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说起穆府,整个京都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大部分的人提及这位御史大人,除了敬佩赞赏之外就是同声一叹。为何叹气呢?是因他徒有官衔而无贤德吗?不!御史大人穆皓的才德连当今皇上也钦赏有加,更别说他爱民如子的胸襟了。
那,是什么原因使汴京城的人为穆皓扼腕痛惜?
因为穆祁。
汴京城上上下下、男女老幼都痛恨的祸害——穆祁,便是御史大人穆皓的独生子。
所以他们才会叹,为贤明秉忠的御史大人家门不幸而叹。
若问汗京城百姓今有何愿,他们必想也不想便一口道出:盼老天能赐御史大人良后。
可惜穆皓生性忠直,谨守节骨,自妻亡故后便未续弦,任有心人说破嘴也不动心。令憨厚城民无不感慨老天不公,偏教耿直的穆老爷生此孽子,穆祁仗著家世余荫,镇日花天酒地不说,行事霸道专横,城民皆看在穆老爷子的面上不予计较,却养成他事事自大之癖,惹得天怒人怨,终于闹到穆皓耳中,穆皓不料儿子如此不受教,杖打三十,喝令仆从关他个十天,亲自向受害城民赔罪。原指望儿子能及时省悟,但天不从人愿,穆祁依然故我恶迹班班教穆皓痛心疾首难以言达。
华灯初上,本是合家聚首用餐之时,穆府却未如寻常人家和睦,反而弥漫一片乌烟瘴气。
“说,你又出去惹了什么事?”
“爹,孩儿不过出府溜达溜达罢了,哪有惹什么事?”
“没有?城西的张老爹一刻钟前才回去,你调戏人家的闺女,污辱人家的清誉,这作何解释?”
“我只不过是夸了她两句,说她长得白嫩标致而已,这样就叫调戏?”穆祁不以为然地哼道:“还不是想趁机讹诈谋图钱财?”
“你……”穆皓气得重拍椅座,“犯了错犹不知悔改?”
“哎呀!爹,你何必那么认真呢?大不了我把她娶回来嘛!真是的,口头上说说也不行。”
穆祁一副百无聊赖的闲适样,根本没将父亲的训示放在心上,让穆皓看了怒火倏生,“你这不孝子,竟然没有丝毫惭愧之心,先前若非邻人仗义相护,你能那么简单就离开?误了珏仪还不够,你还要糟蹋多少良家闺女?”
穆祁对这种永远只有责骂不悦的场面感到厌恶,跳下椅子,他仍摆出少爷姿态,“能嫁入穆府是她的福气,要不是怀了海晨和海翔,我岂会如此轻易就娶她进门?”
“孽子……真是孽子,都怪我管教不当……”穆皓气结,无法理解为何儿子会这般顽冥。
“要做圣人,你自己去做,少爷才懒得和你辩。”穆祁也火了,成天孽子孽子地骂,就算他真有心要孝敬父亲也被他自己给骂败了。“晚膳我不吃了,你慢慢用吧!”
“站住!你想上哪去?”
穆祁回头欲言,却见家丁上厅禀报。
“老爷,门外有个名叫莫问生的年轻人求见。”
“莫——问生?!”穆皓心中一动,朝家丁道:“快请他进来。祁儿,你留下,今晚哪都不准去。”
“爹!”穆祁不耐地喊,让穆皓一词威严的目光给瞪了回来,只好委屈自己一遭,又重新落座。
当莫问生由家丁领著跨进大厅时,他迎入一双一样澄净的眸子,霎时万般悸动自心头漫了开来,莫名地微笑也随之氾滥,他知道,他终于找到了。
“下去吧!”穆皓心不在焉地遣退仆佣,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瞧。那种熟稔又温和的眼坤,颀长的身形,眉宇间的气韵,轮廓的棱线,分明是——分明是——“喂!你来求见我爹有什么事?是不是想讨几文钱混顿吃喝呀?”穆祁捺不住性子,启齿漫辱,“去去去,瞧你这穷酸样,要饭居然要到御史府来,爹,赶他出去叫帐房赏他几文钱不就得了——”
“住口!”穆皓面色不善地叱骂,转问这一身风尘的年轻人,“你——可以告诉我你母亲叫什么名吗?”
