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独爱其爱 第二章

不独爱其爱 第二章

我师承于朱老师,走上了写作之路,不过,我这个作家起家并不光彩,我曾经在一家水产品公司做费力不讨好的翻译工作,我总是不甘心,总想通过写作浮出水面,出人头地。那时我一文不名,在报上表文章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如干脆拿到处张牙舞爪的“知名作家”说事,以期引人注目。说来可耻,我的做法是故意歪曲或强加于对方,然后煞有介事大肆挖苦、抨击,而读者和编辑未必读过该作家的原文,就这样,我欺世盗名,渐渐赢得了一些喝彩声,自此稿约不断。

正当我沾沾自喜时,一个陌生的女残疾人(从报社打听到我的工作单位),给我当头一棒。据传达室李姐告诉我,她一瘸一拐,扶着墙壁,走进我们公司传达室,留下一张字条,指责我的文章尖酸刻薄,无端伤害了她的好朋友“小女人作家”蓝齐儿。

我对女残疾人颇为好奇,于是应约上门见了她一面,结果大失所望。

这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家,一室一厨,还算整洁,主人孑然一身,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岁上下。她的皮肤白皙,头染了几绺棕黄色,长相相当不错,但我无法产生怜香惜玉之情。她坐在椅子上,侃侃而谈,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试图遮掩下面那条肌肉萎缩的细腿。我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特别,一明一暗,好像一片片浮云飞过夏日的天空。她太不懂得分寸,交浅言深,才讥笑我想出名想疯了,又把我当作她倾诉的对象,对我大谈一个有夫之妇向她大献殷勤,我暗暗笑,心不在焉,坐了不到一个小时便起身告辞,她挽留不住,只好送我出门,临了,还热情地邀我下次再来。

此后女残疾人又是打电话又是手机短信要与我叙谈,我抹不开面子,次次答应得好好的,但就是不兑现。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倒是被我挑逗的小女人作家蓝齐儿——准是在女残疾人的撺掇下,亲自找上了我的门,我又惊又喜,你瞧我这德性,立刻变成了一个善解人意,有说有笑的好男人。我说,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不打不成交呀,她抿嘴微笑,不但没指责我为文轻薄,无知妄断,反而表示很乐意被我关注,听到这话,我又觉得自己亏了——我想“掰大腕”,其实她根本不够分量。

我得指出,我们每一个人,自卑的也好,自负的也好,其实都需要别人关注和肯定,赌气说自己的价值由自己确立,或吹牛耐得寂寞,那分明是自欺欺人,不信你仔细读完我记下的这篇小故事。

小女人作家亭亭玉立,个子比朱老师更高,用我们本地话说乃是“细壮子壮”,意思是骨骼小而肉多。我现这个打扮时尚的熟女的一双手简直可以做“手模特”,她用她那双修长而丰润的小手恭恭敬敬递给我她自费出版并附有她签名的散文集《天上的星星爱失眠》。

我这个人也许太“平易近人”,凡是来客皆不把我当主人,小女人作家亦复如此,她仅仅客气了几分钟,便反宾为主,收起双腿,蜷缩在沙上,开始跟我吹她精心制作的“小夜曲”文体。她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插一句,我反对女人像老学究似的戴着眼镜),说,她喜欢写作,喜欢过着那种慵懒而舒适的生活,她就是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儿,烦人、难缠、爱生气;我边听边观察,觉得不如说她是一只“性感小猫”,我照实说了,她哼了一声,瞪我一眼,骂道:“讨厌,去你的!”她这么犯嗲,我不由得想起女残疾人,身残志更坚,同为女人,似乎一个幸福有余,一个求之不得。她们看样子年龄悬殊,生活质量差别甚大,怎么会搞到一起,成为好朋友呢?按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道她们之间有一段什么奇缘?

