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阵急奔后,白冽予在离目标仅余二十多丈时收敛声息,不着痕迹的潜至骚动来源处。
群聚于林间的,正是近几个月来四处烧杀抢夺、行踪飘忽的青衣众。
由于青衣众每次犯案后必定放火,纵使能在对方离开前赶到,也得面临是该衔尾追去、亦或是救火救人的两难──更别提他们每次赶到时,能望见的也只有青衣众远遁的身影,和燃烧猛烈的火势。也因此,青衣众现身至今数月来,竟还没人能弄清这群贼寇的底细。
这么说来……青衣众对于傲天堡派出的人数显然有相当的了解。即使带队武师在衡量状况后要求上头加派人员,结果还是一样的。因为,一旦派去的人增加,青衣众放火的范围及行动的人数也会随之增加,让他们光是指挥救火便忙翻了天,根本没有多余的人力去追人。
而这,显然也是傲天堡高层与青衣众有所牵连的证据。
眸光紧锁住眼前约有五十人之数、明显是整装待发的贼众,唇角已是冷冽笑意勾起。
东方煜遭袭中毒本是意外之事,却没想到经过这一折,竟然让他找到了青衣众的踪迹──此时约当丑寅之交,一般人家多在熟睡之中,一旦遭袭定然全无防备、损失惨重。
但见眼前数十人准备妥当便要出发。略一思量后,白冽予放弃了出手将之诛杀的念头。
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想要成功查出贼寇的巢穴,就必须在他们毫无警戒的情况下暗暗跟踪。
这五十余人的贼众中仅有六人骑马,其中又以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最为惹眼。此人少说比白冽予矮了一尺有,可众人之中却属他的功夫最为高明,不在白冽予之下,该是寇首无疑。
只听他一声令下,贼众立即动身朝山下小镇行去。
这群贼寇的功夫都相当不错,脚程亦快,纪律更远胜寻常贼寇,难怪总能及时远遁,让人怎么找都摸不着边……不过,光看他们这颇有规律的行进队形及上下之分的严明,实在很难想象眼前的这群人便是数月来滋扰沿江一带的匪寇。
悄然前进两刻多钟后,贼众到达了小镇。
答答的马蹄划破了宁静,燃着火焰的箭矢照亮了四周。他们分做五拨人各自行动。破门闯入、搜索恐吓。青衣众所到之处都是一阵告饶哭喊。但见稍有规模的屋子一间间被闯入、劫掠、放火。不到一刻钟,原先安宁的小镇已被闹成了人间炼狱。
幸得民众对青衣众凶名早有所闻,不敢多加抵抗,使得青衣众这趟行动至此仍只有几人受伤,无人死亡。
努力按下出手阻止的冲动,强迫自己冷静以对。虽然是为了更大的目标而不得不有所忍耐,可望着眼前的一切,白冽予心底仍是难免自责。
不过,也该是时候了。
如此念头方现,便在此时,烟花乍响。
那是山庄的传讯烟花。
瞧着于天际绽放的灿烂花火,本有些悬着的心这才得以放下。
这是几天前由他所想出、并经由关阳回传山庄的应付手法──由于人力有限、青衣众又行踪飘忽,派遣大批手下四处巡防很难有确实的效果,故改以每个村庄各派一、二人,不与贼寇硬碰硬,而是在贼寇来袭时以烟花传讯。由于青衣众意在扰乱,不愿与擎云山庄有正面冲突,行动上自会有所保留,山庄也能尽快应变。
但见天边烟花接连作响。青衣众非是寻常角色,即使不晓得烟花来由,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寇首遂当机立断,一声长啸示意众人集合离去。
青衣众组织严明,那声长啸之后,本自劫掠的群寇立时集结撤退。白冽予随即跟上。
这一路追蹑,足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到达目的地。
