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今天是善美离去的第七十天,仍然没有她的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愿如此。由于我近来严重失眠,写作被迫中断,这意味着我和女儿的生活不久将难以为继。但不到迫不得已,我不会动用存折上的钱,因为那是我和善美共同攒下的笔润、血汗钱。
我原是做翻译工作的,按说是这个社会的“富裕中农”,无奈深爱文学,离婚后即辞职回家专事写作,生活清苦,可想而知。我曾经在致作家何立伟的信中说:
日本女人最聪明,过了门就不出门,情愿在家相夫教子。中国女人偏不干,哪怕累死累活也要证明自己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女强人。女强人好是好,只是大多数女人当不了,不过打肿脸充胖子而已。现在有这么一个中国男子,他与笔者同名同姓,也正值中年,有一份固定的工作,他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吃一辈子皇粮,谁知他最近开始打歪主意——辞掉工作,回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呀,他是如此没出息,简直不像男子汉,说得刻薄些,他怕是生来便是一个窝囊废,亏他想得出,存心靠老婆过日子,这不是阴错阳差吗?
然而他乐意,他不怕旁人耻笑,他说关起门来只当人家放屁。他当然还得做好某些心理准备以应付家人,如老婆将来肯定财大气粗,对他不够尊重,甚至不高兴时摔什么东西拿他出气;另外,不懂事的女儿也会跟着起哄:“爸爸真没用!”好,好,就算爸爸真没用,就算爸爸只配烧饭做菜,洗衣收拾房间,爸爸是听差,任凭你们母女俩呼来唤去,可是只要你们白天离开了家——一个去上班,一个去上幼儿园,爸爸便是一家之主了,不妨从从容容安排自己的日程,而且保管做到写作、家务两不误。
不过,眼下他尚未把他的构想付诸实施。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怪他吹牛没吹到家,他那多疑的老婆仍旧怀疑他所写的狗屁文章非但赚不了钱,反而要贴本,这不能不令人忧虑。因为吃饭乃是人生第一需要,他不是伟大的《资本论》作者马克思,没有恩格斯那样阔绰的好朋友资助,他确实有一笔私房钱,可惜那笔钱不够他开销一年,所以他只能眼巴巴寄希望于未来。
至此,精明的你必然猜中是我假托于“他”,你啰啰嗦嗦,不就是想卸甲归田,愤写作吗?你干脆停薪留职,带着你的私房钱隐居一年半载好了。我得说,办不到!如前所叙,我是一个没有多少出息的人,我的写作仅限于“小打小闹”,我一向“以家为本”,离开家我准会烦躁得如同被轰出鸡窝的赖抱鸡嘎嘎叫。我宁肯当家做保姆,每日里同柴米油盐打交道我觉得活得踏实,而忙里偷闲写文章又使我感到振奋。我压根儿不在乎笑贫,但凡过得去,我倒巴不得我的老板炒我的鱿鱼,以便我理直气壮尽快找到我的归宿。
好在我还可以申请吃“低保”。下午我去社区办公室打听、了解有关情况,走到门前,赫然一张布告贴在外面墙上。我举头细看,越看越不是滋味,我觉得这张布告有点欺负人。
原来这正是我要看的布告,它居高临下,开列了种种吃低保的条件,并规定“凡是打手机的、开空调的、穿金戴银的,不论合不合条件,想都不要想”。
操,布告有这么写的吗?我笑着直摇头。不过从气势上看,显然它代表人民政府,那么为什么对人民的重要组成部分——穷人如此苛刻呢?连不是人民政府的印度政府都懂得歧视穷人是不对的。你看,印度官员在公文里提到穷人多么细心——不管穷人叫thepoor,而代之以y,生怕伤到穷人的自尊心,而我们的官员就不怕伤透你的心:你不是断顿儿了吗?你怎么还配跟我们一样打手机、开空调、穿金戴银!
是的,我的左手上是有一只善美亲手套上的金戒指,臭美,但难道让我先砸了或拿去卖掉换饭吃,完了再找社区救济不成?我不相信人民政府会下达这样苛刻的文件,人民政府肯定已痛痛快快拨出专项资金,只是到了社区官员手中,他们便要拿出现管的威风,刁难刁难我们穷人,仿佛不这样做就显示不出他们的存在。
我不禁联想起几个月前有人议论,说我们楼上那户倒霉的林家半夜开空调被查出,开除了“保籍”,我还当是笑话流传,谁知他们有根有据,真干得出来!
