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晚的风,又急又狂,彷如凄厉哭啸的恶鬼,也像仰天震怒的雷神,摇天撼地似的狂妄,一次又一次迅速袭向地面强捍不屈的身影。
李希琉隐身在宛兰庞大的身子底下,一步步、一脚一印子,缓慢又坚定地走着。
拿出枯水期横越沙漠的本事,宛兰护着主子,展现身为圣兽、超越一般象群的特异本能,敏锐又自信地跨出脚下步伐。
一人一象,在恶劣的旱地中走了将近三个时辰,恶劣的风暴仍没有止息的迹象。李希琉脸上的覆巾被锋利的刀风划出几条长痕,护在宛兰双眼上的罩子也被吹的歪斜。
从黑夜走到天明,终于,耳边的风声渐渐歇缓,狂漫的风沙也随着低缓的风势逐渐散去。
一缕晨光从遥远的地平面上升起,抖然间,黑暗沉闷的大地立刻退去昨晚狂风骤暴的恐怖,换上一丝不同于夜晚风貌的沉静炎热。
略带朦胧的淡淡沙尘中,飘来几许死气沉沉的窒闷。
李希琉拧起双眉,犀利的眸光不停在四周扫射着。
一土一砾、一吋一毫,他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
突然,他的眼凝在远方不远处的石砾沙丘上。
微微地,突起高耸的沙丘上,一截水绿色长衫与周遭景物相当不协调地暴露在沙尘外。
衣衫的主人在经过一夜狂风侵袭后,早已不堪凌虐、昏死过去。
趴卧在的地上的身子,经过一整晚的飞沙走石、烟尘飞窜,几乎要被埋在与荒莫同色的土尘下。
他要是再晚来一步,只怕连这截衣衫都要一并被这噬人的沙漠给吞了!
“萧璃!”迈开步子,李希琉大声喊着,激动的心绪让他一路狂奔。
找到了!
终于找到了!我的萧璃!
*****
爬上沙丘,李希琉赶紧拍开覆在萧璃身上的土砾沙尘。
将他趴在地上的身子转过、微撑起上半身,抹净沾满污尘的脸庞,担忧的眉心不禁拧起一道深沉的折痕。
看样子,他的状况不怎么好!
取出长条布巾,沾了些水,李希琉小心翼翼、一遍又一遍不停为他擦拭脸庞、唇齿及身体四肢。
天哪!他的皮肤几乎都被晒到干裂了!
心疼地搂紧他,将瘦了一大圈的身子紧紧贴在自己怀里,彷佛他一松手,萧璃就会消失般。
“宛兰!”李希琉喊了声,示意宛兰靠近蹲下,就着抱住萧璃坐在地上的姿势取下她身侧的水袋。
一次又一次,李希琉除了不停帮他擦拭身子外,还体贴地将水汁哺喂进萧璃口中,亲柔之余,更顺着湿润的水汁轻轻探索吸吮。
“嗯……”萧璃不自觉轻哼了声。
见他有反应,李希琉加重了口中亲吻的力量,体内疯狂的思念让他恨不得将萧璃整个人溶进他身体里。
“唔…”萧璃被人吻得几乎透不过气,涣散迷离的意识在强烈的刺激下终于忍不住惊醒。
“你…”萧璃惊愕睁大眼,气虚体弱的身子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希琉激动地将他整个人揽进怀里。“你总算是醒了!”
萧璃仍是呆楞着,一颗心不断激烈狂跳,他不是在作梦吧!
他知道许多将死之人,眼中特别容易出现幻觉。
李希琉仍在他耳边叫道:“老天保佑,还好,你这折磨人的小家伙还活着!”
抱着他腰间的双手有着强劲的力道,贴在耳鬓的发丝是令人熟悉怀念的味道。
萧璃合上眼,将脸轻偎在他胸前。没关系,就算是作梦也好,他喜欢这种安心宁人的气息。
轻轻地,李希琉又习惯性地吻上他前额的发旋。
“呃……”萧璃轻吟了声,终于有了一点真实感,“你…怎么会在这儿?”
