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并没有回到少爷身边。
我跟著高天熙,和他大江南北的找绿袖的家乡,好将他的骨灰带到他的生地。
绿袖……不,应该改口为阿杰,因为他已从那间绿房解脱出来了。而我,却仍被困在那间红房中,无法超脱。
漫天铺地的红,总在夜晚掩面而来。
我告诉高天熙,我的名字是,红袭。
“我毁了一个人生父母养的孩子,便要拿自己来还。”
我想起少爷说过的这句话,但我现在才了解他的意思。并且,心甘情愿接受它。
我也体会了少爷的心为何疯狂。因为,生死两隔後,你便一生都得不到救赎,穷尽,一生。
见到他吻阿杰早已冰冷的唇时,我的心紧的发疼。我知道,有个无形的铁鍊正困著我。
这必须要有很大的勇气,才能抛开。少爷因我做到了,而我,却又陷在另一个。什麽时候才有人救我一把?又是什麽人救我一把?
我不知道。或许有,或许一辈子就这麽过了,也不一定。
事过境迁,我还是不知道,阿杰他爱的是谁。我?高天熙?
阿杰曾在我身上高潮後,同我说,有一个人对他很好,那人正想办法带他走。他说,他正在灌迷汤,要那人想办法一次带两个人走。
他说,他舍不得我。
我累的睡著了,没注意他之後说些什麽。所以,这个答案便像那骨灰,注定深埋於地。
但我羡慕,他有一个能不顾一切爱他的人。我和少爷,枷锁太多。
高天熙算是皇族,他是高太后那边的直系血亲。所以,不管高天熙帮助造反的理由为何,他算的上是新任皇帝身边的大功臣。
但他却在沐血杀戮後,放下功名利禄,踏上不知有没有终点的旅途。
所以,我到喉头的疑惑,又被我压下。高天熙并不缺钱财,又为何阿杰说,他拿的药都是花大把银子买来的呢?
我不懂。
但我也不想问了。
有时,落日前没遇上村落,我们便露宿野外。
有次,我又惊醒了,这才发现高天熙不知何时睡到我身边,正抱著我呓语。他说,为何不等他。
这是我第一次被当成替身,但却不难过的一夜。我抚著他的发,就像对阿杰般的温柔。
他皱紧的眉头渐渐平拢,呓语著,他会照顾他一辈子。
我想到了少爷。
少爷说过,要和我重新开始。但,我何时才能和他重新开始呢?这辈子?下辈子?还是,遥遥无期?
我停下动作,这时,高天熙醒了过来,他急急翻起身,手中牢牢紧握那块玉佩。我没事人的闭上眼,不让他尴尬。
高天熙没有碰我一跟手指头过。我见著他总是一人对著玉佩发楞,他不是哑子,但却像我一般,无声无息。
他只是默默的带著我,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我这生中,看海的次数从没这些日子多。看著这些湛蓝潋滟,我不难想像,何以会孕育出阿杰这般真纯的孩子。
我们只凭著一块玉佩,及一个根本没姓的名字找。
阿杰。
我很少梦见少爷了,但我总是梦见阿杰。梦见他对我说,好哥哥,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的。
***
过了两个年头後,我一直以为,我的这辈子,或许,就这麽过了。
但我没想到的是,我遇上少爷。
那天,一阵午後雷雨滂沱,又将我们的命运溶在一起。
我和高天熙躲进一家客栈,看天色已晚,我们便盘算投宿於此。一进大门,便和上官思明打照面碰上。我惊愕,上官思明亦同。
他颇有兴味的瞅著我和高天熙,劈头就说,原来我对少爷的情不过尔尔。
尔尔?
若只是尔尔,我又何苦活生生将我的心撕来翻去?我又何苦让自己靡药度日?或许,天缠晓得。
我问心无愧,不想理会上官,便拉著高天熙一迳向内走。上官并没放过我,他像念经般缠著。但不同的是,念佛意在让人沈心淀气,上官的声语却是让我,平静心海生波。
高天熙不出一语,却一直回头聆听上官的话。我更恼了,身旁避雨众人吵杂呼喝,全像针对我的质问。我将店小二拉到高天熙面前,然後低下头,捂上耳。
在耳朵被手掌隔离後,众人的吵杂便有些像远处传来的海朝声。似是真,似是幻。
然後,我像在幻境中,见到少爷。
少爷正走下楼,见著我,像被定穴般,停在原地。然後,他冲下楼将我的手拉下,吼著问我,为何没回到他身边?