莫问生将他眸中浮动的泪光看在眼里,敛去浪迹江湖的防备,依询吐语,“家母闺名曲,莫曲。”
穆皓一震,急急上前抓住莫问生,“曲儿是你娘?!那你——你是——”
莫问生本不惯与人亲近,但亲子天性,血液中奔腾的雀跃使他抛去陌生疏离,他缓缓地褪下手套,露出刚健有力的掌,这会儿不但穆皓受悚,连穆祁也一脸诧色地站起。
掌上筋脉浮现,显然以粗工零活为生,不同的却是生有六指。
“六指……”穆皓泪眼模糊,一双手巍颤地捧住莫问生的颊,“你是我儿子!你是曲儿为我生的儿子!”
“爹,你在说什么?”
“六指乃是我穆家殊异的族症,我穆氏一族每隔几代便会生出六指后代…i”穆皓越看莫问生便越发想起那段清苦却幸福的日子。“当年我寒窗苦读功名未就,娶了房媳妇名叫莫曲,曲儿生性娴淑善良,又单纯又可人,以我为天,以穆家为地,我俩相爱至深……我曾对天起誓绝对会让她过好日子,没想到等我上京赴考,却传来黄河决堤涂炭生灵的消息。我心胆俱裂,千里迢迢赶到家时,那地方早成了泥淖,我找了又找,翻遍了附近的村镇还是没有她的踪影,几度万念俱灰无以为生……”
穆皓这些年来不曾掉过泪,这会儿却因忆及往事而潸潸流泪,“幸亏当时的刺史收留我,鼓励我进取功名后再来寻人会比较容易,我夜以继日地用功效国,却一直找不到曲儿的下落……问生,为什么你到今天才来找爹?为什么不早些和爹联络?你娘呢?她好不好?怎么不把她一块接来?”
莫问生想过千百次,尽管母亲一再告诉他侧身江湖四海为家的命运是老天捉弄,但私心总以为父亲要为此负责,没想到今日一见,才知他真如母亲所言那般重情重义,滴滴泪语皆是痛是悔……这样他还该留下吗?
穆皓见他不语,以为他怀怨在心,不禁又焦灼地解释,“你娘是不是因为我再娶之事而怨懑不愿见我?爹知道爹对不起你娘,但皇上圣旨赐婚爹不能不从啊!况且圣上当年下旨时也载明她正室的身分,你快告诉爹她在哪,让爹去接她回来好好地弥补她,问生,你是不是在生爹的气?”
莫问生垂颜,竟不能目睹一个男人思其所爱的忧惶急切,只能摇头,轻轻地咽下叹息。
“既然不生气,那为何不告诉爹你娘在哪?爹现在有能力让她过好日子了,爹会实践当初对你娘的诺言的,爹会的,你们母子俩二十七年所受的苦,爹会加倍补偿,相信爹……”
“爹!”终于,他喊了出口,诚心诚意地喊这个字,“爹,娘要我告诉你,她福薄,不能侍伴你一辈子,只有来生再为你弹那首你最爱的识霞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穆皓听出蹊跷,一腔狂热强压了下来,“不对,她不会不见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莫问生暗赞父亲的气度,即使在紊乱中也能在片刻恢复他的理智,吸了一口气,他才娓娓道出一切,“黄河决堤那年,大水淹没田舍无以数计,娘躲避不及也被水卷走,幸而让一对江湖侠侣给救起,那时娘怀著我无力挣钱过活,那对夫妇见娘无依无靠,便认她为妹待她如亲。这二十多年来我们便跟著叔、婶浪迹天涯居无定处。娘她一直挂念著爹,不曾稍忘,她相信爹必定能成就功名,吩咐我上汴京找寻……临终仍殷殷交代务必代她转达她的遗憾……”
穆皓傻了、呆了。“临终?!”
