笑意。
西门晔吗?
如果他没看错人,这个西门晔日后定会成为掌理整个流影谷之人,也会成为擎云山庄最大的敌手。
比起父亲西门暮云,西门晔玩阴谋的手段显然高明很多。不说别的,便只傲天堡之事就已有让人无从抓其痛脚的乏力感。白冽予很清楚,即使今天他扳倒了傲天堡,也必定很难找到傲天堡之兴起与流影谷有关的确切证据。
而且,他也不认为西门晔是想藉傲天堡来削弱擎云山庄的势力。上回与桑净的谈话让他确定了山庄与周边各大门派之间的利益关系。有这份利益关系为基础,山庄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击垮──更别提是给这个傲天堡。
想靠这样一个傀儡打败擎云山庄自然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青衣众出现后。
青衣众的存在可说是一把双面刃,虽然打击了山庄基层的威信与势力,却也给了人击溃傲天堡的理由。
而这点的可能性既无,西门晔的真正目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他的目的,是测试擎云山庄年轻一辈的实力与应变手段。
就如同早先在山庄,自己与兄长猜测此计是出自于流影谷年轻一辈之手一般……当父亲与西门暮云订下决战之约时,双方权力的移交便已成了定局。
就不知柳林山庄与碧风楼又是如何了。
如此疑问方生,柳方宇的面孔立时浮现于脑海之中。
直至今日,他还是没能弄清楚柳方宇的真实身分……
眸光轻垂,唇间已是一阵叹息逸出。
正是因为这阵子的东奔西跑,让他自那日醉红楼一别至今始终未曾与柳方宇见面。
当然,如果他肯主动找对方,两人该是有机会碰面的。可八年前种下的心结未解,在弄清楚此人的身分之前,他实在没法主动表示出结交之意……
便在此时,熟悉的足音入耳。
白冽予闻声先是一怔,而随即一阵莞尔。
竟真有这么巧的……他才想到柳方宇,对方就接着马上找上了门。
当下将茶收好,起身开门。随之映入眼帘的,是睽违半个多月的、柳方宇带着歉意的俊朗面容。
「终于见着你了,李兄。」
大概没想到他会主动开门,柳方宇一愣之后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开了口,语气是熟悉的爽朗,「那日实在不好意思,不但累得你被硬架到醉红楼去,始作俑者的我还半途就醉倒了……造成李兄诸般困扰,我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偏偏几度前来都扑了个空。若非清楚李兄诸事繁忙,我还真以为李兄是因不满那日的事而刻意避开我呢!」
现在当然确定不是这个原因了。柳方宇明显带上喜色的神情透露如此讯息。
白冽予本就不介意那天的事,瞧他如此反应反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神情仍是惯常的澹然,语气却已难得的缓和了:「柳兄是因为替我挡酒才会醉倒,按理我还得向柳兄致歉道谢才是……且好色本是人之天性,柳兄又何须介怀?」
这话的用意本在替柳方宇开脱,可话才脱口,便因想起了当日与桑净、关阳的对话,及自己当时的反应而暗暗苦笑。
却不知这柳方宇的反应又是如何?
只见眼前的俊朗面容露出了有些尴尬的表情:「若我说那日酒醒后,也只有和凝姑娘谈谈书画而已,你会信吗?」
「……或许吧。」
略一沉吟后给予的,是尚算肯定的回答。
以柳方宇当时的老练,白冽予当然不会认为这个年轻高手和自己一样还是童子之身。可依照自己对他的了解,他若说没发生什么,就该什么也没发生才是。
这个回答让柳方宇明显的一呆,而随即露出了个相当迷人的笑容。
「得李兄如此信任,便是受其它人误会我也不介意哩……不说其它。前几日我在城郊山上发现了一处山泉,临着泉水还有一间专供客人歇坐沏茶的小店,不知李兄可有兴趣?」
「……今日方由城内茶居弄到几两上好秋茶,就一道带去吧。」
拐着弯接受了他的邀请,心里却因眼前满载喜悦之情的迷人笑容而明白了些什么。