我从酒柜拿出两瓶红酒招待她,我希望她借着酒劲,为我跳个“脱衣舞”——把她幸福有余的故事讲来听听。她举起酒杯,说了一句英文:“cheers!”一阵小凉风恰好经过,顺手撩起了她的长,我闻到了一丝儿淡淡的女人香。

小女人作家终于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原来她是一个伴大款的二奶,款爷年过半百,大腹便便,是青岛做化妆品生意的巨贾,在全国十几个省市设有他的分支机构。他每年数次巡视大江南北,完了顺路来长沙看看他的小蜜,平时则鞭长莫及,小女人作家自然乐得大做“爱的游戏”,她真是做到了家,从**做到灵魂,并且正在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现代男女笨拙得像孩子砌积木,垮了又砌,砌了又垮,老是搭不起那间“爱的小屋”。

我问:“女人思考问题,不怕男人笑吗?”

“不怕,”小女人作家放下一条腿儿,接着抱怨,“你根本没认真读我的文章,大概扫了几眼吧,逮到几个所谓的关键词,牢牢抓住不放,接着大做你自己的破文章。你以为我‘养在深闺人未识’或‘小姑居处尚无郎’?错了,追我的色狼一大群,一天到晚围着我嗷嗷叫,但他们都是有钱无闲的事业人,做完便打手机叫司机把车开过来,拍拍**走人,这叫什么事儿!他们不知道女人不比男人‘潮起潮落’,而是‘病去如抽丝’,更需要男人的陪伴和如沐春风的温情——你得耐着性子听我诉说,让我释放我积压的郁闷,慢慢解开心中一团团纠结的乱麻。不错,我是渴望男人,但现在我更害怕男人,害怕他们下床后立刻变脸,变得冷冰冰的,用英文说便是tounetot,好像我是肮脏的妓女!我是妓女吗,妓女能让你白嫖?我承认,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先必须得到**满足,泄去一把邪火,然后才有可能上升到更美妙的‘灵魂愉悦’。什么叫灵魂愉悦,你瞧瞧天上亮晶晶的星星,多么宁静、温柔、纯净,纯净得纤尘不染,你说怪不怪,我们达到纯净却要通过污浊,就像从野蛮到文明,这是一条必经之路——”

“你确实够烦人的,”我笑着打断了她,“吃饱了撑的吧,男人哪有工夫陪着你瞎折腾?”

“谁说不是呢,”小女人作家捋捋头,“社会富足,养着我们这些寄生虫,专业弄情人,就是要我们瞎折腾、作难人,否则为人还有什么情趣!男女肌肤相亲,哧哧哧,不过那么几下,没戏了,玩完了,实在没得意思,我这叫慢工出细活,可是呢,这样没完没了如何是好,爱情又成了一场马拉松,男男女女终将厌倦甚至累死——”

小女人作家说到这里,我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嗡嗡作响,我拿起一看,是女残疾人来的:“对不起,今晚我得去看孩子,恕不赴约。”“莫名其妙嘛,”我大声呼叫,把手机递给小女人作家看,“你这个朋友脑子有毛病,她经常一些错乱的信息,我何时与她约会来着?”

小女人作家怪有意思的笑了笑,说:“你别往心里去,她的脑子没有毛病,但有心理障碍,我也收到过类似的信息,她的很多熟人都收到过,她是故意错给我们的,她挖空心思,以此证明一个女人的价值,即有男人追求她。”

“原来如此,真是不可思议,”我点燃一支烟,问:“对了,你怎么会认识她,成为她的好朋友?”

“说来话长,”小女人作家挪挪**,换了一个坐姿,“我与她本来并不认识,两年前一个夜晚,我的一个朋友驾着敞篷车带我上街兜风,我们沿着五一大道向西行,也怪我那天夜里太兴奋,一路缠着朋友闹,老是干扰他开车。朋友开车一向十分小心,从不开快车,是我一个劲儿催他快快快,我喜欢开快车的感觉,喜欢呼啦啦的风吹乱我们的头,我觉得他的长在风中就像骏马奔腾飘起的鬃毛,我双手托着他的‘鬃毛’笑笑哈哈,谁知车吱的打了一个‘趔趄’,我没有系安全带,头差点儿撞到前面的挡风玻璃——朋友紧急刹车,一个翻越路边栏杆横穿车道的女人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我们连忙下车,我吓坏了,揪着朋友的衣襟想看又不敢看。过路的行人隔着栏杆张望,人越来越多,这时警察还没赶到,朋友叫我留下等警察,然后抱她上车,送医院救人,她便是后来成为了我的好朋友的任希。