青衣众的巢穴位于一处易守难攻的峡谷间,四周为密林所围,谷口狭窄,防守相当严密。且峡谷四周尚有几处暗哨,若非他紧蹑其后,只怕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对方的警戒。
将峡谷四周的明暗哨及建筑布置一一记下后,白冽予正欲起身离去,一阵脚步声却于此时入耳。
是青衣众之首。
如此认知浮现,心下暗凛间已自收敛声息全心隐匿。
但听那脚步声朝他藏身的树丛直直行来,竟似已发现他一般。白冽予却不慌乱,只是径自屏息潜匿静观其变。
他自始至终都十分小心,对方没有理由发现他才是。且那寇首并未露出分毫戒备之态,显然目标并不是自己。
而一切恰如所料。
寇首于离他不到一丈处停下,弯下身子一阵搜索。但听「喀」的一声轻响传来,地面隐隐有了几许震动,显然是什么机关暗门之类的给激活了。
这个机关离青衣众居所的建筑群有相当的距离,又极为偏僻,若非他刚好撞见如此情景,根本很难发现……看来他今晚确实鸿运当头,不但发现柳方宇的真实身分、找到了青衣众的藏身之处,甚至连这种机关都给他碰巧遇上。
只见寇首一个躬身下行,整个人没多久便没入了地面之下。白冽予不敢贸然跟上,遂功聚双耳,以耳贴地试图听出其动静。
暗门连接的是一条密道,且离出入口约四、五步的距离便有控制密道开启的开关。寇首显然是个相当谨慎的人,他一下密道立即动手关了暗门,直到确认暗门已完全关上后才继续前行。
密道延伸的距离极长。随着距离渐远,那人的足音已再难听得。
放弃了地听,白冽予坐起身子迅速思考起自己的下一步行动。
虽知不该过于躁进,可眼下既有如此机关,不好好一探实在……尤其今夜之后,他很难找到同样的机会潜进此地。不说其它,只要让傲天堡发现他行踪不寻常、疑心他已找到青衣众巢穴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他不怕被陆任倚当成敌人──这陆任倚根本不曾信任过任何一个外人。他担心的,是陆任倚因而下令让青衣众转移阵地。
可就这么跟上显然有同样的风险……既然如此,就让他放手一搏。
冷月堂既是情报组织,当然也有开锁、机关方面的训练。可白冽予当时只大概学过,对于一般机关可能还看得出所以然,更专门的就得靠自己那专研机关的三弟了……而他要赌的就是这一点。
如果这机关是他开得了的类型,他就潜入;如果不行,他就放弃一探,从长计议。
决意既有,当下悄声掠至暗门所在之处,仿效寇首先前的手法小心探索。
不久后,一个简单的机关布置随之映入眼帘。瞧着那相当一般的机关手法,白冽予不禁暗暗苦笑。这青衣众固然来头不小,整体实力却还算不上一流角色,又怎会有那等高深的机关呢?尤其江湖上专精机关者都是有相当实力的角色,就凭傲天堡是请不动的;而流影谷为了不留下与傲天堡有所牵连的证据,自然也不会出手。加以这密道极为隐密,又位在青衣众的据点里,种种原因之下,也就造就了眼前仅算一般的机关。
指尖当即触上机关旋钮动手解开──便在此时,一阵刺痛传来。
白冽予心下一震,卷起右袖,只见一道青痕沿腕而上,赫然是名列天下奇毒第五的「青藤」。
青藤之名乍听寻常,实则极为险毒。此毒发作极快,毒液入体后会随血液于皮肤上蔓开青痕,并使中者呼吸困难致死。由于解药极难制作,中者便是能顺利解毒,通常也会留下一些影响,甚至失智。
此毒之烈便是白冽予也有些色变。当下迅疾封穴阻止毒液蔓延,便取出先前曾给过东方煜的丹药服下。
他虽能仗着一身特殊内功解毒,但刻下显然不是静坐调息驱毒的良机,故改而服下灵丹暂时压制毒性。
而后,眸光凝向那个让自己着了道儿的机关旋钮。旋钮之上有一根极为细小尖锐的针。上头,仍残着他的血。
以机关而言是相当简单的构造。可若因此而失了防备,就会如他方才那般着了道儿……今日那针上抹的若是「寒火」,便是他白冽予也只怕也得呜呼哀哉。