难怪桑净会喜欢上柳方宇。这个迷人的笑容就是与人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父亲相比也毫不逊色──尤其那笑容完全是发自内心,让人更容易因那份真诚而受感动。
不像自己,连个表情都是经过算计的结果……
柳方宇哪晓得自己一个笑容竟惹得他那么多心思。见他同意,心情更是大好,而在准备妥当之后领着他来到了城郊山上那间小店。
地方是过于偏远了些,可正因如此,小店连他二人在内的五名客人,无一例外都是精于此道的好茶之人。
由店家处取了适量泉水,白冽予第二次亲手为彼此沏茶。
茶与上回的不同,泡的方式当然也有所差异。瞧着那双光润修长的手流畅俐落的沏好香茗,柳方宇心下正自赞叹,却因察觉到眼前少年一瞬间流泄的出尘气息而有些怔然。
但他随即回过了神,在对方发觉前接过刚倒好的茶,举杯品茗。
两人的对谈依旧不多。然而,比起最初的沉默,或多或少的对话已证明了些许交情的存在……
意识到该离开时,天边已是一片暮色。
清了帐后,两人循原路下山。可才离开小店不到半里,心中已是警兆忽现。当下一个对望──对方有二十四人,功夫不错。而飘散在四周、若隐若现的杀气则表明了对方的来意不善。
两人都有兵器傍身,又知对方绝不可能就此罢手,索性双双停步,并由柳方宇首先开了口。
「不必躲了,出来吧。」
语音初落,四近林间已是一阵骚动。十数名黑衣人闪身而出,兵器扬起便朝两人袭去。
眼见对方来势汹汹,白冽予心念电转间,一句「柳兄保重」脱口,不待众人反应便即运起身法全速朝山下逸去。这一招来得突然,几名黑衣人一时拦他不住,竟就这么给他闯出了重围。
他长年居于山中林间,便是于全力奔驰,身法也不会受到分毫影响。
可白冽予并没有完全发挥这项优势。迅雷不及掩耳的一闯后,他随即放缓脚步,以黑衣人不至于跟丢他的速度奔驰于山林间。
然而,足足过了好一阵,身后仍没有任何人追来。
也就是说,对方的目标是柳方宇。
如此认知浮现,唇角冷冽笑意随之扬起。畅如流水的身形就那么凌空一转,隐起行踪掠回了先前所在。
他当然不可能丢着柳方宇不管。之所以会二话不说假装溜走,是为了确认对方的目的。加上先前敌人又留了五人隐匿不出摆明另有诡计,他索性由此化明为暗,先处理掉那几人后再与柳方宇会合。
隐藏形迹这方面他也算是能手。确认了那五人的位置后,手中精钢剑悄然离鞘。
那五人相互间隔了不少距离,配合着内圈的一十九名黑衣人另成包围之势。
此时早已入秋,天色暗得极快。就着已降临的夜色,白冽予悄然潜至目标身畔。待对方察觉到他的存在之时,长剑已然抵上后颈。
连一声闷哼都来不及发出,躯体颓然倒地。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确实的了结一个人的性命。
鲜血溅上衣衫。不让自己有任何迷惘的余裕,白冽予大略看了看尸体试图找出其目的,而在望见尸体手中的小型飞镖之时心下一凛。
当下不再停留,全速运起身法朝下一名埋伏者掠去。
这五人之所以会配合着包围网分散在各个方向,为的正是趁柳方宇疲于应敌、左支右绌之时以暗器偷袭。而暗器不用想也知道是淬了毒的。
幸得这几人过于分散,又全神贯注于内圈的打斗,对白冽予的暗袭几乎没能防备。身形流转间又已是三人倒地,每人都是一剑毙命。
只剩一人了。
白冽予一方面朝最后的目标飞奔而去;一方面则暗暗留心内圈的变化。
此时柳方宇四周亦仅余六人。敌方的能耐让他无法同上回一般手下留情,长剑每次舞动都带出一帘血雨。眼见又是一人倒下,便在此时,一抹银芒由白冽予前方不到两丈处朝柳方宇疾射而出。待要阻止已是不及。
那抹银芒,就在他眼前直直钉入柳方宇肩头。
后者因而微微一滞,却旋即再次出手。白冽予心下暗道不好,长剑一递解决最后那名埋伏者后,立时转朝柳方宇所在方向掠去。
此时余下的敌人已减至三名。那持剑的身影正欲将其解决,身子在此时失了控制。
而至,颓然倒落。
那三人见计谋奏效,哪有放过这个机会的道理?兵刃举起便要击上明显无法动弹的躯体上时,诡如灵蛇的银影一闪而过。
三把兵刃被同时卷起、夺下。三人愕然转头──而映入眼帘的,是手持银白长鞭、本该已逃离此处的少年。
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十成内劲运起,银白鞭影闪落,三人亦随之毙命。
