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善美每次跟我拌嘴儿,或者不高兴便用毛笔把摆在书架上她收藏多年的瓷制大熊猫涂上两撇胡子——大概是吹胡子瞪眼睛吧,要是特别伤心难过,她还会在大熊猫的脸上点几滴泪珠。我觉得真好笑,她绷着脸说:“你还笑得出来!你问问你的良心,你老婆的女儿是人,难道我的儿子不是人?我不是说你不能对珊珊好,我不是那个意思,珊珊确实怪可怜的,我一直把她当自己的亲闺女疼,我问心无愧;但你是怎样对待小君的?你抱过他几次?给他喂过牛奶吗?夜里他哭,你起来哄过他吗?好像他是我捡来的孩子!”
“你说什么呀,”我用抹布擦去大熊猫脸上的胡子和泪珠,“小君我是疼在心里,他是我们周家的香火,我岂有不疼之理?只是,有你这个能干细心的妈妈,我就不操心了。”
“不完全是,你的潜意识在摆弄一种平衡术,试图通过‘爱珊珊’补偿‘恨前妻’,你也恨我好了!”
“我听不懂你那车轱辘话,你说明白,是不是怪我心里有前妻?”
“身在曹营心在汉,人心隔肚皮!”
“善美,你好厉害,这可是诛心之论!我坦白告诉你吧,我和珊珊她妈,缘尽情未了,正像你的8号球员,你也忘不了。”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是主人,他们是客人,这样行吗?”
“天晓得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怕将来反客为主!”
“我已经到了经不起折腾的岁数,维持现状,是我的最佳选择,我不会做那种蠢事——与前妻复婚,然后又来为你们母子揪心!”
“听你的意思,你有点儿无可奈何呀!”
“谁说不是呢,卿本佳人,奈何从贼,是你偷走了我的心!”
“听听,你倒成了佳人,脸皮有多厚!”善美‘笑向檀郎唾’,“也罢,我的红粉佳人,快来服侍我上床,今天,我在二房过夜。”我穿上外衣,提醒她:“你不是说要去斜对面三楼拷文件吗?两个孩子睡着了,要去咱们快去快回,否则小君又该醒了!”
我和善美手拉手,来到斜对面三楼。门上粘着一张字条,原来是长期拖欠物业管理费,物业公司决定停水停电的通知。善美心虚,看看身后,迅**钥匙打开门,我随她进屋,立刻消失在黑暗中。善美站在客厅中间不敢动,轻轻喊:“大君,你在哪儿,快出来,别吓我,我怕鬼!”我蹲在餐桌下,喵,喵,喵,一声比一声凄厉,吓得善美不停尖叫,捂着耳朵团团转。一会儿,我像非洲大草原的金钱豹慢慢爬向猎物,突然窜起扑倒坐在地上的她。她觉是我,不再尖叫,嘻嘻哈哈试图逃脱。她刚爬起又被我扑倒,她躺着装死,我把她翻来滚去,挠她的痒痒,她伸手抓我,我便趴在她身上咬她的喉咙。我学着淘气的小豹子,叼着这只兔子,捉捉放放,尽情玩耍,谁知兔子忘了豹子是吃她的野兽,跟我撒娇,她要我把她抱到床上。
我抱起善美,踢开卧室的门,善美埋入我的怀里,说:“灯下有个怪物!”我放下善美,抬头仔细一瞧,是一张完整的狐狸皮。善美藏在我的身后,我说:“一张狐狸皮,怕什么怕!”“快走,”善美拉着我,我顺手把床上一封信放入口袋,“一定是款爷的老婆来过,她要把我当狐狸精绞死!”我们走到门口,善美好像吃了豹子胆,又折回去,从书房取来一支铅笔,打开窗帘,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客厅的墙上写下:“狐狸精到此一游”善美歪着脑袋看看我。
“丑婆娘肃静回避”我抢过她手中的笔题写下联。
善美笑道:“管她呢,咱们躺下说说话,别急着回家!”
我们躺在客厅的地毯上。我说:“咱们又回到了你的小说《四天三夜》,与世隔绝,漆黑一片。你干吗把我写得那么高尚?水至清则无鱼,不近女色的男人往往不近人情,鲁迅有篇散文记娶老婆、吃肉的和尚热情善良,而不娶老婆、不吃肉的和尚阴狠怪气,你以为如何?”善美嗯嗯两声,说:“和尚自然喜欢这篇文章,只是女人身不由己,‘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这句诗你们男人读不懂!我还是喜欢高尚的你,那时大叔你多么疼我,多么像个长辈,不用**半点心,不比现在,为老不尊!”“也只是那四天三夜,日子长了,谁憋得住!现在,老夫欲行“周公之礼”,可乎?”
