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她漠然地掀开木箱,心情沉重难言,里头满满的都是现在看起来非常可笑的物品——无数根的竹签以红线束成一束,竹马、竹蜻蜒,还有一堆泛黄破洞的纸,上头写满古人诗赋,是淮哥哥小时候练字,她特地收藏起来的。
字纸下方,有个以棉布仔细包裹起来的长条物体,她解开一看,竟是她磕破头,淮哥哥削来安慰她的红色竹笛!
她转了半圈,确实在笛身下方刻有她的名字——鸣风。
她双眼一阵酸涩,闭眼的瞬间,泪水贴颊而落。她应该笑、应该开心,淮哥哥找回来了,而且没忘记她,还替她把箱子收得好好的,但为什么她高兴不起来,还想好好大哭一番?
他早在盟主山庄时就认出她的身分了吗?或许在当时的氛围下,他不好透露身分,怕她不会相信,但是他们两人都到过皖南晏家了,他为何还死守这个秘密?
淮哥哥为何改名?为何留弃晏家不住,迁移北方?爹爹极为赏识他,恨不能收他为徒,他为何不趁此表明身分?
他在晏家后山的举动此时想来也觉得怪异,性不嗜酒的他那日竟然买酒,还主动过问那无主孤坟的事,难道坟中所葬之人与他有关?
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了,她需要解释,否则她睡不安稳,就算是负面的结果,她都要知道真相。
柳鸣风包好红笛,拿在手上,前往议事厅,打算向关释爵问个明白。
「这是顾师伯寄来的信。」大哥曾多次要他去信询问,等了好几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还以为验不出来,今早总算是收到。「我先看过了,这药吃不死人,说不定是这样,顾师伯才晚回信。」
「嗯。」关释爵展信阅读,眉头深皱。
白玉软筋散,天池阁之物,年产八钱有余,无色无味,服者不死,活如草木,手脚难张,两年未解体渐入石,唯何首乌四两、紫河车一副、露心花二两、苦胆木、血风藤、安息香、羊蹄草一两,以天上水六碗、雪水三碗、露水一碗煎服一碗食用可解。
「百花谷」顾冬晴葭月笔于淮南凤台赵家
「我们有办法找到天池阁的人吗?」这药一年才产八钱,卖家应会特别留意一下买家的模样。关释爵将信搁回桌上,蹙眉深思。
「天池阁在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到现在才出了两个叫得出名号的人,一人姓施、一人姓蔡,除非请『百花谷』帮忙,否则我们根本没门路。」
段千驰有些头疼,天池阁武功如何不清楚,只知道是专门走货的门派,本身也以制药炼毒来大发利市,只要能找到他们,连皇后头饰上的夜明珠都能买到。
「那只能再麻烦一次顾师伯了。」关释爵绕到书案后方,提笔修书。
「大哥。」段千驰口气有点急,没办法憋了,在他看到关释爵握住柳鸣风的手时,他就一直想问。「此次南下,你究竟问出灭神赋了没有?」
「还没。」关释爵提笔愁眉,他连提都没提,灭神赋三个字到他嘴边都会自然而然地滑下喉头。「千驰,我想——」
「等等!」段千驰先一步打断他。「别跟我说你对小蝴蝶心软了,她是无辜的,你不想伤害她,不想拿回灭神赋!」
「灭神赋是晏家的东西,穷尽一生,我都会想尽办法拿回来。」这是他的承诺,不可能打破。「只是……父亲没有要求我何时取回,此事不急。」
「大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难道你忘了义父是怎么死的吗?我们拿回灭神赋是天经地义的事,那本来就是晏家的东西!要不是你心软,不肯让小蝴蝶知道她爹的恶形恶状,我们早就把灭神赋要回来了!」
大哥为了达成义父的遗愿,日理马场夜练功,万分辛苦,他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多年来的努力付诸流水,只因为他不想伤害小蝴蝶的心。「你不想当坏人,我来!我去跟小蝴蝶把事情通通都说清楚!」
「千驰!」不知为何,他脑中突然一闪而逝的画面,竟是母亲奄奄一息,握着他的手,气音交代后事的模样。
「你还记得我娘弥留时,对我说的话吗?」
「她晚年病得太严重,说话都使不上力气,我站在你后面,听见的都是气音了。」当时离病榻最近的就是大哥,他在旁边愤愤不平地咬牙咒骂柳照先,怎么可能听得见义母交代了什么?
要不是柳照先,义母怎么会举家北上?怎么会不到四十就辛劳过度地病逝?「真要说,就是义母重复了好几回要你想想替你取名『释爵』的涵义。」
「想想娘为何替你取名释爵,好好地融会贯通,别害了你日后家庭和乐……」
关释爵搁下笔,将双掌举至胸前。娘亲曾在他掌心淌下热泪,仙逝前断断续续地哼唱着南方小调,像是回忆起当年小桥池畔,在微微熏风下赏莲见鱼戏的悠闲,柳枝在微风下轻摆摇曳,吹起的何尝只有柳枝,更有娘亲迷人的云鬓发香。
那时闻者无不泣声,满满的恼意、恨意占满了他的心头。柳照先毁了他一家,累得娘亲无法在南方终老,与父亲联名落葬,生前无法恩爱白头,死后亦不能同葬一穴,这是何等苦痛!
「提到义母,你更要把灭神赋要回来!义父、义母晚年无法善终,全是柳照先那贼子害的!要不是他把灭神赋偷走,我们岂会流落异乡?比起他对晏家做的,我们对他女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段千驰拍桌大骂,第一次对关释爵如此不敬。
不知何时,柳鸣风推开了门,神色如覆山白雪,皑皑清冷。「……你接近我,是为了灭神赋?」
她想当着关释爵的面好好质问,她想近看关释爵所有表情眼神,确认段千驰所说的话可有一分虚假,可是门坎不过脚踝,她再怎么使劲就是跨不过去,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到她快要不能呼吸。
怎么不一下让她痛死,好过她现在半死不活,还要面对残酷的真相!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后又狠狠地把她扼死?为什么一开始就不让她的心死透,让她体悟这人生根本没有干净的东西!
根本没有……没有……
关释爵与段千驰僵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原以为她扶着库塔嬷嬷回房休息后会留下照看,所以全无防备她会突然出现在议事厅外,而她手里握着的东西,尽管包覆着布巾,关释爵仍一眼就认出是他做给鸣鸣的红笛,因为他时常取出端详,在现实与过往中不时挣扎。
鸣鸣找到这支红笛,表示她已经知道他的身分来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好不容易靠近的距离,不用眨眼工夫,立刻远如繁星。
但他还能怎么做、怎么解释?将一切来龙去脉尽数告知,再给己如风中落叶般瑟缩不己的她一记打击吗?试问他怎么狠得下心?
「……是。」如果能让她稍微好过一点,痛心喊上一百个是、一万个是,他都做得到,况且这是事实,不是吗?
他一句「是」,让柳鸣风像立于雪中整夜的古松树,冻得全身都是冰雪,却无法以自身之力将冻人的白雪抖下。
难道,她到马场后林林总总发生的事,全在他运筹帷幄之中?