李希琉温柔一笑,“那还用说吗?当然是为了你。”微松开怀中的身子,轻揉了下他的脸颊,
“为了你,我可是一路从燕京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才寻到这儿。”
“你……”
“怎么?瞧你不太相信的样子?”
“我……”萧璃将涣散的意识逐渐拉回,双眸对上眼前男人的探索时,意外地,瞥见向来英挺无瑕的脸上多了几道细小的血痕。“你受伤了?”
伸出苍白的手指,爬上棱角分明的五官,像是抚慰般的怜惜轻贴在他脸上。
“这点小伤不碍事。”那不过是昨天极利风留下的小伤痕,对李希琉来说,根本是不痛不痒。
“你真傻……”萧璃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我也这么觉得。”像是自嘲般,李希琉坦白承认。
萧璃沉冷的双眸静静看着他。
这是第一次,他听见这个男人如此毫不避讳、放下身段承认自己的无力。
他知道李希琉爱他、怜他、惜他,可他也知道,他并不属于他。
身为一国之君、身为雄霸天下的龙腾君王,李希琉是天下百姓所有,并不是他萧璃一个人痴心妄想就能得到的。
可这样的男人,这个万民所有的男人,却为了救他,甘冒与天为敌的危险,单枪匹马来到这鬼域之地。
他何等高贵荣耀的身分,却肯为他牺牲痴狂到这般田地。
这男人,的确是个傻子!
缓缓地,萧璃笑了起来,像是盼寻已久的胜利到手般,浅浅的颊窝里透着一股诱人至极的邪媚艳丽。
偎进李希琉怀里,搂着他的腰,撒娇似地,将一张脸全埋进他沾染风沙的衣襟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男人将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了!
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萧璃一人的所有物!
“希琉……”紧贴在男人胸前,萧璃低低地喊出声。
“嗯?”李希琉轻柔地低下脸,眷恋地吻上他的前额。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平静的语音里,似乎有着不同于平日的甜腻。
“你说,我在听……”温热的唇舌不满足于蜻蜓点水似的轻吻,开始舔咬起萧璃的耳垂。
“我姓‘萧’,叫‘萧璃’……”
“我知道……”这小子怎么了?在沙漠里烧坏头壳了吗?这种事不用说他也知道。
“我的父亲叫萧琰,是天盛王朝的皇帝……”
“嗯?”李希琉停下口中吻啮,思绪愕然中止。
萧璃定眼看着他,清楚的唇齿一字一句道出:“我说,我是天盛皇室之后,萧琰帝的亲生骨肉,排名第九的皇子萧璃。”
李希琉拉开他身子,俊俏的脸上落下一丝阴暗,不发一语的沉静,透着犀利的诡异。
萧璃与他四眸对望,沉稳的双眼似乎也被他的强势挑起一丝不安。
“此话当真?”良久,李希琉终于问出声。
“当真。”
“这么说,我是你的杀父仇人了?”
“嗯。”萧璃点点头。
“你早就知道了?”
“嗯。”萧璃再点头。
“为什么?”李希琉扳起他的脸,怒喝道:
“你早就知道一切,却一个字也没告诉过我,你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安着什么心?难不成你接近我、讨好我都是有目的的!?”
“不,我没有!”
“没有?那为什么不坦白告诉我?”
“我……”
“说啊!为什么要骗我?”李希琉紧掐住他的下颌,力量之大让萧璃苍白的肌肤整个泛红,
“萧璃,你要牢牢记住一件事,不管你是谁,不论你我之间有什么样的国仇家恨或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这辈子,我都不可能放你走,你恨我也好、爱我也罢、杀了我也成,总之,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永远都是我李希琉的人,除了留在我身边,你哪儿也不准去,听清楚了吗!”