身边的声音全静下来,我们四人就像看台正中央的戏子,正上演一出惊奇剧本。上官眼角含笑,高天熙没表情,少爷怒红了眼,我,茫茫然。
少爷一把扯住我,便要走回他的房。高天熙赶在少爷关上门前,堵住门沿。他柔柔看著我,似是以眼神询问,该不该插手?
少爷看到高天熙的眼神,更是怒极,冷声道,别让他耐不住气。
我这才回过神,挡在两人间,回头对高天熙摇摇头,要他别担心。我想,该是何少爷面对面的时候了。
事情,总得有一个交代不是吗?
高天熙嘴角上扬,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笑。
他退出脚,门便碰的一声,被少爷用力关上。我低下头,正思著要如何解释时,身子突然被外力一扯,便陷在少爷令人喘不过气唇舌交缠中。
天地间似乎只攒剩我和少爷。
没人再拉开我们。没原因再让我们分开。
就当老天可怜我,让我再汲取少爷的体温最後一次……
我想起胡蔓藤,它的根及叶有剧毒,但他是一体两面,同时也可以疗病。少爷解了我的相思病,但同时我也吸了他的毒。让我心痛的毒。
我们由门前纠缠到床上,喘气都嫌浪费的需索对方。少爷压在我身上,由我的唇吻到我的锁骨。他手指颤颤的解开我的前襟,但突然停下手,将脸埋在我的颈间。
我听见他咽语说,他真以为我死了……
那种声调,我听过。那似母亲要卖我时的声调。带著深深的力不从心,与哀伤。
我将手腕靠在我的眼上,掩住我已水气迷蒙的双眸。然後,我改以手掌捂住。
因我无法控制决堤的泪。我的眼出卖我刻意坚强的心,缓缓道出这些年咬紧牙关的痛楚。
少爷抬起头,捧住我的脸,说,都过去了。
别再折磨自己,
别再折磨他。
我又何尝想如此残忍?
但在云雨後,我的心更虚了。
我们缠绵到天方薄明。少爷像怕我像烟雾般消逝,紧搂著我睡去。我想细细的将他的面容刻在我的双目。但突然意识到,阿杰的面容因少爷而淡去,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我赶忙闭上眼,努力将阿杰的容貌抓回。但对他的记忆,却开始像手中的细沙,无法牢牢抓住。
我痛苦的睁开眼,再多看少爷两眼後,缓缓挣脱他的怀抱。起身套上衣裳,走出门外。
鸡啼声开始出现,我寻得店小二,用唇语问他高天熙的房在哪。店小二鄙睨著我,似乎对我刚从一个男人房中出来,又转身要找另一个男人不齿。哼的一声,转头就走,连回答我都不愿。
上官思明的声音在身後出现,他悠哉的踱步到我面前,说我的能耐真高,能一天服侍一个男人,脚不软吗?
我看著他的眼,知道了一件事。
他喜欢少爷。
或许是道德伦理让他不承认,又或许是他拒绝承认。天晓得?
他想用至交的身份独占少爷,同时也见不得少爷身边另有其人。
我冷笑。他像是被我戳著痛处般,原先的悠哉全变了样,言语里透出欲盖弥彰的镇静,问我笑些什麽?
我笑得更得意了,开始一间间的敲门。既然没人告诉我,我便自己找。就算每个人都瞧不起我,我也不在乎了。
上官一把扯住我,扯的我发疼。他说,要我别费心,昨个晚,那人便冒著雨离开这客栈了。他塞给我一张纸,说是那人留给我的。上官要我若欲同那人走,便安静的走,别吵著少爷。
我颤颤的摊开那纸,见上头仅只几个字写著:
你合该是王夏,不该是红袭。
手中的纸失去指头的搀扶,像凋败的秋叶掉落尘土。我拔足狂奔,拼命想追回高天熙。
但我并不知高天熙是往哪方向去,只是漫无目的的一直跑,一直跑。
我不能让他一人去。
我知道的,我一直是知道的。从见到他吻阿杰的刹那我便知道,他要陪阿杰一同走。
所以,我才要他陪我一起找阿杰的故土。但,若我不在他身边,他终有一天找著了阿杰的名字後,他一定不会独活的!