“谢天谢地,经过抢救,任希捡回了一条性命,但脾脏因破裂大出血被切除,两条腿骨折,右腿开始麻痹。任希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一直要死要活,前两个月,我和朋友只要出现在她面前,她便破口大骂,把我们俩骂得狗血淋头,她边哭边骂:‘你们要撞就要把我撞死,现在把我撞成残废,不死不活,我往后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无可奈何,除了赔钱便是不停地赔罪,让她骂个够骂个痛快。也难怪,她丈夫说她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遇到这种灾难,如何逆来顺受?但反应如此强烈实在少见。

“有一天晚上,我在医院陪她,她坐在床头翻看一本杂志,我没话找话,于是跟她谈一部韩国电影《雏菊》——你看过《雏菊》吗?如果没看,一定要上网看看,拍得太漂亮了,就是那个‘漂亮宝贝’全智贤主演的,41床推门进来,那女人的丈夫,立刻起身搀扶。我们一般人看见这种场面只会说夫妻恩爱,谁知任希放下杂志对我耳语:‘假,透着***假!’我表示反对,轻轻说:‘这可假不了,患难见真情嘛!在你昏迷不醒的日子,你丈夫目不交睫,不是也日夜伺候你吗?’‘所以我说假嘛!你看那女的,样子多讨厌多难看,一身干巴巴的,蜡黄的脸,丈夫图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以后就会明白,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别看他这会儿大献殷勤,其实是哄着你呢,天晓得他正在打什么鬼主意?总之,这男人嘛,就是好色,若是老婆老了,或不中用了,不管过去多么爱老婆,也不管老婆为他付出了多少,他们说翻脸就翻脸!有一点儿良心的呢,还顾及夫妻一场,孩子可怜,跟你勉强维持这个家;如果良心全喂狗吃了就不好说了,我心中有数,早做好了思想准备,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离婚好了,不就是离吗,有什么了不起!’”

我插了一句:“怪不得上次我在她家,她老追问一个问题,她说有男人疯狂地追求她,她问我,作为一个健全的男人,是否会喜欢像她那样的残疾人,当面问这种问题,你叫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不能说真话,无论如何不能说真话,不过现在不妨说真话,你说说,你会喜欢她吗?任希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心比天高!”

“我怎么会喜欢她!”我又点燃一支烟。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老婆出了车祸——呸呸呸,你瞧我这张乌鸦嘴,你别生气,我只是要你将心比心,你会更疼爱她吗?”

“让我仔细想想,这个嘛,我想,心情应该是复杂多变的,这也是人之常情,最初我肯定会倍加怜爱,好言劝慰,毕竟夫妻一场;可是我不敢保证将来日子长了会不会烦她,而最可怕的是,极有可能,她自己变得不近人情,成天吵吵闹闹,无故寻仇觅恨,我的前妻就是这种有心理障碍的人。”

“你和老婆离婚了?我说呢,家里乱糟糟的,冷锅冷灶,没有一点儿女人气!咳,谁叫我们是知羞不知足的人类,如果是知足不知羞的动物多好,它们离群索居,才耐得寂寞呢!你说怪不怪,世界上的人这么多,多得人满为患,但我们还是感到孤独,对了,你方才说到‘无故寻仇觅恨’,任希真的变成了这么一个人,你简直难以想象,不好意思!”小女人作家放下酒杯,站起来,说要去一趟卫生间。

我觉得有点儿好笑,现在我们津津有味把女残疾人当作“下酒菜”,而几个月前当我单独面对她时却恨不得赶紧开溜,我实在看不惯她做作、矫情、吹嘘,甚至无中生有,记得我们谈话间,她的一个叫什么王娭毑的邻居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走进来放在餐桌上,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也不表示谢意,老人家看见我,连忙笑道:“你们谈,你们谈!”王娭毑走后,她撇撇嘴,说:“她老巴结我讨好我,想要我做她的儿媳,我才没看上她的宝贝儿子呢,高大英俊又如何,便是‘钻石王老五’我也不稀罕,没放在眼里!”

小女人作家从卫生间回到客厅一**坐下,说:“现在十一点了,你应该上床了吧?”我问:“跟谁上床?应该是睡觉!”“你别心不正往斜想,不上床怎么睡觉?”“说的也是,”我嬉皮笑脸,“先得上床然后才能睡觉,没关系,反正明天是周六不上班,你接着说!”