心下一方面暗骂自己过于大意,一方面也因这「青藤」而明白了些什么。
他轻轻拭去针尖血迹,转动机关将针藏起并打开密门,而在步入密道后将暗门关上。
这次他谨慎了很多,也没再出事。
松了口气后,白冽予屏息凝神开始查探密道。
密道约有五呎宽,高七呎,足可让两个成年人并排挺身行走。且四壁皆以石砖铺垫,绝非短短数月便能建造完成。
确认密道之中已无他人后,他取出夜明珠,以略快于步行的速度前进。
这一趟可说是兵行险着──以这密道的宽度,一旦敌人折返,可说是避无可避。但正因为这密道极为隐密且难以藏身其间,敌人警戒心自然会降低。而他也能靠着连父亲都自叹不如的灵觉及时发现敌人行踪并加以回避。
正是有了这层把握,白冽予才会选择继续前进。
这密道极长,且照行进的方向来看,目的地该是傲天堡无疑……足足走了好一阵后,他才在夜明珠的映照下瞧见一道往上的石阶。
开关同样在离出入口约四、五步处。当下覆耳于密门之上,功聚双耳。密门外方圆的数十丈的声息登即入耳。
「你也该怀念够了吧?再继续玩那劫掠的老本行,迟早会给擎云山庄抓住把柄。」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这个陌生的声音。此人语气透着一股冷傲深沉的味道,让白冽予马上想到了那个真的只有「一面之缘」、该是西门晔的俊美青年。
但听陆任倚异常恭敬的响应传来:「少谷主放心,我会趁着这次邀请擎云山庄共同除寇的机会,让『青衣众』消声匿迹。」
「你有此觉悟就好。难得有机会洗心革面东山再起,希望你好好珍惜这次机会,别办砸了事儿。」
言罢,一阵脚步声随之而起并逐渐远去,该是西门晔离开的足音。此人不论言行举止都显得十分高傲冷酷,显然不是个好应付的角色。
确定西门晔已足够远离、不至于听到己方的谈话后,陆任倚已是怒极冷哼:「好个西门晔!说什么东山再起,还不是想藉咱们来对付擎云山庄。他不费一兵一卒,咱们先前藏下的财宝却在这些过程中逐一耗尽……就凭他一个黄口小儿,竟敢对本座这般颐指气使!」
「大哥息怒──只要暂时忍下这一阵并好好储备实力,五年后门主回归,这流影谷和擎云山庄又算得上什么?当务之急是趁白毅杰无法出手的良机扳倒擎云山庄,方能于五年后恭迎门主回归啊!」
这声音则是陆仁贾的。可话才脱口,便听得一阵冷哼传来,却是出自那寇首:「你说得倒容易。却不知先前给擎云山庄擒住的又是谁?」
「嬴川,你……」
「不只如此。多亏你的好计策,门主已经下令:在他回归之前,门中将不会给我们任何援助。撑不下去就只有听天由命!」
「怎么会……!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门主他老人家啊!门主怎么会……」
「住口,百洇。」
打断陆仁贾的,是陆任倚在得知消息后隐带分畏惧的声音。
「不论原因为何,你马上收拾残局向门主请罪。嬴川,你小心计画接下来的几件案子。等获得足够的资金后,咱们立即『灭』了青衣众,化明为暗另求发展,并趁此机会好好将白毅杰一军。咱们一定要撑过这五年,才对得起门主他老人家的栽培。」
「是。」
陆仁贾似乎仍有些不满,却还是与被称为嬴川的寇首一同应过。语气中隐隐带上了几分恐惧。
这段对话固然有一些极有用的情报,可给白冽予带来的疑惑却只有更多──
由这番话听来,陆任倚等人该是有另外效忠的对象,而且还是一直以来避居海外、但影响力极大的角色。可,是谁?又因何避居海外?以陆任倚如此傲性仍对此人畏惧若此,这「门主」若真的存在,则其实力只怕连父亲都……
不过刻下显然不是深思的好时机。听到嬴川已然准备由密道回到寨子,白冽予立即收了夜明珠全速回遁。