“我……唔……”萧璃还没来的及答话,两片红唇已被李希琉强掠夺去。
狂霸的热焰、不安的情愫,如惊涛骇浪,李希琉将心中高涨的怒意全顷泄在萧璃身上。
“希……唔……”
萧璃想开口,李希琉却不让。
“唔………”萧璃被紧锢到痛苦地挣扎起来。
“别挣了,萧璃……”
李希琉抓住他抗拒的双手,舔抵着被他折磨到近乎红肿的双唇,“我知道,你这一生中只有我,除了我,从没有人会如此呵护你、疼惜你,对吗?”
“呃……”他吻着他,仍不让他说话。
“我知道的,我很清楚,每次见到你那双可怜虫似的红眼,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
“萧璃,忘了吧!忘了你的名字、你的亲人,忘记你记忆中曾有过的一切,从今尔后,你只管跟着我,牢牢记住我的名字,不论是天上堂或者是下地狱,我李希琉都会带着你,生也好、死也罢,绝不放你独自一人!相信我……”
“希……琉……”李希琉终于让他喘了口气。
“回答我,告诉我你心中的想法?嗯?”李希琉突然一扫方才狂霸,软了语气,附在他耳畔轻问。
“我……”萧璃迷蒙的眼涣散望着他。
“告诉我,说你以后……绝不再骗我!”几近霸道又宠溺的问话,透露出他疯狂的控制欲。
“我……”
“说!用你那柔软又诱人的双唇告诉我,从今以后,你只有我李希琉一人!”
呵,像是无奈又像是自嘲,萧璃苦笑出声,“你真是多此一问,我一直都有你一个人,不是吗?除了你,这世上,还有我能容身的地方吗?”
拧起双眉,李希琉扳起他的脸,“对!除了我,你不会再有别人!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望着他,萧璃只是淡淡一笑。
不着痕迹的笑意,随即被漫天风沙席卷掩盖,吹入杳无人迹的荒漠烟尘里。
*****
龙腾天祺二年初秋,皇帝李希琉带着男宠萧璃返回燕京。
打着金黄色的胜利旗帜,旌旗锣鼓浩浩荡荡回归皇城。
京城内外,众人竞相争赌天下霸主之姿,纷纷探头相迎,宫门御道上,列队竟达数十里,皇城内外一片欢欣鼓舞之气。
龙腾国势如日中天、睥睨寰宇,民间遂有此说:“凡日月星辰照耀之地,必属龙腾天子所有!”
啪啪啪,爆竹一声除旧岁,家家户户喜迎春。
岁末新春交接之际,举国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为了展现龙腾一统天下的泱泱风范,李希琉从年前三天就下令全国各宗庙奉常展开一连串的祭祀、乐舞、编钟、编磬等表演活动。
民间大肆庆祝,皇宫里自然也少不了热闹一番。
李希琉遣人在东南西北四座宫门旁燃放烟火,火红的烟硝腾空飞出,将整片夜空染的绚烂又多彩。
领着朝中要臣,皇上与众朝臣除下平日繁忙的国务悠闲地坐在戏楼台上看戏。
为了迎接庆典而搭起的勾栏瓦舍,踩结着漂亮新颖的红巾,沾染出无限喜气。
京城里著名的戏班子各自使出看家本领,从早到晚轮番上阵,杂技、傀儡戏、花雅乱弹,全挑观众们爱看的热闹戏码
台上笙笛齐扬、百花齐放,看席台上则是鼓掌叫好声不断,整个皇宫里热闹腾腾。
偎在李希琉怀中,萧璃微张了下小口,慵懒地咬下皇帝主子亲手递上的腌梅后,又淘气似地啃上他的手指。
李希琉轻笑一声,微弓起指节,在滑嫩的红唇上来来回回、邪邪磨勾着。
身旁,满潮文武穿著庄严不苟的朝服,一个个挺直背脊陪坐在一旁,好奇地用眼睛余光偷偷瞄向看席台中央的主子。
这不看还好,一看就让那些生性拘谨、平日只读圣贤书的男人们皱着眉头、红了脸。
真是的,虽然今晚月色不甚明亮,皇上身边的奴才们也识趣地将烛火吹熄,但长椅上两个交叠成一团的身子,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样子,还是让人看得浑身不舒服。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公然调情,实在是不成体统啊!