“娘已过世半年有余。”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们明明约定,约定要同甘共苦,她还没享到福,我还没让她享福,她怎能就这么走了?她怎能抛下我?曲儿……曲儿啊!”
一个男人的泪,一个男人的忏悔,一个男人的真情,叫莫问生见了也不禁心酸,但他的眸中除了惯有的坚毅之外,就只有看遍了浮世聚散的淡然。
“爹,娘走得相当安详,人的性命本就短暂,别自责。或许我们母子比较适合四海为家的日子,一切也只能说是造化如此,娘没有怪你,她很满足,因为她的一生有你。”
穆皓只是摇头,无法将破碎的梦拼凑成言语说出。
俄而,一旁响起单调的掌声,这才提醒两人身边尚有关系亲密的人在。
“好一番豁达淡泊的话,好一场感人至深的戏。”穆祁嘲弄的眼光苛薄地扫视莫问生的粗劣衣著,轻蔑之意不显自露,“老兄,你不知道欺骗御史大人是杀头重罪吗?”
“祁儿,你在说什么?”
“就凭他生有六指就想招摇撞骗?爷,你不觉得他的来意很可疑吗?就这么突然冒出来认父亲,哼!搞不好是图谋穆府家产——”
“胡说!”穆皓闻言气冲牛斗。“你怎么能说出这般恶毒的话?他是你兄长,你该为找到失散的兄长开心才对,怎反倒对你哥出言不逊?”
哥?!这个哥要真认了,我岂不落得一穷二白?
“爹,我只不过实话实说,单凭他多生著一根指头就认作儿子,未免太草率了,要是他真是不轨之徒怎么办?我们怎么知道他不是恰巧知内情的江洋大盗或恶霸劫匪?”
“祁儿,你!”穆皓气得欲举掌教训他,却被莫问生拦了下来。
“爹,莫怪他。我这么突兀出现,质疑是人之常情,这回求见只是想完成娘的遗愿代她转述这些话,并没有久留的打算,你尽管可以放心,我莫问生行事但凭天地良心,乔装假冒的汹当尚不屑为之。”
“问生……”
“少一副清高模样!”穆祁老羞成怒,“谁晓得你在打什么歪主意?我不相信一个藏头缩脑的人会有什么气节,好端端的人作啥绑块绫巾在额上?说不定真是什么奴隶罪犯被烙了记号,不敢以面目示人才遮头遮脑地上御史府讹骗!”
莫问生眸光一黯,果然,世人是不可能接受与众迥异的人!
“怎么,被我说中了是不?我就知道你是别有居心,我爹好骗,我可没那么好骗……”
“祁儿,你再瞎说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爹,你为什么处处袒护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穆祁吃定了莫问生的沉默,进一步挑衅,“如果他真是我们穆府的人,就绝对没有理由遮掩面容,穆家只有正大光明存于天地间的人,叫他把绫巾揭掉呀!”
莫问生不惧不退,但眼神却沉进了黝暗而漆黑的世界,熟悉的叹息溢出了心口,语气也跟著低落,“问生自出世那刻起就与常人不同,这也是为什么我迟迟不敢认父之由。”
“你有什么苦衷?”穆皓见这孩子的神情,整颗心扭绞起来,天呐!他到底让他的大儿子在外吃了多少苦?怎让他有这种沧桑的表情?“告诉爹,爹会替你解决的。”
解决?!除非重新投胎,否则不可能摆脱它的。
莫问生一笑,是无奈,是了然,夹杂著些微的感叹,“爹,孩儿不想吓著您。”
“不敢了吗?”穆祁冷笑,“有胆你就把绫巾揭开,只要你额上没有任何官府烙印的罪徒记号,少爷就承认你!”
“孩子……”穆皓的心颤著。他怕,官府胡乱抓人顶替为罪徒背黑锅的事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万一儿子曾遭此待遇或被迫为奴怎么办?额上烙记是种永远也洗不掉的耻辱,如果……如果真教祁儿说中,他这父亲怎有脸面对他?
“揭呀!你揭呀!”
