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我睡足了十多小时,直至母亲把我推醒。

“什么时候了?”我问。

“十点半!”

“啊!”我张望着,坐起来,“锦昌呢,还未回来吗?”

“是早上十点半!”

“什么?”

“你累得什么似。昨天连晚饭都没吃,锦昌嘱咐别吵醒你,倩彤来电话两次,他都不肯把你叫醒来听。今早还是叫了计程车,先载沛沛上学才去上班的!你真是,又没病没痛,好好的能睡这么长的时间!”

我都不期然地笑起来!

两天的功夫,何只要使出吃奶的牛力,对我而言,简直要用回光返照的智慧,才能应付得来!

我想想,会得打冷颤。

母亲望住我,怪怪的,欲言又止。

“妈,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什么,郁雯,我是有说话要跟你讲,我意思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母亲少有如此的客气。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知又要我做什么为难事了?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好了。”

大概自出娘胎,我就有个不懂对亲人说“不”的毛病,不论心里多么不情不愿,到头来,我还是没有不答应的。这些亲人包括了母亲、锦昌、郁真、沛沛、倩彤,甚至家姑与锦玲,也许唯一例外是父亲,在他跟前我最能从容,然,老父对我的要求几近于零。除亲人以外,我又没有什么其他的朋友了!

“事情是这样的,张重轩太太给我说,我的两个女儿都棒得很,又好看又长进,她不知多羡慕我的福气……!”

“妈!”我笑,“我和你两人就省了这段开场白了吧!”

母亲腼腆至极,继续说:“我看她是真心诚意的。”

人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说话。

“张太太说,她目下要寻个在社会上有声望有信誉的人,替她签个字,作担保人!”

“张太太要人担保?”

这是不是笑话了?张家名震江湖,只有求他们做担保的人!

“不是她本人,是她女婿一单生意上头,借贷一笔款项,要个担保人。其实只不过是手续功夫而已,贷款的恒茂银行,张家是大股东,张重轩更是该银行副主席,可是帮自己人也不可帮得太出面,连个肯签字担保的朋友都没有,也真说不过去!张太太是要给爱婿留面子,难道她私下没资格资助他们做小生意不成?

才那二百万!”

“二百万不是个小数目!”

“对你当然是非同凡响,昨天我陪着张太太去利福买首饰,结账的数目是六百多万!才不过一条颈链和一只戒指!”

我没有做声,心里不期然有点慌。

“她是拿我当世交好友看待,才让我有这项担戴,你就替她走这一趟。”

“妈,我……不敢呢!二百万元非我能力范围之内,万一……”

“万一姓张的赖账了,就你老娘自责还给你好不好?小家子气!”

一不顺母亲的意思,她就是这起脾气。

我叹一口气。

“妈,我连张重轩的女婿姓什名谁也不知道,如何去担保他做生意?”

“人家又晓得你是何方神圣了?张家身旁还缺肯逢迎张就的人?”

“我凭什么担保呢?”

“你这话才真像话了。我也不怕失礼,告诉张太太实情,我们是小户人家,哪来这番资格。她给了我很好的解释,有本钱做担保的人家,一经签了字,就会通街传扬,闹得满城风雨,她信任我们不会胡言乱语。重复说银行根本是他们的,找什么人签名只是循例而已,谁有空去查你的底子!”

“妈,我见的世面不多,为什么不跟郁真商量去?”

“郁真是政府公务员,不便做商务上的担保人,况且郁真这阵子频频上电视又见报,谁不晓得她了,张太太和我都不欲张扬。”

这真叫势成骑虎!

“待我跟锦昌商量一下吧!”

“嫁掉了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默然。

“我有说错吗?住在人家屋檐下,老是做不了主。你从小听谁的话,吃谁的饭长大了?”

今时今日,仍有这种电视肥皂剧的角色和剧情出现,在现实生活里头,也真叫没法子的事!

“我答应张重轩太太这中午就给她办妥了,你是分明地要我丢脸!”

我简直不能回应母亲的蛮横。

“是因为我平日疼郁真多一点点,现今要抹下脸来求你,你就仗势欺人……”

“妈……”我怪叫。难吞下了一口极难吞的冤屈气。

“做娘的会拿个陷阱套你不成?”