也在同时,白冽予身形一闪赶至柳方宇身边,一个抬手疾点他几处要穴。
这柳方宇为了应敌,明知情况不对仍然妄动真气,结果则是毒素的加速运行……本能压抑更久的毒因而迅速扩散发作,而造就了他刻下的浑身无力,散发出阵阵高温的身子。
可瞧见白冽予的那一刻,他还是勉强动了动唇:「你还是……回来……了……」
「以为我会就此离开?」
「直觉……虽不……这么认为……可……心里多少有……些怀疑……」
「……是吗。」
响应的音调,是惯常的平淡。
柳方宇的话虽显示出他并未完全信任自己,可白冽予并没有计较这些的心思。响应着柳方宇难以连续的话语之时,双眸亦迅速检视其症状。将外表的征候一一记下,思绪瞬间已是数转。
以他的医术及对药毒的了解,要想在柳方宇毙命之前解毒绝对没问题──关键就在于他愿不愿意展现自己的医术。
可刻下自没那么多时间考虑。
「你能提气驱毒吗?」
「不……」
「……那么,得罪了。」
一句告罪罢,白冽予推开尸体在柳方宇身旁坐下,就地解了他衣带,小心翼翼的将染血的上衣褪至腰际。
紧实上身因而暴露于空气之中。淬毒暗器被牢牢钉在左肩,仅有些许黑红色的血液自伤口渗出。
双眉因而微蹙,而后,一声叹息。
寒凉指尖抚上他肩头伤处,确定情况后许可后,一个使力将暗器拔出。
柳方宇因而一震。虽没发出半点痛哼,额上却已冷汗涔涔。
瞧他忍得辛苦,白冽予心下暗感歉疚,衣袖轻抬替他拭去了额际汗水。
「再忍一下就好……我替你把毒吸出来。」
「……!李兄……你住……!」
如此话语让柳方宇闻言便是一惊。正待阻止,身旁少年却已先一步俯身,以唇覆上了己身伤口。
瞧着已自埋首肩际的容颜,心下已是大急。
以他的功力,只中一镖就有如此影响,可见这毒性之强了……而李列功力犹弱于他,这一吸岂不是也要遭殃?
只是他心下虽急,身子却怎么也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身旁少年一口一口替他吸出毒血……
这厢柳方宇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可实际上的情况却远不如他所以为的凶险。
八年习医下来,白冽予早已弄清己身内功可以轻易化解任何药物的特性。那日能不受关阳迷昏,主要的原因还是在此──不然,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调出药的人同样可能被自己所调的药迷倒。
而之所以选择替柳方宇吸出毒血,一是因为他真气至寒无法替柳方宇驱毒,为了驱除尚未扩散的毒才出此下策;二则是为了亲身试出那药的毒性。
了解药性后,白冽予运功将毒排出体外。此时柳方宇肩头余毒已除,流出的血色已经转为鲜红。容颜因而移开,他抬手解了先前封的穴,并自怀中取出药瓶,倒了颗药丸塞入柳方宇口中。
「师门灵丹。嚼碎后吞下。你该知道何时开始运功。」
简单说明罢,他方收回药瓶,便因注意到眼前伤者的毫无动作而不解抬眸。
随之映入眼帘的,是满载担忧的俊朗面容,对他。
白冽予先是一愣,而随即领会了过来。
「我没事。」
仍旧是淡淡一句,却相当程度的证明了其所言不假。柳方宇虽仍有些担心,但还是松了口气的依言照做。
见柳方宇已能运功驱毒,白冽予这才得以放松了些,而终于有暇注意四周。
伴随着一十九具尸体存在的,是浓烈的血腥味。这一十九具尸体除了最后的三具是出自他手中外,剩下的十六人全是死于柳方宇的剑下……
眸光因而凝向其右手的剑,而在将之收入眼底时为之一震。
──他终于知道了……柳方宇的真实身分。
因为那把剑……那把两人比试之时,他没能看到的剑。
柳方宇手中的长剑,有着对自己而言过于熟悉的外形……即使不看剑身上以篆文刻下的剑名,他也能喊得出这把剑的名字。
日魂。
在他人眼里,这或许只是把来历不明、足称名剑的好剑。可对他白冽予则不然。
因为他的爱剑,正是与日魂互为表里、成双不成对的月魄。
日魂月魄是名匠冯二死前最后的登峰造极之作,当年分由父亲与紫衣神剑东方蘅获得。
他的月魄是得自父亲手中;而柳方宇的日魂,自然是来自于东方蘅了。
也就是说,柳方宇的真实身份便是东方蘅之子,新任碧风楼楼主东方煜。