穆皓直视他,只见他眼中的包容与坦然,默默地点头,他伸手举向儿子。
巾——落地,随之而来的是惊愕的死寂。
“怪……怪物……”穆祁的瞳孔霎时充塞狂骇,跄踉地后退,指著兄长的手明显地上下起伏。“怪物!”
莫问生的声音不复平静,喑哑而痛楚,“我说过我不想吓著你们的——”
“老天爷!”穆皓抓著他的臂,椎心刺骨的情绪刻在脸上、眼底。“孩子……我的孩子!”
“我想——我该走了。”
“谁说你要走?”穆皓板起脸,却掩不住瞳中的自责,“我的儿子不住这要住哪?”
“爹,你不明白,孩儿是不祥之身,会带来灾祸的!”
“怪物!你是怪物!”穆祁冲上前来推开莫问生,“爹,他不是我们穆家的人,他是怪物,不要接近他!”
莫问生捡起绫巾望了父亲一眼,转身。
“问生!孩子!别走啊!祁儿别挡著我……”
莫问生行至门槛突然一滞,飞快回头大喊,“危险,快趴下!”
他们还来不及眨眼,堂内就咻声大作,点燃的箭镞闪著冷芒直朝他们落下,箭势如雨,其势难当,火张大它狂暴的舌肆虐厅内一切。
“来人……来人呐!”穆祁早在第一支箭射进来时便躲到角落去。“来人救命啊!”
“爹!”莫问生竖掌劈断数支火箭,一拥父亲滚地避至一边,顺手扯来圆桌为屏,火镞精确无误地没入桌内,待他再抬眼,厅堂已成火海。
“救我……救我……”穆祁恐慌地叫喊,全没了平素嚣张跋扈的气焰,“爹,救我——”
浓烟呛鼻,火势逼人,莫问生看不见第二个出口,鲜有表情的脸浮现了焦灼,他死不要紧,但是爹和弟弟不能受他牵累,他必须救他们。
箭雨曳然而止,隐约中似听见模糊的吵嚷声喊失火,而厅内已受火、烟所控,不但难以睁眼辨物,连呼吸也似著火般炙烫。
“爹,你忍忍,我去救他!”
“不!别去……火太大了,问生,问……”
莫问生运聚内力抗火,一个掠身,闪过呼啸而来的焰掌,奔至穆祁身前。
“好烫……”穆祁胡乱打著身上的人,一见到莫问生奔来,不待多想便怨毒破口骂道:“瘟神!你是瘟神!”
就这一句话震得问生退了一步,弟弟怨恨的眼神还烙在眼里,一道飞箭便冲入他视线,溅起血花。
“问生!”穆皓嘶吼,奋不顾身也闯入火窟。
莫问生的眼里盛著疑惑,仿佛灵魂出窍了般,愣望著自己插著箭矢的胸膛。
他从来不曾害人的,他也不愿见到灾殃降临,他真的连丝毫恶念也没有,为什么伤痛却一而再地在他周遭发生?
箭,又飞来,他不知道落在哪里,只见到眼前又染了朵红色的花,赤艳的液体,和火一样地热——他为什么要活著呢?其实他看得很开的,天生的不公和别人鄙视的眼光他可以谅解,他也没有怨怪过自己的不同,这个世界,没有他这个瘟神应该可以太平些吧?
他已听不见任何声音,合眼前看到的是父亲跌撞的身影,而弟弟俯卧在地,衣上的火仍肆无忌惮地壮大。
他身上有几枝箭?两支?四支?火好热,血也好热——爹,对不起,我救不了穆祁……他一直在想,死能不能结束所有的伤痛泪水?
如果他的存在只会给人带来不幸,那么可否允他祈求苍天收回他的生命?他宁愿消失也不要再在别人怨恨的眼神中活下去。
其实,他很疑惑的,他从未伤害任何人,为何人们总是一个又一个指他是瘟神炎疫?
