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要摸清楚乔正天的脾气,谈何容易?

也许我们翁媳有缘分,总算在相处上探出一点纹路来。

乔正天吃过晚饭,爱坐到小偏厅去,喝一杯浓茶,帮助消化。也爱趁此时,单独召见各人。

没有人愿意“蒙主宠召”,同台吃饭,已算尽了心力,饭后多是借口外出,或干脆跑到园子里的网球场或游泳池去,借运动为避难借口,只我一个例外。

乔正天老是喜欢把我请到小偏厅上,一对一,谈他的商业大计。

我一开头就不如各人的觉得乔正天可怕,我反而微微地觉得他可怜。

坐拥巨资,却独处愁城的一个老人,高处不胜寒,他心里头有多少孤清寂寞?分明地需要有人陪伴,有人助阵!

无欲乃刚,我怕乔正天什么来着?求他的日子已成过去,更何况,乔氏救顾氏,算得上公平交易,谁也不一定欠谁的。至于以后,乔家要不予我半个子儿,都绝不相干!我的身家从没有把乔氏产业算在里头!每月的一份薪金与每年的花红,是胼手胝足,足够向乔氏所有大小股东交代的。经历过顾氏的廿代繁华一夕丧,我对豪门望族的家产已不作任何憧憬,自己的永远资产,是自己。因为在任何危机之下救得自己的,也只有自己!

陪着乔正天用茶,其实是愉快的。只有与他独处时,才能发觉他也有长者的风范,也只因旁的人都不在了,对他说什么也额外从容。不会因偶然顺应他的雅兴,而怕别人耻笑我拍老爷子马屁。亦不会因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发了脾气,让他老人家下不了台而成僵局。

乔正天老是滔滔不绝,问一些在办公室内或众家人面前未必适合发问而又极想了解真相的事,例如:

“邀请傅伟贤入我们董事局好不好?你可有消息知道他在两局之内的人望和势力递增了?”

我会坦率地答:

“江湖上的确传他是个红人,可是,我看关系维系得密切一点足矣,实在不需要邀请他登堂入室,将来在可以帮一把忙的时候,反因戴了乔氏董事的帽子而不容易开声,岂不更糟?”

乔正天又会问:

“我风闻你的两个手下,管海外地产的许秀之与管本港房产的史青,合不拢,两女争一男,宠儿是综合企业那边的一个姓郭的年青人,是吗?哪个呼声高一点?”

乔正天也是人,有着凡人所有的一些天生弱点,好管闲事则未必,探听各类身边的花边新闻倒也不遗余力,他有什么消遣呢?我总会答:

“许秀之与史青是半斤八两,各有千秋,可是,传闻是有点失实!两个都是身经百战、稳扎稳打的巾帼须眉,犯不着为一个男人打生打死,天下男儿多的是,婚姻更由天订!”

那自然是向乔正天交代的说话,也是我心里的意愿。那姓郭的三头六臂乎?犯得着为他而争得头破血流,惹人非议,有失独立女性的高贵身分。至于实情究竟如何?我根本不知道,也没有兴趣根查。

乔正天也喜欢追问我关于董础础的行径,说:

“那姓董的住进来后,可循规蹈矩?她还跟从前那班娱乐圈子的人来往吗?”

我从不作兴打落水狗。乔家两位媳妇,谁个有本事得宠,街知巷闻。单是以人论人,我连样貌都不比础础差。既然各方面都比她强,何必要落井下石?在家翁面前加多几句闲话,完全是在作小人。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远得不能再远了。

再说,就在我从伦敦口港加入拯救顾氏行列的那年头,眼见身受的人情冷暖,实在太多太多了,我谨记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直在温室中成长的我,那年头蓦地要孤身处于旷野之中,顶着行雷闪电,冒着横风横雨,我不是不恐惧的。我多么地需要有个亲人朋友,给我精神上施一点援手。我摇电话去找跟我一起长大的傅小晶,好想跟她吐一吐苦水。记得我出国前,跟小晶念中学那段日子,两个女孩子总爱躲在被窝内抱着电话,直谈至三更二鼓。功课上有什么担心,课堂内有什么委屈,彼此但白说了出来,心上就舒服得多。我找小晶,目的亦不外乎是帮助自己一舒冤闷之气。可是小晶对我说:

“你找别个同学商量商量去,我也帮不了你,明早要上班,现在累得贼死!”