你瞧瞧,吃一口***嗟来之食,从此就得规规矩矩,不,偷偷摸摸做人。你不知道除了布告上明文规定的“三大纪律”之外,还有没有“八项注意”。事实上,他们看我们穷人不顺眼的地方多着呢!你必须猜,猜猜猜,并学会察言观色。为了保住“保籍”,你不敢公开打工——哪怕打的是小零工,不敢接受亲友的任何馈赠,更不敢保持尊严,因为他们怀疑一切,随时随地会盘问你并展开调查。你甚至在自家吃顿饺子也紧紧张张,唯恐被上门的盖世太保逮个正着。
我承认,我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也许还有点多心,但布告上“想都不要想”这种口气谁受得了?也罢,到了实在揭不开锅的那一天,我带着孩子回娘家吃老米好了。
秋风渐凉,天上的大雁一排排飞过,我对善美母子的思念与日俱增,她的姨妈靠得住吗?韩国地处北方,他们可准备好过冬了?我瞅着天地间一片片枯黄、灰暗,不禁潸然泪下,到底守不住呀,巧妇常伴拙夫眠,多有意思,却毫无道理!
人的心情不好是最难对付的,这不像患了什么疾病,自有药物治愈。借酒浇愁愁更愁,况且我不会喝酒,一喝酒就像赌徒输红了眼,丑态百出,我可不愿意这样醉生梦死。但胸中的闷气总得化解,怎么办?我倒是注意到报纸杂志上一些心理学家的劝告。当我读到此类文章,又往往感到失望。毕竟不是当事人,隔靴搔痒,谈何容易?譬如,差不多所有的专家似乎都在怂恿我:去吧,去赏花吧!花草的颜色和气味可调节人的情绪。美国一位权威甚至将适宜的颜色比作滋养心灵的“维生素”。话虽这么说,也不无道理,问题是情绪恶劣的时候你会若无其事地去寻花问草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看来还是受尽磨难的老杜善解人意。
不过我宁愿接受德国营养学家帕德尔教授的建议。他说,情绪低落者不妨吃香蕉。香蕉含一种能帮助人脑产生羟色胺的物质,抑制不良激素分泌,使人安宁、快活。此话当真?我从小喜欢吃香蕉,我不明白现在的孩子为什么不喜欢吃香蕉,香蕉实在香甜可口。
那么就买香蕉吃吧,我于是对女儿谎称:“爸爸出去做家教,不许闯祸!”女儿极乖,认认真真点点头。她知道但凡有人请爸爸做事,爸爸赚了钱总会给她买些零食吃。有时她也会大大方方回报我一粒话梅,一块糖,一瓣桔子什么的,她显然从长计议,讨好我,希望我天天扮演圣诞老人的角色。
我撇下女儿,走出家门,来到街角那家严记水果店。我买了一爪香蕉,蹲在路边,开始进行帕德尔教授所谓的“食疗”。我三口并作两口吞下一支香蕉,好,味道不错;吃了第二支,我毅然住嘴,起立,全身放松,虔诚地等待那奇妙的疗效。半小时后,果然我的心情好转,愁绪如夜风般一丝丝飘去。天呀,我真恨不得当面酬谢帕德尔教授,是他的“丹方”灵验,使我脱离苦境,胸口不再堵得慌。我兴奋得剥开第三支香蕉,正要往嘴里塞,突然想起家中的女儿,我那贪婪的动作一下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不必说,女儿此刻一定在盼着我回家。也许她在猜爸爸做完家教后会顺便为她买一袋动物饼干或几块包装得花花绿绿的巧克力,或其它什么。可是我什么也买不起了,我月月入不敷出,苦闷时大口大口吸烟,现在居然又展到吃香蕉,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扪心自问,照这么下去,我是不是存心要闹到揭不开锅?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女儿嗷嗷待哺,我赚不到更多的钱就不配吃香蕉,不配心情好转。我过誓,哪怕自己节衣缩食,也要让失去一半儿爱的女儿像其他孩子一样健康、快乐地成长,我做到了吗?