他真的好遗憾,他的生命连一丝美好也无缘拥有——***
御史府遭人蓄意纵火之事沸腾了整个汴京,谁都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明目张胆地在天子脚下谋害人人敬重的御史大人,朝廷为之震怒,下令严办,并派使探视受伤的穆皓父子,不料穆皓一一婉拒上门探望的官吏百姓,说是为子伤重忧心无能招待,所有人皆能体会穆皓的心情,故而暗里为他找访名医,连皇上也下旨征聘大夫,明令凡能使穆祁醒转康复之人,赏华宅佣仆白银绫罗。
霎时汴京城被各种耳语覆盖,有人说纵火犯是受穆大人政堂之敌唆使而行凶,因御史穆皓处世公正廉明不与人同流合污,难免得罪权贵;也有人说凶嫌是针对穆祁而来,他素行不良,恶名昭彰,自然有人因恨起意也非不可能。反正街坊流传著种种揣测,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为枉死火场中的无名人致哀。
“听说呀!那穆祁气息微弱昏迷不醒,忽而高烧忽而冷得发抖,连御医都束手无策呀!”
“他平日仗势欺人、好色贪欢,哼!这叫报应,这种人就算死了也不可惜!”
“话不是这样说,穆大人平常对咱们老百姓这么好,再怎么说也不该让他绝后,可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你没看到穆大人那副样子,上回我引荐一名郎中入府为穆祁看病,见到穆大人憔悴的模样差点让泪珠滚了下来。可怜唷!老天真是不长眼,为什么偏教那么贤明的大人生出这种败家子?”
“唉!如果换个好儿子给大人那该有多好?”
“就算是瘟神也比穆祁好上千百倍!”
“少胡说,小心被官府捉去治罪!”
“本来就是嘛!”
她走在街头,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垂著薄纱的竹帽虽不利于视,却仍透呈街路的去向,她没有理会旁人对她的好奇,婀娜的身姿款摆似柳,直向穆府而去。
“站住,你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御史府吗?”
御史府大门立有左右门卫,自意外发生后守备更加森严。她摘下纱帽,露出娇艳的脸蛋,美目凝波投去溜了个圈儿,满意地见门卫瞪大了眼乱了呼吸。
脆生生地,她绽了抹连春阳亦为之失色的笑靥道:“如果你们想让穆祁活过这个月,就叫穆皓出来迎接我。”
门卫双双震凛,被美人眸中冷采给冻得打了个哆嗦。
“怎么?不信我?”她笑得更为慑魂,“要不要我拿你们试我解毒的功夫呀?”
试?这不是拿他们的命开玩笑吗?门卫交换一个眼神,马上入内通报。不一会儿,便领著名锦服中年人出来。
她犀利的眼神几乎带著寒厉地打量他,但见他清瞿方脸,神态略微疲惫,有神的瞳孔含著些许忧焚,但仍不减威仪浩然。是了,她点点头,他应该就是百姓口中的廉明御史穆皓了。
穆皓乍见她之时也错愕了一下,为跟前佳人的美貌而闪神,但随即清醒过来,照面便是一揖,“老夫穆皓,敢问姑娘可知如何搭救犬子?”
她被他谦恭的态度吓了一跳,寻常官吏不是自恃高人一等,便视平民百姓为低贱族群,哪像他秉心平等?光这点他就不知强过其他官吏几千倍。难怪汴京百姓对他如许推崇,可惜出此恶子——“穆祁是不是双臂血红,胸起红斑,每七个时辰便呕血一次?”
穆皓的脸迸现了希望,“姑娘所言正是犬子病症,快请快请!”
她冷傲地端抬下颚,语狂至极,“要本姑娘治你儿子的病,得先答应让我取走一样东西。”
“放肆,你——”
门卫方喝,穆皓就示意他们不得无礼。
“姑娘!”他依然谦逊有礼,“只要你能治愈犬子,随你要穆府里的东西都可以。”
“就算是你的命?”