“讨厌!putyourse1finyourp1ace(安分点)!咱们玩猜谜语的,”善美推开我的手,“我先出:hyoubreakich什么不用碰便能打破)?”
“班门弄斧,你正好说到我的饭碗,谜底是yourpromise(承诺),对不对?”
“算你厉害,Iamsomethingthatishforme,enoughforto,bh11forthrmI(什么对于一个人太多,两个人足矣,三个人狗屁)?”
“asecret(秘密).我来出一个:hattreeisagood-1ookr1(什么树是漂亮女孩)?”
“树就是树,怎么是漂亮女孩?美人树?没听说!美人蕉还差不多,谜底是什么?”善美问道。
“peach(桃树),peach的另一个意思是漂亮女孩。”
“怪不得‘人面桃花相映红’,我出一个中文的:白蛇修了一千年,吓死许仙实可怜。救得许仙还魂转,白蛇自身难保全。打一用品。”
“不用打了,这个白蛇是你,我是许仙。我也出一个:珍珠白姑娘,许配竹叶郎。穿衣去洗澡,脱衣上牙床。打一食品。”
“这个谜语透着你的坏,把我比作粽子,你吃你吃!我再出一个:一时吃饱总不饥,二人相思我便知。听尽情人知心话,不想人前多是非。打一用品。
“你干吗总是卿卿我我?”
“别闹,猜不出吧?谜底是枕头。我出一个容易的:上边毛,下边毛,中间一粒黑葡萄,打一人体器官。”
“这算什么谜语,连小君也哄不住,让我出一个:左边毛,右边毛,中间裂开一条槽儿,打一人体器官!”
“男人的嘴巴。”善美两手拍拍我的脸。
“去你的,如果是上边毛下边毛还差不多,我这是左边毛右边毛,你再猜猜!”
“男人的分头!”
“不是,你越猜越没劲,”我摸摸她的小妹妹,“是这个!”善美双腿一缩,骂道:“该死,下流的东西,凡是带色儿的你就来劲,你说的是你老婆吧?我可是白板,白虎星,克死你!”
“怪事,你怎么白得一毛不生?”
“我哪儿知道,我那8号球员从不敢碰我。他说,白虎配青龙,否则性命难保!”
“傻呀,傻瓜一个,我才不在乎白板还是黑板,只要锅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我赶紧躲开。
“混蛋,你越说越色儿,就像贾母骂琏二爷,不管脏的臭的都往家里弄!我问你,”善美拽我,“我不在家,你到底做没做于连,你跟那雇你当孩子她爸的少奶奶有没有猫腻?她是黑是白?”
“我告诉你,你千万别恼,”我搂着她,“她真是一个漂亮宝贝儿,她的下身是金色的,一堆闪闪亮的金黄色!”
“你又惹我生气,”善美爬上来,又捶又打,“中国女人哪有金色的!”我捉住她一双手,继续说:“她太虚荣,为我染成了金黄色,我已批评她不爱国!”
“王八蛋!”善美甩开我的手,“你不气死我不罢休!”她翻身立起,踢我一脚,然后打开门,哼了一声,摔门走了。
善美回到家给小君把了一泡尿,然后洗澡,上床,闭上眼睛。我推推她,说:“开个玩笑你也认真,往后咱们干脆板着脸过日子好了!”
“我困了,”善美动一动,扫开我的手,“我是白虎星,扫帚星,你去找那个金黄色的女人过吧。”
“哪有金黄色的女人,”我把善美扳过来,“我爱白白净净的赵善美!”
“你爱赵善美?瞧你在床上那股子疯劲,我就知道你重色轻情!”
“没有色,何来情?**难分家。你以色事人,我如果不疯,你作为女人的价值从何体现?再说,烈火烧着了干柴,难道只怪烈火吗?”
“你这张歪嘴子就该抽!我的价值靠你体现,放你娘的狗屁!”
“就算我放我娘的狗屁,但夫妻无隔夜之仇,你转过来,莫非要我用热脸贴你的冷**?”
“你不配!”