我发狂的跑,但我知道一切都挽不回了。阿杰和高天熙,两人携手走出我的生命。他们留下我,一同走了。
一颗石头绊倒我,我狼狈的趴在地上痛哭,行人侧目点点,但我一丝也不在乎。
有双手扶起我的脸,为我擦去泪珠。一个踽偻的老人。
他说,年轻人,明天多的是。
我不解他的意思,也不想费心去想。老人说,瞧,有人来接你了,不是吗?
我回头,见著的正跑向这来的少爷。老人摸摸我的头,起身慢慢走开。少爷走到我身旁,跪在地上,将我紧靠在他身上。
在人群中,少爷坚定的说,
他不会再放手。
***
少爷答应我,他会动用李家所有的力量,在每个海运点探问高天熙的行踪。於是,我又回到了老家大院。
少爷没有问过我所有一切不堪回忆的过往。只是,我不再与少爷於白天温存。就连晚上,也得将灯全熄了,我才肯脱下那等於保护色,一层层衣物。
我的身上,有著我曾卑贱的痕迹。
那一条条,像是毒蛇般附在我薄薄的皮肤上,任我如何费心刷洗,仍是不肯离去。
少爷有次在我颤著手,僵硬的护著自己的衣襟後,他不再同白天时要我。那次,他只是柔柔的笑,摸著我的头,问我肚子饿不饿。
但更显明的不堪是,我的额印。
见它一次,我的心就沉了一分。我曾试著想用铁烙,将它覆盖过去,但不知那人告知少爷我在生火烙铁,少爷便气呼呼的赶来,夺过我手上的铁,他说,
今後,你伤自己一次,我便伤自己一次。
我楞楞的看著那已火红的铁,觉得这话耳熟。是啊,那是我曾说过的话呵?但,我的心却再无法起涟漪,无法再激动的跳著。
我只是像只雏鸟,怯怯的躲在少爷宽厚的羽翼下。不肯前进一步。
在我回到少爷身边不久,少爷便和老爷达成协议。老爷不再动我一分,而少爷,则是答应留给李家後代。
没多久,新的少夫人便在鞭炮喜气下,住进大宅。
少夫人似乎对我十分厌恶。但我并不觉得生气,毕竟,我曾引起的争夺风波,其中的主角便是少爷,也就是她的夫君。或许碍於老爷的交代,她对我的敌意,也仅只在於不理睬我,把我当空气看待。
我像个空气,游走在大宅中。
一年後,少夫人产下李家的第一个後代,是女的。但老爷还是高兴极了,整个李府,身份从上到下,个个有赏。少爷看到新生的娃娃,似乎也很高兴。虽然他在众人的欢呼中不出一语,但我看的出来。
少夫人也很快乐,这是她嫁给少爷後,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她的眼光越过众人,带著骄傲同我望来。
但,在少爷公布了小娃娃的名字後,少夫人的脸色却苍白了起来。少爷缓缓开口,说,娃娃的名字便取为,玉瑕
这个名字,便是希望娃娃的一生,像玉般的乾净无暇。但念快一点,便与我的「夏」音近。
在场的人都发出颇为沉的笑声,才继续恭贺。我转过头,忽略少爷投向我的目光,退出这纷闹的房。
过了第二年,少夫人又产下一子,这次,终於是个男娃。自此後,少爷便几乎不上少夫人的房,天天同我这窝。
我常藉故将少爷推出房外,不想让少夫人对我的积怨日益加深。但自从得知少爷就算出了我的房,便到书房睡後,我也就不坚持了。
少爷同我一样,心都特别小,一次只能容得一人。不是无情,而是太重情。於是,爱恨纠葛便比任何人都深。
这场不公平中,少夫人该向谁哭诉,她的夫君爱的不是她?我又该向谁要,上天为何对我如斯折磨?少爷又该同谁问,他爱的人皆不能跟他结发?我们都各缺了一角,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为另一人补齐。
一切的一切,同那天上阒然的月儿般,没有答案。没有。
日出日落,悬在我心头的结依然没解开。我们仍是没寻得高天熙。我想,
他,该是找著绿袖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