“我说到哪儿了?哦,任希变了一个人,这是她丈夫老张的原话。任希出院的那天,我和朋友开车去接她,我们替她结了帐,老张扶她上车,也许是当着我朋友的面,她那么要面子,打开老张的手,还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个细节我看在眼里,自然想起此前她对41床的丈夫嗤之以鼻,骂人家透着假。好心没好报啊,老张果然不久便尝到了苦头,她闹着要跟他劈腿!可悲呀,死要面子活受罪嘛——我这样说任希似乎很不厚道,这叫害人害己,我由此得出一个教训,我们做人呀,既要有服善之勇,有时还要有服强之勇。你任希过去是要强,事事不落人后,里里外外一把手,可现在出了车祸,不良于行,不服强不行呀!我们本来便是弱女子,上帝派给我们的角色就是柔情似水,宝二爷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什么叫人性?这就叫人性,一定要反女为男,何苦呢,何况你遭了难,夫妻相互扶持,理所当然,要是我,巴不得丈夫帮助!我自然没得这种福气,一切全靠自己打理,像我上个礼拜严重感冒,着高烧,整整一天粒米未进,我想,有个男人在身边多好,干吗逞能呢,干吗什么事都要占上风呢?譬如说,任希提出要把户口本上的户主换成她的姓名,有意义吗?男主外,女主内,她偏要事必躬亲,顶起大半边天。老张的工资和奖金必须如数上交,少一分,敲叮哏。承她开恩,留下了几个‘小费’,可怜老张舍不得花,积攒下来,以备不时之需,被她现,硬说是悄悄存私房钱,别有用心!不管老张怎么解释,她就是不听、不信,一口咬定老张外面有人,气得老张顿足捶胸,找我诉苦。

“任希出院后上了一个月的班,她那条腿越来越乏力,无法坚持工作,她是百货公司站柜台的,被迫病退,从此深居简出,不免胡思乱想,越疑神疑鬼,半夜常常偷偷查看老张的手机,搜他的口袋,一无所获。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但她认为老张老奸巨猾,非查个水落石出,于是自作聪明,借一个老同学的手机给老张信息,尽是温存的软语,有一次老张回复:‘你是谁,我们认识吗?’好家伙,任希暴跳如雷,撕破了脸面,大吵大闹,逼老张从实招来,这不是诱人入罪吗?再说,那也不算什么,他那么一个惧内的男人,即便有贼心也无贼胆,任希却死死抓住不放,天天敲敲打打,就像铁路上的养路工,拿着一把榔头到处敲到处打,有时她那一榔头砸下来简直要命,谁受得了?

“这个原本好端端的家庭,至此不得安宁,孩子更是恐惧,任希认定丈夫有外遇,痛苦不堪,怎么看,怎么像有个狐狸精绕着丈夫团团转。她先是打冷战,不成;随后打电话大声与某个性别不详的人‘**’,老张居然不吃醋了——过去可是个醋坛子,依然歪在沙上看他的卿卿我我的鬼电视剧,好小子,嫌弃老娘不堪奸用了?任希气炸了肺,由于黔驴技穷,只好出此下策,闹着要离婚,离婚是假,还是试探;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逼供、吵闹、胡搅蛮缠,什么恶毒、下流的话都敢骂,便是再好的性子,人也会崩溃。老张一气之下带着孩子住到了办公室,有一天任希有所悔悟,打电话求我劝他们父女回家,我走进办公室时,孩子正趴在办公桌上写作文,我一看,心疼得眼泪直流,造孽造孽,你猜那孩子写些什么,我记不全了,大意如此:在爸爸妈妈分居的日子里,妈妈有时情绪极度恶劣,懒得做饭,我就随爸爸去奶奶家吃饭,或去爸爸办公室吃饭。爸爸买了一个家用电炉,我们在办公室次次吃面条,有几次没有油,没有佐料,煮开后只搁一点点盐,我不爱吃,爸爸便哄我吃,逼我吃,他说吃饱肚子才不会饿死,才能长大**。一小锅儿疙疙瘩瘩的白面条,就这样我吃一口,爸爸吃一口,很快吃完了,因为我的肚子饿。吃完面条,我仍坐在那把藤椅上,使劲儿摇晃,爸爸蹲在我的前面给我讲童话,不知为何,我最爱听《青鸟》,我百听不厌,缠着爸爸一讲再讲。到了睡觉的时间,爸爸从一排高大的柜子后面搬出一块门板,轻轻放在地上,对我嘘了一声,生怕惊动隔壁的房间,然后打开柜子拿出一床棉絮铺好,没有床单,我睡在上面觉得浑身上下痒痒的,盖的也是一床白花花的破棉絮,熄灯后,爸爸把我搂在怀里,继续给我讲童话,讲着讲着,他会突然指着窗外的星星问我:‘你知道夜间迷路怎样看星星确定方位吗?’‘天上的星星为什么那么小,月亮靠什么光?’我摇摇头,这么高深的学问,爸爸问我,我才多大,我才上小学四年级!我躺在爸爸的怀里真舒服,我要他接着讲童话,爸爸说明天还得上学,爸爸为了哄我入睡,老是哼那支催眠曲:‘宝贝哎,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呐我的宝贝——’爸爸的嗓音是浑厚的男中音,好听极了,我越听越高兴,不肯闭眼,爸爸于是吓唬我:‘到了时间不睡着会错过长高的机会!’我吓得马上紧紧闭上眼睛,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最后我哭了,爸爸才答应把睡着长高的时间延迟到九点半。