“谁说我不配?我就配白板赵善美,我还配出了聪明的小君——你没白嫁给我吧?”
“你怎么变得死乞白赖没个羞耻,你还算人吗?”善美坐起,“我警告你,今晚别招我,当心我跟你急!”
善美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可见惹不起了。妈的,生了一个儿子,有什么了不起!母以子贵,也要看我买账不买账!我下床来到书房,拧开台灯,顺手抓起桌上一支碳水笔,在大熊猫的脸上狠狠涂了两笔,然后从口袋掏出那封信,信封没封口——不看我会被冤死的,我抽出信文,上面写道:
赵善美,千刀万剐的臭婊子、狐狸精,老娘把你当女儿疼,你竟敢勾引老娘的丈夫,害得老娘不得安宁。他现在到处寻找你的鬼魂,你为什么对老娘恩将仇报!今天算你命大,但不管你藏在何处,老娘一定会找到你,干掉你这披着狼皮的羊!你的仇人
这个“深宫怨妇”准气糊涂了,“披着狼皮的羊”应作“披着羊皮的狼”。这只已脱下羊皮,凶巴巴的狼,此刻就在我的床上,我气得也想干掉她。我太了解她了,一旦她说出‘我跟你急’,你就得‘肃静回避’,装孙子。不过时间不能太长,最恰到的火候是她开始伤心抹泪,这时,你必须拿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如同贾府里的奴才给凤丫头回事,垂手侍立,直到她下狠劲一喝:“滚!”
你千万不能滚,因为事情会越滚越大,你尽管大胆地上去摸这个烫手的山芋,摸到不烫手了,好,咸鱼翻身,该爷我,使出韩国男人的威风了!我撅着嘴不理她,善美笑嘻嘻脸皮比我更厚,她嗲声嗲气,必以似水柔情淹死我——善美总是先制人,我乐得后制人,我们双方谁也不敢破坏这个规矩,这是我和善美百玩不厌的闺房游戏。
善美让我收服了她。我去书房取来那封信,她看后苦笑道:“真是冤家路窄,果然是她!叫我怎么说呢,我一辈子感人之恩,怀人之德,唯独在这件事儿上忘恩负义,因为款爷的老婆做得太绝!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四年前,不,应该是五年前了,8号球员提出与我分手,我接受不了,成天要死要活。那天晚上,我万念俱灰,吃了半瓶安眠药,恰巧款爷来找我起草一份紧急文件,我是他的秘书。他现我的房间开着灯,却无人应门,于是叫人撞开了门,把我送到医院急救——”
“难怪,那次我在你的折扇上抄写袁才子的扇头诗,你看了差点儿晕过去。善美,以后我要对你好一些,我没料到你遭了这么多罪!”
“这都是命中注定,没什么好伤心的,我不是被救过来了吗?款爷一天到晚陪着我,大献殷勤,我想,我的命是他捡回来的,**又算什么?我与他暗中交往了几个月,毕竟,纸包不住火,他老婆察觉后,跑来把我闹得无处安身,最后款爷才把我从青岛迁到长沙。他顺路来看过我几次,没有一句交待,金屋藏娇,我娇个屁,终日以泪洗面,写小说打长日。”
“善美,上天把你托付给我,我一定好好珍惜,不让你再受委屈!”我擦干她的眼泪。
“谢谢你的大恩大德,幸亏你出现在我面前,像上帝那样给我吹了一口气儿,否则我真会窒息而死。可是,‘亲不间疏,先不僭后。’我又觉得对不起你老婆,对不起珊珊,你们本来有可能团圆,现在让第三者一插足,你老婆情何以堪!”
“话不能这样说,我们离婚在先,日子确实过不下去了,是你救了我,救了珊珊!”
“自从我意识到你和你前妻情未了,我就一直在琢磨,为什么一个人的快乐非要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痛苦的基础上?我们的爱,能不能像妈妈给孩子分配点心那样平均分配?我自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夫妻之爱不同于父母之爱,说到底,爱情的自私是为了稳定家庭,而稳定家庭又是为了共同抚养孩子,这样社会才能一代一代延续。也许只有爱情和生育脱钩,人们才会想到不必‘忠贞不渝’,把自己和对方吊死在一棵树上,‘恩恩’其实不必‘怨怨’,你觉得我的这个说法对不对?”