嬴川心神不守,又全无戒心,自然算不过白冽予这个有心人,让他得以在不引起对方注意的情况下顺利逃出密道。
离开林子准备回城时,天色已是微亮。
循着来路提气回奔,回想起仍遗在尸体堆中的精钢剑,他不由得暗暗苦笑。却不知东方煜会怎么处理那些尸体?也或许,差遣那二十四人前来伏击的仇家会识相的把尸体处理干净。
他不意外「柳方宇」会有这么多仇家──「侠义」二字从何而来?自然是坏了一些所谓奸邪之徒的事儿后才能有如此名声。而奸邪之徒多半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见「柳方宇」孤身一人、又查不出什么背景,自然没了顾虑,不论大小一个接一个找上门来了。
若今日「柳方宇便是碧风楼楼主」的消息传开,上门的仇家包准会少个九成──不过取而代之的,将会是一些高明的杀手及各方探子。
就如青龙。
回想起那个他曾深深信任的人,指尖下意识的按上胸口;杀意随之涌生。
那人留下的痕迹早在八年前便已消去。可直至今日……身子偶尔还是会传来些许痛楚,在那人试图留下痕迹的每一处。
那是他仍未克服的证明,对于八年前的一切。
但也快了。随着计策的一一实践,他同兄长逐步接手山庄的时候,先前洒下的网也将一一收紧。
他已等了八年,纵然对其憎恨若斯,也绝不会因一时情绪而乱了计画。
不过……
想起什么似的望向右腕的青痕。他还差点忘了自个儿体内尚有「青藤」存在。此毒性极烈,想将之逼出就必须得好好静坐调息一番。可一旦他全心驱毒,只怕无法顾及周遭……
正自思量间,俊朗的面容随之浮现于脑海之中。白冽予先是一愣,而后是一阵莞尔。
要说替自己护法,东方煜绝对有这个能耐。只是得顾虑的事情太多,与其请他相助,还不如让关阳守着比较适合。尤其他尚有重要情报需要传回给兄长,往找关阳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如此决定既下,本自前行的身影当下方向一转,改往茶居后门飞掠而去。
***
「青藤?」
乍听此名,便是关阳也不由得一阵骇然,「排名第五的奇毒?此毒已经许久未曾现世,又怎会突然……」
「正因此毒奇特难寻,才给了咱们一条好线索。青藤本是百年前暗青门第一秘药,近几十年来虽已消声匿迹,但由暗青门这方面去查,应该能获得不错的线索──单凭青衣众也有个『青』字,便足以证明三者之间有某种特殊的牵连。」
道出自己想法的同时,白冽予同关阳取过小刀往右手食指轻轻一划,并在瞧见殷红血液缓缓渗出时取过小杯将之盛住。而后,真气运起,先前已被他逼至食指处的毒液混着鲜血滴滴落入杯中。本来殷红的色彩染上一层诡异的淡青。
确认毒血已经完全流出后,他取过手巾擦了擦本自渗血的指。伤口随即凝结,速度之快让一旁瞧着的关阳都不禁有些愕然。
只是这愕然很快便转为唇角隐带上的一丝苦笑。
自那日误擒白冽予至今,每回见面总会少不了几次讶异……不论是才智、心计,还是其于武学、医道上的造诣。眼前少年的一切都太过出色也太过不凡,而清楚体认到这一点的自己,也随着每一次的相谈逐渐认可了这位主子。
尽管仍未直言,可他心里,确实已将白冽予视作一位足以令己誓死效忠的存在。
「暗青门之事我会立即派人追查。至于青衣众的巢穴,暂时就先让人驻守四周观察,再视情况应变吧。」
「就这么办吧……另外,通知飒哥接受傲天堡的邀请,并将这个消息公开出来。陆任倚显然不打算放弃那个寨子和青衣众的班底。咱们就顺着陆任倚的意思玩,假青衣众受擒之时,也就是我们一举攻入青衣众寨子的时候。」