“要起程,我还得起床洗把脸吧!”我摆摆手,示意母亲别再说下去了。

挣扎着跑进浴室去淋了浴,人才像清醒过来。睡多了,其实更疲累。

才穿戴停当,母亲差不多是挟持着我,一齐到了恒茂银行办理正经大事。

张重轩的女婿叫潘广生,普普通通样貌的一个中年人,暂面之交,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一旁打点的张重轩太太母女,把母亲推崇备至,奉承有加,我看着实在觉得有点过态,甚至肉麻,无法形容过程的突兀和夸张,只觉心头翳闷。可是,母亲却乐得飞飞的。

那银行经理毕恭毕敬,向我阐释了做担保人的义务,简单一句,借贷人无法清还那二百万元欠款,我就得负责。

他也没调查我的背景,只把我的身分证影印存底,在证人面前签了名,就算功德完满。这真是个官官相卫的世界,生意都是这一撮有势力的人全揽在身上做的,何况身旁多的是希望有机会巴结奉献的人,如我母亲!唉!

张重轩太太硬要请我们午膳,我心里一直挂念倩彤,推辞好意,由着母亲跟他们厮混去!

接到倩彤工厂去的电话,都说她在忙着。我看反正有空,干脆开车子到新界去,直上她的厂房,看看她的精神如何,才放得下心!前天晚上,闹得也太疯了。

跑到倩彤的工厂去,刚好午膳时间。工厂只余一些工友,一小堆一小堆地围着吃盒饭。我朝写字楼走去,好几张写字台都空躺着,想是外出午膳了。

倩彤的办公室门外镶有个小铜牌,写着“董事总经理”

我轻轻叩门,随手推门进去,吓得什么似的……

“对不起!”我支吾着,一脸发烫,进退为难。

倩彤正在跟施家骥在房里头接吻。

我的出现,最最最最不得其时。

“没关系!”倩彤整整衣襟,倒落落大方地拖住施家骥,给我们介绍。

我还是微垂着头,跟这位施先生打招呼的。

施家骥说:“听倩彤提起过你!”

我笑。

“一道到外头去吃午饭吧!”

我想,有情饮水饱,原本他们就连午饭都不用吃了,如今因有了程咬金在,非改变计划不可。

“谢谢你了,我只是路过,来看看倩彤,招呼一声就得走了!”真是的,太阳底下的谎话可其多,塞大半小时车子赶到新界,就为打声招呼?哈!

“难得有机会大家聚在一起谈谈!”看得出施家骥是个有风度的人。

我正模棱两可,倩彤代我出了主意:“别跟郁雯客气,我送你到电梯口去!”

如此地下逐客令,我是非走不可了。

“为什么不先给我一个电话呢?”倩彤边陪我走,边问。语音平和。

“我摇了两次电话来,都说你在忙,我想你不会外出了,便走上这一趟……”

“有事找我?”

还会有什么事呢?人怎么三朝两日就一百八十度变?

“看看你的情况!看样子,你们言归于好了!”

“也许是你帮的一把忙见效了!改天要好好谢你!”

“说什么客气话,有事就找我吧!”

“我会!”

倩彤扬扬手,一张开颜畅快的脸就隐浮在电梯门外了。

步出工厂之后,我忽然有种失落感。不能说有种被利用了的不快,那未免太严重了,别说倩彤并非这样辜恩薄情的人,我亦不至于如此气量浅窄吧?

或者,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一道儿在雨过天晴之后,吃一顿午饭,有什么不好呢?

也许,化干戈为玉帛了,倩彤珍惜着每一分一秒跟施家骥在一起的时光,容不了任何局外人,那也是情理之内的事,不一定怕我以功勋自居,出言不逊,坏了刚缝合起来的关系的!

就为这么一件小事,我整天气闷!

无端端钻进牛角尖去干什么呢?从前我总是个无所谓,无所谓又过一天的人,近来真的不一样。每遇一事,总从多方面去想、去分析、去思考,而得出的结果,都是心烦意躁,老觉得我周围的人,没有谁拿我真心对待!我能吃一点亏,他们就对我好一点,那是爱我呢?还是爱我为他们所作的让步甚而牺牲呢?