再说前妻搬家后不久给我打电话,要我帮她装吊扇,我猜她一定是死要面子,改变了主意,让她的同事看看,我与她离婚后,“脸上流着眼泪,只能自己轻轻擦。”
我把珊珊送到奶奶家,路过花店买了一束玫瑰,结果招来一顿臭骂,她骂我钱烧手,买中看不中用的花不如给珊珊买条裤子。我也觉得有点儿酸,我心里刻薄她:送错了棺材死错了人!
我站在梯子上,用电钻在天花板上打眼儿,前妻举手仰头眯眼指挥我,我上上下下,又敲又拧,干到天黑,通电试过总算让她满意了。
我们边吃饭边聊天,她说:“那个赵善美到底靠不靠得住,她为什么跑回韩国生孩子,是不是骗子?”
“是骗子,何必怀我的孩子,还给我留下四万块钱?”
“难说,你从来没脑子,别骗了珊珊!”
“实话跟你说,她是觉得对不起你,给我们一个复婚的机会。”
“复婚你就别做梦了,我们八字不合,面相不合。”前妻往我碗里挟了几块鱼肉,“我不吃蒸鱼,你喜欢吃就吃掉,免得倒了可惜。只要你们好好过,对珊珊好,我不会为难、亏待你们,你写信叫她回来!”
“那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前妻放下筷子,“过一天算一天,我不打算结婚了,我也知道我的坏脾气,我唯一的希望便是把珊珊抚养**,我出钱,你出力,珊珊跟着你,可以少挨打挨骂,我拜托你!”
“你找个好男人结婚,有个归宿,我才放心,善美也不会不安!”
“我结不结婚,你操什么心,还是操心你自己吧,善美坐完月子带孩子回来,你们一共四张嘴,要吃要喝,我看你怎么办!我当时根本不该生珊珊,让她活受罪!”
“吃饭穿衣不成问题。富烧香,穷算命,穷有穷的活法,夫妻恩爱苦也甜,善美也是受尽磨难才懂得知足感恩,可惜,你不懂!”我鼓起勇气抱怨她。
“你懂什么,蠢货!我倒了八辈子霉,嫁到你们周家,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我恨你们全家每一个人!你吃完饭快走,不然,别说我没给你留脸儿,我又有好话了!”
我觉得前妻没有跟我说实话,她说她不打算再婚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如果有合适的人自无不嫁的道理。适才,她是不是向我作最后交待,托“孤”于我?前妻虽然比我大半岁,却薄有姿色,身材尤佳,不会嫁不出去。一物降一物,我能吃定傻不啦叽的善美,但实在吃不消前妻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像前妻这种女人,恐怕需要一个比她更厉害的男人治她,或者索性把她拐卖到贫困的偏远山区,她才会立地成佛。
我觉前妻并非心如止水,她素来言不由衷,你瞧,短短的半天时间,她的电话不断,每次接电话前都要对我嘘一声,而且客厅备有烟灰缸,烟灰缸里有烟头和烟灰,这是谁手执一缕,与她谈笑风生?我当然是捕风捉影,也没有问的资格,因为我早已背叛她,与善美同居,我只能在梦中泄愤。当天夜里,我气冲冲把女儿送到前妻家里,她正在为一个婴儿哺乳。她抬头看看珊珊,装作不认识,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的爸爸妈妈呢?”珊珊放声痛哭,一个鼻子尖锐无比的家伙出现,大声轰我们走,前妻叫我们快走,珊珊在我怀里喊:“我为什么又多出一个弟弟,我不要弟弟了,我要哥哥,要妈妈!”
这个梦使我倍感伤心。次日,我给珊珊讲她小时候的故事,我说:“你两岁时,爸爸跟你开玩笑,说你是捡来的孤儿——”珊珊听到这里,居然冒出一句大人的话:“是孤儿就好了,我的命最苦,你有我这样的妈妈吗?”我强打笑容,跟她贫嘴:“你有我这样的前妻吗?”随后我们都笑了,又哭了,我们被这个疯狂的女人闹得九死一生,离婚前那些最可怕的往事我至今不敢说,因为说则不仁,也没人相信。平心而论,她的确爱珊珊,她的爱和恨一样深刻,但她常常误把女儿当我恨,即使现在,一个星期只见一次面,她还是对珊珊非打即骂。我们就是不明白,她哪来那么多恨,为什么要欺负我们这两个她最亲密的家人,如今好不容易分开了,我们干吗还要在乎她,关心她,为她牵肠挂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