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第10节

他惊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连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顺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巴……

“以后,这里、这里、这里…,都会长出树苗来

他任由我的手游走。

在这纷乱而昏热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脚步声忽自另一进传来,一壁唤:

“小青怎的还不来?”

我长虫过篱笆,有空子就钻。

千万别露出了马脚。

素贞出来,见只有许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见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儿玩乐去了。”

“我……也半天不见她了。”——许仙讲这话时,我暗自地开心,他终于肯为了我,向素贞说谎。这对一个老实的男人是难的,他也表现得不好,幸而素贞不察。素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脸红木是因为初夏的太阳,而是因为初夏的不忠?

“真的?”

“真的!”许仙心虚,更显得不济。

“你怎的一脸细汗?”她给他抹汗。爱怜地。顺便一脚踩烂了几颗葡萄。

“天气热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气上去。

“是呀,”素贞浏览四周,“都四月了,天气热得快。”

“对了,过两天是目祖圣诞,我打算到庙里烧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贞一想:“不去了,求医的人太多,走不开。——你,不着与小青同去?”

说完望走他,看他如何回话。

“不了,我自己走一道,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们吃饭时,素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目祖庙烧香吧?”

我别过头去。她知道多少?觑得一个空档,向素贞道:“姊姊忘记了那小汤圆?都是那吕洞宾,把我俩搅弄得进退两难,还要拜他?”

——其实只是我的难,进退两难。

素贞失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呢!否则我倒不晓得,有这动人的七情六欲。”

在许仙面前,又故意说:“相公烧香时,可要特别的虔诚。祈求我俩白头偕老,白发齐眉。小青,你瞧‘我相公’,连脖子都红了!”

吕祖圣诞那天,许仙自个烧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来时,不住叙述庙外的热闹:“有说书的,看相的,卖药的,也有喷火的……”

他从没讲过这大量的话,我看着很奇怪。

素贞对我悄道:

“你有没有发觉,相公神色有异?”

“他活多了。”

“一个不多话的人,忽然要借讲话来掩饰紧张,我看一定有点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愿这“原因”不是我。心里有鬼,连自己也不安起来。

晚饭后,许仙又托辞疲倦,入房良久,出来时,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送给素贞:

“娘子,这是今天求得的结缘符,你喝了吧!”

他的手排起来。

素贞见状,若无其事,取过一口气喝掉了。还表示感谢:

“相公一片诚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过来,滴滴不余。

许仙目瞪口呆片刻,见一切安然,方才大大吁出一口气。脸色也和缓了。素贞又随意问:

“这符可是吕祖庙中求得的?”

“才不呢——”

许仙一时放宽了心,解除警觉,忘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谁给你的7’

“相公有事相瞒?”

“没有——”

我见他分明满腹疑团,怎肯掉以轻心,遂也一同追问:

“这符,可是用来对付我姊姊的?到底从何而来?快说!”

“相公,你我夫妻一场,竟还有事放于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贞的失望,倒不是装出来的。

许仙马上自疚了。于是和盘托出:

他今日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一遭,方出令来,见一个天师,穿着道施,负雌雄宝剑,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药水,见许他道:“岔道是终南山张天师,见相公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精相缠。我予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许仙说完,忙把头巾一揭,原来他发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来是刚才于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诓素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师还说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会化为原形,我边看你喝,边担足了心。”

“你怀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虚应一下而已。”

“你怀疑我是妖精?”

“娘子,这天师糊涂,我们不再说他了,好吗?”

“相公,你没有答我。”

“——管他灵不灵?他又不要钱。他让我试一试,又有何妨?”许他呼嘻地说,“娘子既不是妖精,就当是一场玩笑吧?”

素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该开这场玩笑!”她说的时候,语音透了一丝悲哀。许仙俯首。

素贞恨恨:“堂堂男子汉,竟然耳朵软心思乱,禁不得旁人唆摆,就连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对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两语。”

许他忙作揖认错,赔着笑脸:“是我糊涂,听信谗言,请娘子见谅!”——容易受到离间的,就不是真爱。忽然之间,我同情起素贞来。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个道行奇低的天师书符相试,把相公说得心神不定,真是岂有此理。

我与素贞,同仇敌忾,联袂窜至吕祖庙前,找他算帐。

只见一簇人团团围住那厮,正在书符散药,素贞蛇眼圆睁,凛立眼前,喝道:

“‘你好无礼!枉在我夫面前说我是妖,书符来捉我!”

对方犹强硬支撑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现出真形来。”

素贞面对群众:“你且书符来我吃着。”

他送来,素贞接过,便吞下去。我待着功力不浅,也抢过一道来吞。嘿嘿,“现出真形”?真是衣角妇死人,好大威风。凭这走江湖的两下子,敢太岁头上动土?

我俩还故意现出头上的一股白气和青气,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众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袖手观火,谁知不过尔尔,没啥看头,丝毫不吸引,便嚷道:

“这是我们苏州一等一的郎中,远近驰名,如何说是妖精?’”

天师被骂得张目瞪眼,半晌无言,惶恐满面。

我落井下石:“说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广得民心,一意来破坏!”

哗,煽得群情汹涌,嚣喧鼎沸,他脸色青红皂白不分。转身便跑。

我岂肯放过?

追及天师,大喝一声,他悬空而起,被我驾风挟持,动弹不得,只好任从摆布。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你说,谁是妖来着?”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这种没骨气的天师,大难临头,叫他唤我一声娘也愿意,真是败类。连尊严都出卖。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宝剑拿来,免你四出为害人间。”

因见宝剑非凡,起了贪念,夺过来再说。

他也就讨价还价:

“宝剑予姑奶奶,好歹放过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须回手,我把他弄到一个古塔顶。他抬头四顾,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这是云南,你在这里落脚,永远不准到苏州去!”

他无奈只好道谢。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个瞎眼的道士一样,这些无聊的人,一个一个,看不得人家活得欢快,多管闲事,不自量力,真是罪过。

看,一个一个,还不是让我给收拾了?

胡闹了一天,也好,赢回一双雌雄宝剑,与我姊姊分赃去。

晚上,我俩沐浴耀发,把今天的战迹重申。头发很长,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到院子乘凉风干。

拆散流云会,去掉金玉铁,我俩十分原始地平等了。——就像当年,两条光秃秃的蛇,不沾人间习俗风尘,身是身,发是发,一般的面貌。

我们携手对付同一的敌人。

我们携手庆祝轻易的胜利。

晚风轻悠,黑发飘渺。素贞叹道:“用尽千方百计,仍然稳不住他的心。”她说:“一有点风吹草动,我就心惊胆跳。他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小青,你说是吗?”

她目光停驻在我眼睛上。

她知道多少?

她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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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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