从当时陆任倚的口吻听来,该是想搞个偷天换日之计弄一支假的青衣众做替死鬼,真的青衣众则就此化明为暗、消声匿迹……而白冽予的想法,就是让兄长顺着傲天堡的意思前来共商大计,藉此调派人马入境。待到傲天堡谎称取得消息要去灭掉「青衣众」时,真青衣众的戒备定然松懈,山庄便能趁此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荡平青衣众。
关阳是聪明人,一听之下便已明白他的想法。当下略一沉吟,而在想起什么时开了口:「大少爷若亲至九江,四周一定会受到傲天堡的密切注意,联系上也会产生些困难……二爷打算如何处理?」
「此事我自有定计。」
淡淡一言示意关阳不必担忧,心下却因他口中称谓的差异而明白了些什么。不是二少爷,而是二爷。虽只是一个称呼,代表的意义却远不只此。
可白冽予自不会让这些情绪流泄分毫。径自起身由关阳的药柜中取出几种适当的药后,他将之小心调匀倒入盛了毒血的小杯之中。
殷红鲜血随之凝结。淡青色的毒液因而分离了出。将毒液倒入随身药瓶后,他小心翼翼的把药瓶收入怀中。
瞧他如此动作,关阳微微一愣:「这是……」
「『青藤』可是十分难得的好东西。」顿了顿,唇角淡扬:「加以傲天堡的背景似乎不怎么单纯。先留着这些,以后或许会有意外的用处。」
仅以如此简单一句带过,是因为他并未将陆任倚口中的「门主」之事告诉关阳。
另一件没说出口的,则是柳方宇的真实身分。倒不是他不信任关阳,只是这两件事兹事体大,尚需一番思量后才能决定该如何应对……以刻下的情况看来,与兄长见面是迟早的事。这两件事,他打算在脱身之后亲自和兄长讨论。
知他另有定计,关阳遂不再多问,语气一转:「二爷既一夜未寝,何不在此歇会儿再走?」
「不了。有人在等我。」
因想起什么而微微缓了语气。明明没有任何约定,可白冽予却以着连自己都有些讶异的肯定语气这么说道。
关阳也因他此言而明显一愣,而后,是隐带复杂的一笑。「既是如此,二爷还是赶紧回去吧。」
「嗯……告辞了。」
言罢,白冽予略为整理仪容后,一个示意便即起身离去。
望着那消失于门后的身影,关阳足足怔了好一阵,才在一声叹息后回头准备有些延迟的开店事宜。
***
回到傲天堡之时,本应空无一人的房间内一如所料的传来了一阵悠长平缓的吐息。
该说是他的直觉又准确了,还是自己已经多少了解这个东方煜了呢?
唇角微微牵起苦笑。先前于深林之中的记忆浮现,连同那把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拉近彼此距离的剑……而后,不再多想其它,白冽予抬手轻推房门。随之入眼的,是东方煜靠坐床沿阖眸小歇的模样。
后者毕竟仍有所警觉,门方启,本自闭着的双眸立时睁开。俊朗面容之上扬起带着歉意的笑。
「抱歉,一时累了,等着等着就……」
「有事?」
没有响应他的道歉而是如此一问,语气却是平缓,显然并不介意。
这样的态度让东方煜有些一愣。但他随即回过了神,带点无奈的道:「我是担心李兄的安危。李兄离开不久后我便跟了上去,却没来得及追上。四近镇民又说未曾瞧见李兄,我不知从何找起,只好消极的守在这里吧。」
他话中关怀之情字字真切,直视着白冽予的双眸亦透着同样的情绪。
昨夜若非李列亲身相救,他早已命丧黄泉……也就从这少年二话不说以唇覆上他伤处的那一刻起,他真正将其当成了足以交托性命的好友。
因此,关怀在意之情比起先前有增无减。
察觉到这一点,白冽予心头一暖。才要说些什么,却在想起「隔墙有耳」四字时按下了本自脱口的话语。
他走到床边、避开歇坐着的男人径自躺下。
后者以为他打算就寝,温和一笑正欲起身,衣袖却忽给一阵轻扯……因而有些讶异的低头望去──入眼的容颜不露分毫睡意,似浅实深的双眸就那么直直对着自己。
「既已来此,就多陪我一会儿吧。」但听低幽语音流泄,隐带分迷惘与不安的……「我一直忘不了……昨晚那几人死前的表情……」
明显有着求助意味的话语,面上的神情却全非如此。