“任希的心真狠,后来我多次把这篇作文说给她听,她无动于衷,好像她不是孩子的亲生母亲,而换上其他任何做母亲的知道孩子如此受罪都会伤心落泪,她没有,压根儿没有,她似乎恨屋及乌,或许痛在心里也未可知,反正她老拿孩子做人质,故意骂孩子打孩子给老张看,仿佛这样才解恨。那天晚上,我劝回了老张,任希破天荒认了错,说了一句对不起,不料隔了几天,她又闹着要离婚——”

“慢,”我对小女人作家摆摆手,“容我打断一下,我问过心理大夫,这是典型的‘安全缺乏症’,我的前妻也是这种症状,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惴惴不安,她最怕事情‘进行中’,‘不确定性’往往使她如临大敌,胡思乱想;她越想越害怕,非要一个结果不可,哪怕是个最坏的结果。”

“是的,就是这样,非要一个结果不可,有了离婚这个最坏的结果,她倒平静踏实了,这个家真的要散了,一连几个夜晚,任希独自气喘吁吁给自己的东西打包,归拢屋里乱七八糟的杂物,老张也来帮了一晚,最后一晚是我陪着她,她趴在书桌上一个劲儿地写,写什么呢,她在给前夫写信,这封信没有一句恶毒的话,充满了对老张和孩子的关心。总共二室一厅,能有多大?任希不厌其烦交代,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作何用途,一共写了六十多款,末了,又给女儿留言:‘兰兰,钱箱里的钱,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乱用,等你有急事时再用。平时学校交钱和零用,找你爸爸要,妈妈也会给你。妈妈走了,你一人在家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事一定要告诉妈妈,让妈妈放心。’“任希离婚后,先在妹子山租屋住下,后来才答应搬到我的楼上跟我住在一起。头一年,老张还过来看看她,送些日用品,来一次她骂一次,谁还敢再上门?可是不来吧,她找借口骂得更凶,老张一声不吭,到底是当老师的,有涵养,握紧话筒老老实实听着,由她骂,直骂到声嘶力竭,‘幸亏有这条热线供她泄,’老张对我摇头苦笑,‘否则真会把她憋坏!’“我一直和任希走得很近,居中调解,隔一、两天便上楼去看望她,倒不是我们谈得来,而是我始终怀着深深的内疚,事情因我而起,我不能袖手旁观;另外,那时我自己也很苦闷,有个人说说话,聊胜于无。咳,像我这种爱钻牛角尖,爱谈‘形而上’的女孩,哪个男人喜欢?但任希喜欢,我白天去看她,有了这点儿人气,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奄奄一息的她好像抓住了一根儿救命稻草。白天她大部分时间躺着睡觉,肚子饿了起来吃点儿什么,吃完接着又睡,迷迷糊糊,如同‘醉生梦死’,反正比醒着强。到了夜晚,她一天的生活才开始,她喜欢过黑暗的生活,因为夜深人静,没有白天让她可望不可及的热闹,这样她才心平气和。夜生活更有趣的是,你可以通过望远镜深入万家灯火,寻找‘同是天涯沦落人’,当然,如果现一个帅哥那就更妙了,有一次,任希把望远镜递给我,兴奋地说:‘快看,那男的胸前肌肉滚滚,多棒,我恨不得被他**!’我大吃一惊,过去她口口声声说一个人过自由、清静,怎么现在打熬不住,变得连一点儿廉耻也没有了呢?