任希的表兄陈先生在一家外贸公司担任部门主管,请我为他补习英文。我正走投无路,自然一口答应了他。我以为陈先生少年失学,现在迫于工作的压力,找我牙牙学语来着,谁知他点讲十九世纪英国名作家兰姆姐弟改写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Ta1esfromshakespear)。我笑着说,欲知莎剧一二,何必挑这个老掉牙的本子,不如选用浅近的现代版本。然而陈先生坚持要讲兰姆,这就不能不令我感到纳闷和吃惊了。一个商人,如此博雅,真是难得,就连英国一些老牌大学,莎士比亚也不那么吃香了。
我为我低估了陈先生而惭愧。从陈先生的谈话看,他的英语相当纯正,而且读过不少英美文学原著,以我才疏学浅,怕是吃他不消。好在我从前对《莎士比亚戏剧故事》下过一番功夫,也好,教学相长,我不妨借此机会重温这部文笔优美,被公认的世界经典名著。
令人不安的是陈先生在我开课前非要搞一个什么“拜师”仪式——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受到这般折损,赶紧起身连连说道:“免了免了!”更可笑的是我以师长自居后,又顺从他的安排,正襟危坐,双手接过他的“束修”。
陈先生与我约定每周一、三、五晚上来,大体上一次讲一个故事。由于他基本上不存在语言障碍,因此我多从修辞和文学的角度讲。我得说我只是一个不错的教书匠,人云亦云,实在谈不上独到的见解。我不免问他为何不求教于专家,陈先生往往笑而不答。当讲到《仲夏夜之梦》,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陈先生是拉我伴读。你瞧瞧,他老是打断我,挖空心思出难题,甚至强词夺理,大谬论,害得我激动地与他辩来辩去。这哪像讲学,分明是一次次智力游戏嘛!陈先生之好辩使我联想起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驳难“说谎不好”,这不是存心抬杠子,为辩论而辩论吗?有一回,我们就哈姆莱特那句众说纷纭的独白Tobe,orbe,thatisthequestion而争吵不休,争论中的陈先生简直翻脸不认人,“拜师”时那种谦卑的样子统统扔到爪哇国去了,不过也难为他课前课后“礼贤下士”,屡屡向我赔不是。
我和陈先生经过近一个半月论学,熟读了全书二十篇故事,我一举两得,既得到一笔丰厚的酬金,又在他的“刺激”下加深了对莎剧的理解,此等好事非陈先生这样的儒商莫办。他日我若财,必恭请陈先生伴读,陈先生少不得亦受我一拜。
却说善美的如意算盘落空,不论她出多少钱,怎么哀求,张奶奶硬是不肯转让要做妈妈的大黄鸡。张奶奶说:“快去幼儿园接珊珊吧,哪见过你这种怪人,为了一只鸡,费尽心机,你不是指着要当鸡妈妈吧?”
善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给我出了一个馊主意:“半夜偷鸡!”“我又不是周扒皮,这种事儿,我不干!”“大叔,”善美挽着我的胳膊,嗲声嗲气,“你不帮我,谁帮我?难道叫我一个女人三更半夜去做贼?”“谁叫你做贼,分明是你叫我做贼!”“行大道者,不避小过。再说,偷一只鸡,罪不至死!”“你这是哪门子‘大道’,妇人之仁!一只鸡做不成妈妈,把你心疼的!”“善美本是小女子,没出息,没教养,要不,孔子干吗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善美正说反说全在行,我说不过她,又被她缠着不放,不得不依她,实施半夜偷鸡。善美从阳台用绳索放下一个垫着干草的竹筐,我在院子里像待月西厢下的张相公,东张西望,月移花影动,弄得我心里直打鼓儿。我把黑手伸进张***鸡窝儿乱摸,四只大母鸡齐声嘎嘎乱叫,那只大黄鸡不知好歹,也一同啄我,张奶奶闻声出来,我抽出手吓得飞奔,不敢回家,直到她骂够了,才一溜烟儿上了楼。善美打开门,骂道:“不中用的笨蛋!”我一把捂住她的口:“小声点儿,都是你闹的!”
善美没能救出大黄鸡,于是唆使珊珊讨好张奶奶。过了几天,女儿遵嘱送去一条活鱼,再过几天又送去一包红枣。张奶奶抱起珊珊问:“善美阿姨是不是还在打大黄鸡的主意?”珊珊也学坏了,左右看看,悄悄说:“她还要偷你的鸡呢,她想要一只大黄鸡孵的小鸡。”“这有什么难的,今儿,我就让它孵,孵出了小鸡,我送她两只,回去告诉善美阿姨,就说是我的话,以后不许逼爸爸干坏事儿!”
善美“智取”张奶奶后那得意的劲儿,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她抱着女儿拼命亲,亲得女儿咯咯笑,她真是一个‘漂亮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