我当然没有再找别的同学了。连自己挚友都不愿分担的忧虑,旁的其他人更无此义务!而且,谁不用支撑生活?谁在明天不用上班了?

环境优裕的人,不易明了别人的困扰,生活劳累者,又自顾不暇。

我不能说傅小晶是无情无义,也许一直粗心大意的人其实是自己。我太看轻人性的弱点了。自小跟小晶相交,两个女孩子站在一起,我老是什么都比她强。身材比她高挑、样貌比她秀美、家势比她富裕、功课比她优异,我有没有想过她所承受的压力?有没有意识到一大班同学聚玩在一起时,老是以我为马首是瞻,从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就要她沦为梅香角色?傅小晶的为难之处,从小比我多,都硬吞到肚子里去了!她何尝不曾挣扎在是非边缘?既感我对她的真诚,佩服我的长处,可又抵挡不了命运安排的刻薄。于是妒羡交替,经年承受这份跟我相交的精神压力不能自已。我一下子落难了,小晶心理上跟我打个平手,于是各挨各的苦,各走各的路,这是最公平的处决。对傅小晶,极有可能如释重负!

爱恨情仇,弥漫人间,岂止于男女私情?这重感悟,来得并不太迟!傅小晶给我上了价值连城的一课!

故此,今日我翻了身,面对着董础础,我很步步为营,小心翼翼。更怕有朝一日,风水轮流转,跟我估计的适得其反,董础础权倾天下,我也最好在今日就留有余地!

乔正天知道我不肯讲础础半句闲话,曾奇怪的问:“你对姓董的真有好感,还是对乔夕留情面?”

我率直地答:

“曾经沧海之人,不敢轻率地拟定任何人的眼前成败,我受过的苦,我知,你知!”

乔正天终于点头称是,这以后也少有寄望可以从我口中得到任何有关董础础的罪证。

他老人家的确是心心不忿,希望抓住这二媳妇的什么痛脚,好泄当年要接纳她到乔园来的气。反正础础已为乔家诞下女儿,以乔正天一向办事不留半点情面的作风,董础础最好不行差踏错,否则,今时今日,一样可以作类同乔枫身世之安排!

乔家上下的人,差不多个个都认定乔正天是个不大讲情义的死硬派。只我又暗地里独持异议。

有一夜,我还是初嫁给乔晖不久,那年头仍然在替娘家的地产公司收拾残局,乔正天在晚饭后把我召进小偏厅去,陪着他喝茶,他问:

“顾氏大局已稳,为何不干脆卖给了我,你好进乔氏来?这一年,你辛苦了!”

“辛苦得有头绪,又有人知,怎么算苦?进乔氏是早晚事,将顾氏卖给乔氏,也是顺理成章的,没有你的威望押阵,银行老早逼仓逼死我了!”

“那为何不干脆早早成交?”那年是八三年尾。

“黑暗尽头,必有黎明,再挨多一段日子,地产市道回复常规,外头有人肯出价买顾氏,得着了个合理价格指标,我再打个九折卖给你,这对我心理上公平一点!”

“好!难得你有志气,我等那么一天!大嫂,可惜你不是乔家的男孩子!”

“这有何分别?我跟乔晖已是荣辱与共!”

“当真?”

这问题相当侮辱,何况出自家翁之口?我不是不难受的!

“要真如是,就太难能可贵了!”乔正天说。

“故而,令你难以置信?”我反驳,心心不忿。

“对,在我的做人处事的辞典中,没有以义气搏儿嬉的事。因此之故,我才能将乔家产业作如此一日千里的发扬光大!乔家娶你为媳,不是无条件的,你将来对乔晖的好,因此而有了个局限,我并不怪你!”

这老头子坦率现实得恐怖!

“你骇异?”乔正天问。

“何止于此,简直恐慌!”