东方煜瞧得一怔,而后,是有些无奈的一声低叹。「李兄身在江湖,迟早是得面对这些……罢了,这趟毕竟是受我牵累,我就再多留一阵吧。」
「……谢谢。」
道谢的语音,是澹然一如平时、却又略含着分依赖的语调。
虽说眼前少年俊秀的脸孔瞧不出分毫与语气相关的神色,可单是那语气,便足以令东方煜听得心头一紧。
他几乎要忘了……眼前的,是个比自己小了四、五岁有,未及弱冠且初入江湖的少年……
有些心疼的正想说些什么,却在此时,耳边语音乍响:「柳兄可知,这青衣众该与傲天堡有所关联?」
用的,是传音入密的功夫。
东方煜自然识得这一点,这也才猛然明白了李列方才为何会有那番话语。当下略一颔首,同样以传音入密的方式开口:「如此传闻早有。李兄因何提出此点?」
「只因一切并非传闻。」
「此言当真?」
「……我亲眼见到了,那青衣众之首与堡主身旁的陆仁贾见面。」
此言方落,听着的东方煜震惊间便要起身,却给他一手拉住阻止了下。
「柳兄镇定。」
「……这就是你昨夜未曾现身出手的原因?」
「我没有一举擒获寇首的把握,故潜迹暗随、跟在那名为『嬴川』的寇首身后想伺机下手。没想到却意外见着了那些。」
叙述的语音沉缓而带着些许的难以置信……这语气,自然是刻意做给东方煜听的。
白冽予不可能将一切尽数告诉他,只好由这真假参半的话告诉他部分事实、给予他寻得真相的线索……在「李列」离开之后。
但见东方煜略一沉吟,沉肃之色一闪而过,而在对上眼前少年之时化为有些复杂的苦笑。「为何告诉我这些?李兄弟须知刻下敌我难明,一个不小心便可能妄送性命。」
「可眼下我能信任的,也只有柳兄了……」顿了顿,「若我真看错了人,也只有认了。」
言罢,他一个翻身背向东方煜。搭上前头言语,这动作的意思,无非在显示若今日他看错了人,东方煜大可出手袭击。
这一番传音入密下来,白冽予的语气纵然稍有起伏,但仍脱不开平时的澹然无波。可正因为他态度澹然若此,刻下又是如此动作,反而更为撼动人心。
瞧着少年横陈的背影,东方煜苦笑间正想抬手摸摸他的头──他年长于李列、修为经历也胜于李列,以一个年长大哥的身分,做出这样的动作倒也还不算失礼──但手抬到一半,却怎么也摸不下去。
明知眼前的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可心底却很难把他当个小弟对待……
察觉到这一点,东方煜有些感叹的收回了手。
「能得李兄如此信任,当真是我柳方宇的荣幸……却不知李兄有何打算没有?」
「先看看吧。刻下,我已无余力多想其它。」
话是这么说的,语气之中却又隐隐显示出他已另有定计。
但他没有说出口,东方煜自也不好逼问,当下只得顺其所言简单一应:「那就赶紧歇着吧。」
言罢,顺手捞过榻旁薄被便要给他盖了。白冽予因而一愣,却没有拒绝,而就这么任由东方煜将薄被覆上他的身子。
搭上先前两人开始谈起正事之前的对话,这个动作便像是大哥在照顾小弟一般。故白冽予虽微感别扭,但仍是由他这么做了。
他的灵觉一向敏锐。虽没能确实捕捉到他人声息,却隐隐觉得有人窥伺一旁,故藉此顺势作戏。
只是该演的演完了,略微放松间,倦意已然随之而生……这一日夜间他动手的时间虽不多,心神却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先前又费心驱毒,会感疲累也是难免……眼角余光掠向身旁已自沉思、却明显仍关切他情况的男子,终究是不再多想,敛下心绪阖眸睡去。
瞧他已自睡了,东方煜正要起身离去,却在再一次望向少年沉睡的背影之时选择了留下──
一夜忙乱之后,刻下弥漫于二人周遭的,是难得的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