唉!真不知皇上心里打什么主意?
打去年秋天回来后,右丞相之女──雨萍已传出有孕的喜讯,面对这样天大的喜事,照理皇上应该将这位美娇娘捧在手心上呵宠才是,谁知主子却一天到晚溺在这男人身边,真是白白糟蹋了一片美人心。
“累了?”单手环着萧璃的腰,李希琉将唇凑到他耳边问着。
“嗯……有一点。”其实也没什么累不累,只是一天到晚听这些戏班子伊伊啊啊,唱个不停,有点烦罢了。
李希琉盯着他秀致清丽的五官,顿了下。
“最近……你有什么事没跟我说吗?”
嗯?萧璃聪明过人的眼神一闪,镇静笑道:“没,哪有什么事没跟你说的。”
看着他,李希琉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哼笑,“也对,你身边的每一件事、心里的每一吋心思,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是吗?亲爱的璃儿。”
这……避开他探问的锋芒,萧璃含糊似地点点头。“是啊,我说过,我不再骗你的。”
“说的也是,你答应过我的。”李希琉低缓的语音透着一股冷洌,揽在他腰间的手也放了开来。
“紫瞳!”突然,他朝身旁喊了声。
夜紫瞳迅速从官列中走出,俯身跪下,“臣下在此,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李希琉瞥了身旁人儿一眼,“萧公子累了,你代朕送他回去。”
“是,臣遵旨。”夜紫瞳恭敬回道,又转身望向萧璃,“萧公子,请。”。
萧璃看了李希琉一眼,起身,缓步往夜紫瞳站立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他默默在心里数着。小心翼翼踩着台阶而下,不让自己出错。身后,李希琉锐利的眸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瞧。
“紫瞳,上前扶着萧公子,别让他摔着了。”李希琉叮咛着。
“是。”夜紫瞳领命上前,来到萧璃跟前。
咦?怪了!萧璃觉得今天的夜紫瞳似乎比平日还要高大些。可是,夜晚视线非常昏暗,他实在看不清楚。算了,不管了!“劳烦您了,相爷。”
萧璃正想伸手攀上夜紫瞳,坐在皇椅上的李希琉突然从身后发出一声狂怒,“够了!都给我退下!”
身旁的几个要臣见主子发怒,全都识趣地退到一边去。
李希琉大踏步愤怒冲到萧璃面前,一把抓起他的手,过强的力道差点将手中细骨掐碎,
“混帐!你的眼睛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你看不见吗?你眼前的人的是谁?夜紫瞳长得这副德性吗?”李希琉指指尴尬退在一旁的夜心。
“夜紫瞳有这么高大吗?天哪!他都走到你面前了,你竟然还认不出来,你究竟!?……”李希琉气到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更加死命抓住他,
“混帐!为什么要瞒着我?我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你说了,你这一生只有我李希琉一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连我都要瞒?!”最后一句话几乎是狂啸而出,虽然充满对情人的不满与怨对,却怎么也掩不住满腔的心酸与悲痛。
“对不起……”萧璃低垂下眼,一声声道歉着。
他不是故意要瞒他,只是单纯地想保有这一刻。他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好不容易拥有这样的幸福,他不想让任何不愉快的事破坏此情此景。
“不要说对不起!”李希琉怒吼一声,扳起他的脸,将自己的脸庞整个贴到他面前,
“告诉我,你看得见我吗?知道我是谁吗?说啊!”他大声咆哮着。
萧璃心痛地望着他,“我……”
“说啊!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萧璃伸出手,缓缓抚上他英俊的脸庞,那双不知是否看得见的火红瞳眸依然水亮晶莹,
“我……萧璃这辈子就算瞎了、盲了,没了这双眼,也绝不会将你认错!”