“让我告诉你三则真人真事。”乔正天呷了一口浓茶:“我九岁那年,跟班上有个叫狗仔的是一对好朋友。每逢学校小休,家里的佣人一定挽了各式糖果点心到校园来,让我进食,我嘱咐佣人要备办两份,我一定要和狗仔分甘同味,有一天,我生病了,没有上课,嘱佣人把做好的功课,拿回学校去给狗仔,托他转交给老师。三天后病愈复课,老师要我补交功课,我莫名其妙,其后才发觉,狗仔当天忘了带功课回校,也亏他想得到,把我功课簿上的名字用擦纸胶擦去,填上他的大名,交差了事。这是第一个故事。”

我静心地听着,不期然想起了傅小晶。

乔正天说他的第二个故事:

“我十八岁,留学美国,寄宿,跟另一位姓江的中国男生同房。那年头,中国男生少,女生更少。我和江仔很自然地成为老友,同捞同煲。及后,在校园内难得来了个香港女生,姓白,同学们都叫她白娘娘。好看得不得了,我决定追求,央江仔助我一臂之力。果然,发展得极为顺利。半年下来,虽不至于谈婚论嫁,也已接近山盟海誓。怎知好事多磨,白娘娘突然间对我变了面色,若即若离,莫名其妙之余,刚好暑假,家里要我回港,这一走,再回到美国时,发觉江仔与白娘娘已订终生。我还以为缘悭一线,自己是迟来三日的梁兄哥,总之,肥水不流别人田,总是好的,谁知……”

乔正天切切实实地叹一口气,苦笑:

“其中自有玄虚。原来当我决定回港前的那几晚,老躲在图书馆赶功课备考,白娘娘几度在宿舍留下口讯,问好不好跟我一道回港去度假,江仔的讯息接收站出了问题。他不当红娘不要紧,竟还把讯息毁尸灭迹,使我蒙受不白之冤。对方认定我没有诚意,又自觉下不了台,于是江仔便有机可乘。由此,你可以想像。这姓白的女孩子,的确美艳不可方物,人见人爱!”

我忙问:

“比起妈妈来,这白小姐还要美?”我真心觉得乔殷以宁年轻时必是个大美人,如今年华已逝,依然气度逼人!

乔正天甚是聪明,免得过,他不会给任何人留下对自己稍为不利的口实。他没有正面答复我,只继续讲他第三个故事:

“我二十三岁,回港来工作。老父要我先在其他行家的公司里头实习,直至积累了历练,再回到乔氏来当差。这老人家认为子女放在人家屋檐下教养,会来得更好,最低限度免去姑息。其时,我跟一位同事,叫小盛的,很合得来,两人都是留学归来的行政见习生,见识地位,同等高下,于是又把臂同游,顿成知己,裁缝来度身订做西眼,必然是一式两套。小盛家境一般,我老望他能快快飞黄腾达!于是,苦口婆心,劝导他把工资零余投资股票,并把一位经纪老周介绍给小盛,鼓励他努力开源。果然,投资顺遂,才不过三五个回合,小盛在股票场上屡有斩获,跟老周成了密友,出双入对,小盛认为他之所以投资成功、摸出门路来,全仗老周所赐,根本没把我对他一直的关怀体恤放在心上,我也并不就此小器了。半年后,回到乔氏大本营,老父要我在证券的私人客户部任职,我跃跃欲试,于是遍找亲朋戚友,努力兜生意,第一个当然是问小盛,他清清楚楚地回我一句:做生不如做熟,免了!”

我问:“你当时的感受如何?”

“难过至死!暂面相交式的情投意合,尚不及经年友情。谁要跟谁合得来,借口俯拾皆是,不必跟实情吻合,只一句观点与角度问题,就能交代过去!痛定思痛,我下定决心,类同情况发生三次,我矢誓再不上第四次的当!从此以后,我非常斤斤计较,一分恩仇都计算清楚,寻且,对所有的暂面相交,都称兄道弟,利字当头,全是挚友。”

没有听过乔正天讲这三个故事,当然难以谅解。

乔晖、乔夕等四兄妹,都是口含银匙而生,又因时代不同,他们富家子所得的荫庇更盛,怎会知道世界艰难,人心阴险?

再数下来,汤浚生与董础础是应该曾经沧桑的,只是他们一直受着乔正天的白眼,不肯将心比己,拿出公正的心肠,去谅解乔正天而已。

乔正天在家人一半不知情,一半不认账的情势下,被认定是个无情冷血,辜恩寡义的大独裁者。在我心目中,实在觉得有欠公平。但当事人绝不介意,他对我说:

“这个形象不无好处,最低限度免烦!”