这种思虑真真危险!

都要怪这些日子来,我抽空看多了书的缘故吧!

从前在大学里头,我是能思考的,因为老师,同学们都在不停互相刺激,将书本上的疑难以至生活上的细节放在脑子里消化,过滤,然后吸收!

那年头有它的乐趣!

单是一个晚上,女生宿舍的电话响起来了,找倩彤,是那个热烈追求她的男生,叫什么彼得的,邀约我们吃消夜去!

我和倩彤正饿弯了腰,加上念书念得有点闷,到外头吃顿好的,实在求之不得!我立即整装待发。可是,倩彤才换上衣服,就催我把同系的另一位男同学,有好好先生之称的查理也请来一道成行。

我如言摇电话给查理,他正半睡半醒,推辞了!

我和倩彤走到宿舍楼下去,倩彤又回转身来,跟我说:“再打电话给查理,说我们这就去接他!”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硬要查理出来凑热闹,又非玩桥牌,是必“四人帮”不可!

终于查理敌不过“好意”而出山了,一顿消夜轻松愉快地吃过后,各自回宿舍去。

我当晚睡在床上就想,这整件事有什么意思呢?终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倩彤不喜欢有人看见她跟彼得走在一起。因为倩彤对彼得一点以身相许的意思都没有,她坚决不要旁的任何人误会,尤其夜深人静一起吃消夜,更引人疑窦。纵使有我在身边,也难辞嫌疑,因为倩彤习惯在大小场合都把我带在身边。她在校园内,一般都认为她是待价而沽的崔莺莺,我是傻头傻脑的小红娘!彼得当然不是张君瑞的料子。真命天子还未亮相,不能扼杀任何机会,自绝门路!于是加插了一个查理,局势明显地是同学大伙儿消夜,别无私情,莺莺小姐才安心出动!

结果,我的分析求证于倩彤,她但笑不语,并拍打我的头,以示奖励我肯动脑筋!

大学教育其实不尽是书本知识的灌输,这种心思细密的锻炼,也是从那时起经营成长的。

只是,多年投闲置散在家,变得迟钝了!

这些日子来,故态有点复萌,我重复,想必是书又看多了的缘故。

谈起书,单是装运至加拿大去的就不少,我还刻意地买了很多本小说!

喜欢写实作家的作品,因为太多心里头的话,老是有口难言,一旦被写了出来,仿似炎夏天时喝一口凉茶,清心润肺!

我预计,在加拿大闲着的时候必会多,也正是念书的好时光,沛沛快要考上大学,她自有其独立的新生活,保守如我,在大学时代,都是自来自往,如今希冀十六岁以上的孩子们长伴身旁,是妄想了!至于锦昌,一年怕只来看我不到三次了!

愈想逃避的日子愈快来临。启程在即,母亲代郁真约我们一家吃饭,算饯行。

我有点犹豫。自从那次在电话里跟郁真发生口角,姐妹俩再未见过面,心实在不忿。

母亲看我脸有难色,立即不屑地干笑两声:“还在使你的臭脾气!”

显然是知道两个女儿的其中过节,又是例牌的偏帮着小的来踩大的,从无例外!

我没做声。实在解释不来。

“说你呢,就必把我怪在心上,认定我偏心!不说呢,如骨鲠在喉,真正不吐不快!你老大的弱点就是自卑感作祟,人家的正常要求,你偏看成迫害,自己稍为容忍那么两三次,就觉被人看轻了,硬吞掉九重委屈似,非要反噬不可。”

母亲的指责言辞极度尖刻,然而,积数十年的经验,早已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有时给她说得多了,也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小家小器!

无谋无勇,托庇于人,自卑感是有的,至于有否因膨胀过暴,危害他人利益,就不得而知了。

我原以为自己总是事事谦和,忍无可忍,重新再忍,偶然在一忍再忍三忍之后发作一次,人家就拿了它作把抓,严厉指责我,谁知看在别人,例如母亲眼内,我还差劲到竟无丝毫委届可言,只有情屈理亏的份儿,夫复何言?