“去年端午节,我去看任希,我刚从长白山旅游回来,有二十几天没见她了,任希打开门,吓我一跳,只见她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蓬头垢面,屋里则臭如猪圈,地上,床上,餐桌上,到处是衣服、书报、杂志、酒瓶、锅碗瓢盆,我无处落脚,埋怨她:“你干吗把家把自己弄成这样!”任希不好意思笑笑:‘一个人过,管他呢!’我替她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房间,然后拿出从吉林带回的一支正宗的人参送给她,她接了随手放在餐桌上,转身坐下,说:‘你白糟蹋了钱,我要那玩意儿干吗?你以为我想长命百岁?我活着有意思有意义吗?’我问:‘你又怎么了,没头没脑胡说什么!’她的眼圈儿红了,别过头去:‘我现在连做母亲都不够格儿!’我猜想她最近准受了什么刺激,我叫她慢慢说给我听,原来她打算利用星期天教女儿弹电子琴,她年轻时在单位乐队做过歌手、琴手,女儿学了几次后坚决不肯再来,因为她操之过急,非打即骂,为此老张一反常态,打电话把她臭骂一顿,最后,恶狠狠撂下一句话:‘你去死吧!’“咳,人生不管是得意还是失意,时间照样一天天流逝,日子总得过下去,就这样,我们可怜的任希好不容易又挨过了一年。前几天,任希眼睛肿泡泡跑来找我,说她被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骗财骗色,把她害苦了。我心想,不对呀,任希并非头脑简单的女人,相反,她精明得很,谁能让她上当受骗?况且,谁会打一个残疾人的坏主意呢?我怀疑的目光,刺痛了她的心,她的自尊心,她靠在沙上,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你是不是把我看得一钱不值,难道我不是女人?你的意思是我无中生有,编造谎言,炫耀自己与那混小子有一腿儿?你不是没见过他,他满嘴花言巧语,说的比唱的好听,他就是我住在妹子山的房东王娭毑那没出息成天瞎混砍脑壳的刘水清!不信,你看看这条裤衩,’说着,任希坐直,从包里掏出一条半透明的黑色裤衩,‘上面还沾有他的精液呢!’天呀,任希这么恶心,竟把莱温斯基对付克林顿总统的那套学到了手!我不敢多嘴,低着头只管摸我的我黑皮狗汤姆,汤姆不识相,一跃扑入任希的怀里,被她扬手打下:‘滚!’汤姆委屈地叫了一声,回到我的身边。我心里一紧,打狗欺主,这要搁在平素还得了,但此刻我没有同她计较,我知道她是把对刘水清,对我的气撒在了狗身上,适才我不该流露怀疑的目光,我赶紧抱起汤姆,可还是憋不住嘟哝了一句:‘汤姆又没得罪你!’‘你看看它那一副流氓相,’任希拍拍沙,指着狗鼻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以为老娘好欺负!’“任希气糊涂了,但话中有话,我估计她与刘水清是高高兴兴上床,但这砍脑壳的无意娶她,所以她恼羞成怒,跟他闹翻。

“我无意打破沙锅问到底,我想,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半真半假也好,横竖这是一个陷于极度痛苦的女人,我为她感到难过和羞愧,同时也感到深深自责,如果不是两年前那场车祸,她如何会潦倒、胡闹到这个地步?我有心帮助她,但我能帮助她实现一个女人的价值吗?自从成了残疾人之后,她时时刻刻试图向大家证明她任希的女人的价值,母亲的价值,平心而论,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女人最基本的生存价值,你们男人有事业心,未必理解孤苦伶仃的任希的这种敏感和虚荣。