他肯跟我说这一总的心腹话,可见我们翁媳自有着一份不言而喻的体谅。

乔殷以宁表面上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式女人,一切唯丈夫之命是从,我进乔家以来,从未见过两老有半句龃龉。

我对乔殷以宁是尊敬的。人际相处,一般是双程路,太过一面倒的好与不好,终会落得曲终人散。家姑待我,是相当不错的了。

她没有普通老太婆的啰嗦,却有长辈对后辈的关怀。

我从来有早起的习惯,这跟她不谋而合。在乔家早餐大会之前,很多时婆媳二人已在花园小径之内相逢,一同散步,很能谈一点家事,甚而心事。

我初嫁后不久的一个清晨,半山有着浓雾。我在花园内屹立沉思,身后传来乔殷以宁的声音:

“是大嫂吗?早晨好!”

我转身,回应着,这婆婆已是花甲,依然丰容盛鬓,看上去不过半百,眼尾的皱纹,在雾里更看得不清不楚,只见一件细花长旗袍松松地罩在她身上,朦胧之中,分外有种慧然适然的舒泰!这样一个女人,年轻时,会是怎样的风流人物?

“我在睡房鸟瞰下来,隐约见着了你,便下楼来,把你叫进屋子去,要慎防着凉!”

“谢谢,妈!我陪着你走进去吧!”

我们坐在玻璃小屋一角的沙发上,等会各人醒齐了,反正要在这儿进早餐的。

“你这女孩子,辛辛苦苦地从商,也太委屈了!”

婆婆捉住了媳妇的手,放在大腿上,轻轻地摩掌着。

“工作无分贵贱,封建时代才论士农工商,这年头工作只要能胜任就好!”

“你念文学的是不是?”

我点头。难免感慨。

“也算了!人情练达即文章,能够做人,就能够做事,反反复复的,都无非是做好一个人生而已!过去的,真不必回首再提!”

婆婆言下之意,肯定我有过去。

我的过去,又是不是等于顾氏的过去呢?

乔殷以宁怎可能知道我有过去呢?

我连在母亲跟前都没有提。何必?在丧夫之痛与门户调零之同时,还要她知道女儿为了顾家而葬送了一段深情,何必?深情已然不再,苦了无能为力的人,让她平添内疚,真是罪加一等。

乔晖是最有资格估计我曾有过去的一个人,可是母子之间,不见得会开门见山地提起来讨论?况且乔晖不是个背面一套,表面一套的小人,他要是有忍不住的不满,抑或沮丧,会得流露。

也许我过分敏感了。婆婆所指,是顾家的一夜兴衰而已。

然而,她老人家对我那适可而止的关注,我是感谢的。

又有一次,花间,乔殷以宁在修剪玫瑰叶。我走近她,笑问:

“这是节流之举?我们家可以少雇一个花王!”

“你取笑我了!闲来无事,看书看得累了,倒不如走出来,做点小手艺,舒筋活络。”

“最近看些什么书了?”

“正看我佛山人的《劫余灰》,写得并不好!”

“你怎么挑这冷门的小说看了?”

“正天去月到内地一行,给我买到了一套月月小说集,里头的故事,我都看了!你要不要拿去翻一翻?”

“如今还会有这份余情?有的话,只怕要挑那本叫《发财秘诀》的小说细读,才是正经了!”能搭得上乔殷以宁的这番话,相信乔园之内,只我一人而已。

“可怜的孩子!”

“你见笑了!”

“我老是想,乔晖不知儿生修来的福分,跟你匹配的人一定不是他这个样子的!”

我深深震栗,脑海里暮地闪过一个修长苍白的影子,又见了希复机场月台上,双双拥抱的景象。

我强自镇静,说:

“乔晖很好。”

“是你难得。我常想,顾长基比乔家四个孩子更像是我的孩子。你可知,我在老头子跟前这样轻轻地提过一次,他勃然大怒!”

我轻声惊呼,怎好让翁姑为我而生意见?

乔殷以宁轻轻拍着我的手:

“正天说我荒谬,他觉得你半点不像我,像他的亲生女儿倒还有点谱!”

婆媳二人相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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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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