“你!……”
“相信我,只有你,只有你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不用这双眼就能看见的人……”
李希琉将他往怀中一带,死命搂紧,口中却不停咒骂,“你这家伙!你要敢给我出了什么事,就算做鬼下地狱我也不会放过你!”
萧璃偎在他怀中,闭上眼,轻轻笑了起来。
*****
春节期间,宫廷内外虽然热闹腾腾,身为皇帝陛下的李希琉却一点也不开心,非但如此,他的脸色还阴沉难看到了极点。
“查出病因了吗?”李希琉坐在红木镂花椅上,沉着声,盯着身前一大排俯跪在地的臣子问道。
萧璃自从夏南长途跋涉回宫后,一双眼睛就不知怎么了,愈来愈疼痛,视力也愈来愈不堪。
几个太医互望了几眼,最后推举由何守德发言,他身为两朝元老、家中三代为医,对各种千奇百怪、疑难杂症都颇有研究。
“启禀皇上,敢问萧公子日前在七圣裂谷是否待了不少时日。”何守德垂着头,小心翼翼问着。
李希琉想了下,“是待了不少时日,怎么?这有什关系吗?”
“启禀陛下,据微臣推测,萧公子双目恐为烈日灼伤。”
“什么?被太阳晒伤眼睛?”有这等荒谬事吗?
“这……”何守德沉吟了下,续道:
“启禀陛下,这事儿听起来虽有点离奇,但却是最有可能的;萧公子长年身居北国,未曾涉足荒莫,原就不耐酷晒,七圣裂谷正午时分烈扬当空直射,可使枯木自焚、大地龟裂,萧公子既未蒙头巾又不懂回避烈日,所以…”
“够了!”李希琉不想再听这些有的没的推测,“我只问你,萧璃的眼睛有没有得救?”
“这……”这一问,可难倒了一票太医们。
“禀陛下,萧公子双眼虽有不适,但依微臣查看并无失明之虞,只不过……”
“没有只不过!到底能不能医?”
“这、这眼目既已灼伤,恐怕难以恢复……”
“住口!”李希琉怒斥一声,
“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平时供你们吃住玩乐、植草药、读医书,为得就是今日能派上用场,谁要敢说医不了,我第一个就将他脑袋瓜给砍了!”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见主子发火,一竿子太医全将头低到地上,吓得直讨饶。
“请皇上息怒,老臣尚有一计,或可姑且一试。”何守德见皇上动怒,只得将这下下策搬出来了。
“有法子就快说。”李希琉不耐道。
“是…”何守德微拭了下额旁汗水,战战兢兢道:
“启禀皇上,微臣听闻南海仙山上有一白发老翁,人称不死神医,可使折翼鸟禽重新展翅、亦可让眼目瞎盲者重见光明,如果可找到这位神医,萧公子的眼睛或许有一线希望。”
“鸟翼重新展翅、瞎盲者重见光明?”
“是的,据闻这南海神医相当神通广大,只要到他手上的病者,没有救不活的,所以南海一带有此一说:‘欲见阎王,先问不死’,歌颂的正是那不死神医妙手回春的神乎其技。”
哦?这么了不起!
如果此人真如传闻中神奇,说不定除了能帮萧璃医治眼疾外,还能接上他左手的断骨。
“既然这样,那就快快派人将他领进宫来。”李希琉道。
“这……”何守德面有难色道:“启禀皇上,这不死神医从不曾离开南海一步,如要请他踏上中土,恐怕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怎么,难不成要我上南海寻他去吗?”李希琉大手一拍,震得身前一票太医又是一阵心惊胆跳。
“这……”
“别给我这呀、那的,我给你们一个月期限,一个月后不管用什么法子,总之你们得把那南海神医送到宫里来,要是见不到人,你们一个个都给我提头来见!”