“你要赴郁真的约呢,抑或另有打算?自己回个电话说清楚了事,别让人家好心着雷劈!”

我终于给妹妹摇了电话,约好了会面的酒楼,一家大小同往。

郁真把家姑和锦玲一家又都请在一起了,原来嘱我把倩彤也叫来,碰巧她忙,就只有我们一群亲戚作家宴,算是给我十足的面子了!

我是认真地想过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难度其实并不比攀登额菲尔士峰低!谁没有磨擦过节呢?反正对方肯放下阶梯,彼此可以落台,就不必纠缠下去了。谁对谁错,都是指顾间事而已,天下之大,有更多的是非可能要理,还拿这种小口角放在心上千什么?

犹有甚者,血浓于水。想到最后关头,我还是肯定爱妹妹的!郁真的好处,以独立个体而言,也十分值得欣赏!不是吗?有才华的人,稍示轻狂,应该接纳!倩彤又何独不然?

,饯别宴上,气氛是愉快的。郁真是硬性子的含蓄人,她从小做错任何事,死不肯道歉,但很多时,她都肯改。唯其则此,才有进步,才有今天。

她也没为上次口角一事,特别跟我解释半句,只特意坐在我旁边,不住地给我添菜。这举动,当然是别饶深意,我这个做姐姐的看得出来。

郁真对沛沛说:“到加拿大去,你要乖乖地照顾母亲,若是你母亲少了半根毛发,我这姨姨要给你算账!”

借重教导孩子的说法,表达了她的关心和认同,心实铭感。

饯别宴能在和洽的情势下结束,最难得的是家姑一反常态,没说半句不得体的言语,不用我嚼下的食物从背脊骨滑落,真是万幸!我看,一来因为我有母亲在场撑腰,两军对峙,一下子动了干戈,一发不可收拾,在这时分谁也不愿意,于是都显得小心翼翼。

二来定是做儿子的老早有话提醒,难得媳妇肯只身走天涯,为家庭而受委屈,身负重任,三呼谢恩还来不及,开罪了先头部队,于大军无益。

我算是吐气扬眉的了!万望三年快快地过!

宴罢,郁真把件小礼物塞进我口袋里,轻声说:“留个纪念!”

我抚着礼物盒子,深深感动,到底姊妹情深。真懊悔责了她这些日子!

其实,我并不难应付呢,只须待我厚道一点点,我就感谢落涕了。

我只不过渴望,非常非常地渴望有人疼我,幼稚,是不是?

我握住郁真的手,良久,不放,激动地说:“有空闲来我家看望母亲和锦昌!”

郁真点点头:“大姊,希望你能适应!”

“我会的,放心!”

明显地,郁真至不放心,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寂寞并不易挨!”

唉!谁又说过做人容易了?

连我这么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主妇,自问也有成箩责任,弄得腰酸背痛,忍在心里头的翳与涩,又何尝不日重一日?

我们一家三口选了个星期六启程移民温哥华去。锦昌要赶在下个周末就回港来了。

机场上,倩彤赶来,一脸的匆忙,但喜悦。

“你忙,就不要来了!反正加港两地,翌日可至,你又常到美国去,还怕见不着面!”我看她忙成这个样子,心疼!

“不,不,不!”倩彤摆摆手,“我给沛沛送来一封利是!”

倩彤把张汇票塞给沛沛。

“妈!”沛沛拿眼看我,顺手把汇票交我做主。

“倩彤,不成呢!这么个大数目!”我看到四位数字的加币。

“别噜苏!你我情谊,岂仅如此!”

我真真安慰。

“倩彤,你好好保重!施家骥待你好吧?”

“形势大好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由你这傻大姐的一番话,就扭转乾坤?”

“怎么了?”

“家骥的压力消弭于无形,他太太岂只不再威迫我们,并且,有意思离婚……”

我愕然。心上立时有一阵震动,有点不忍。

倩彤是肯定眉飞色舞的。

一时间,我无法接得上嘴,锦昌这就催我上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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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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