先前对柳方宇的身分诸般猜测,心里虽然多少有了底,可眼前的事实还是让白冽予吃了一惊。
而柳方宇……不,东方煜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身分竟然会因为一把剑而曝光吧!毕竟,当今天下间能由这把剑猜出其身分的,除碧风楼中人外,便只有父亲和自己了……
眼前的日魂,有着和自己的爱剑月魄相同的外形及花纹……不同之处,则在于剑身打磨的方式及本身性质的寒热。
月魄偏寒,日魂偏热;月魄的剑身略带朦胧,日魂的剑身则是光亮无比。
瞧着眼前让人打从心底感到亲切的长剑,种种情绪已是杂然上涌。
碧风楼与擎云山庄虽然称不上是敌人,却已多年没有往来──而原因便在于前任碧风楼楼主东方蘅身上。
江湖上少有人知道当年名震一时的紫衣神剑东方蘅便是碧风楼楼主,却大都清楚东方蘅对白毅杰心存情意。
然而,白毅杰却只将这位容貌同样不俗的红颜知己当成了妹妹。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就在白毅杰与兰少桦订婚的那日,东方蘅一气之下立誓再不见他,碧风楼也断绝了与白毅杰、乃至于整个擎云山庄的往来。
直到今日。
直到……持有月魄的他,遇见了这个手握日魂的碧风楼楼主……
「李兄?」
乍然打断思绪的,是身旁有些急切的呼唤。
白冽予勉强拉回有些失焦的视线。随之入眼的,是明显解了毒却仍一脸焦急的俊朗面容。
似乎是以为他受了毒性影响,东方煜边唤着就要探手测他体温。察觉到对方的心思,白冽予一个抬手,在东方煜碰上面具前将之拦下。
「我没事。」他推开了那只过于温暖的掌,「可以起身了吗?」
「嗯。但……」
「那就去山泉边清洗一下吧。」
不给他任何多说的机会,白冽予将归云鞭缠回腰际,起身便往早先两人品茶的那处山泉行去。
见他说走就走,东方煜一阵苦笑后,还剑入鞘匆忙跟了上。
***
确定东方煜已将先前中镖的伤口清洗干净后,白冽予自怀中取出随身伤药上前,示意他坐下好方便上药。
后者依言照作。但觉一阵清香扑鼻而来,因而微微一怔,眸光凝向正将某种药膏涂抹上自个儿伤处的少年:「这是伤药吗?好香……」
「错了,这是万蚁食心膏,一旦渗入体内,不到半刻就会痛如万蚁食心。」
回想起先前的事情,白冽予神色不改一脸淡漠的答了他的问题,心情却难得的有了些许烦躁。
柳方宇就是东方煜。那么,他又该以什么态度来交这个朋友呢……
「你在生气?」
却在此时,身旁隐带歉意的语音入耳。
因而不解的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东方煜带着歉意与些许无措的神情。
「抱歉……我竟然还怀疑你是否会就此远遁。」
「……我不介意。」
他从没在意过这件事,却没想到东方煜居然还惦记着。
怀疑什么的本就是人之常情,更别提两人的交情根本算不上朋友……真要说起来,像东方煜这般信任地任由他上些不知名的药才是奇怪吧?
听他答得淡漠,东方煜一阵苦笑。
什么万蚁食心膏他当然是不会信的。而且,就算那真的是什么毒药,他这条命也是李列救下的,当作偿还也就罢了。倒是李列隐隐带些烦躁的语气让他比较担心。
一直以来,这个少年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保持着一种彷如无波古井的心境,不论任何事都澹然以对──可这样的他却在自己运功驱毒时失神了好一阵,刻下更是流露了些许烦躁的情绪。
这段时间内两人一直是单独在一起的,能影响李列情绪的外物也只有自己了。所以东方煜才会有方才的那番道歉。
可眼前少年的一句「我不介意」却又不像在逞强……那么,究竟是什么事让他……?
疑惑还没个解答,眼前的身影却在将那罐伤药塞入他手中后径自起身,走近山泉清洗双手。
十五才过不久,清冷月色映着那该算熟悉的身影,某种出尘脱俗的气息随之流泄。浸于冰凉山泉中的双手修长光润,没有分毫因久握兵器而生的硬茧。
一直以来,那双手总是透着几分寒凉……不,不只是手。便连方才李列紧靠着自己替自己吸出毒血时,那唇、那身子也都透着异于常人的寒凉。
这李列究竟是什么样的来路?