“就算是老夫的命,老夫也双手奉上。”
她端视穆皓,神情有瞬间悲悯,一句“值得吗”没有问出口,甩发,娇酥汹魂的嗓音低低柔柔,“记住你的承诺。还有,我姓秦,秦扣云。”
***
掌灯时分,天地又一次因金乌西沉而趋于寂暗。
秦扣云坐在床前,神思百转千回,盯著床上仍旧痴睡的人已有两刻钟,但她还是无法相信这人就是百姓口中的恶霸穆祁。
他的脸被半边面具罩起,说是让火毁了面容,曾在意志清醒时闹了一阵,不得已只有依他,替他戴上半边面具遮丑,连睡时也不许摘下。
一个大男人被逼得不得不戴面具遮丑,那滋味必定不好受吧!面具自眼眶以上掩去他颅额的形貌,只留眼洞供他看物。尽管额头遮住了,她还是能自他的唇、颚、颧骨和轮廓瞧出他是英俊的。单是他薄而抿的唇,就让人联想到刚毅的性格,更别提他的五官组合所散发的气质。
他怎可能是坏人?正确地说,照她所学的相术,他的面相不会是大恶之徒呀!虽然她的相术很菜,没学到精深,但基本的直觉绝错不了。还有,为他针灸时,他的身子结实黝黑,不像是一般好吃懒作的公子哥,他的体温甚至一度感染了她,使她破天荒地红了脸……奇怪,莫非她在用毒时不小心也被毒噬了?
另外,他竟也是个功力深厚的练家子!箭矢上的毒非普通人承受得起,一中即麻,无法使力任毒腐身,没想到他中了三支毒箭犹有力量抵抗她下针炙治,看来可不能小觑了他,如果要取他的命可能只有在此时才能得手!
那些人在外面,没有她的指示不敢随便闯进来扰她拔毒祛病,就算她现在杀了他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容颜罩上寒霜,自针布上抽出金针朝他凑近,“穆祁,是你自己造孽,逼我不得不杀你!”
就在她手中金针要落在他身上死穴之际,他猛地张臂揽住她,害她跌入他的怀抱内。
“冷……好冷……”他下意识地抓住温热的物体抵御毒寒,却不知挑动了她莫名的情愫。
“你……放开我!”秦扣云羞急地捶打,却徒劳,鼻端净是他暖呼呼的气息,耳边又回荡著他不稳定的喘息声,就这么牢固地被扣在他怀里任他汲取她的温暖……天,她怎么觉得头重脚轻地有些舒服?她是哪不对劲了?她应该挣脱他,应该把掉落的金针捡起来扎入他死穴,应该……留在他怀里!
她被这最不应该的应该给震出一些明了——她,人称冷岚的秦扣云,居然被这男人的躯体给触动了什么。好吧!就算她有点依恋他有力又宽厚的胸膛,那又如何?她不会心软的,他得为他的罪付出代价!
不过,代价有许多种,就这么一针了结他岂不便宜他?他该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呵呵,她有的是时间和办法“治”他的“病”。
在此之前,善待自己一下又何妨?
她舒服地闭上眼聆听他的心跳,噗通噗通的规律,莫名其妙地在她心里荡漾出一丝甜蜜满足,仿佛他们是一辈子的夫妻,和谐恬淡……想到哪去了?她想厉喝自己,却意兴阑珊,窝在他身上的感觉这么好,干嘛虐待自己不去享受?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让她产生这感觉,为什么偏偏是这纨夸子弟?
“娘……活著好难……”
什么?人家我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怎么喊我娘?太没礼貌了。
秦扣云愤愤地撑起身子,虽说他因毒昏沉呓不解神志,但仍要教训他的失礼,少说也要甩他一、两个耳括子。
“我真的……不想伤害……可是孩儿不祥……好难坦然,好难遗忘……”
秦扣云一触及他梦中的痛楚,又忘了她原本的打算,唉!他真是个会令女人三心二意的男人。牵过他的手,她禁不住问:“你想遗忘什么?”
遗忘什么?
他漂荡在一片茫然中载沉载浮,浑沌的神识只透著这句问话,他什么都想忘,却忘不了记忆中寸丝末缕的感伤。就像娘,每当对镜梳妆时,就会想起过去的美好而吟念父亲教她的那阕词;娘还有她的美好,但他却什么都没有,只有那阙词,悲怆又凄凉——秦扣云真想狠狠掴自己一耳光,明知他中毒昏迷不醒,还问他话指望他回答?!她是痴了还是癫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他艰难地断续吐音,“孤坟无处……话……”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恍恍然,她替他诵出这阕词,倏然备觉凄凉,为什么他会想遗忘这阕词?