“是、是,臣等遵命……”
面对个性猛烈的皇帝主子,一干臣子只有乖乖低头允诺的份。
*****
年节刚过,飞雪轻飘,冻人的寒意在深宫内苑里恣意穿梭。
魏兰儿起了个大早,像平常一样,跟在他家主子身后一路往北方楼城走去。
说真的,她实在愈来愈佩服他家主子了。
瞧他,眼睛的视力已逐渐退化,许多东西在他眼里都像雾里看花一样、模胡不清,却还是坚持每天一早一定得上楼城去,既使顶着寒风、冒着大雪,也从不见他喊过一个苦字,这样顽强不屈的个性,有时还真叫人心疼。
远远地,翠波池畔花园小径上,迎面走来几个娉婷女子。
魏兰儿一看见她们,立刻机伶附到萧璃耳畔说道:“主子,是萍妃娘娘。”
雨萍?
萧璃皱了下眉,这女人来干嘛!
自从她怀了李希琉的孩子后,气焰就变得异常嚣张,除了要求大肆修缮蘅芷宫外,还一天到晚明里来、暗里去,用尽各种手段想将萧璃拉下恩宠的宝座。
哼!真是可笑,这个女人连孩子都有了,还跟他这个连一颗蛋都孵不出来的男人争什么呢?简直是肤浅到家!
踩着细碎莲步,雨萍一身婀娜走到萧璃面前,带着柔软的嗓音说道:
“好巧哪,萧公子,这宫里头这么大,你哪儿都不走,偏偏让咱们在这条小小的狭路上……给相逢了。”
萧璃冷睨一眼,不理会她话中的尖酸,
“有劳萍妃娘娘在这冷风大雪中久候,等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要是再遇不上我萧某人,那岂不是辜负娘娘您一番心意?”
呵呵,雨萍娇笑起来,“萧公子说的是,我初怀龙嗣、体娇肉贵,可不适合在这寒风中久站哪!”
“那你还不滚回你的蘅芷宫去!”萧璃突然不客气顶回,翻脸比翻书还快。
“你这什么态度?”雨萍的脸也沉了下来,
“萧璃,别以为有皇帝陛下给你撑腰我就怕了你,告诉你,下个月本娘娘我就要入主东宫了,到时候,我看你还拿什么压我!”
入主东宫?这么快?
“是李希琉亲口答应你的吗?”
“放肆!你竟敢直呼皇帝陛下的名讳,真是忒地大胆!”
哼!萧璃扬唇轻笑,“雨萍,你少在这儿给我装模作样耍威风,要不是为了传承子嗣、光耀龙腾,李希琉才不会点头让你入主东宫。”
“那又怎样,母凭子贵、天经地义,我再怎么不争气,也比你这个身体里边一个子儿都蹦不出来的男人好!”
毒辣辣的话语,像青空闪雷迅速劈落萧璃脸上。
扯了扯嘴角,萧璃苦笑出声,“既然如此,你又何苦爱跟我争?”
“我跟你争?是你在跟我争吧!”雨萍拉高音调,瞠目道:“萧璃,你知不知道咱们朝中文武百官、天下黎民百姓都怎么说你的?”
“怎么说?”
“他们说,萍妃娘娘出身高贵、气度雍雅,早该入主东宫、母仪天下,奈何皇上却迷恋那萧姓妖媚男子,迟迟不肯裁夺册封,当真是鬼迷心窍、国之不幸啊!”