如此疑问因而浮现,可东方煜还无暇细想,便因眼前少年明显再度失神的表现而一惊。
浸于山泉之中的双手不曾移开,而他的视线,就那么停留在自己的双手上。
因而明白了些什么。心下暗叹间,已自起身走近了他的身边。
「第一次杀人?」
「应该是吧。」响应,是平静无改的语音,「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楚的感觉到对方死在我手中。」
「迷惘吗?」
「……还好。」
这点的克服,在白冽予而言并不困难。
失神的原因固然是因为迷惘;可克服之后萦绕于思绪间的,是该如何面对东方煜。
而他已经有了答案。
见东方煜还把药拿在手中,白冽予收回双手,并示意他将药收下。
「你仇家多,留着吧。」
「但你……」
「那是下山前师父给的,我还有。」
这话半真半假──药膏是他调的,当然还有。
见他摆明了没有拿回去的意思,东方煜将之收入怀中的同时,也因一日间就欠了他这么多人情感到无奈。回想起先前半强迫的要李列收下那小包铁观音时的情景,心下不禁大叹起真是现世报。
──直到此刻,双方才终于算是真正轻松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在山泉旁歇坐了下。
夹杂着淡淡秋意,寒凉夜风自林间拂过。
「现在才想起来……今日我还是头一次看你用鞭。」
「你不也是?」
「你是指日魂?要看看吗?」
「……好。」
白冽予本无借剑之意,可既听他提出,便也顺势应了。
自东方煜手中接过长剑。包覆于剑身外的,是另行打造的鞘──正是因为剑鞘的不同,以至于白冽予直到他拔剑才发现一切。
隐带着一分怀念的,右手握上剑柄。
长剑离鞘。月光下的剑身,透着迥异于月魄的明亮与些许暖意。
「这是把很好的剑。」
「嗯。」
听他称赞自己的爱剑,东方煜微微一笑,「据说世上尚有一把与这日魂系出同源,互为表里的『月魄』……只可惜我无缘得见。」
「若能得知剑的下落,总有得见的机会。」
「……也是。」
微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后,他颔首应了白冽予的话。
如此神情令后者有些无奈──若今日他知道身旁坐的便是月魄的所有者,不知会如何作想?
不过刻下两人皆对对方有所隐瞒,故无奈归无奈,心底倒是没什么愧疚感。隐带分留恋的,寒凉指尖轻抚过剑身……而后,白冽予还剑入鞘,将之递环给东方煜。
「你的情况如何?」
「不太理想,只余平时的二、三成。」
「那今日就在此过夜吧。我替你守着。」
「……抱歉。」
心下虽感歉疚,却因清楚不是逞强的时候而仅能回以一句道歉。
这份情,一时间是很难还清了。刻下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尽快恢复功力好减轻李列的负担而已。
当下立即端坐,收束心神运功调息。
而白冽予亦在此时起身,巡视般不着痕迹的在二人周边布下迷香。
会这般费力助他,其碧风楼主的身分固然是原因之一,可最主要还是因为心里……已将他当成了朋友。
至于这人情还不还他倒是不怎么在意。毕竟,他既然已单方面的知道了东方煜的身分,便也有了适度利用对方的机会。
将四周布置完成妥当后,白冽予回到他身畔坐下,亦自阖眸开始运功调息。
但不同于全心专注于运功的东方煜,白冽予仍留了相当部份的注意力在感知外界的变化上头。收束感官转而以灵觉留心四周,真气往覆运行间,方圆数十丈、甚至数百丈内的声息骚动都尽入掌握之中……
不觉间,已是平平静静的两个时辰过去。而打破平静的,是西南方百丈外的些许骚动。
纵是刻意隐瞒,仍没能逃过白冽予的注意。当下立即全心留意对方动静──
没有必要,自然是尽量避免冲突的好。
却终究是,事与愿违。
直觉告诉他:引起那场骚动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寻觅已久的青衣众!
如此认知浮现,白冽予心下立时一凛,却因身旁东方煜的情况而略生迟疑。
后者大概是察觉到他的犹豫,有些不解的睁开双眸:「怎么了?」
「青衣众此刻正于西南方百丈外集结。」
「既是如此,事不宜迟,李兄还请尽速出发──我的功力已恢复到平时的六成,绝对足以自保,李兄无须担心。」
东方煜并非愚人,自然知道他是担忧自己的安全才会有此迟疑,故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心。
得他此言,白冽予遂不再犹豫。腰间归云鞭上手,解了四周迷香后,轻功运起便朝骚动来源处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