“唯……有泪千行……千行……”
面具下映著闪光,是泪吗?是他没有哭尽的泪吗?还是他对往事的忏悔?
“穆祁,你别以为掉两滴泪就能抹杀掉你的罪行!你该死,该为你的所做所为死上千次万次,别妄想我会放过你!”她沉下脸,疾拍他胸膛两掌,他闷哼一声,嘴角逸出血丝。
忿然起身,她收拾针具推门而出,穆皓立刻迎了上来,未掩藏的忧切在见到她满脸悻怨后加重。
“秦姑娘,犬子……”
“毒我暂时镇住了,不过要拔尽尚需一段时日,在他醒来前三餐汤药由我来打理,不许任何人接近这里一步,直到毒祛尽为止。”
“姑娘大恩老夫永铭不忘。”
不忘?不!做人有时还是遗忘的好。像他,连作梦也忘不了那阕词……“不用谢我,我帮你是有代价的。”秦扣霎故意说得冷血无情。
“任何代价也比不上犬子一命。”穆皓满眼满心的感激,“我亏欠那孩子太多,让他受了数不尽的委屈,我这个父亲有愧于心,说什么也不能再失去他!”
秦扣云别过头,不想见他那刺眼的忱恩,如果他知晓她将索求什么报偿,还有可能对她如此钦谢吗?
“爹,您臂上灼伤未愈,怎不入内休息?”
秦扣云望去,廊上走来仪态万千的少妇,手里还牵了两个小男童,约莫三、四岁,走起路还颠晃不稳。
“珏仪,不是叫你别来了吗?怎么又带著海晨、海翔过来了?”穆皓嘴上虽然说著,但却抱过一个小男童,动作间慈爱无限。
“爹!”少妇垂首,似有满腹矛盾,“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相公,是翔儿、晨儿的爹,媳妇怎能不闻不问?”
穆皓开口欲言,却在话到口之时又吞了下去,颓然一叹,“你来也没用,他毒犹在身,常人不能近,尤其他又烧毁了脸,脾气大得很,什么人都不见……”
少妇只用摇头便截去穆皓之言,“他是我相公,这点永远是抹不掉的事实。”
穆皓见媳妇这样,也无言了,她是这般温婉的女子,却因他儿子一时兽欲而误了一生,他穆家欠她的何止是清白贞节,还有她的一生呐!
“哦!我来介绍,秦姑娘,这位是老夫的媳妇珏仪,我手里抱著的是长孙海晨,她手里牵著的是次孙海翔。珏仪,这位就是女华佗秦扣云秦姑娘。”
“秦姑娘!”她端庄地朝她一礼,“多谢你肯施援手救我丈夫,裴珏仪感激不尽。”
秦扣云瞧著裴珏仪良好娴淑的神韵,愈瞧就愈不是滋味,心中一团郁气聚结得比秋风还快。
“穆祁真是好福气能娶到裴姑娘这么好的女子,连儿子都这么大了!”秦扣云轻笑两声,脸色又是一肃,前后变化之大,教人摸不著头绪。“在他毒没祛尽之前,我劝你最好别靠近这里,因为毒会传染的。”
瞄了眼可爱的孩童,她又加了句,“尤其是对小孩儿。”
说罢,便踩著仙子般的莲步飘然离去。
“爹,秦姑娘好似不怎么喜欢我,是不是我哪惹她不悦了?”
“没的事,秦姑娘的个性就是如此,你别多心,只管听她的吩咐就是。咱们还是走吧!
免得真影响了晨儿翔儿,对了,那壮士的后事你办得怎样?”
“都已妥当。”
“唉……是老夫害他丧命,枉费他好心来知会我故友的消息,却不幸遇难,老夫对不起他……”
“爹,您别叹息了,媳妇陪您去拜祭他,对了,他叫什么名呀?”
穆皓略愕,眼内是深沉的哀伤。“姓莫。叫莫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