抿着唇,萧璃没有回话。
雨萍咬牙续道:
“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已明明白白告诉你们,男子与男子不该相爱,为什么你们偏要这样执迷不悟?你可知道?每次听你亲昵喊着皇帝陛下的名字,我就觉得恶心,像是被毒针给扎上心窝一样,浑身抖个不停!我真搞不懂,为什么皇帝陛下只在乎你这个既丑陋、又残废,甚至连女人两个字都称不上的男人!”
一口气吐出心中不平,雨萍愤恨的双眼怒瞪着他,“你听着,萧璃,只要我在这宫里一天,就绝不会让皇帝陛下专宠你一人!”
奋力甩下袖袍,扬起一脸不服输,雨萍领着身后一群丫环,忿然离去。
魏兰儿站在一旁,看着怒气冲冲离开的萍妃,再看看一脸静默怅然的主子,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萧璃仰起头,不知能否看见景物的双眼默默凝视着远方灰蒙的天空。
他突然觉得好累、好疲惫。
为什么?
为什么幸福总是距离他那么远、又那么遥不可及?
*****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御书房里,皇帝的咆哮声,震得房中头顶乌纱的官员个个心惊胆跳。
“这…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何守德跪在地上,一颗头颅都贴到地面了,身子还止不住颤抖,
“回皇上的话,那南海神医的确该死,他竟说,除非皇上您亲自登门求医,否则,他绝不踏上中土一步,这……”
“哼!好个不知死活的刁徒,他以为他是谁,难道他不怕我派兵铲了他的地盘!”
“这……回皇上的话,那神医说了,皇上若要派兵抄了他的居所,他就脖子一抹,一死百了,那萧公子的眼疾与断骨普天之下再也无人能医,到头来吃亏的还是皇上您。”
“哦?”睨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子一眼。
李希琉骂人的口气缓了下,“看不出来,他倒挺聪明的,懂得跟我谈条件。”
“皇上……”
“算了,你退下吧!”这样难缠的人物,不是这些文弱庸医可以应付的。
听到皇帝主子的话,何守德立刻有如大赦般退到一旁。
坐在椅上,李希琉犀利的目光扫射着房内一干机要朝臣。
“你们倒是替我拿个主意啊,有什么好法子没有?”
李希琉没好气问着,这些人,每到了急要时刻总是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言论。
“紫瞳,你呢?有什么看法没?”
“微臣只有一言相谏。”
“说吧。”
“蛮夷之地,莫踏莫入。”
哼,李希琉轻笑一声,“听你的口气,好象料准了我一定会去似的?”
“皇上不想去吗?”瞧主子眼中那狡狯的锋芒,挡的住才有鬼。
“没错,我决定亲自去一趟南海。”李希琉坦白承认。
“皇上不觉得太冒险?”
“七圣裂谷都闯过了,区区南海算什么!”
这倒是,他们皇帝主子为萧璃所做的事,真可谓惊天动地,先是大举出兵灭了夏南,而后又冒着生命危险进出七圣裂谷,他对那男人的痴狂,早已成了龙腾国内大街小巷热切讨论的茶余饭后话题。
现在就算再添一桩出海求医,或许人们还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见怪不怪了!
*****
时序迈入温暖的夏天,青风阁里飘荡着几许愁热。
萧璃清亮的眸子望向远方,虽然看不太清楚,却依稀能判辨李希琉离去的方向。
为了他,李希琉带着夜紫瞳去了南海。他原本也想跟的,但李希琉不肯,说是此去路途遥远、海上大风大浪又不甚安稳。
最后,还是决定让他待在温柔舒适的皇宫里等他回来。
想起李希琉的温柔,萧璃不自觉笑了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阁楼外,魏兰儿急切的呼叫声响了起来。
萧璃蹙起眉头,这丫头总是这样,慌慌张张没个定性。
正想开口骂人,魏兰儿突然像疯了般冲进房门,顾不得主仆之分拉起萧璃,急得大声哭喊起来。
“公子,快、快……快逃啊!”