“当天晚上,我好不容易留住任希,我陪她喝酒,喝到凌晨三点半,任希醉了,眼睛直,但人还清醒,我现一向不肯认输的她此刻彻底认输了,完完全全垮了,她泪水涟涟,拉着我的手,拍拍,结结巴巴说:‘好妹子,亏你还把我当个人,容忍我的臭脾气,命中注定,这是前世造的孽,要是车祸是别人造成的,我早就见阎王爷了。我,死不足惜,活着如同煎熬,只有一件放心不下,你要答应我,接替我,照顾好老张和孩子,别担心,我一时死不了,我要亲眼看见你和老张结婚!’我当然不会答应她,我说:‘我不当这个小三儿,你去看看心理大夫吧,把心中的疙瘩解开,和老张重新开始,老张没有再婚,可见他心里仍有你。’任希嗯了一声,说:‘不可能,我了解我自己,哪怕这会儿想通了,过不了多久又会旧病复,复的结果是老张和孩子受更大的伤害,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放他们一条活路,这样我就不至于被咒入十八层地狱。告诉你,老张过去夜夜有求于我,生性又软弱,我吃定了他,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欺负他的习惯!咳,我真的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我没有文凭,做女强人不够格儿,站了十几年的柜台,按说做好贤妻良母总是可以的吧,不行,我没有那个德行,与老张结婚后,他没少怄我的气,孩子夹在中间可怜巴巴,遭遇车祸是我的命,我的大限,你瞧我现在这副邋里邋遢讨人厌的鬼相,倒嫖恐怕都没人要,我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不过话要说回来,’任希眼睛一亮,‘从前我可是人见人爱的美少女,记得在学校念书时,我为人活泼开朗,喜欢唱歌儿,差不多的乐器都能上手,因此老有男同学给我递纸条,甚至为我打起来,有一个傻大个儿最有意思,姓钱,拉小提琴的,对我特别好,天天跟在我的**后面,跟屁虫似的。他行事像小孩,爱赌气,学着普希金要与人决斗,拿一把削铅笔用的小刀找人决斗,你不觉得可笑吗?那么大的个儿,手里攥着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嗷嗷叫,要与人家拼命,真是傻到了家,傻得好可爱,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困了,头痛欲裂,我去睡一会儿,你也歇着吧!’“任希似乎获得了宁静,很快进入了梦乡,可是我却紧张得睡不着,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次日中午,我叫醒她起床吃饭,吃完饭,我实在不放心她回家,可她坚持要回家,我拦不住,她摸摸我的脸,说:‘你放心吧,我想通了!’“任希走后,我反复琢磨‘你放心吧,我想通了!’这八个字儿,我的右眼皮跳得很厉害,成天心慌意乱,我联想起她多次托我替她开安眠药,我想,她肯定早就在搜集安眠药。我天天几次给她打电话,胸口怦怦乱跳,生怕没人接,好了,我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图穷匕见,不瞒你说,今晚我来找你,一则以文会友,看看你的真面目,一则求求你去看看任希,她太可怜了,多半有了自杀的企图,人命关天,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呀!”

“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叫我去做‘鸭’?”我打了一个哈欠。

“果然文如其人,你还是这么刻薄!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要你去看看她,先帮她度过眼前的心理危机,我们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她多次跟我谈起你,对你颇有好感,你对她表示一点儿情意,给她增添一些生活的勇气,有那么难吗?”

“好吧,我答应你试试看,看我有没有‘帅哥兼伟哥’的本事,哎,我救任希,那么,谁来救我呢?我凄凄惨惨,我生不如死,我,我也不要活了!”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嘛,”小女人作家往沙上仰头一靠,笑道,“你这种人,依我看,自私,贪生怕死,保证死不了,死了也是活该!”

“臭丫头,你咒我死,死就死,不过我要安乐死!”我呼的站起,想必目露凶光,如狼似虎,小女人作家啊的尖叫一声,在沙上翻了一个滚儿,一个酒瓶吓破了胆,掉落茶几,啪的摔碎,“血”流满地。小女人作家欠起身,伸伸舌头,我们对看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只可惜糟蹋了我大半瓶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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