见魏兰儿惊慌到手足无措,萧璃忙道:“冷静点,兰儿,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快说清楚些?”
“不得了了,公子,皇后娘娘带了好多人来,说是要将你处死啊!”
“处死?”
哼!萧璃冷笑起来,一脸不在乎,“她吃错药了吗?这种没脑筋的事她也干得出来,不怕皇帝陛下回来后废了她?”
“他不会的。”一道柔嫩肯定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雨萍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带着一干朝中要臣及密密麻麻的禁军侍卫站在萧璃房门口,将整个青枫阁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已被团团围住。
虽然看不清外面有多少人,但光听杂踏纷至、络绎不绝的脚步声,萧璃也知道门外的阵仗有多壮观。
“啧啧!”真是了不起啊!萧璃笑看着门外一堆达官显要,
“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趁着皇上不在公然造反,就算现在杀了我又怎样?过些时候,皇上回来问起,你们有几个脑袋瓜让他砍?”
萧璃觉得这些人还真是没脑筋。
站在雨萍身后,向来不多话的赵功亮突然站了出来。
“萧璃,今天就算顶着大逆不道、冒着被皇上砍头的危险,也非杀了你不可!”
“哦?”萧璃听出是赵功亮的声音,眸中闪过不解,“为什么?你平常对这事儿从不关心,怎么今天这节骨眼上尽跟这些人凑热闹?”
赵功亮看着他,冷着声音,一字一句说道:“前朝余孽,人人得而诛之。”
前朝余孽?
萧璃心中微震了下,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怎么?没话说了吧?孽贼!”一旁,雨萍嘲讽的笑声冷冷传了过来。
看样子,今天他们是有备而来,怪不得敢这么大张旗鼓上他青风阁抓人,原来,早已有了预谋。
“你们说我是前朝余孽,是什么意思?”
“别再装模做样了,我们已经查出你就是前朝昏君萧琰的第九皇子──萧璃!”
“你有什么证据?”萧璃仍不打算承认。
“要证据还不简单。”站在一旁的雨宫悍然出声,
“我早就怀疑了,凭你区区一个贱民,怎么可能博览群书、通晓天下,若非出身书香官宦,又怎可能有如此才学傲气。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萧璃,您别忘了,这儿是皇宫,就算您多年未曾归返,甚至额头上被人烙了蛛痕,还是有那些眼尖的奴才们可以瞧出端倪……呵呵……”
雨宫奸诈一笑,侧过身子,朝后面喊道:“你们都出来吧!”
随即,一票皇宫内的老奴仆们,巍巍颠颠走了出来。
她们是龙腾入主后,既没跟着主子殉死、也幸运没被异族杀伐,而遗留在宫内苟延残喘的一群宫娥。
“你们几个,给我抬起头仔仔细细瞧清楚,站在你们面前的这男人是谁?”
几名宫女走近房内细看了下,随即缩着头,嗫嚅说道:“九皇子,对不住,我们也是不得已的……”
几句简短的话,让雨宫扬起了胜利的笑容。
“你们再看清楚些,他当真是你们前朝皇帝的孩子吗?”像是要让所有人听见他的问话,雨宫故意提高音量。
“是的,回雨丞相的话,这九皇子是我从小看顾着长大的,错不了……”
“是啊,九皇子从小就长得又俊又漂亮、龙颜凤颈,不会错的。”
此起彼落的确认声,让龙腾百官望着萧璃的眼神愈来愈冷厉。
萧璃听着身旁许多熟悉的嗓音,一颗心愈来愈冷凉,不想反驳的无力,让他静静站在原地像头无助的羊只任人宰割。
他看不清楚有多少人要自己死,不过在雨宫及雨萍这对父女的带领下,想必朝内百官已齐了一半以上。
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萧璃心中深感怅然愁苦。
希琉,你在哪儿?
已到南海了吗?何时归来?
你可知道,我或许没能等到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